改編自同名電影的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自2018年上演以來,深受觀眾喜愛。年輕的主創團隊將對英雄、對上海、對歷史的理解和熱愛,傾灑在精致的編舞、簡潔的戲劇結構和華麗的舞美中,不僅致敬了1958年的電影作品,也重新召喚了觀眾對英雄的崇敬和對美的熱愛。
“永不消逝的電波”這一作品圖式,在背景里已有經典電影如高峰秀美長青,在前景里有新穎舞劇如山泉活潑清冽,尤其是舞劇重新開啟了舞臺上的中國傳統美學,肆意運用抽象空間,在虛實之間自由來去。因此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令人充滿好奇,如何置身這已趨近完整的作品圖譜中,和前景和背景招呼?電影、舞蹈和舞臺的時空將如何相處?
真實生動的實景和多媒體畫面建立四維時空賦予英雄穿越永恒的愛力
經典作品令人難忘,是因為美和愛的感染力,這種力量可以發生在任何人物和故事中,無論是平民還是英雄,無論是浪漫愛情還是紅色傳奇。“電波”原型身處的背景,距今已有七十余年,又是中國和世界巨變的一個時代,假如今天的觀眾無法深刻理解當時的壯舉,心有壁壘或鴻溝,是很正常的。
無論是舞劇編導還是電影導演,都充分理解了這一點。舞劇編導曾帶領每一個演員深入編寫角色小傳,讓他們的動作語言有“簡歷”、有來由。韓真、周莉亞的編舞風格讓舞蹈動作密集且迅速,意象豐富且復雜,配合高度抽象的舞美,對觀眾的視覺審美提出了很高的挑戰。電影導演鄭大圣、崔軼觀察到這段缺少橋梁的道路,增加了大量的實景鏡頭,包括石庫門里弄、繁華街頭、教堂、碼頭等,這些具象的畫面填補了舞劇的抽象空間,注解了那些由黑衣人、雨傘、黑幕暗喻的危險壓抑的環境、氣氛和情緒,編織成全劇的明暗線索網。
有趣的是,這些填補的畫面有實景拍攝,有黑白歷史影像,還有多媒體合成的視頻。猛然出現,很像畢加索的拼貼作品,用有限的報紙、廣告、包裝紙的邊角,拼貼出想表達的目標。但導演更小心一些,不要顯得太呆板像紀錄片,也不要顯得太滿而堆砌浮躁,顯然并不想和抽象的舞臺空間形成太過鮮明的對比,而是彼此珍重地維護著白紙和黑字之間的邊界線。有意從畢加索向著馬蒂斯出發,晚年的馬蒂斯躺在床上剪紙,剪下五顏六色的紙塊,只是色彩和形狀,拼貼出來,又自由,又松弛。
這種注解方式委婉地勘誤了觀眾的一些錯覺。比如,最為觀眾所樂道的《漁光曲》舞段。眾人欣賞它的奢光華影,但鮮有人感到蘭芬的內心在流淚,它不僅僅是要表達夏日消暑的愜意,而是這樣隨意的歇息對于當時的大眾來說,是奢望!足見當時的生活和生命所承受的苦難有多沉重。導演讀懂了舞劇的深意,在這一舞段的背景里插入黑白色的歷史影像和當時的風俗畫—流離失所饑不果腹的民眾,讓今天的觀眾直觀地面對這些無望之苦。
這種注解方式也深刻地拓寬了觀眾理解生命的尺度。比如,舞劇中多次出現的黑衣人和雨傘等,不難理解為渲染危險高壓的環境。導演加入了動畫制作的藍色光點交疊在街景之上,像雨點、雨絲、雨網……連綿不斷的雨,愈發糟糕的狀況……當這個畫面反復在執行任務時出現,它已經開始強烈地暗示,李俠工作的真正難度還不是出生入死拿到消息,而是在復雜的無線電時空里避開干擾找到真正的頻率而不被敵人覺察。具象的街道疊合抽象的光點,在更深處暗喻著不同的世界和精神層次—李俠和同事們憑借英勇和智慧,在生活空間里騰挪跌宕,在電波的時空中進退自如,最終舍生取義進入了更高的境界。進入有形世界背后的無形世界需要的密碼,是才華、勇氣、信仰等匯聚而成的人生修為。在一個層次里的人應是相識相通的,同事順利接頭,電波找到頻率,英雄被英雄認可,編導被導演理解。如此,李俠在最后一次任務遇到困難時,開始腦海里帶入裁縫的行為思路,試圖還原沒有看到的動作,最終找到暗標于皮尺上的密碼—這一電影改編順理成章,沿著前文繼續鋪就:密碼只對心有靈犀的人發出振動頻率。也因此,意識到必將永別的男女主角,在告別之前就相擁著打出了通往未來的密電,確認了共同的人生使命,而不是兒女情長。至此,導演架橋鋪路完成,電影人物形象和情感升華所需要能量和通道已準備就緒。只有這樣,最后的決然行動才不會遲疑,而是朝著有光的方向出發。所有的大義,都不是一時的沖動,而是經過一次次的心靈洗刷和沉淀,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終以純粹而升華。
當這種注解方式貫穿全片時,它賦予了舞臺連續的時間向量,從三維空間向四維時空延伸,令英雄在片尾穿越時空,而并非平地起高樓。英雄面對著今日之外灘,看到了曾為之奮斗的未來,昔日遍地愁容的碼頭煥發著和煦光芒。同時,也在提醒著觀眾,英雄精神不只是勇,還有美和愛,是每一次太陽升起時的溫暖和能量,滋養著我們。所以,英雄精神至今未過有效期,對英雄們的誠摯敬意,會激發源源不斷的新生能量,繼往開來。
導演填補插入的大量圖像,也讓電影產生了一種紀實的風味,不只是對舞劇的原生態記錄,更像是兩位導演對舞劇的一部閱讀筆記,批注了對歷史人物的思考,對舞臺藝術的研習,用密電的形式與舞劇編導交流揣摩如何建立中國文化傳統下的視覺審美圖式。
解讀和演繹舞臺空間致敬臺下十年功的辛勞所帶來的角色形象升華
據介紹,電影創作之初接到的任務是完整地保留精美的舞劇作品。顯然,導演既要“珠”也要“櫝”,不僅全方位地保留了舞臺上的一切,還把劇場囊括進來,將這里發生的一切做成了“電波”紀念禮盒,完成了從舞臺空間到電影空間的轉變。
在舞臺的正面視角里充滿了導演致敬舞劇的心意,不僅認真解讀了舞劇的虛實空間,走出舞臺走進現實生活,進入時空隧道走向未來,讓英雄穿越時空獲得永恒,讓愛的信仰生生不息,擊節“長河無聲奔去,唯愛與信念永存”的高潔詩意。
三次觀眾席視角,都出現在男主角面對地下情報工作者被捕殺時之際,形成了雙重“觀看”視角。第一次,地下工作者暴露、被捕、公開處決,男主角撕心裂肺,導演突然翻轉鏡頭,面向黑壓壓的觀眾席—觀眾因為觀看而成為“群眾演員”,與舞臺背景里出現的報紙背后的“讀者”形成互文:你站在慘白的高光之下,被眾目睽睽,但是你看不清任何面孔,看到的只有灰暗茫茫,一群圍觀處決的看客,或許還藏著未知的敵人,無端的生死對他們早已平常,你無法痛斥一個沒吃過飽飯的人的麻木和沉默。為同事感痛惜,為大眾感痛惜,兩種不同的痛苦形成巨大張力,而令人失語,只剩下大開大合的肢體語言在無聲中爆裂。第二次,目睹并肩合作的小裁縫為掩護自己被錯殺,痛惜由外入內,隱秘而劇烈,可你只能面無表情地融入路人中離開,長歌當哭的心知道了痛沒有終點,也只有且必須聯結起大眾繼續戰斗,讓戰斗的速度超過痛苦發生的頻率。第三次,男女主角告別后,男主角帶著向死的勇毅走上閣樓去完成最后一次發報并向同事們告別,老電影的原聲出現了,這是觀眾所熟悉的經典聲音,像一股股暖流沖刷著人心的良知,觀眾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英雄義舉終于召喚民眾奮起,讓上海解放勢如破竹,也是當時的歷史狀況。
男主角看著當時的民眾,今日的觀眾看著舞臺,屏幕后的觀眾看著劇場,每個觀看者都肩負新的歷史使命。男主角在觀看和被觀看之中,逐漸放下“自我”并且縮小到更小,將物質生活和生死的分量一再降低,以包容進來更多的大眾,無論是痛苦的還是麻木的,都喚醒他們的覺知,帶著他們的未來去戰斗。今日的觀眾在觀看和被觀看之中,凝聚了向心的合力,重塑精神信仰的力量。屏幕后的觀眾或許沒有意識到,自己也參與進了這“觀看”的進程,成為開啟和重寫“觀看之道”的一條線索。
側幕的視角較為微妙。當敵人計劃包圍封鎖時,鏡頭掃過側幕待場的特務舞者,臺下觀眾看到暗藏危機的街頭,電影觀眾因此獲知男主角心里已清楚形勢,告別將隨時到來,必須盡快行動。這個觀察者的視角,再一次補筆男主角心智非凡。它同時也是導演的電影視角,時刻觀察著編導的舞臺。
導演沒忘了舞蹈排練廳,一個原初、純粹、包容的舞蹈空間,沒有高度差的平視角空間。當小裁縫遇害時,男主角的腦海里浮現出教他讀書寫字的快樂時光。承載著這些回憶排練廳,純白無瑕,近乎無物,只有隱約可見的把桿。當脫離了身體的軀殼,靈魂的高下不因學識、財富、職務而區分,小裁縫讀書不多,卻毫不猶豫地走向了正義,融入純凈之境,這或許恰是博學多聞之人難以跨越的心靈門檻。男主角在回憶的同時再一次完成了對自我的靈魂拷問。
電影鏡頭在舞臺上開辟了多重空間,帶來了多重視角的“觀看”,讓舞劇走進了電影,成為精致的“電波”紀念禮盒,其中蘊含了導演對舞臺藝術工作者珍重之情。只有了解臺下十年功的辛勞,才懂得臺上一分鐘的可貴。鏡頭中的舞者以時光之刀打磨肢體語言,到最小的關節,到最極致的空間,甘愿融入時空,接受一切,等待未知。這樣的理解和愛惜恰如德加,那些臺前幕后的芭蕾舞者正經歷著艱辛,是無差別的人類勞動讓她們發光。所有的美與愛都要經歷時光的考驗進入光明,舞者如此,英雄也如此。
從電影里看舞蹈回歸情感焦點重建百年舞臺電影觀看之道
一百多年前,電影藝術進入中國,隨之誕生的第一部中國電影是戲曲電影《定軍山》;從此以后用電影拍戲曲、舞蹈,從電影里看舞臺藝術成為中國電影的一個保留節目。但中國傳統舞臺藝術表演程式和舞臺空間的特點,也經常讓電影拍攝的難度大大增加。
再次把舞臺堅定地推到攝影機面前的契機是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已有十余年積累的英國國家話劇院NTlive影像系列迅速風靡全球,“隱藏”的鏡頭以中國傳統建筑繪畫的“飛鳥”視角帶領觀眾深入戲劇和舞臺的核心,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舞臺藝術“此時此刻”的氛圍和“面對面”的力量。他山之石讓我們看到了突破的關鍵,是復制還是創作,是舞臺還是電影,必須先勇敢地劃清。
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有意打破了鏡頭隱身感,直接以電影視角引領觀眾。特別是大量的特寫鏡頭,疏通了戲劇結構上的每一個穴位,一路連過去,燈就亮了。比如,李俠從樓上發報后回到臥室,撿起落在地上的紅色毛線球,給熟睡的蘭芬蓋上毛衣,然后坐在沙發上休息。在舞臺下,我們通過演員的肢體語言獲得一種印象:情報工作很辛苦,二人之間相互支持和愛護。電影特寫放大了李俠躡手躡腳下來的小心、長期熬夜氣血不足的臉色、緊張工作后的氣機上浮……順著毛線搖過去的鏡頭定格在一團紅色毛球上—伏筆和隱喻—從毛球到圍巾,在紅線封鎖的城市里,小裁縫用紅色引開了敵人,能量與危險并存,信仰和熱血同在。比如,女特務戾氣地甩開大衣,“打開”了蘭芬在陽臺上晾曬衣服的畫面,兩個女人都在悄然觀察周圍—牽動了后來在旗袍店里的緊張試探,尋找破局之機。再如,訣別前李俠要把自己的理想告訴蘭芬,白色的電波,白色的衣褲,如浪花激起回憶,從假扮夫妻到黨旗下的牽手,從無到有,從豐至簡,白色呼應著排練廳的純粹,暗示著失去,也包括精神和信仰上的雜質剝離。此時的李俠已經放下了生死的二元對立,所以他抱著電臺走向閣樓時帶著樂觀的微笑。蘭芬仍有不舍,也帶著悲憤果斷離開,她需要兼顧生命的天秤。
導演有意將舞臺表演的肌理一層層松開,像醒過的鮮花,吸飽了水,次第綻放。舞臺表演的連續性也因此被有意打破,產生了新的舞臺時間、節奏和情感焦點,雖減少了舞劇原作編織緊密、閱后即焚的刺激,但也留下了回味的余韻。電影還委婉地調整了舞劇的陰柔之感。克制地使用特寫鏡頭刻畫蘭芬,而以一聲痛哭打破“無聲”,把女性的柔軟還給了她。而對李俠的描寫很豐富也更細微,樂觀、勇敢、堅定、智慧……如果不是這樣優秀,何以經歷不同戰爭時期從事情報工作20年,為何在被捕半年后才被處決,犧牲二十天后上海就迎來解放。李俠的形象可與歷史對證,他絕不是因為一次犧牲而成為英雄。
如果說NTlive的拍攝手法很像中國傳統繪畫的里手卷,帶著邀約的意圖,徐徐展開,在線性的時間里共同觀賞;那么這部舞劇電影更接近中國傳統繪畫中的一個小眾主題—屏風畫,以及畫有屏風圖案的繪畫和演變作品,比如著名的《韓熙載夜宴圖》,比如明代的插圖版劇本《西廂記》等。在“屏風”—這個畫中畫的空間里,加入更多的圖像內涵,比如人文和自然,比如對某張名畫的呼應,對某個插圖的翻轉……產生視覺的貫穿、延續、迂回、呼應,雖不言語,處處留情,在一個韻腳上你來我往,洞悉回味。
舞劇原作像以線代面的人物白描,懸空于現實之上存在著,舞劇電影在人物之間嵌入屏風,讓畫中人物有了時空,有了身份,有了心意,讓其中的人和人、人和空間產生了劇情,也產生了間離—屏風承載著畫中人的林泉之心,畫作承載著被屏風保護的靈魂,在這之外,還有一個“我”在看著這同時發生的一切。
一覽無余里潛藏曲徑通幽,只有一步步走過去的人才知道經歷了什么。英雄和藝術皆如此。本雅明曾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里憂心道:從影像復制中孕育出的電影最終會消融戲劇的“靈光”;約翰·伯格在《觀看之道》里進一步闡釋復制技術引起的靈光消逝是不可逆轉的,希望有更好的形式運用于復制發揮新的力量。自攝影技術誕生以來,對復制藝術的擔憂與探索持續不斷。當我們從NTlive影像里看到了復制的忠誠之后,我們在舞劇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里看到了復制的覺醒,它勇敢地走出了西方電影藝術的范式,重新回到了中國電影的起點,用中國的傳統視角去看舞臺,重建虛實之境,重建觀賞之道,開拓了一個寬闊的討論空間,以向與愛和美有關的一切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