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墜落，請到本室坐一坐

一年中大約有40天時間，夏秋紅是在遼寧省沈陽市鐵西區婚姻登記處度過的。在那里，她工作的房間被稱為“婚姻家庭輔導室”。

夏秋紅是沈陽市員工幫助協會的專職簽約心理咨詢師。這本是一家以實施員工幫助計劃（EAP）為主要工作的社會組織。2021年起，遼寧省婦聯、沈陽市婦聯、沈陽市民政局先后以購買服務的形式邀請該協會的心理咨詢師入駐市內多個婚姻登記處，主要對前來申請離婚的夫妻進行調解和疏導。

目前，沈陽市員工幫助協會共有百余名心理咨詢師、家庭教育指導師等專業人員加入婚姻家庭輔導的隊伍中來。在沈河區、鐵西區、大東區、和平區、新民等區縣的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夏秋紅和她的同事們通過深入交談、共情理解以及專業的心理干預，幫助不少家庭找到解決問題的途徑，避免了許多沖動的決定。

5個離婚窗口

“你好！他出軌了！離婚！”

在鐵西區婚姻登記處的業務窗口，周丹氣勢洶洶，要和丈夫辦理離婚手續。當天值班的婚姻家庭輔導師夏秋紅，在和他們簡單交談后，憑借多年經驗，覺得周丹丈夫的出軌另有隱情，這段婚姻也“沒到離的程度”，于是將他們帶到了一旁的婚姻家庭輔導室。

按慣例，夏秋紅首先詢問了離婚原因。沒想到這一問，妻子周丹的情緒就失控了。“他在外面有人了，讓他跟別人過吧！”周丹一邊說一邊哭，丈夫胡建偉忙不迭地給她遞紙巾。

夏秋紅看在眼里，不動聲色地繼續問：“第三者是誰？你什么時候發現的？怎么發現的？”這些問題，周丹一個都答不上來，只反復說“我就是有感覺”。

細聊后夏秋紅得知，夫妻倆過去非常恩愛，因為比妻子年長8歲，婚后胡建偉一直寵著周丹。但最近兩年，周丹覺得丈夫對自己沒那么好了，在一起時還常常心不在焉。再加上胡建偉做生意，平時打交道的人又多又雜，想來想去，周丹就覺得他一定是在外面“有人”了。

夏秋紅轉而直視胡建偉。“你真做了對不起妻子的事情嗎？”這下輪到胡建偉哭了。他哽咽著說，最近3年公司業務持續低迷，自己常常要為員工下個月的工資發愁，“可丹丹還要天天追問我‘第三者’的事，有時甚至哭鬧到半夜。”雖然已要申請離婚，但夏秋紅注意到胡建偉依然對周丹用著愛稱。

“這幾年生意不好做的事你跟妻子說過嗎？”夏秋紅接著詢問。

“大致提過，怕她擔心就沒細說。”

“他生意上的事情，你主動了解過嗎？”夏秋紅轉頭又問周丹，周丹不說話了。習慣了丈夫的照顧，結婚快10年，她甚至都不知道胡建偉的公司具體做的是什么業務。調解到此，夏秋紅知道自己的工作基本結束了。“回去好好聊聊吧，把誤會解開。”

兩人說了謝謝，肩并肩走出了輔導室。后來夏秋紅聽說，他們沒離。

近十幾年來，國人對離婚的態度發生了顯著轉變，這種變化在鐵西區婚姻登記處最直觀的反映，就是離婚業務辦理窗口從無到有，從一個到兩個，再到如今有5個結婚窗口和5個離婚窗口，旗鼓相當。

離婚自由是法律明確賦予公民的權利，但判斷離婚的標準卻是微妙且主觀的。沈陽市相關部門邀請有經驗的心理咨詢師入駐婚姻家庭輔導室，就是希望借助他們的專業力量幫助陷入困境的夫妻再回答一次“是否非離不可”的問題。

一間屋子，一部熱線

沈河區婚姻登記處的大廳里，專門設有一塊看板介紹婚姻家庭輔導。不管是來結婚還是來離婚的，只要愿意，都可以前往咨詢。

2023年9月的一天，夏秋紅值班時遇到一對正等待登記結婚的年輕人。聽夏秋紅主動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后，半是出于好奇，半是想了解相關知識，兩人跟隨她進了屋。

一張桌子，一臺電腦，一個文件柜，三把椅子，這些構成了婚姻家庭輔導室的全部。夏秋紅拿出兩張“婚姻家庭輔導調研問卷”，分別遞給男孩兒和女孩兒。“您對婚姻的看法是什么”“您認為維系婚姻的主要因素是什么”……問卷上的題目不多，每個問題下方還列出了選項，填寫起來并不麻煩。

女孩子仔細把問卷看了幾遍，毫無預兆地哭了；一旁的男孩子也露出茫然的表情，慢慢低下頭。他們告訴夏秋紅，兩人戀愛正是甜蜜的時候，預設的婚后生活也全是幸福的畫面，問卷上那些問題他們根本就沒想過——原來婚姻中還有這么多事情要面對。

“90后、00后個性鮮明，如果在婚姻中雙方都完全按自己的性格行事，出現問題的可能性就會變大。”夏秋紅說，所謂性格不合，實質上是一方沒有使另一方如愿以償。婚姻出現性格不合的問題并非無解，找到癥結，對癥治療即可。“那天我們嘮了半個多小時，解開了他們心中的很多迷茫，最后離開時他們笑著記下了熱線電話，說遇到問題就打給我們。”

除了設在各婚姻登記處現場的輔導室，婚姻家庭輔導團隊還特別開設了線上咨詢熱線，旨在為那些不便或不愿意親臨輔導室的家庭提供幫助和支持。今年52歲的心理咨詢師白雪就是這部每天都要響起幾十次的熱線的接線員。

“在我接起電話的那一刻，首要任務是評估來電者的心理及精神狀況。鑒于婚姻問題是人生的一大挑戰，一定要防止過激行為發生。”如果來電者提到自己在高樓上，白雪會細心詢問所在的樓層；若對方正在開車或步行在街上，她會建議對方先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停下來再繼續通話，以確保通話過程中的安全。

由于電話咨詢無法看到來電者的面部表情和身體語言，這對白雪的專業技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建立起雙方的信任至關重要。我努力通過溫柔語調和耐心傾聽，激發對方分享內心想法的愿望。一旦建立了信任，來電者就會更加坦誠地面對自己的感情問題。對我而言，每次能被對方信任，都是最有成就感的時刻。”白雪說。

傾訴再傾訴

很多案例呈現形式不同，但根源大同小異。2021—2023年，婚姻家庭輔導團隊開展的離婚個案深度輔導過千件，用時超過3000小時，線上線下咨詢服務約6000人次。“超過八成走進婚姻家庭輔導室的夫妻，婚姻狀況都得到了改善。”沈陽市員工幫助協會秘書長王秋艷介紹。

有時，在婚姻家庭輔導過程中，心理咨詢師也會產生一些小問題。或是對案例的部分無法理解，或是久久不能從當事人的激動情緒中走出，又或是負面內容聽得太多需要一個傾訴的出口……這就需要有人來給心理咨詢師做心理咨詢。

在婚姻家庭輔導團隊里，這個人就是徐巖。她是輔導師的知心姐姐，也是婚姻家庭輔導團隊總督導師。“我會從專業角度幫他們分析自己在這個案例中有沒有偏離準確性、專業性的地方，促進大家的專業和個人成長。同時還要去傾聽輔導師的困惑、挫折，提供情感支持和建設性的反饋，讓他們感到被理解、被支持和被尊重。”徐巖說。

“當婚姻家庭輔導師不僅要會傾聽、能說會道，更要不斷學習交流。”這也是徐巖3年來的感受。現在，婚姻家庭輔導團隊每周都會組織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及《工作倫理守則》等法律法規和制度的學習；不定期讓婚姻家庭輔導師把自己手中的典型案例拿出來，與大家分享。“這些培訓，讓我們的溝通技巧更切實際，眼界也開闊了，工作自然越來越上手。”徐巖說。

除了提高能力的學習，在徐巖看來，任何能夠拉近與當事人距離的內容都是學習范疇。“我們所接觸的人員層次不同，年紀也不同，得用他們熟悉的語言，知道他們關注的熱點，比如明星、動漫、網絡用語等，我們也得了解。”

“在目睹了數以千計的婚姻故事后，我認為任何年齡段的夫妻都有追求自由、美好的權利，但與此同時，責任、坦誠、包容等依然是良好婚姻關系中不可或缺的因素。”王秋艷說。

不久前，那對等待登記結婚的年輕人給夏秋紅打了個電話，說經過領證前的心理疏導，彼此都更關心和理解對方了，近期兩個人正在籌備婚禮，“誠摯邀請您來參加我們的婚禮！”

夏秋紅笑著答應了。她覺得，與諸多度過危機的婚姻一樣，這對年輕人并不是靠自己的勸導才消除內心的恐懼和疑問的。“我只是讓他們發現，不管經歷多少時間和磨礪，最初的那份感情并非想象中那般不堪一擊，甚至消失不見。”

當親密關系出現危機，婚姻家庭輔導團隊能有效彌合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