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
摘 要:生態恢復性司法拓展了運用刑事司法手段保護和修復受損環境資源的方法和路徑,但生態恢復性司法在環境資源類犯罪案件適用中呈現出適用率偏低、罪名和區域分布相對集中、修復方式多樣、輕緩刑率高的特點。在實踐中存在法律和政策不完備、人員專業素養不高、缺乏技術支撐、行刑銜接不暢、民眾生態保護意識淡薄的問題,可通過統一量刑標準、落實具體規定、培養復合型人才、加強應用技術保障、強化行刑反向銜接、發揮典型案例和生態修復基地的引導作用,促進生態恢復性司法的專業化、常態化、社會化,為生態環境資源的永續發展貢獻司法智慧和力量。
關鍵詞:環境資源犯罪 生態恢復性司法 行刑反向銜接
民法典將綠色原則確立為基本原則,專章規定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責任,為生態恢復性司法理念提供了法律遵循。生態恢復性司法在司法實踐中具有良好的應用基礎和迫切的現實需要,是推進生態文明建設、推動綠色發展的重要保障。司法機關積極探索生態恢復性司法的應用,在促進生態的保護和可持續發展上具有重要意義。
一、生態恢復性司法的基本內涵、功能價值及實踐方式
(一)生態恢復性司法的基本內涵
生態恢復性司法是指通過法律手段推動生態環境資源的修復和保護的司法理念和實踐。它強調在環境資源受到破壞的情況下,通過司法機關的介入,依法追究破壞者的責任,并采取相應的修復措施,以恢復和保護自然生態系統的功能和平衡。生態恢復性司法在實踐中具有可操作性、可評估性、可監控性,促進了生態修復的履行效果。生態恢復性司法可以劃分為:行為性措施、貨幣性措施和協議性措施。交納修復資金或保證金、賠償生態修復費用等涉及貨幣方式屬于貨幣性措施;土地復墾、補植復綠、增殖放流、土壤修復、第三方代履行、環保公益勞動等屬于行為措施;簽訂修復生態環境協議或修復承諾書、制定生態修復方案等屬于協議性措施,也叫混合性措施。[1]
(二)生態恢復性司法的功能價值
生態恢復性司法作為一種以修復和保護生態環境為導向的刑事司法手段,貫穿整個刑事訴訟過程,具有多重功能價值。在打擊犯罪方面,生態恢復性司法回應對法益的救濟,犯罪者參與生態修復,認識對環境的損害,產生悔過之心,從而降低再犯率。在預防犯罪方面,通過提高公民對環境資源的認識,倡導可持續發展理念,使社會大眾更加關注環境資源問題,形成良好的生態保護氛圍,減少對生態的破壞,降低犯罪發生率。在保護環境資源方面,司法人員樹立系統思維、整體評價被破壞的環境資源情況、督促行為人對生態進行即時修復、全流程監控生態修復效果,有利于形成“生態優先、綠色發展”的司法服務新格局。
(三)生態恢復性司法的實踐方式
生態恢復性司法的目的在于恢復被破壞的環境資源,主要適用于環境資源類犯罪,其他犯罪中涉及生態修復的亦可適用[2]。生態恢復性司法主要有三種實踐方式。一是作為量刑情節,司法人員在定罪量刑時,全面評估犯罪行為對生態環境資源造成的損害程度和行為人對生態環境的修復狀況,決定增加或者減少刑罰。如譚某某濫伐林木案,其積極繳納生態修復補償金,可依法從輕處罰。[3]二是作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公益訴訟的賠償措施,在生態恢復性司法適用過程中,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或刑事附帶公益訴訟途徑,要求破壞環境資源的個人或單位對破壞的環境資源進行修復賠償。如廖某某非法捕撈水產品案,法院判處廖某某賠償水生生物資源損害修復費用1763.52元。[4]如周某某、羅某某非法狩獵案,附帶民事公益訴訟被告共同賠償國家野生動物資源損失費131.7元,補種樹苗100株,并制作張貼野生動物保護宣傳標語60份。[5]三是作為一種社會治理類的司法建議,在生態恢復性司法的適用過程中,檢察機關、人民法院對環境資源保護不力與治理漏洞問題,積極向自然資源管理等部門發送治理建議。敦促其強化對生態環境和生物多樣性的保護力度、加強對生態環境保護的監督管理,用檢察建議等司法建議為社會提供正確的價值引領,發揮司法、行政和社會各方的協同作用,推進源頭保護和社會治理。
二、生態恢復性司法在環境資源類犯罪案件中的適用情況
(一)適用率偏低
2018年至2022年,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案件的刑事判決書分別為21958份、25388份、25097份、9227份、1742份,適用生態恢復性司法的刑事一審判決書分別為990份、1647份、2791份、1048 份、191份,在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案件中占比分別為4.5%、6.49%、11.12%、11.36%、10.97%。[6]上述數據說明,2018年到2020年,適用生態恢復性司法的一審判決書數量占比雖有所波動,但整體呈現上升的趨勢,顯示出社會、政府和司法領域對生態修復的問題的重視不斷增加的態勢。由于疫情等因素的影響,2021年至2022年案件數量出現了下降,存在不穩定性,但生態恢復性司法的適用比率仍然高于2019年之前。但總體上,2018年至2022年,適用生態恢復性司法的一審判決書比率較低,最低為4.5%、最高不足12%。這反映了在刑事司法活動中,生態修復在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罪的司法適用中仍存較大的局限,影響了該項司法原則適用效能的充分發揮。
(二)罪名和區域分布相對集中
生態恢復性司法的適用受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犯罪的整體特征影響,罪名分布和區域分布比較集中。中國裁判文書網上的數據顯示,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犯罪的涉案罪名主要集中在污染環境罪、非法捕撈水產品罪、非法采礦罪、非法占用農用地罪、非法狩獵罪、濫伐林木罪這6個罪名,其中,非法捕撈水產品案件位居第一。2018年至2022年,全國受理審查起訴這6個罪名案件共171013件291981人,分別占受理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犯罪案件總件數和人數的81.66%和82.88%,涉及水生態環境、野生動植物、林木、農業資源等領域,分布省份主要在黑龍江省、江西省、江蘇省、浙江省和福建省。[7]
(三)修復方式多樣,但以經濟性補償為主
生態修復方式有:增殖放流、復墾復綠、放飛活體、賠禮道歉、設立野生動物宣傳保護牌、印刷野生動物的宣傳冊等,修復方式多樣,以恢復生態系統的功能和平衡。如崔某非法占用農用地案,經過覆土、栽植、育苗,恢復該處地貌。[8]但生態修復方式多為經濟性補償,如“生態修復費用”“補償金”“損害賠償費”“賠償協議”等,這些款項的收存單位不一致,有檢察機關、審判機關、行政機關等。如楊某某的生態修復費用暫存于如皋市人民法院[9];許某某等4人的生態修復工程所需費用交由壽縣人民檢察院暫為保管[10];曾某某繳納生態修復費交由商南縣林業局代為修復[11]。
(四)輕緩刑率高、易實現修復效果
生態恢復性司法在實踐中具有可操作性、可評估性、可監控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依法在程序上從簡、實體上從寬處理,行為人自愿認罪認罰、修復生態的自愿性與可行性增加,其中認罪認罰適用率接近百分之百,大多數行為人被判處輕緩刑,進一步促進了生態修復的履行效果。2022年,適用生態恢復性司法的191份破壞環境資源保護犯罪刑事判決書中,適用緩刑的約143份,占比74.87%;單獨判處罰金刑的約15份,占比7.85%;免予刑事處罰的約1份,占比0.52%。[12]筆者發現,判處輕緩刑的案件,其生態修復相對容易,技術性要求不高,修復周期短,修復成本相對較低。如河南省破壞生物資源保護案件中,被侵害物種多為常見的生物資源,大部分為鯽魚、河蝦、麻雀、雉雞、楊樹等普通動植物,涉案地點多為生活居住區的附近河流、山丘等,具有偶發性、非經營性的特點,如張某某非法狩獵雉雞案。[13]
三、生態恢復性司法在實踐中存在的主要問題
(一)法律和政策不完備
恢復性司法在環境資源領域適用,缺乏明確的法律依據和規范,這是其適用率低最直接的原因。[14]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森林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漁業法》等單項法規對生態修復規定了相應的追責條款,《關于辦理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關于審理破壞森林資源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規定,犯污染環境罪、非法狩獵罪、非法占用農用地罪等,修復生態可從輕處理,但缺乏對生態恢復性司法具體的方式方法、恢復標準、監管職責、從輕幅度的規定?!度珖匾鷳B系統保護和修復重大工程總體規劃(2021—2035 年)》《山水林田湖草生態保護修復工程指南(試行)》及各省的相關政策性文件,關于生態修復的規定過于概括、執行難度高、標準不易衡量,在修復措施中未提及司法適用措施,法律和政策之間存在不連貫,生態恢復性司法難以落實。
(二)人員專業素養不高、缺乏技術支撐
生態恢復性司法要求辦案人員具備較高的環境資源方面的專業知識,但往往忽視對辦案人員進行生態恢復性司法方面的教育和培訓,其難以認識到環境資源類犯罪行為對生態環境的破壞程度,減弱了生態恢復性司法的實施效果。生態恢復性司法需要借助先進的技術手段和工具進行環境資源的影響評估、生態修復方案設計和效果監測等工作,云計算和大數據技術難以普及各級司法執法機關,對環境資源犯罪案件中生態恢復性司法適用情況的全程管理、追溯和監控效果不佳,限制了生態恢復性司法的實際應用。
(三)司法機關和行政機關行刑銜接不暢
生態恢復性司法需要司法機關和行政機關有效配合,但由于信息共享不暢、分工不明確等原因,導致行政和司法機關之間的銜接不暢。一旦行為人被移送司法機關,相關生態修復工作往往會被行政機關忽視,而司法機關往往關注對環境資源犯罪行為的追究和懲處,生態修復得不到足夠重視,再加上行政機關、司法機關缺乏統一的指導意見和標準,生態損害的修復工作在實踐中存在一定的主觀性和隨意性,缺乏有力的推動和監督,從而使生態恢復性司法應用缺失。
(四)社會認知和環保意識淡薄
部分群眾不了解環境資源犯罪的嚴重性以及其對生態系統的影響,對生態環境保護和資源修復的重要性和緊迫性的認知不足,對于環境保護和社會責任感漠然置之。部分地區因其歷史傳統或習俗的影響,致使生態恢復性司法的推進缺乏輿論支持和社會助力。經濟壓力和生存需求迫使部分人員用非法手段獲取經濟收益,比如非法采礦、砍伐森林等,不利于生態修復工作的開展。
四、生態恢復性司法的優化路徑
(一)統一量刑標準,落實具體規定
為實現量刑公正,建議在最高法、最高檢《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常見量刑情節的適用部分(第三部分),增加修復生態的從寬量刑情節,綜合生態修復的方式方法、修復效果等情況,確定梯度式從寬幅度和調節基準刑的比例,增強量刑的公開性。如比照第三部分第(十一)項,根據生態修復效果,設置“減少基準刑40%以下”至“減少基準刑20%以下”的多檔從寬標準。結合《全國重要生態系統保護和修復重大工程總體規劃(2021—2035 年)》等規定,根據實踐需求,加強法律和政策之間的協調與銜接,針對森林、草地等不同的生態環境,細化植樹造林、復墾復綠、增殖放流等生態修復的方式和相應的修復數量,確保生態修復工作可持續進行和生態修復的效果得到有效監督和評估,為保護和修復生態環境提供更加具體和可操作的指導。
(二)培養復合型人才,加強應用技術保障
加大對生態恢復性司法的相關法律、政策的宣傳力度,組織生態恢復性司法適用的專門培訓,加強復合型人才培養,強化司法機關內部協作配合,抽調業務骨干,組建專業司法團隊,集中辦理環境資源類案件。各級司法機關應配備必要的信息技術設備,招錄遙感、大數據等專業人員,提高數據處理和分析能力,監測生態環境變化,評估生態恢復效果,為適用生態恢復性司法提供科學依據。加強司法機關與科研機構的合作,研究森林碳匯補償等創新機制,運用有效的生態修復技術和方法,提高生態恢復性司法的適用水平和適用成效。
(三)促進司法與行政部門協同發力,強化行刑反向銜接
強化檢察、行政機關的聯席會商機制、跟蹤督促機制、跟進監督機制,通過內部線索移送、調查核實權運用等方式,將恢復性司法貫穿案件辦理全過程,保障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無縫銜接,形成生態恢復工作協同配合共治格局。借助大數據積極賦能新時代法律監督工作,由環境保護局、自然資源局等部門組建專家智庫,健全環境資源工作輔助咨詢論證機制,探索碳匯價值損失評定方面系統、流程、規范,共同助力生態恢復司法行刑銜接工作科學化、規范化。打破“重刑事輕行政”傳統思想,充分借助“林長+檢察長”等機制,完善行刑反向銜接機制,將不予刑事處罰人員依法移送有關主管機關給予行政處罰。
(四)注重發揮典型案例和生態修復基地的引導作用
司法機關、行政機關樹牢生態恢復性司法理念,在適用生態恢復性司法辦案時追求極致,提高案件質效,增加執法司法透明度,及時公布宣傳生態恢復性司法典型案例,發揮典型案例對群眾生態保護的輿論引導作用。建立和完善生態司法保障基地,在環境較好的區域設立生態環境司法保護示范基地,在林場、山體等遭到生態破壞的區域設立生態環境司法修復基地,集“生態理念宣傳、生態成果展示、生態文化推廣、生態保護體驗”于一體,為社會群體、學生提供生態現場教學基地,營造生態保護氛圍,強化生態保護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