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圖像的本質仍是敘事。拉斐爾前派受到文學影響,圖像富有詩歌性,具有文學研究意義。他們的繪畫技法承襲古典準則,詩學和法學的內在精神蘊含其中,自然場景和人物形象營造愛與秩序的沖突對抗,由此生成美感,并促生語言流變。“青春、力量和熱情”的年輕畫派富有活力,而他們內在的秩序感使其在美術史上留名。本文通過研究文學與拉斐爾前派的內在聯系,闡明藝術圖像內部的語言流動,論證圖像敘事對圖像表現的重要意義。
關鍵詞:拉斐爾前派;圖像;敘事
一、拉斐爾前派的美學價值:改變和創造
討論拉斐爾前派的潮流起源于藝術和科學的爭辯,這也是羅斯金發起的一場藝術工藝運動的開始。羅斯金的《建筑的七盞明燈》幾乎在維多利亞風格之后開啟了整個美國自然建筑風格的潮流。維多利亞風格和傳統的古典風格被認為矯揉造作,樸素簡單的自然風格成為整個藝術工藝的核心。拉斐爾前派的藝術風格和羅斯金的藝術理念不謀而合,因此,拉斐爾前派自然成為工藝美術運動的核心力量。盡管他們的繪畫技巧仍然講究精細,反對平庸和瑣碎,但是他們提倡回歸自然真性情的主旨被推到藝術高潮。繪畫風格里內在的詩歌性被解讀為藝術的生命,因而這一畫派也被歸納為古典美學之后的自然美學典范。他們“認為文藝復興的錯誤在于,文藝復興的藝術家們認為藝術和科學是一樣的,他們沒有意識到,科學證明已經知道的事情,而藝術是在改變、產生、創造和影響人類的感官和人類的靈魂。”[1]自然藝術維系了本土風格的神話,詩人和詩歌的存在避免了物質和精神生活的不平衡發展。自然美學傳遞了自然圖像中尋找每一部分的象征和整體的象征意義,將心靈寄托在自然生長的事物之中,“詩人直觀地閱讀和翻譯所有自然和人造的東西作為神圣心靈的符號。”[2]43-68在建筑中增加植物圖像的浮雕圖像,增強建筑的生命力,成為1860到1870年間美國重要的建筑風格[2]48。植物顯現出的簡單流暢的線條最終被用在拉斐爾前派的繪畫中,表現出歷史、當下和向未來生長的藝術生命。
植物生長的繪畫過程被認為是具有少女生命的藝術創作風格。將植物的特性和少女的性格貼切地合二為一,是自然畫派神化女性的巔峰。盡管這種繪畫風格看起來清新樸素,但是,只有具備很高藝術天分的藝術家才能通過流暢線條創作出自然畫派的典型風格——生命力。拉斐爾前派顯然也在建筑上顯現了才華,這一創作風格已經擴張到任何一種接受自然美學的藝術家手上,他們在建筑浮雕上用植物替代了古希臘的女神圖像,增添了大自然的氣息和神話美學的神秘感。
二、語言流變:喬叟和拉斐爾前派
圖像敘事風格對畫家格外重要。畫家通過虛構真實表現美,通過描繪經驗敘述真實,通過多人物場景展現多重敘事,增加繪畫的層次感。拉斐爾前派深受文學家的影響,其圖像敘事帶著大文學家的印記。莎士比亞、喬叟、達芬奇和歌德都為他們提供了創作靈感。以喬叟為例,我們可以初步理解文學對這一畫派的潛在影響。作為一個世紀語言流變的促發者,喬叟“愛與美”的自然主義風格十分明顯地體現在拉斐爾前派的作品之中。
喬叟的一生具有傳奇色彩,富有騎士精神。他改變了拉丁語和法語寫作的傳統,被譽為“英國文學之父”。喬叟筆下的文學故事,真實與虛構相互交織,夢幻與現實交錯,背靠廣闊的歷史環境,文化交混,上下階層流動,美與錯愕碰撞出火花,以英語文學的方式開啟了新的時空。喬叟有極高的文學素養,受過專業的法律訓練。他的作品中展現了其詩學與雄辯術的造詣,同時也體現了中世紀基督教美學和文藝復興風格。在喬叟生活的年代,英格蘭民間文學少能登上大雅之堂,但喬叟結合了法國宮廷文學的傳統和古羅馬文學的崇高精神,其詩學既有宮廷色彩,又有神學之神秘性,同時對民間生活的自然風尚的描繪也栩栩如生。“經驗性”的表達是喬叟的典型風格[3],他有與“天才般的靈感”完全不同的生活氣息,“超驗的”神學思想較少是作品的中心。喬叟在1385年被指派為肯特郡的治安法官,次年選為下議院議員。1387年,喬叟的妻子過世,他的精神受到重大打擊,加之上層政局變動[4]5-6,他在創作《坎特伯雷故事》的時候文學風格自然而然偏向朝圣文本。朝圣文本蘊含柏拉圖精神,結構主義難以闡明。傳奇式的情感美學依靠靈感頓悟,中間夾雜著美與痛苦。相較傳統的理性美學,喬叟的文學風格自然奔放,富有神性的騎士精神影響了整個拉斐爾前派的畫風。
到14世紀末,英國社會對喬叟偏愛有加[5]。上層社會的拉丁語風格使下層百姓脫離良好教育,拉丁語的文書風格措辭嚴謹復雜,語言封閉,缺乏靈活性和生命力,仿佛古老的印記。而喬叟通過簡單的英語語言將法律和道德知識融入詩學故事之中,文風樸素自然,使整個社會逐漸發生語言轉向。以《公爵夫人之書》為例,這首詩歌是喬叟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品,甜蜜的愛情環境和悼亡傷痛合二為一,字句的比喻開放而跳躍,具有音樂性和運動性,在當時帶來較大的影響。在《聲譽之堂》的創作中,神學色彩已十分明顯。阿波羅太陽神引導詩人進入神思,聲譽女神在眾人的懇請下賜予“美好的聲譽”,喬叟和所有詩人一樣,重視自己的名譽。后期《坎特伯雷故事》現實與夢幻交織的文學風格已經展現出美學的新高度——美不再停留在詞匯的表達,而是擴展到真實的器物、人文與社會風尚。現實主義的文學風采已油然而生,審美思維從下至上發生轉變,美學的信徒不再局限于上層民眾,普通大眾也獲得了審美和審美批評的權利[6]。“愛與律法”是喬叟的常見主題,在《眾鳥之會》開篇,喬叟談及刑律、書法,又談及星辰、地獄,他說愛情的時候稱“我逐漸地見有一抹微乎其微的光線”。高貴的品性以比喻的方式留在詩篇之中,符合所有詩學的共同之處。“五月是良辰之始,這時殘冬凍死的花卉怒發,鮮麗的藍、白、紅,各色相稱著,田野中吹著花香;費白斯的陽光照耀,從白牛宮中放出光芒……”[4]133神學的隱秘知識在真實的四季更替中顯得優雅自然。喬叟的語言不再是宗教精神的復制轉述,而是真實生活的再創作,使藝術有了生命力。這種風格帶來的想象力直接影響了拉斐爾前派的繪畫主題:自然景物增加夢幻色彩,人物的線條與草木融為一體,別具一格。
福特·馬多克斯·布朗創作的《喬叟在愛德華三世的法院》[7]17是拉斐爾前派受到喬叟影響的佐證。
這幅藝術作品是典型的意大利古典主義的風格,線條封閉,人物表情清晰,雖然心理刻畫不如喬托風格鮮明,但是細微之處還是體現了人物的內在情感。圖像中不再全是宗教式的人物形象,各個階級的人物均有體現,莎士比亞、斯賓塞和但丁都置身其中。基督教的符號隱藏在人物服飾和自然背景之中,騎士形象十分鮮明,《玫瑰傳奇》的意象巧妙地置于畫面中心,依然保持了“圣物”的色彩。喬叟幾乎將“玫瑰”符號化為“愛情”的象征,連接著舉止優雅得體的宮廷貴族。這種“自在之物”的美感脫離了神學,進入文學領域。符號有了“詩性”與“正義”的交織。“騎韻”是喬叟的創新風格,開放與封閉交疊的英雄對句“符合新古典主義的藝術原則”[8],這是古典主義詩歌的發展,增加了語言的開放性和想象力。這種詩歌風格,也影響到了拉斐爾前派的繪畫風格。騎士文學內在的正義與反叛是拉斐爾前派與喬叟最具親緣性之處。其中,布朗尤其喜歡將與法律相關的元素放于繪畫作品之中,相較于其他畫家,他個人的政治色彩十分鮮明[9]。他對“體面和責任”的關注遠高于其他畫家,喜歡將報紙上刊登的法律問題放在繪畫作品中,增加作品的社會關注度。
喬叟在法院任職時尚未受到職業挫折,因此這副繪畫作品中的人物表情幾乎看不到痛苦。這一時期喬叟的文學風格還具有法語文風,后期才日漸出現叛逆風格。在《坎特伯雷故事》中,喬叟已經同時出現自然粗糙與優美靈動的詞語,個人內在的裂痕通過“朝圣”文本逐漸化解,恰如其分的“得體”文風穿插了生活氣息。15世紀,喬叟的美譽使他與薄伽丘和彼特拉克齊名。到16世紀,英國開始清理一些不適宜社會發展的文學文本,喬叟的作品轉而成為為數不多還能夠被閱讀的文學,他作品中展現的民族性團結了社會更廣泛的群體力量。實際上,考慮到《圣經》長久以來對普通民眾有太多束縛,喬叟的自然風格的確帶來了社會變革的曙光。這種文學流派對繪畫風格的形成至關重要。
喬叟的敘事風格推動大眾審美的轉變,影響了后來拉斐爾前派的創作風格。語言變革對藝術創作必然產生影響,繪畫內在的圖像精神因此存在明顯差異。拉斐爾前派是典型的具有柏拉圖精神和斯賓塞“愛神”精神的畫家流派,他們的繪畫風格承襲古典主義,但圖像缺少宗教束縛,喜好從文學和詩學中尋找靈感。因為沒有受過法律訓練,他們不具有喬叟的騎士精神,但風格因貼近自然神性,需要批判性的欣賞。他們在畫風中展現出反叛的一面,雖然缺少美感,但更加真實,能夠通過藝術的手法展現出普通大眾的精神風貌,將現實主義與夢幻交織在一起,從而在藝術史上留下痕跡。
三、唯美主義:拉斐爾前派的內在詩性
拉斐爾前派遵循意大利的古典技法和圖像情感的內在統一,主題性“反叛”具有政治隱喻和情感宣泄的作用。長久以來,宗教藝術是西方古典繪畫的中心,保持傳統是首要選擇,但是,繪畫主題的創新必不可少,宗教只會束縛藝術家的想象力,所以,從文學中尋找繪畫靈感是年輕藝術家的必然選擇。古典主義的主題越來越稀有,浪漫主義文學作品成為拉斐爾前派創作靈感的首選。中世紀神秘主義和文藝復興的欣欣向榮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符號成為文學與神話的連接點。喬叟的騎士精神和英雄主義引導了拉斐爾前派的創作情感,“忠于自然”是他們的行動準則。
帶有文學色彩的自然描繪脫離了現實主義,為大自然增加了一些奇幻色彩,這種圖像敘事的本質仍然是詞匯和符號的延異。以米萊最出名的《奧菲利婭》[7]49為例,女性主義文學色彩在《奧菲利婭》的圖像中顯現出魅力。拉斐爾前派打破傳統將女性囿于封閉空間的古典畫風,將她在自然之中,與開放的世界合二為一。這幅繪畫作品的人物、場景和畫面源于《哈姆雷特》“奧菲利婭之死”的場面。繪畫場景哀怨矛盾,主角躺在綠草叢生的河床之中,色彩斑斕的痛苦令人感覺到悲劇的最高藝術。隱喻在圖像中通過植物、色彩和姿勢表現出來。她手中的彩色花卉是五彩斑斕的生命力的象征,而兩岸的白色花卉則是死亡和蒼白的表征,這種色彩沖突對立,是典型的深層次圖像隱喻。綠植的生命性又與人物的死亡融為一體,生死主題表現明顯,心理色彩更貼近自然人性,產生獨特美感。
這種美學性意象成為圖像敘事的“外觀”,內在的品質仍然是繼承了唯美主義的純粹美學色彩。難以否認,圖像敘事因為有了喬叟和斯賓塞的影子增加了古典高雅,將詩歌的敘事風格與繪畫融為一體,把符號的情感敘事發揮到極致。但是,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色彩仍然保留在這幅畫中。一個世紀的漫長壓抑,致使藝術作品中仍然“揭示了一個高度自我意識的時代所存在的一些隱藏的神經癥。”[10]當然,盡管拉斐爾前派以唯美主義著稱,他們的政治性仍然體現在圖像、尤其是對女性的繪畫之中——一種對維多利亞時期婦女遵從的反抗。維多利亞時期以來對“婦女貞潔”的推崇,被拉斐爾前派認為是虛偽和欺騙,因為他們放棄了家庭場景的圖像描繪,而將所有非家庭以外的場景隱喻為“婦女的冒險”。“家庭被定義為道德和社會秩序的基礎。尤其是在商業和城市社會,家庭是作為危險地的比照,認為家庭是其他地方的價值觀和情感的源泉。象征家庭的最常見的圖像表現為是天堂或庇護所。”[11]
虛構性敘事的風格使繪畫作品具有獨創性。神話和世俗世界在圖像內部互動,圖像再現內在隱藏的文本,這種文圖關系使藝術品獲得生命。如果圖像本身沒有詩學和文學為依托,圖像就會喪失敘事的生命力,因此,純粹的宗教繪畫死氣沉沉,而自然主義畫風則生機勃勃。拉斐爾前派始終保持著專業技法,沒有脫離傳統的古典英雄敘事流派。唯美主義昭告了興盛的理由——藝術的美感可以控制在理性的層面,諷喻的叛逆不會走到離經叛道的地步。悲劇式的古典美德蘊藏在整個畫面中,內在的文學文本使整個圖像敘事在閉合和開放之中游走。《奧菲利婭》將圖像封閉在一個場景中,而這個場景可以延伸到整個《哈姆雷特》,甚至是莎士比亞的整個悲劇精神。藝術必然是生死之表現,甚至超越生死。人神同體的人物形象放置于大自然中,與自然之奧秘又結合在一起,自然景物使繪畫具有神性。
文學的敘事傳統在圖像中顯得更為重要,尤其是內涵文化政治學的藝術作品在文學批評史上占據核心地位。文學藝術、社會政治與詩性主義的結合,是藝術作品能長久流傳的關鍵。無論“為藝術而藝術”的唯美主義在一段時期如何受人追捧,最終受歷史檢驗的仍然是文化政治藝術作品。即使是較為邊緣的拉斐爾前派藝術風格,最受關注的也是具有莎士比亞詩學風格的《奧菲利婭》和法學藝術流派《喬叟在愛德華三世的法院》。這并非是一種偶然出現的藝術風格,是歷史之必然。哲學、政治學和美學理論進入藝術學界,會帶來新的學院藝術批評潮流,后現代和新批評派會漸漸失寵。在圖像藝術作品里,內在文本的對立、張力、反諷、暗喻和悖論都需要文學分析一一闡明,這樣既有利于對圖像的深入了解,也有利于對圖像再創作的思想深化。顯然,在藝術圖像作品中存在獨立的文學話語和自主世界,深入挖掘圖像的內在詩性是創建文學藝術獨立宇宙的重要方法。盡管,傳統的二元對立理論仍然有其存在的空間,但是內在的整合才是藝術作品真正尋求的結果。現實與虛構能夠巧妙地合二為一,作品和作者的二元沖突可以逐步調和,混亂的藝術流派開始走向井然有序,最終藝術的文本向世界開放,而非封閉在圖像之中。
四、結語
文學與拉斐爾前派的聯系通過符號之隱喻實現。作為一種圖像敘事的藝術符號,可以生產哲學和詩學的意味。敘事隱藏于圖像之中,文學的生命性在符號之間流動[12]。這種圖像敘事既有直覺主義的神秘感,也有理性主義的思辨性。自然與秩序對立協調,在情感與理智的對立沖突中,畫家能集中表現情感,實在難能可貴。他們更多受到學院派的影響,宮廷式秩序束縛感較少,風格自由,情感充沛。他們順利地將使用古典技法的藝術作品普及到普通群眾,這也正是拉斐爾前派的意義之所在。符號的隱喻原本是流動的,固定的符號體系由經驗帶來。文學在藝術中起到的重要作用恰恰是在固定的文本中實現想象的張力。圖像敘事應力求達到文學流派中心靈“凈化”的效果,從騎士文學過渡到完美神性的心靈結構。貼近大眾生活的繪畫風格展現了現實主義的生命力,描繪傳統的高尚品行也尊崇了古典美學的德性。無論如何,堅持真理的藝術風格可以站在美術史的頂端,藝術回到自然神性,得以體現藝術的真正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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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雨帆,浙江大學文藝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理論、藝術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