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 灝
(杭州師范大學,浙江杭州 310000)
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是中國古代第一部系統而完備的繪畫藝術通史,所闡述的中國藝術論與繪畫論對后世影響深刻,且涉及的繪畫相關史料極廣。當時雖以人物畫為主流,但對山水畫張彥遠在其中提出了一些見地,并繼承了顧愷之的“形神”觀,且對謝赫“六法”有進一步闡述。《歷代名畫記》中也展現張彥遠的藝術觀,而“經營位置”在《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中有正面提及,即:“至于經營位置,則畫之總要。”[1]17他認為“經營位置”可統領畫面。
“經營位置”最早可溯源于東晉顧愷之于《論畫》評論《孫武》一畫:“若以臨見妙裁,尋其置陳布勢,是達畫之變也”[1]89中的“置陳布勢”,俞劍華先生對其的注釋為:“畫上的布置安排,即所謂經營位置。因為布置得法,所以通達畫法的變化,不拘成規,而能隨機應變。”[2]124但從顧愷之《畫云臺山記》中可窺見其對“置陳布勢”的更深層的解釋,尤其是對“勢”的闡述,如:“發跡東基,轉上未半,作紫石如堅云者五六枚。夾岡乘其間而上,使勢蜿蟺如龍,因抱峰直頓而上。下作積岡,使望之蓬蓬然凝而上。”[1]92依照岡村繁的翻譯,把巖石的“勢”比作“龍”,“龍”又抱著山峰升騰[3]291,把構思畫面上巖石的方位表述得如此生動,乃“布勢”。顧愷之本義是在闡述畫云臺山時的“置陳布勢”,又與巖石之“勢”同字,“勢”一直以來在中國畫中是“氣”之體現,最早強調氣的概念的也是顧愷之。當時雖未提出“氣韻生動”,但又如此飽含“氣韻生動”之意味,故可把顧愷之的“勢”與張彥遠的“氣韻生動”相聯系。
再至南朝謝赫于《古畫品錄》中的“六法論”提出“經營位置”一詞,雖未對其做出具體闡述,但其本質是辯證地傳承顧愷之的“置陳布勢”。最后張彥遠于《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中對謝赫“六法”再次指出:“畫有六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營位置,六曰傳模移寫。”[1]16,并對謝赫“六法”做出了具體闡述,指出“經營位置”在畫中具有統領之意,是畫的基礎也是關鍵。
如日本學者宇佐美文理在《歷代名畫記:“氣”的藝術論》中所說的:“追求一種超越形狀的繪畫,這種想法是六朝時期自顧愷之而至謝赫所發展出來的。張彥遠承繼了這段脈絡,并更進一步地提出‘以氣韻求畫,則形似在其間矣’。”[4]86故從源流上看,顧愷之強調了構思畫面時的“布勢”,再傳承于張彥遠的“經營位置”,又為何會說是“畫之總要”呢?其關鍵就在于“經營位置”也繼承了顧愷之“布勢”之觀念,即張彥遠的“經營位置”是要求作畫時不僅需要對各個畫中要素“經營”至合適的位置,這都是最為基礎的,最為關鍵的在于“經營”畫面使其“氣韻生動”。與顧愷之的“布勢”相似,顧愷之是經過構思從而形成畫面之“勢”,而張彥遠則是需“經營”畫面使其“氣韻生動”。
“經營位置”在受西方藝術思維影響的當下,多被解釋為“構圖”,這多指對藝術作品形式方面的布置、安排。而回到南朝謝赫提出的“經營位置”,將“經營”作動詞,例如同時代的南朝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中提到:“至于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5]71此處為藝術構思之意。
又如其他的五法的后二字“生動”“象形”“賦彩”“移寫”都可看作是名詞、動詞相結合,以此類推“位置”也可分為名詞與動詞組合。把“位”看作名詞,可解釋為先后位次、方位等;而“置”是從顧愷之“置陳布勢”與謝赫“經營位置”兩個有關聯且相似的觀念唯一相同的字,故可同樣把“置”作為動詞,解釋為安放、設置,也有舍棄、擱置等意。據此,“位置”為具體實施的方面,可安放、設置畫面中各要素的所處方位、位次,同時據情況也可以舍棄一些要素,實時調整顯現在畫面上的各要素。
由此一來,“經營位置”便有豐富的語義可闡述。如解釋為構思各要素的所處方位、主次等,同時在構思時不單單是添加畫面要素,也可以是舍棄一些要素,如中國畫中的“留白”。故從語義角度看,謝赫以“經營”為主導思想觀念,“位置”多指一些如比例、虛實、筆法等具體實施的方面。“經營位置”即需通過藝術構思對畫面的各個方面進行處理、調整。
綜上,“經營位置”的本義不管是從源流還是語義角度去理解,“經營”都是重點觀念,即強調藝術構思。從語義角度看,由顧愷之“置陳布勢”再至謝赫提出的“經營位置”作為一個品評標準在語義上上升到了藝術構思的高度,對其在六法中的定位與功用有了更清晰的詮釋。藝術構思之意在顧愷之時還未被強調重視,但他的“布勢”觀念由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進一步傳承發展。
《歷代名畫記》作為中國古代經典承載著其獨有的“藝術觀”,由于其主要是對于“繪畫與繪畫作者的相關記載”[4]11-12,張彥遠作為著者在其中透露出他對于中國古代藝術的獨特理解。
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論畫六法》中記載:“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1]16是對他繪畫價值觀的闡述,尤其強調了藝術構思的重要性。本意是指“骨氣”與“形似”,都是來自“立意”,并由“用筆”表現,岡村繁把此處的“立意”解釋為構思[3]60。且自謝赫提出“經營位置”,其從語義角度便上升到藝術構思的高度。這就是為何張彥遠說:“經營位置,則畫之總要。”[1]17他把“經營位置”與“立意”相聯系,兩者同有藝術構思之意,而藝術構思又是形成畫面的根本,從此角度可窺見張彥遠的“經營位置”觀。
“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1]26這是張彥遠于《歷代名畫記·論顧陸張吳用筆》中提到的對顧愷之畫跡的評論。此處的對句“意存筆先,畫盡意在”可與“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1]16相聯系,且由“張得其肉,陸得其骨,顧得其神。神妙無方,以顧為最。”[1]101-102可推斷張彥遠對顧愷之持以最高評價,即達到了“氣韻生動”的境界,且宇佐美文理指出:“最早強調繪畫中氣的概念者是顧愷之,謝赫繼承之后進而提倡氣韻。”[4]103張彥遠也繼承了這段脈絡,“神氣”便為“氣韻生動”。故可解釋為:藝術構思在用筆之前就存在了,畫完了藝術構思還存在于其中,所以表現得保有氣韻。又如張彥遠提到:“若非窮玄妙于意表,安能合神變乎天機。”[1]106這里的“意表”解釋為表現藝術構思更為恰當,可理解此處張彥遠也在強調以追求表現藝術構思,使變化入神的繪畫技巧與自然相吻合[3]333。
又如《歷代名畫記·梁》中張彥遠引用了李嗣真的話評論張僧繇以印證他的繪畫最高目標與價值的“氣韻生動”。:“何以製作之妙,擬于陰陽者乎?”[1]121以“製作之妙”擬“陰陽”,“製作”實施者是畫家,“製”從字形角度可會意為從衣從制,本義便為裁制衣服。把“製”使用于對繪畫的描述,如同裁縫以布料裁制衣物,畫家從自然世界中裁制、構思畫面,含有“經營位置”之意。“作”便指畫家把構思表現出來。且若“製作”指工匠制作,想必藝術評論者不會用此帶有如此具有匠氣之詞去表現對于繪畫的認識。而岡村繁把“擬”譯為比較,“陰陽”他指是生成萬物的氣,即是指自然生氣[3]371,故此句理解為以畫家通過藝術構思創作出來的靈妙與自然生氣相比,是繪畫的最終目的。
由此可見,張彥遠的“經營位置”觀即“經營位置”(藝術構思)是基礎手段,目的是實現“氣韻生動”。在他的觀念中,創作者不僅需要“經營”畫面中要素的用筆、比例、虛實等“位置”,還需對“氣韻生動”進行“經營”,以此為“畫之總要”。
通過探索“經營位置”的本義與張彥遠所提出的“立意”的關系,闡述了張彥遠的“經營位置”乃藝術構思之意,在此基礎上鎖定分析本書張彥遠與他所引用的話語中對“經營位置”的相關方面記載,并以《歷代名畫記》所記載的對“位置”與“氣韻”的“經營”闡述張彥遠的“經營位置”觀。
“經營”是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對“經營位置”相關論述的主導觀念,“位置”是具體實施的各個方面。對于造型、比例、虛實、技法等方面的“位置”,張彥遠認為是“經營”畫面的基礎。
首先,如他在《歷代名畫記·晉》中評論衛協的作品《北風詩》圖:“美麗之形,尺寸之制,陰陽之數,纖妙之跡,世所并貴。神儀在心而手稱其目者,玄賞則不待喻。”[1]90美麗的造型、勻稱的比例、陰陽虛實的配合與極其精妙的筆法是世人都重視的。而神韻的表達則是畫家們所追求的,而手只是將眼睛所見、心中所想表現出來而已,與此同時鑒賞也是出自內心,不需他人來教的[3]281-282。據此,在張彥遠看來“經營”畫面中美麗的造型、勻稱的比例、合適的虛實關系與精妙的筆法等“位置”都是表現“氣韻生動”的手段。
其次,張彥遠引用了宗炳《畫山水序》中的語句以側面印證對“位置”的“經營”:“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勢。”[1]104岡村繁對此的解釋是:“畫面上三寸的直線,就相當于千仞之高,橫線數尺,就能表現出百里之廣闊。”[3]324又提及了“自然之勢”。即顯現在畫面上的任何方面的細節都可影響畫面體現出“氣韻生動”。且據前后文關系探索,謝赫對宗炳評論“意可師效”[1]105,即“經營位置”(藝術構思)可以成為模范,雖然張彥遠在其后說:“謝赫之評,固不足采也。”[1]105但宇佐美文理說其更多是為謝赫對于宗炳的評價太低以打抱不平[4]155,并非不贊同宗炳所體現的“經營位置”方面的論述。
再次,在《歷代名畫記·唐朝下》中張彥遠評論了鑒的兒子韋鶠:“咫尺千尋,駢柯攢影,煙霞翳薄,風雨颼飗,輪囷盡偃蓋之形,宛轉極盤龍之狀。”[1]161岡村繁譯為:“他畫松石能將千尋之高的景色畫入狹小的畫面之中,橫空而出的粗大枝干形成顏色深濃的陰影,暗淡云霞,遮天蔽日,風雨颼飗,寂寞凄涼,有的則畫成猛力變曲,就像倒扣的斗笠那樣;有的畫的舒展寬松,宛如盤成一團的龍那樣。”[3]476據此,張彥遠贊賞了他的“經營位置”能力,如“經營”松石時的勻稱的比例、合適的虛實關系等“位置”。又提及了“盤龍之狀”,形容畫的松石如同“盤龍”,“龍”乃“氣韻生動”之體現,故此句同樣體現了他的“經營位置”觀。
最后,還有對“經營”人物畫用筆與比例方面的闡述。因張彥遠對顧愷之的人物畫極其推崇,稱其“顧得其神”,故引用了顧愷之在《魏晉勝流畫贊》中對“傳模移寫”方面的敘述:“寫自頸已上,寧遲而不雋,不使遠而有失。其于諸像,則像各異跡,皆令新跡彌舊本。若長短、剛軟、深淺、廣狹與點睛之節,上下、大小、醲薄,有一毫小失,則神氣與之俱變矣。”[1]91-92且依據岡村繁的翻譯,本段可理解為畫人物畫時的用筆的長短、剛柔、深淺、廣狹,以及畫眼睛時上下、大小、醲薄,哪怕有一根頭發一樣的小失誤,都是對“神氣”的改變。[3]288“氣韻生動”乃張彥遠對顧愷之“神氣”的詮釋,任何顯現在畫面上的變動都能影響畫面的“氣韻生動”。故此段則為張彥遠觀念下的對人物畫中“位置”的“經營”闡述,而“位置”便可指用筆的“長短”“剛軟”“深淺”“廣狹”與比例的“上下”“大小”“醲薄”等方面,都需實時調整并通過藝術構思進行表現,即所謂的“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1]16進而“全神氣”。
綜上所述,如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中說:“畫家的眼睛不是從固定的角度集中于一個透視的焦點,而是流動著飄撇上下四方,一目千里,把握大自然的內部節奏,把全部景界組織成一幅氣韻生動的藝術畫面。”[6]98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體現出此觀念。通過“經營”藝術作品中造型、比例、虛實、技法等“位置”,進而使整體畫面“氣韻生動”。
在《歷代名畫記》中尤以對山水、人物兩種題材的強調頗多,因張彥遠的時代是以人物畫為中心,但他甚至開設“論畫山水樹石”一節特地論述對他來說是“特殊項目”的山水畫[4]76。
例如在上節提到的張彥遠引用宗炳《畫山水序》中的語句,在那前一句便是對山水題材的“經營”:“且夫昆侖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則其形莫睹;迥以數里,則可圍于寸眸;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今張綃素以遠映,則昆閬之形,可圍于方寸之內。”[1]104據岡村繁的譯文,主要描述畫山題材時如何把巨大的山體形象收入方寸大的素絹中[3]324。且之后提及:“如是則嵩、華之秀,玄牝之靈,皆可得之于一圖矣。”[1]104這樣,高聳的嵩山啦、華山等的壯麗,廣闊天地的靈妙等,就都能盡收于一個畫面之中了[3]324。張彥遠有在強調如何“經營”山水題材,并體現自然的靈妙以達“氣韻生動”。
又如在《歷代名畫記·晉》中引用顧愷之《畫云臺山記》關于畫山水內容的記載:“凡三段山,畫之雖長,當使畫甚促,不爾不稱。鳥獸中時有用之者,可定其儀而用之。下為磵,物景皆倒。作清氣帶山下三分倨一以上,使耿然成二重。”[1]93其中提及了畫山水內容時如山、鳥獸、溪谷、倒影、云氣各種題材要素的“經營位置”,還對主題方面的“經營”有所提及如“當使畫甚促,不爾不稱”“鳥獸中時有用之者,可定其儀而用之”即需明確作品主題,不要使其偏離[3]297。據此可看出其不僅有對題材的“經營”,對于藝術作品的主題也需明確“經營”。
而當時的繪畫具有社會的效用,即“成教化,助人倫”[1]1。繪畫具有勸善罰惡的作用,故對人物畫方面的“經營”便顯得尤為重要。張彥遠對此也有所提及,如引用顧愷之《論畫》中評論《小列女》圖:“面如恨,刻削為容儀,不盡生氣,又插置大夫,支體不以自然。然服章與眾物既甚奇,作女子尤麗,衣髻俯仰中,一點一畫,皆相與成其艷姿,且尊卑貴賤之形,覺然易了,難可遠過之也。”據岡村繁譯文,此評論指出人物表情“不盡生氣”,肢體“不以自然”表未達“氣韻生動”的標準。又對服裝、日用品與人物之間的關系、動作、狀態等方面的描繪給予肯定,且尊卑貴賤的區別也十分明顯易懂,形成了明確的主題,但想高于這樣的畫作還是困難[3]275。體現了此畫“經營”人物題材、上流社會主題方面的描述,但最終還是要“經營”人物生氣,以達“氣韻生動”的最高標準。
張彥遠還在《歷代名畫記·隋》中引用了李嗣真的話評論鄭法士:“氣韻標舉,風格遒俊。麗組長纓,得威儀之樽節;柔姿綽態,盡幽閑之雅容。至乃百年時景,南鄰北里之娛,十月車徒,流水浮云之勢。則金、張意氣,玉石豪華,飛觀層樓,間以喬林嘉樹,碧潭素瀨,糅以雜英芳草,必暖暖然有春臺之思,此其絕倫也。”[1]130此段對鄭法士的畫進行了大量贊賞描述,以對上流社會的豪華,男性、女性以及車馬隨從的尊卑貴賤等畫面主題、題材方面與描繪人的一生間各個時期的景象的歡樂盛況情節方面的“經營”,還有使殿、亭、樹、臺、閣、花、草、溪、水等形象要素互相摻插,以表現朦朧不清等畫面形式方面的“經營”,體現出其畫“氣韻標舉,風格遒俊”達到了“氣韻生動”的境界[3]395。
綜上所述,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的相關論述體現出其“經營位置”需要對作品內容方面的“經營”,且還需結合對作品形式方面的“經營”才能達到“氣韻生動”。“經營位置”乃“畫之總要”,是基礎手段,且在張彥遠看來“氣韻生動”乃繪畫的最高標準。
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透露出作為六法之一的“經營位置”是種手段,目的是達到“氣韻生動”。聯系“經營位置”的本義,張彥遠提出“立意”把它提升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即“畫之總要”。在張彥遠的藝術觀中,“經營”乃藝術構思,“位置”為各種具體的實施方面。借古鑒今,藝術家需從作品的整體出發,不僅需“經營”用筆、比例、虛實等形式方面,對其主題、題材、情節等內容方面也需著重“經營”,從而達到“氣韻生動”的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