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一名初見于宋元間人劉塤(1240——1319)《水云村稿》的《詞人吳用章傳》:“至咸淳,永嘉戲曲出,潑少年化之而后淫哇、正音歇。”此“戲曲”二字指演戲之曲。元末夏庭芝《青樓集》中稱:有芙蓉秀者,婺州人,戲曲、小令,不在二美之下。此“戲曲”亦指演戲之曲。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五《院本名目》云:“唐有傳奇,宋有戲曲、唱渾、詞說,金有院本、雜劇、諸宮調。”卷二十七《雜劇曲名》云:“稗官廢而傳奇作,傳奇作而戲曲繼。”此處“戲曲”系特指宋代的雜劇本子。明清人筆下的“戲曲”往往與“散曲”(或稱“時曲”“清曲”“冷曲”)相對,以“戲曲”指劇中之曲,意猶“劇曲”,亦借指劇本。
《馬前潑水》是戲曲傳統劇目之一,講述的是朱買臣休妻的故事。朱買臣故事流傳已久,通過其故事流變考述,不難看出,“馬前潑水”情節的出現是朱買臣休妻故事定型的標志,而朱買臣“馬前潑水”追溯源頭其實是對姜太公故事的附會,“馬前潑水”之“馬”也當是對姜太公妻子馬氏之“馬”的附會延伸。在繼承了前代朱買臣休妻故事的基礎上,《馬前潑水》獨具特色的雙線交叉的敘事結構也使得故事結構更加富有韻味。
一、馬前潑水故事的起源
馬前潑水最早記載見于《史記·酷吏列傳》,其中記載了主人公因舉薦而得寵幸,最終卻因與張湯的矛盾而被誅的事情。朱買臣,字翁子,與司馬相如、東方朔等俱為漢武帝身邊寵臣,位列九卿,名噪一時。不過,司馬遷的記載只是談到了朱買臣的宦海生涯,并未言及其妻子,真正談到他的妻子并敘及休妻事件的是《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朱買臣……家貧,好讀書,不治產業,常艾薪樵,擔束薪,行且誦書。其妻子亦負戴相隨,數止買臣毋歌嘔道中。買臣愈疾歌,妻羞之,求去。……其后,買臣行歌道中,負薪墓間。故妻與夫家俱上冢,見買臣饑寒,呼飯飲之。……后數歲……上拜買臣會稽太守……呼令后車載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園中,給食之。居一月,妻自經死,買臣乞其夫錢,令葬。”
這里的朱買臣之妻是個勤勞、有個性的女子,與丈夫一起打柴,“負戴相隨”,但因丈夫不思進取,勸解不得,毅然離去。雖說窮困的現實讓兩人分離,但二人之間的情誼卻未決絕,并有互相接濟的情況。我們可見此時朱買臣妻的形象還是多樣的,是個有著復雜心理狀態和思想個性的人物形象。不過,雖然朱買臣妻離夫而去是不得已而為,但這種“棄夫”行為卻受到了廣泛的關注。直到唐宋時期出現了以“朱買臣休妻”為題材的大量詩文,如李白詩:“寧武子,朱買臣,扣角行歌背負薪”(《笑歌行》);張九齡詩:“弱歲讀群史,抗跡追古人。被褐有懷玉,佩印從負薪”(《敘懷二首(其一)》);可見此時“朱買臣負薪休妻”的事跡已經普遍流傳在唐宋文人的詩文中,朱妻已經開始被給予了更多倫理道德層面的譴責,這也是后期“朱買臣休妻”故事內容轉變的重要鋪墊。
二、元代:馬前潑水故事的豐富
元代,中國戲曲史進入第一個黃金時期,“朱買臣休妻”的故事也相繼得到豐富和發展,大批文人因科舉受阻,而紛紛投入創作文學中,出現了“崔氏逼朱買臣寫休書”“覆水難收”的情節。與此同時,元代也相繼出現了三部講述“朱買臣休妻”的戲曲作品。其中雜劇《負薪》,沒有歷史文本。在有文本記載于《南詞敘錄·宋元舊篇》中的戲文《休妻記》中,朱買臣休妻的故事中已有了“潑水”的情節,崔氏與朱買臣的“覆水難收”的劇情可能在此處初步完成,劇中,朱買臣之妻有了名字,因其美貌又稱為“玉天仙”,劇中描繪的是一個美貌卻不賢的婦人形象。核心劇情包括“逼寫休書”“覆水難收”的部分,后世的“朱買臣休妻”故事情節也大多將此段進行了保留甚至是作為核心情節。
元雜劇的《朱太守風雪漁樵記》則是把朱買臣描繪成了一個一味依靠妻子,安于柴樵生涯的無能形象。崔氏之父為了激勵朱買臣,一方面唆使女兒假意逼朱買臣寫休書,在風雪交加的夜晚攆他出門只為讓他勵志,而另一方面讓朱買臣的好友暗中資助朱買臣求取功名,日后朱買臣終是官印加身,卻拒不認妻,直到最后說破緣由,夫妻才重獲團圓。該劇本以朱買臣為第一視角,把一場生活中最為殘酷無情的社會問題展示出來,人性的懶惰、家庭的背叛、社會的無情,朱買臣從一個吸食妻子的懶惰丈夫轉變為一個官印加身的成功人士,其中有岳父的良苦用心、妻子的默默忍受。我們不難看出,這里作為元雜劇劇本,已經從原本的文學作品提煉為戲曲作品,將文學作品融入對社會必然性的發現的總結,如復雜的夫妻關系,必然是當時社會的普遍矛盾,而這種來源于社會生活的故事,經過戲曲基本理論的提煉,將其設置在了朱買臣與玉天仙的兩人之中,又將戲劇設立于兩人關系最激烈的休書潑水中,豐富了馬前潑水的內涵。
三、明清:馬前潑水故事的成熟
明清時期,明代傳奇作為中國戲曲史上繼元雜劇后的又一個高峰,其前身便是宋元時代的南戲,更是開始大量以“朱買臣休妻”為題材大量創作。其中,不乏戲曲劇本、小說等,而創作者更是不約而同地紛紛將戲核放在了“覆水難收”中。
《綴白裘》收錄了大量現存的劇本,其中該劇便有七出之多:《北樵》《逼休》《悔嫁》《寄信》《相罵》《癡夢》《潑水》,均為清代花部的常演劇目。它們吸收和融合了《朱太守風雪漁樵記》的大部分情節,轉化成《北樵》《逼休》《寄信》《相罵》四出。但是,其一,劇本為了服務于當時社會的道德批判意識,戲曲文本無名氏的傳奇《爛柯山》在內容上也發生了變化,首先是將“崔氏”作為朱買臣之妻的名字。甚至“崔氏”這一名至今都在被沿用。其二,崔氏因忍受不了朱買臣遙遙無期的讀書路逼朱休妻之后,選擇另嫁他人。
在傳奇劇本《爛柯山》中,崔氏一心改嫁與張家木匠,一心以為嫁給張木匠這個人稱“張百萬”的有錢之人,便能衣食不愁,但嫁過去才知道所謂的什么衣食無憂、家財萬貫都是騙人的,對方只是一個木匠,而且崔氏嫁過去后,張木匠也改變先前嘴臉,每日對待崔氏更是百般折磨,打罵不休,崔氏每日苦不堪言。《爛柯山》可以算是“朱買臣休妻”故事的最終定型,其標志便是“馬前潑水”情節的確立,諷刺崔氏的貪圖眼前光陰。女性角色作為反面教材是為警示當時女性要遵循女德。劇本所增加的崔氏改嫁仍是不幸,更是帶有當時社會的壓迫縮影,所謂的如果女性敢于對丈夫反抗,選擇改嫁,其結局下場則是如崔氏一般。
四、現代:馬前潑水故事的發展
直到清朝,由于花雅之爭的影響,不僅作為宮廷象征的昆曲擅演此戲,京劇、川劇、呂劇等多個劇種也相繼將其移植到自己的戲劇中,清末著名藝人汪笑儂便將《爛柯山》改編,并于1916年12月15日在上海丹桂首演,此劇也作為汪派的代表劇目。而荀派傳人孫毓敏也根據《爛柯山》,將《癡夢》一折移植為京劇。由于主人翁崔氏屬于多重性格,孫毓敏大膽地打破傳統京戲中花旦的表演程式,運用青衣的韻白,昆曲潑辣旦的唱腔與大段歌唱的方法,偏重于性格化的表演,將時瘋時醒的崔氏演活了。并且將原本臉譜化的崔氏用以現代思維,“解構”“重塑”還給崔氏一個清白。
其中昆曲大師張繼青老師,在表演崔氏時,也曾與孫老師的想法相同,用現代思維思考崔氏的一生,她所做出的行動,更多來自被迫與無奈,所謂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俗語所說之意,無非是代表女性的配偶起碼要給予女性應有的衣食住行,而崔氏任勞任怨跟隨在朱買臣身邊,卻連最基本的吃飯都無法保障,如何能讓一個女性去指望他有更多的發展呢,所謂人要先解決物質需求,才能去思考精神需求,在這一層面上離開朱買臣是崔氏必然的選擇。其次昆曲《癡夢》這一折中,也將崔氏對于自己選擇不濟,遇人不淑的懊悔之情演繹出來,可以說,崔氏這一人物形象在兩位大師的演繹中,絕不是一味地去諷刺,也不是一味地去洗白,更多的是用辯證的、客觀的視角去將這一生活在底層的市井婦女形象塑造得豐滿又不失靈動,不再是一個為了警世而刻板塑造的反面人物形象,更多的是讓人憐惜、理解的悲慘女子,即:用現代思維解構崔氏這一在古代被認為是反面諷刺人物的一生。
在傳統戲曲人物中,更多是那些雖有波折但終是團圓結局的幸福人物,如:崔鶯鶯張生之間的愛情故事;或是宋引章雖受人誆騙,但終是逃離苦海的女子。但像崔氏這樣的人物,敢于反抗的反面角色,卻少之又少。女子敢于提出休妻,在當時男尊女卑的社會中,是不被允許的。但將崔氏立身于現代社會,卻更多勾起的是那些深受丈夫壓迫的妻子們的共鳴,由于“馬前潑水”激烈的沖突和令人深思的覆水難收,更是成為清乾隆之后各個地方戲爭相效仿的范本。紛紛將此戲文用于自己的演出劇目,由于“潑水”的情節實在是引人入勝,有的甚至直接將“馬前潑水”作為標題。
直到如今,《馬前潑水》所詮釋的強烈的夫妻矛盾更是深受現代人的關注,紛紛討論。其中京劇小劇場的《馬前潑水》,在2000年大展頭腳,其對于引發觀眾反思家庭婚姻,人的生存與選擇,人生的價值觀等諸多方面有著人性的認識價值,又因其市場價值:小劇場演出既能縮減人數,又能創造更大價值,被人們所重視,具有非常大的發展前景。《馬前潑水》的出現,也使得戲曲開始逐漸了解“小劇場”,這一因21世紀的出現而逐漸興起的演出形式。戲曲起初便是在“勾欄瓦舍”中逐漸轉變為劇場,但隨著社會的發展,科技的發達,使得戲曲的演出場地,逐漸也變得由儉入奢,大劇場所具備的燈光布景場地,使得逐漸將戲曲的成本人員,變得居高臨下。而小劇場的特點便是“劇場小”“演員小”“布景簡單”。這種“化繁為簡”的小劇場,讓更多創新戲曲劇目有了更多的演出可能,也因為經費消耗少,所以小劇場也逐漸變為新編戲更多的選擇場合。對于戲曲來講,固守根本是基礎,而勇于探索也是重要的一環,只有不斷嘗試新的事物,才有可能創造出更多的未來。
(作者單位:江蘇省演藝集團京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