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君
關鍵詞:權力;數字權力;國家理論;技術;數字能力
引言
哲學家羅素曾經提出,權力是社會科學的基本概念,就如“能”是物理學的基本概念一樣。他說,“權力和能一樣,必須被看作是不斷地從一個形態向另一個形態轉變,而求出這種轉變的規律,應該是社會科學的任務”①。權力作為一種復雜的社會現象和社會運行要素,在歷史進程中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轉變自身的結構和形態。一個新的歷史時代,新觀念、新思維、新技術不僅全面系統重構原有的結構性權力,而且創生新的權力形態。②社會學家齊美爾曾在他的著作中對“形態”(form)作出三種不同但又彼此相關的意涵的解釋,分別是:(1)幾何意涵,如形狀、配置、結構、位置、圖形等;(2)先驗意涵,如前提、表現、意識、可知性等;(3)生命意涵,如生長、能量、更新、活力、流動等。①新的權力形態既是權力的結構、形狀、位置的更新,更是權力的觀念、能量與支配能力的躍升。數字權力是從工業社會向數字社會深度轉型過程中,基于源代碼、算法運行的計算網絡、作為算法決策基礎的大數據,在數字化決策能力基礎上產生的一種新的權力形態。數字社會的全面展開,本身就是數字技術的權力化過程。數字權力不僅僅是現有公權力的數字化,即權力賦能,如數字化轉型的政府權力,或通過數字技術強化了的監管權力;還包括數字技術自身獨立創生的能夠自主分配社會資源和經濟資源的新型權力形態。例如,人工智能科學家樂觀地認為,人工智能和機器人可以將人類從繁重的重復性工作中解放出來,并且大幅增加商品和服務的生產,這可能預示著一個和平富足的時代的到來。②但是,數字社會可能使建基于現代國家理論尤其是民族國家理論邏輯的國家權力理論面臨全面挑戰,權力賴以存在的空間條件、權力的國家生產方式和生產關系均面臨重要變革。本文的重心是基于數字社會條件下的觀念變革和實踐能力變革,梳理權力的前國家理論、權力的國家理論和權力的“超國家”理論,解釋數字權力這樣一個新的權力形態在權力的理論譜系中的新方位和新機制,并從中理解不同歷史時期權力的基本結構和本質特征。
一、數字權力的社會譜系:權力的社會起源
作為一個物種,人類已經出現在地球上數百萬年。在這數百萬年的時間長河里,人類更多的時間是作為野果和禾木植物的采集者,或中小型動物的狩獵者而存在于地球。技術史家將這種生活狀態中的人類稱為“亞人類”。“每個亞人類的個體像植物或微生物一樣,僅僅從環境中吸取適當的養分。最簡單的基本經濟形態就是采集野果,捕捉野獸。”③他們的生活結構松散和易變,并未形成穩定的權力關系,更未形成制度化的社會權力結構,他們不知曉階級、國家、精英,甚至在性別和同齡群體之間的區別也沒有表明永久的權力差。因此,英國社會學家邁克爾·曼鮮明地指出,這里既不存在權力,也不存在歷史。④
(一)權力起源的社會基礎
權力源于社會,源于開展社會生活的組織能力和組織技術。農業勞作需要群體或社會成員之間常規的、經常的合作,群體的規模、社會的必然需求和群體成員之間緊密的組織關系隨之逐步形成,一個穩定的、有邊界的社會結構也就會開始形成,而這正是權力的起源和基礎。也就是說,權力并非起源于國家,而是源于農耕社會、定居社會,更進一步看,源于開展社會生活的組織能力和組織技術。在時間的刻度上看,權力的發展史遠遠長于國家的歷史。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英國政治史學家芬納撰寫統治史時,是從前國家狀態的政體開始的,為了不僅包含國家(state),還包含部落和其他關注對象,他把政體概念廣義地界定為“人們生活于其下的統治結構,以及與這種統治結構之關系”⑤。因此,他將自己對政體演進史的研究沒有稱之為國家史,而是稱之為統治史。
新石器時代常常被經濟史家視作可以與工業革命相類比,其至關重要的原因就是在農業、畜牧業或混合型農業基礎上產生了有組織的生產單位,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結構性的權力網絡。在新石器時代,生產單位獲得了制度性的確立,村落規模開始不斷擴大,人口數量大幅度提高。在生產以外,神靈崇拜和部落戰爭會塑造出權力的等級。他們“崇敬并支持想象中的超自然力量,他們堅信生活與財富都依賴于這種力量”“戰爭的領導者實際上可以比普通士兵獲得更多的戰俘”“最后,這兩種角色會合二為一,戰爭中的領導者也會成為超自然力量在真實世界的代表和唯一被承認的中間人”。①也就是說,戰爭領導者和超自然力量代理人融合在一起,成為權力的實際支配者。農業生產組織、作戰組織以及各種分配組織提供了權力支配的組織力量和集體組織優勢,將個體需要與集體目標結合起來,以集體力量最大限度地去實現這些目標。
(二)權力起源的歷史特征
人類學家將早期社會演變概括為從“采集-狩獵社會”向“農業村落和畜牧主義”的普遍過渡。這種過渡包括了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埃及、中國、印度河谷以及中美洲、秘魯、克里特等廣大區域。人類社會的這種過渡,使作為有組織的權力網絡開始形成,例如家庭組織。這種演進對于權力網絡的形成,造成了三個方面的巨大影響,當然也實際上鑄就了權力起源的歷史特征。
一是權力結構上的空間穩定性。常規的經常性農業必然形成和需要相對穩定的空間范圍,從而為權力提供比較明確的地域界限(類似于近代以來國家憲法所設定的“疆域”和“邊界”)和空間場域。空間是權力賴以存在的基本前提,構建穩定的社會空間是權力運作的重要手段。②例如,通過設計地圖、戶籍制度、城市規劃等,古代中國可以實現空間的可見、可度量、可分類和可征稅。③空間與權力關系的糾纏,使得空間概念從地理意義上的空間逐步邁向一種更加綜合、更加抽象復雜的社會意義上的空間,空間的內涵開始夾雜著權力、建構、生產、社會互動等。德國公法學家施米特就曾討論過“大空間”概念,他認為“大空間”是技術、工業、經濟、機構不斷擴張的領域,是以經濟和技術控制的流通為基礎的統一體。當然,他對技術時代所構筑的“大空間”也深表擔憂:“這樣一個囊括了全世界的經濟和技術組織所具有的令人驚恐的權力會落在哪些人的手中。”④但無論如何,權力的形成與演化,離不開穩定的社會空間的建構。
二是權力關系中的社會互惠性。法國社會學家莫斯在他的經典著作《禮物:古式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理由》中,對交換和契約進行了社會考古學的研究。他認為,“在斯堪的那維亞文明和其他為數甚多的文明之中,交換與契約總是以禮物的形式達成,理論上這是自愿的,但實際上,送禮和回禮都是義務性的”⑤。這些具有義務性甚至強制性的社會互惠交往形式,共同形成了“先于我們的社會,乃至遠古社會的社會生活”,并且最終促成了宗教、法律、道德、經濟等社會制度的產生。
三是權力功能下的支配有效性。作為一種支配的能力,權力本質上是一種社會力量,而不是一種自然力量。在古代社會,支配這種社會力量的主體是多元的,有個人、家庭、家族、村落、民間團體、宗教、地方、城市等。古代社會往往通過調動不同主體各自的支配優勢而實施權力。
(三)權力支配的技術力量
權力的支配有效性,取決于人類的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所指出的那樣,“歷史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結底是直接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⑥。如果在生產技術上沒有真正實現對自然的支配,例如新石器、火、弓箭的運用以及對動物的馴養、農業種植等,那么社會共同體就無法形成,權力結構的建立就不可想象。恩格斯說,“弓箭對于蒙昧時代,正如鐵劍對于野蠻時代和火器對于文明時代一樣,乃是決定性的武器”①。
韋伯將“權力”概念開放性地定義為“將個人之意志加諸他人之行動的可能性”②。這一定義暗含了支配的能力和技術力量。例如,通用語言、行政技術、動員手段等都是權力實施的重要方式。“以政治命令將某個方言提升為國語,對于一個更大的、具有統一的文學語言的共同體之形成,經常會帶來決定性的影響(例如德國)。”③而且,事實上所掌握的支配力量,很容易轉化為某種形式的社會權力甚至具備正式規范形式的權威權力。又如,斯科特在他極具啟發意義的著作《國家的視角》中闡明,國家通過分類編目和簡化這一“數據技術”來操縱社會規范,這是一個永無止境、將各種群體與權力聯系起來的“辨識工程”④。
二、數字權力的國家譜系:權力的國家壟斷
從權力的起源特征看,在所有社會中,總是有一些人較之于另一些人在追求特定目標時,更具備動員他人或要求他人的能力,這種能力即社會權力。在“國家”被發明以前,社會權力主要以經濟權力、政治權力、意識形態權力等形式存在。⑤近代民族國家被發明的過程,實際上是權力從多中心或無中心主義走向中心主義、合法主義壟斷的過程。與經濟權力、意識形態權力相比,政治權力的基本特點就是對暴力手段的控制,但并非直接訴諸暴力。因此,近代政治思想家大多從權力正當性和合法性問題入手,解釋權力的來源、目的、功能及其運作的合理規則等。⑥
(一)利維坦的誕生
近代政治哲學創立者霍布斯在1651年出版的《利維坦》以自然科學為基礎,從感性知覺的機械論角度構建起了國家起源的世俗學說。霍布斯的國家理論將國家視作“人造的人”(利維坦),主權是使整體得到生命和得以活動的“人造的靈魂”。霍布斯構造了一個具有社會契約論意義的集體人格和國家權力:“把大家所有的權力和力量托付給某一個人或一個能通過多數的意見把大家的意志化為一個意志的多人組成的集體。這就等于是說,指定一個人或一個由多人組成的集體來代表他們的人格,每一個人都承認授權于如此承當本身人格的人在有關公共和平或安全方面所采取的任何行為,或命令他人作出的行為,在這種行為中,大家都把自己的意志服從于他的意志,把自己的判斷服從于他的判斷。”⑦霍布斯建構起了基于人的意志而非神意的近代自然權利學說,即國家與公民、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的二元論。國家“主權”概念也經由國家與公民關系的二元結構獲得制度性鞏固。
歷史社會學家埃特曼曾從社會歷史發展角度考察羅馬帝國解體(476年)到法國大革命(1789年)這一段歷史時期出現的獨立主權國家。埃特曼分析了這些主權國家的基礎結構,認為中世紀和現代早期的統治者為了尋求建立更大規模、更職業化的行政管理體系和財政機構,也為了增強軍事以回應持續不斷的地緣政治壓力,不斷鞏固和發展這種主權國家的組織能力。這個階段,主權國家的組織模式、法律概念、財政技術等也隨著工業化的不斷發展發生了跨越式突破。埃特曼還從行政體制角度解釋了歐洲各主要國家的形成及其政治體制為什么會出現分化,例如,法國、西班牙、意大利等發展出各種各樣的世襲制;日耳曼和不列顛發展出現代早期官僚制結構。①不管是世襲制還是官僚制,歸根結底都是主權國家的一種組織形式,以精心設計的規則、角色和資源體系實現統一利益和目的的方式。也因此,17世紀及后來的學者往往將國家看作一種機器而非此前的德性共同體或有機體。②主權國家以有形的、專門組織的方式,突出其作為一個實體的政治和法律地位。
(二)權力的國家專屬性
基于主權國家的理論,權力只有可能源于國家或屬于國家。實際上,從霍布斯的《利維坦》出版以來,歐洲政治思想家就對權力的這種國家專屬性及其運行邏輯給出了各種解釋。③尤其是實行議會主權體制的國家,更是堅決維護權力的國家專屬性和至上性。④因為國家被認為是控制特定人口、占有一定領土的自主性權力組織,其自主性源自國家主權和自我制定規則的能力,基于主權理論的現代國家就被認為是權力生產和運行的源泉。⑤權力也自然而然地被解釋為“公權力”,它與權利(私權利)之間構成一對相互對應的理論范疇。權力和權利的關系被解釋為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之間的關系,而社會領域存在的其他權力和權利不僅所占比例不大,而且“都是這兩個基本部分以某種形式派生的”⑥。因此,大多數學者在分析權力理論時都強調國家的組織特征、國家的規則制定功能以及國家對強制力的依賴等,這些都是公權力運行所需要的基本構件。而行政法的主要目的,就成為確保國家權力始終在法律的邊界內行使,從而保護公民權利,防止權力濫用。⑦也因為這種權力的專屬邏輯,學者們對權力理論的關注自然而然會轉變為對“國家疆域內的控制或權威問題,以及國家機構預期其規則得到自愿遵從的程度(合法性)或需要訴諸強力的程度”⑧。
(三)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
在現代政治理論中解釋權力,歸根結底是基于主權、領土、人口和實際征服與控制的國家能力。邁克爾·曼將這種權力分為專斷權力和基礎權力。⑨權力的生產、組織和實施,在現代民族國家形成以后就一直被主權國家合法壟斷。當然,這并不排除實際歷史中“未被統治”或“尚未被納入國家體制”的族群存在,只不過后者被認為是“非正統的”⑩。這種國家壟斷的合法性建立于人民主權理論基礎上,行政管理的過程也因此具有了契約性質,被認為是委托和代理的過程。也就是說,現代政治理論中,權力的專屬性包含兩個基本邏輯:一是權力即國家權力,其他權力亦來自國家權力的授權;二是國家權力來源于公民權利,服務于公民權利。國家權力運行和公民權利保障構成了現代政治體制的一體兩面的共生關系。
三、數字權力的技術譜系:權力的數字形態
人類繼農業革命、工業革命后,歷經多次技術革命。當前,數字革命正全方位改造著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數字技術繼續迭代,數字經濟加速回報,人類正以“加速度”方式進入數字“大航海”時代。數字化變革以前所未有的迅猛態勢席卷全球,數字技術的社會化應用改變的絕不僅僅是人們習以為常的生活模式和思考方式,而是加速引發了社會結構乃至政治結構、法治體系的深刻變革。①正如盧西亞諾·弗洛里迪教授所言,“信息與通信技術正普遍、深刻而又無情地創造和重塑著人類的理論基礎與現實基礎,改變著人類的自我認知,重組著人類與自身以及與他人之間的聯系,并升華著人類對這個世界的理解”②。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甚至人本身皆被重新定義。在此過程中,權力的運行方式和本質特征正在悄然發生改變,盡管也許不會如尼葛洛龐帝所危言,民族國家“揮發”殆盡。③但是,關于權力的國家理論以及權力的實際運行方式、本質特征都將會發生結構性調整。
(一)數字權力的運行方式
數字社會是信息無限擴張的社會。從古至今,掌握信息對于權力的重要性都是不言而喻的。在我國,早期儒家經典關于信息與權力的關系多有論述。例如《尚書·舜典》所謂“明四目,達四聰”“廣四方之視聽,以決天下之壅蔽”;《尚書·泰誓》所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中國古代行政高度重視信息暢通,“以文書御天下”,早在秦漢時期即已成為中國古代國家官僚制度中的一個顯著特征。④ 然而,時至今日,人類歷史上一切信息收集的方式和信息的總量,都無法與當今大數據時代“比特”傳播方式和大數據總量相提并論。毫無疑問,現代社會是信息社會,但幾百年來現代社會的信息傳播方式仍然是以“原子”的形式展開的,比如書籍、報紙、雜志。與這種“原子”的形式相比,“比特”沒有顏色,沒有尺寸或重量。作為一種數字化計算的基本粒子,比特能夠以光速傳播,且不會價值耗損,從而開辟了數字化的一種無窮可能性。⑤英國學者薩斯坎德說,政治將被三大發展所轉變:日益強大的系統、日益綜合的技術、日益量化的社會,這些變化共同帶來了一個嶄新的、不同的集體生活方式:數字生活世界。⑥如今,信息爆炸已經累積到了不斷引發各個領域發生重大變革的程度。大數據最初并不是一個確定概念,面對爆炸式增長的數據量,工程師們不得不改進處理數據的工具,從而導致新的數據處理技術的誕生。例如谷歌的MapReduce和開源Hadoop平臺。大數據首先作為一種新工具出現了,但真正的革命不是分析數據的機器,而是數據本身和我們如何運用數據。⑦正因如此,史蒂夫·洛爾指出:“對大數據時代的樂觀預測是,計量與模型的伙伴關系可能要稍加調整,但是改動不會太大。計算機將承擔處理數據的任務,人類則負責更高層次的思考任務——提供概念性想法、規則與判斷,以引導數據分析與預測自動完成。軟件的智能化程度更高,但還不足以完成這些思考任務,人與計算機之間的隱性協議以及勞動分工將維系不變。”⑧
權力的運行依賴三種力量:(1)網絡力量;(2)行動力量;(3)強制力量。網絡力量,即權力必然運行在一定的關系網絡結構之中,權力是作用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網絡中的,權力的實現依賴權力行使者的意志和被權力行使對象的承認或服從。行動力量,即權力歸根結底體現為一種行動能力,一種將意志轉化為作用力的能力,包括決策力、執行力、監督力等。強制力量,即權力的運行依賴強制甚至暴力作為后盾,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權力的運行等于暴力。
對應這三種力量,在大數據、人工智能、互聯網、物聯網等新技術加持下,數字社會深刻調整了社會關系的連接結構,強化了權力的網絡力量;提供了量化社會的解析工具,提升了權力的行動力量;改變了作用于人的行為方式,濡化了權力的強制力量。①
數字權力的濡化作用,使數字權力的運行趨向于一種“太上,不知有之”②的作用機制之上。數字權力的深入是建立在對每個個體的身體、情緒、行為的持續不斷地收集、觀察、分析基礎上的。數據越多,每個人的個體特征就越清晰;數據越豐富,“單體”就越多;網絡化程度越高,個體化程度也就越高。數據的解析前所未有地使我們看清楚個人或組織的微粒狀態,數據甚至會告訴權力實施者如何通過塑造個體需要、改變其生存環境來實施權力。計算科學家將“粒度”這個概念理解為解析的程度,數據的精確度越高,粒度就越低。由于數字化進程的發展,我們所有人都在一步步地進入精細解析的社會。③這種基于“微粒狀態”的大數據解析,在麥克盧漢看來,將以分散的、提供不間斷信息反饋的電子網絡,代替工業時代從上到下的線性傳播方式。他預言,“我們成為我們所見之物”④。數字社會正是以解析而不是以強制為基礎對人進行分類,通過區分人而改變人的行為。人們不再被強迫,而是被引誘,“數字化技術跟蹤我們進入家門,上床睡覺,甚至還進入我們最為私密的內心世界”⑤;人們的身體、行為、感覺、資產的變化都在被持續的觀察和分析中,但不是被支配,而是被調整。我們持續行為的數據所獲得的行為規律,反過來又影響我們的行為。
有學者借用福柯“治理術”的概念,將數字權力的運作邏輯提煉為“算法治理術”。福柯關于“治理術”的歷史描述代表著理性和計算知識的興起,也是一種現代的權力模式技術,福柯將其簡明扼要地描述為“對行為的引導”⑥。數字權力的運作過程,可以說更加契合福柯所說的“治理術”概念,因為其主要是通過代碼的效果表現出來的特定的、預先編程的“行為和認知形式”的產物。⑦因此,計算機代碼構成了一種算法治理術,一種思考世俗的過程和知識結構的方式——作為0和1的基本操作和復雜組合的功能結果。“算法治理術”一詞廣泛地指某種類型的規范性或基于大數據自動收集、匯總和分析的政治理性,以便建模、預測和搶先主動地影響可能的行為。⑧換句話說,算法在數字社會中具有無與倫比的治理能力,當它們決定了日常生活的架構時,我們所做的決定與所采取的行動都必須符合這一數字編碼的要求。①也正因如此,霍夫曼提出,數字權力是行使包括工具性權力、結構性權力和象征性權力等其他形式權力的核心。一旦數據系統就位,根據數據作出的敘事變得可靠,就可以強化和具體化特定的觀察方式,使其很難被推翻。②上述分析充分展現出數據的解析與算法的預測、引導是如何重塑控制和權力概念的。通過高度解析每個“單體”,數字社會的權力發生作用的過程不僅可以做到高度精準、“一對一定制”、潛移默化,而且有望以解析權接管強制權,實現如福柯所說的“不治而治”的權力控制方式。
(二)數字利維坦
數字權力運行方式的深刻調整,給人們一種“超越國家”的理論假象。一方面,數字社會本身在生產權力,使權力的生產并非源于國家主權一種途徑。例如,網絡空間中自媒體的傳播權、話語權的生產。另一方面,數字社會權力在不斷試探主權國家傳統權力的政治和法律邊界,試圖拓展社會權力的范圍。例如,網約車、短租平臺等智能互聯網新業態,在展現共享經濟與智慧社會建設成就的同時,也開啟了前所未有的“眾創”式制度變革,進而對傳統交通運輸管理構成的直接挑戰。③歐洲甚至一度有推動網絡空間的自由興起以擺脫政府統治的社會思潮。網絡空間獨立價值的倡導者約翰·巴洛,于1996年在達沃斯論壇發布的《網絡獨立宣言》(A Declaration of the Independence of Cyberspace)就屬此類。④但是,數字社會不會自動導向自由價值,同樣也不會自動導向異化和絕對控制。也就是說,現代計算機和計算機網絡能夠讓人類的判斷自動化,但這仍然是人類的判斷。算法是人類開發的,反映的是開發者的利益、偏見和缺陷。⑤
事實上,數據處理實踐使得數據的代表性和權力的不對稱性變得明顯,數字權力通過技術力量操控社會的現象已經多有出現。例如,有學者敏銳指出,信息技術的發展尤其是其經濟利益,出現了嚴重威脅隱私保護和個人合法權益的風險;出現了禁錮人類自由意志和道德選擇的風險;可能引爆信息和國家安全問題;可能導致數字威權和數據獨裁;可能成為極端主義的溫床,加劇社會碎裂化的風險等。也就是說,數字化不僅可能導向數字民主,如果不加規范引領也有可能滑向“ 數字利維坦”(digitalLeviathan)。⑥有學者在研究“金稅工程”“金財工程”等信息技術在國家治理中的作用時發現,信息技術在國家治理中出現了“雙面運用”現象,并形成了一種非平衡的格局,即國家依靠信息技術的全面裝備,將個體置于直接監控體系之下,而個體卻難以同樣有效運用信息技術來維護其合法權利。⑦有學者還指出,在大數據時代,數據如同脫韁之馬,手執韁繩和馬鞭的人類無力操控之勢逐漸顯現,作為“國家利維坦”的約束手段的數字技術開始其異化過程,又演化成一種新的利維坦:“數字利維坦”⑧。因此,萊斯格說,通過數字化力量,我們可以建造、構筑、編制網絡空間,使之保護我們最基本的價值理念。同樣地,也可以建造、構筑、編制網絡空間,使這些價值理念喪失殆盡,這里沒有中間立場。因為代碼不是被發現的,而是被創造的。①
(三)數字權力的本質特征
薩斯坎德認為未來的權力將采取三種形式:(1)武力;(2)審查;(3)感知控制。數字技術將逐漸成為這三種形式的主要來源,也就是說,那些控制武力、審查和感知控制技術的人將會更加強大。②數字技術對未來權力的影響,主要通過編制代碼和算法來實現。代碼是以編程語言而非自然語言編寫的一系列說明,它告訴硬件要做什么。算法是推理、計算和處理數據的數學方法,描述一個特定的計算過程來實現輸入/輸出關系。算法是公式,代碼是該公式在編程語言中的表達式,代碼往往包含算法。③萊斯格在他的著作中借用信息法學研究者約爾·雷登伯格的話,明確提出“代碼就是法律”:在網絡空間中,我們必須理解代碼的規制機理——那些造就網絡空間的軟件和硬件如何來規制該空間。④也就是說,通過代碼而積累權力,既可以加強權力,也可以改造權力,根本在于人或組織對如何掌握代碼的編制權。⑤算法治理是由掌握代碼編制權的人使用特定的分析和決策技術對人進行治理。當我們批判算法的時候,實際上是在批判編程或者數據,或者它們之間的交互。但同樣重要的是,我們也在批判那些為算法編程、收集數據或者使用算法和數據來執行特定任務的人對它們的使用。⑥
數字權力并未改變權力的國家屬性。卡爾佩珀和瑟倫提出了“平臺權力”的概念,認為它是一種對科技企業而言享有的新政治權力,不同于其他具有政治影響力的企業。這種權力形式源于平臺對人們所依賴的關鍵服務的訪問權限的控制,能夠將市場力量轉化為政治影響力的機制。⑦隨著科技企業將自己的技術嵌入社會公共基礎設施,同時按照商業邏輯運營,導致人們對其依賴性延伸到公共和政府領域。對代碼編制和控制以及算法的價值立場,表面上看似乎掌握在平臺、門戶甚至程序員手上,但這僅僅只是一種現象甚至假象。數字技術的興起和壯大顯然改變了社會關系結構,改變了人與人、人與國家的連接方式,還反對一切阻礙從比特到原子自由流動的法律和制度(包括國界),理論上人們可以在任何地方打破空間界限實現連接。這種社會結構網絡的改變在一個時期會造成國家權力如立法權、行政權、司法權實施上的明顯滯后。也就是說,數字社會改造了權力的實施環境從而造成權力實施機制的調整。但是,數字權力并沒有改變權力的國家性,尤其是權力的國家正當性邏輯。它更多的是權力實施方式上的一場變革,為國家權力提出了如何在法律上確認新權力生產方式的合法性以及利益分配的具體問題,同時也提出如何針對這種數字權力建立一個有著堅實基礎且層次分明的監管責任體系的關鍵問題。⑧
盡管數字權力并未改變權力的國家屬性,卻強化了國家對數字技術的依賴。在數字化條件下,國家治理的能力和水平,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種數字技術能力。例如,利用數字新基建,國家可以構建起平臺化、社會化數據治理結構,提升基于大數據集成分析精準治理效能;利用云平臺和區塊鏈等數字化共享技術,國家可以構建起“數字中臺”,推進政府數據匯聚融合,從而打通政府間數據流通閉環;利用數據流通機制,國家可以精準把握社會民情和信息脈搏,從而深度理解社會運行狀況。⑨數字化顯然有助于提升國家權力社會實施的水平,包括實施的精準度和深入性,“微粒化的國家及其獲取、搜集到的數據一道前所未有地、更深地滲入了社會的枝節當中”①。而要提升國家的數字能力,從數據、算法和算力的角度看,數字技術掌握在企業平臺尤其是數字科技企業、頭部企業的手中,造成平臺“超級權力”②。數字平臺企業更多的不像是一個企業,更像是一個政府。平臺針對用戶至少擁有“市場準入權”“資源調配權”“實際規制權”。③因此,伊辛和魯伯特提出,通過數字化,一種新的政府制度正在出現。這種新制度擴展了舊的統治實踐,同時也通過數據處理的普遍性而引入了新的權力動態。④
這同時也意味著,政府不得不與企業聯手建構更加有效的國家治理能力體系,從而形成一種“平臺合作主義”(paltform cooperativism)⑤。這促使很多政府部門開始與技術平臺企業或團隊建立起深度的合作關系,他們不得不援用外力,“外包”公共管理職能,為實現精準施治而不經意間改變了國家能力的組織結構和運作過程。⑥對此,有學者發展了經典的“行政發包制”理論,將其提煉為“平臺發包制”。政府監管部門擁有互聯網的治理合法性,但由于信息與執行能力受限,無法深入約束在線的個體行為,他們更多地對頭部平臺企業提出特定治理任務要求平臺企業完成,并給予一定的自由裁量空間。⑦同時,技術公司也會基于各種理由主動協助和參與國家治理和社會治理。例如,執法人員不需要掃描電子郵件去收集非法數據,因為電郵公司就會替他們做這件事,并主動報告各種違法可疑行動。國家也不需要收集所有公開和非公開的個人數據記錄,但國家完全有能力從自我審查的數據經銷商那里買到這些信息。⑧當然,政府與企業在數字空間的合作共治,實際上是數字空間的權力再組織化過程,二者之間的穩定結構尚未獲得類似于政府與公民之間關系的憲制結構,而是相互試探、塑造和探尋邊界穩定性。而且,他們關系的邊界也因數字社會本身的線上與線下、虛擬與現實的邊界模糊特征而變得更加難以劃定。⑨
結語
自從人類學會組建社會并過一種共同體生活以來,權力概念就如影隨形。但是,因為社會的形態總是在發生裂變,權力的形態也不得不隨之改變。根據齊美爾關于形態的三層意涵(幾何意涵、先驗意涵、生命意涵),數字權力實際上在三個層面都發生了重要變化。
在幾何意涵方面,數字權力作為一種權力新形態,從空間結構方面發生了明顯變化。從古至今,人類治理空間經歷了從陸地到海洋,從地表到太空、深海、極地、網絡的拓展,法律上的疆域也從平面疆域拓展至立體疆域、從實體疆域拓展至虛擬疆域、從有形疆域拓展至無形疆域。數字權力結構本身也從有形疆域中的主權結構,變成虛擬和真實相結合、相支持的,由代碼和算法操作和約束的技術權力。在先驗意涵方面,數字權力在追求的公私目標上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不清,在是否能夠確保自由、平等、民主等現代政治價值方面表現出某種技術性“中立”外觀。在生命意涵方面,數字權力屬于那些控制技術的主體,而非擁有技術的主體,而且生命周期隨著技術的更新而迭代升級。因此,數字權力歸根結底仍然是國家權力譜系中的重要成員,只不過這種權力形態的形成、實施和監督將更多地受到數字技術主體、開發主體、運營主體等其他社會主體的深度塑造甚至控制,數字權力一定程度上將轉化成“數字社會中的權力”。而且,與其他新權力形態甫一出現時的表現一樣,數字權力出現時也有從最大限度服務于人本身的初衷,異化為抽象人、退化人、控制人的技術沙文主義傾向,現代人及其所建構的現代政府體系在慣用的權力運作模式中常常進退失據、捉襟見肘。因此,對數字權力實施的程序性與實體性掌握、對數字權力運行的制度性與積極性法律監督①、對數字權力濫用的綜合性全面治理已經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