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風(fēng)霽月說晴雯

欣賞襲人幾乎不需要什么條件，因為襲人就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混得好、吃得開、會做人也就夠了。欣賞晴雯可就沒那么簡單，她需要很高的門檻，不是衣食住行職場攻略層面所能理解的。如果說林黛玉是以其驚人的才情，見一個打趣一個，那么晴雯則是因其嚇人的坦率見一對刻薄一雙，任何花里胡哨、虛偽矯飾在其面前都難免心驚膽戰(zhàn)、自慚形穢、無地自容。看破不說破的是襲人，看破偏說破才是晴雯，以至于最終成為眾矢之的，帶病被趕，青春夭亡。

大觀園中，也唯有賈寶玉面對其“蠻不講理”非但不以為忤反而畢恭畢敬，包容縱容，百般體諒。因為他知道她的伶牙俐齒里都是真，她的刁蠻尖刻中都是情。所以才在其去世之后含淚泣血為她撰成一篇千古絕唱——《芙蓉女兒誄》。在那么多逝去的紅顏中，唯有晴雯享此殊榮。

歷來晴雯和襲人同提，一如黛玉和寶釵并論。所以，圍繞著晴雯的爭論也是相當(dāng)激烈、綿長。在此，我不想掩飾自己的立場，更不隱瞞自己的觀點，只是想圍繞著晴雯一生的幾件大事，譬如身世之謎、千金撕扇、病補(bǔ)雀裘、我太不服等做一些梳理和辨析，看看是否能夠平息一些爭論，澄清一些誤解。

首先我們來看其身世之謎。

判詞說她“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那么我們看晴雯的身世到底是不是真的下賤。

十歲的時候被賴大家買來做了賴嬤嬤的丫鬟，因其經(jīng)常跟著賴嬤嬤進(jìn)出榮國府，因為伶俐標(biāo)致，被賈母看上了，所以賴嬤嬤將其轉(zhuǎn)送給了賈母。在給賈母做了幾年丫鬟之后又被轉(zhuǎn)送給了賈寶玉，這便是晴雯的身世和身份，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然而，單單從字面上看，晴雯是奴才的奴才，的確是“下賤”。可是，接下來的文字信息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晴雯進(jìn)賈府時不記得家鄉(xiāng)父母，只知有個姑舅表哥，是個廚師，也淪落在外，所以才又求了賴家招進(jìn)來給了份工作，而且還幫他說了媳婦成了家。

按理說，三歲就記事了，十歲的晴雯竟然還不記得家鄉(xiāng)父母這就有些奇怪了。要么是不想說、不敢說、不愿說，要么就是像香菱一樣在不記事的時候就被人販子拐賣了?？墒?，她竟然還知道有個做廚師的姑舅表哥，這就更奇怪了。如果真的像香菱一樣在不記事的年齡就被拐賣，那么有關(guān)故鄉(xiāng)親人的一切信息都應(yīng)該被切斷才對啊，怎么可能還允許其記得一個已經(jīng)成年的姑舅表哥呢？晴雯不記得家鄉(xiāng)父母，難道其表哥也不記得嗎？顯然，從小被拐賣這種情況是可以被排除了，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不想說、不敢說，或者不愿說。

不想說、不敢說、不愿說又是什么原因呢？要么是身世過于卑微，貧寒至極，說出來都是淚；要么是身世過于高貴，富貴至極，家道淪落，同樣說出來都是淚。一般身世也沒有隱瞞的必要啊，而且一般身世也談不上“淪落在外”啊，既然是“淪落在外”，那就說明這一對表兄妹的身世應(yīng)該并非字面所介紹的那樣。

那么有沒有更多的信息可以佐證呢？有啊，而且很多。

第一，晴雯是識字的，這在丫鬟中是很少見的。她曾搬著梯子往門頭上貼賈寶玉寫的“絳蕓軒”三個字，如果不識字的話恐怕連這三個字的順序都未必能搞清楚，是干不了這活的；如果出身寒微，晴雯是不大可能識字的。

第二，晴雯是有超人的見識和獨(dú)特本領(lǐng)的。寶玉的雀金裘被燒個洞，拿到外面去修補(bǔ)。結(jié)果呢，織補(bǔ)匠人、能干裁縫、繡匠女工都不識貨，連活都不敢接。偏偏晴雯卻識得，一眼就看出來是孔雀金線織的，而且還會界線法，這就越發(fā)奇了。雖然在跟著賈母的時候可能見識過一些高檔面料，但是界線法呢，那就不能只是見過就行的，那必須有實際操作才成。如果是窮人家的孩子，晴雯從哪里學(xué)來的這本事？一個奴才的奴才竟然有著超越職業(yè)工匠的見識、本領(lǐng)，這還不足以讓人拍案驚奇嗎？見千劍而后識器，操千曲才后曉音，沒有多年的耳濡目染實踐訓(xùn)練，再心靈手巧也是枉然的。而且界線法是很專業(yè)的刺繡本領(lǐng)，賈府里的丫鬟除了晴雯沒有第二個人會。

第三，晴雯那雙美手和美甲似乎也在默默地告訴讀者：這丫頭不是那丫頭。

晴雯病了，胡太醫(yī)診脈，晴雯從幔帳中伸出手來。胡太醫(yī)見手上有兩根指甲，有二三寸長，而且是金鳳仙花染的，通紅，趕忙轉(zhuǎn)過頭來。一個老嬤嬤趕忙拿了塊絹子蓋上指甲。胡太醫(yī)診完脈，起身到外間，給嬤嬤們說小姐患的是小感冒。幸虧是小姐，平時飲食有限，風(fēng)寒也不大，吃兩劑藥就好了。一直到最后開藥方，胡太醫(yī)還在疑惑方才不是小姐，難道是位爺不成？

晴雯的手指、指甲、脈象等都被胡太醫(yī)誤認(rèn)為診治的對象是個“小姐”，而且一疊連聲地用了三個“小姐”，晴雯出身的真相可謂是呼之欲出。晴雯特別刺眼的通紅指甲，被很多讀者當(dāng)成晴雯懶惰的證據(jù)，其實，根據(jù)相關(guān)資料顯示，那樣的長指甲恰恰是刺繡高手所必不可少的。如此看來，長指甲非但不是懶惰的標(biāo)志，反而成了其勤快的注腳，而且晴雯也的確是個刺繡的高手，至少是個針線活的高手。

第四，“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盡管是類比、比喻，歷史典故的活用，但在回目中點明了是“千金”。這種一語雙關(guān)也足夠讓人生疑了。

第五，晴雯平時的那些脾性、風(fēng)格和做派，的確不是一個丫鬟仆人應(yīng)該有的?！靶〗闵碜友诀呙背３１挥脕碇S刺那些原本不是公主卻渾身都是公主病的女生，仔細(xì)想想，如果真的不是公主，她是患不了公主病的。所謂“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的判詞為什么一定要理解為對幻想的嘲諷？理解為對淪落的嘆惋也許更符合作者原意吧？

第六，《紅樓夢》中如果僅僅寫了晴雯這一例也許是偶然，是我想多了，過度詮釋了。問題是這樣的“淪落”之人《紅樓夢》寫了很多：黛玉、香菱是明寫，秦可卿、妙玉則是欲蓋彌彰的暗寫，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晴雯。而且你會發(fā)現(xiàn)，這五大“淪落”的美人在性格、脾氣、才情、見識上也有著驚人的相通之處。

與薛寶釵、襲人等有父有母有家不同，林黛玉和晴雯都是無父無母無家可歸的，他們是真的把怡紅院、把賈府當(dāng)成唯一的歸宿。

對其身世做一番分析之后，再來看其言行舉止、所作所為，是不是就會多了一份體諒和寬容？

先來看晴雯最經(jīng)典的畫面：千金撕扇。

這也是晴雯爭議最多、最遭詬病的畫面。

撕扇的起因并不復(fù)雜。端陽佳節(jié)，王夫人置辦了酒席，請薛家母女過節(jié)。沒曾想大家卻都是淡淡的、懶懶的，并沒有多少過節(jié)的興致，所以很快就散了。寶玉因為調(diào)戲金釧，致使金釧挨打，因為暴雨被關(guān)在門外，襲人開門不及時，寶玉踹了襲人一腳，也正心中悶悶不樂，回到房中，長吁短嘆。偏偏晴雯上來換衣裳，一不小心把扇子摔壞了，寶玉便埋怨晴雯是個蠢才，晴雯毫不示弱開懟，于是引發(fā)了怡紅院一場不小的風(fēng)波。最終以寶玉要打發(fā)晴雯離開，晴雯寧死不走，眾丫鬟跪地求情，寶玉無可奈何地哭訴收場。

撕扇的過程也很簡單。寶玉被薛蟠喊去喝酒，晚上回來略帶幾分醉意。見院子中間設(shè)有涼榻，榻上躺著一人，寶玉以為是襲人，不料竟是晴雯，于是便想就此機(jī)會平心靜氣地把白天摔壞扇子的事重新捋一捋，想讓晴雯知錯口服心服。晴雯自知理虧，轉(zhuǎn)換話題，借口寶玉拉拉扯扯，推說自己要去洗澡，寶玉說要洗一塊兒洗；晴雯拒絕，說是不洗了，改洗頭，并說要麝月洗果子給寶玉吃。寶玉要晴雯洗給他吃，晴雯便拿白天寶玉罵她蠢才的話反唇相譏，失手砸壞了果盤子怎么辦？寶玉便借題發(fā)揮，發(fā)表一通物為人用、人貴物賤、情重物輕的理論，并說物不是不可以摔砸，只要人高興怎么都可以，只是不要在生氣的時候摔砸。

晴雯一聽，知道寶玉是在憐惜她，便笑著說，既然這么說，就拿了扇子來我撕。寶玉便笑著把扇子遞給她，晴雯接過來就撕。寶玉鼓勵她說撕得好，再撕響些，并順手奪過麝月手里的扇子讓晴雯繼續(xù)撕，邊撕邊笑，邊笑邊撕。寶玉還搬出了古人千金買笑的典故鼓勵晴雯繼續(xù)撕，晴雯以撕累了為借口結(jié)束了這場撕扇子游戲。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是晴雯爭議最大的橋段。

反晴雯派說她太作，簡直是暴殄天物，而且作者用千金買笑烽火戲諸侯的原始典故就是對晴雯貶斥。還有的搬出資源匱乏，應(yīng)該珍惜物品的理論來證明無論如何晴雯都不該如此作孽。

挺晴雯派則完全相反，說這恰恰反映了晴雯的嬌俏可愛，寶玉、晴雯之間是兒女情長，戀愛中的男女之間撒嬌、耍賴、情調(diào)、試探、驗證，損物都很正常，是一種美不勝收的經(jīng)典畫面。

似乎都有道理，那么，到底該如何認(rèn)識和評價呢？

之所以先復(fù)述整個過程，就是想讓大家知道整個故事的前因后果和上下文語境，不能脫離前因后果和上下文語境孤立地評判一件事情。

單純地、孤立地看晴雯撕扇，這當(dāng)然是一種作，明顯是一種糟蹋，一種暴殄天物。然而，故事的語境、故事的地點、故事的主角，以及少男少女之間情感本身的非理性要求我們不能這么看晴雯撕扇，甚至不能這么看文學(xué)作品。

從撕扇子的起因來看，寶玉罵晴雯是“蠢材”，晴雯都未必如此惱火，正如女孩罵男孩“笨蛋”一樣，未必就包含著多少痛恨，相反很可能是愛意綿綿。晴雯惱火的關(guān)鍵點在于寶玉說她毛躁，顧前不顧后，這是晴雯所不能容忍的。因為心靈手巧、聰明伶俐、針線活好是晴雯的口碑，是最讓晴雯驕傲的。寶玉如此批評晴雯豈不是對晴雯的徹底否定？往小了說是寶玉沒有批評到點子上，往大了說是寶玉壓根就不懂晴雯，這才是晴雯反映過激的根本原因。

從撕扇子的過程來看，故事發(fā)生在怡紅院，不是發(fā)生在劉姥姥家；故事的主角是貴族之家正處于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不是為生計發(fā)愁的貧民窟的底層百姓。整部《紅樓夢》講的就是吃飽穿暖之后的故事。對賈珍、賈璉來說，可能是飽暖思淫欲；對賈寶玉來說，就是精神的自由、思想的認(rèn)同、靈魂的共鳴。如果真要從憫農(nóng)的角度去解讀《紅樓夢》顯然是不合適的。如果非要這樣解讀就不能不讓人想起一個笑話：說是兩位窮婆子舍不得點燈，借著月光紡棉花，邊紡棉，邊拉呱。一位對另一位說，你說這慈禧老太后在紡棉花的時候是不是紡車懷里得放兩種燒餅，一種甜的，一種咸的，餓的時候想吃甜的就甜的，想吃咸的就咸的。我們通常說貧窮限制了人的想象力，這就是典型的例子。如果從暴殄天物的角度解讀晴雯撕扇真真是“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一句話，看晴雯撕扇不能從功利的角度，而應(yīng)該從審美的角度看待。

確立好角度前提再來看晴雯撕扇就是另一番風(fēng)景了。人與物孰貴？情與物誰輕？對寶玉這樣一個大家公子來說，精神上的共鳴、靈魂上的交融比任何身外之物都重要。對無親無故無家的晴雯來說，能通過撕扇發(fā)現(xiàn)賈寶玉愿意走進(jìn)她的心靈深處，溫暖她、包容她、理解她、接納她，這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扇子不過是道具，撕扇子不過是游戲。在這場游戲中，男女雙方都看清了彼此，各自發(fā)現(xiàn)對方是如此心意相通，開心到忘乎所以，還有比這更生動、更珍貴的畫面嗎？為什么偏偏緊盯著那兩把扇子心疼得不得了，見物不見人呢？

吵完架之后，晴雯一個人躺在榻上乘涼，即便寶玉到來也懶得搭理，擺譜拿大，拒絕和寶玉一塊兒洗澡，拒絕給寶玉洗水果，像極了小情侶之間的“冷戰(zhàn)”；撕扇子的本質(zhì)就更是小情侶之間的一種“試探”：看你到底是心疼扇子還是心疼我？哪里真是存心要糟蹋東西？不過是這些兒女情長還不能像今天的男女那樣可以自由地表白罷了，只好用這種撒嬌賭氣的做法，隱晦曲折地表達(dá)。

根據(jù)身份之謎部分的分析，晴雯很可能并不是丫鬟，從其所有的言行舉止來看，她也從沒有把自己當(dāng)成丫鬟，總是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和寶玉平等的人去放誕無忌。她的撕扇，同樣是在表達(dá)著自己的自尊，她不是任何人的奴婢，誰都不是她的主子。

總之，晴雯撕扇以及圍繞著這一經(jīng)典畫面的論爭所表明的是人與人的差別真的不在于物質(zhì)財富的多寡、身份地位的高低，而在于精神靈魂的有無。物質(zhì)財富沒了可以掙，少了可以補(bǔ)，而精神靈魂情趣的有無多寡就不是想掙就能掙想補(bǔ)就能補(bǔ)的。我們通常說，文盲可以救治，美盲很難根治，也是這個道理。

再來看晴雯最傾情的作為：“病補(bǔ)雀裘”。

這一點似乎爭議不大，但依然有不同的聲音。

起因是賈母賞給寶玉一件很珍貴的孔雀裘，堪稱稀世珍寶。寶玉剛穿上就被炭火燒了個洞，恰巧第二天賈母特意囑咐寶玉穿著去見她，可偏偏沒有裁縫敢攬這個活。原本病中的晴雯只好強(qiáng)撐著病體開始了補(bǔ)裘，而且補(bǔ)的是相當(dāng)艱難。頭重身輕，滿眼金星，實在撐不住。她也想放棄，又怕寶玉著急，于是便狠命咬牙撐著。補(bǔ)三五針，就得伏在枕上歇一會兒，精疲力竭，一直到天明才補(bǔ)完，緊接著哎喲一聲，便身不由己地倒下了。

晴雯可以不補(bǔ)嗎？完全可以，生病就是最好的理由，而且賈寶玉也絕不會勉強(qiáng)她。

晴雯補(bǔ)裘有好處嗎？非但沒有，而且還吃力不討好。補(bǔ)好了，又不能炫耀，賈母、王夫人、王熙鳳這些當(dāng)家人也根本不可能知道，相反，還會招致更多人的嫉妒。補(bǔ)不好，那就更不用說了。

從整個補(bǔ)裘的過程來看，晴雯似乎也并沒有考慮過什么功利，更不是顯擺要強(qiáng)，畢竟那是在玩命，她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寶玉明天如何度過這一關(guān)。因此，舍命補(bǔ)裘。我們所能看到的就是晴雯對寶玉的至情至性、有情有義和英勇果敢。她是用一針一線這種獨(dú)特的方式在向?qū)氂癖磉_(dá)著獨(dú)特的情誼，就像林黛玉說的：“我為的是我的心?！彼秊榈囊仓皇撬男?。一言一行都發(fā)自一顆真心，說“士為知己者死”也不為過。

而且通過補(bǔ)裘，讀者會更加難以忘懷晴雯的那雙巧手。

整部《紅樓夢》寫了那么多女孩子的美麗，唯獨(dú)晴雯，作者給予其手部一個大大的特寫，這是晴雯的殊榮，也是作者的用心，唯一沒想到的可能就是被反晴雯派用來證明晴雯的懶惰。

從“手是女孩第二張臉”的角度來看，晴雯之美不單單體現(xiàn)在其眉眼特別像林妹妹，更有這雙無與倫比的手，被金鳳花染得通紅的特別驚艷的長指甲。女孩美甲，源于唐代的楊貴妃，顯然，那是一種對美的追求，縱然是經(jīng)常干粗活的貧民家的丫頭，每年的七夕節(jié)不也會染一染自己的指甲乞巧嗎？

從“心靈手巧”的角度來看，“手巧”一定會連著“心靈”。“手巧”其表，“心靈”其里?！靶撵`手巧”的人一定不甘平庸，不屑茍且，“身為下賤”其實未必賤；“心比天高”其實也未必就一定指向世俗功利的爭奪（譬如寶玉的姨娘之類），精神高標(biāo)和靈魂高遠(yuǎn)的追求不也是同樣說得通嗎？生而為待宰的羔羊，卻偏偏做著豹子長嘯山林的夢想；生而為土里刨食的土雞，卻偏偏做著雄鷹高翔的夢想；生而為奴婢的奴婢，卻偏偏做著人人生而平等的夢想，這才應(yīng)該是“心比天高”的最合理闡釋。

晴雯的這雙手不只是用來縫紉的，還可以用來打臉、砸場子。抄檢大觀園的時候，她挽著頭發(fā)闖了進(jìn)來，哐當(dāng)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東西都倒了個干凈。這雙平時用來刺繡的手此時卻成了扇向那些狐假虎威的惡奴的丑惡嘴臉的巴掌，而且是那么響亮，包括他們背后的主子。

晴雯的這雙手還曾經(jīng)被賈寶玉捧在手心里呵護(hù)，放在口袋中溫暖，甚至放在被窩里捂著。這種小兒女之間的情愫，兩小無猜，如兄如妹，是多么天真爛漫、純潔動人，哪里有一絲一毫淫邪的成分？

而且通過補(bǔ)裘，還會讓讀者更加難以忘懷那些經(jīng)由晴雯的雙手所縫紉的美麗的衣裝。晴雯死前與賈寶玉交換的貼身小衣不用說是出自晴雯之手；晴雯去后，賈寶玉仍然穿著晴雯縫紉的褲子讓多少人陡生“睹物思人，人亡物在”的悲愴。

而且，關(guān)于晴雯卓越的女紅本領(lǐng)，原著當(dāng)中也有過一定的暗示和映射。

第五十二回，晴雯病補(bǔ)雀裘之后，緊接著就是第五十三回《寧國府除夕祭宗祠 榮國府元宵開夜宴》。在榮國府盛大的元宵夜宴上，賈母搬出了其珍藏的十六扇屏的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并草字詩詞的瓔珞。瓔珞原本是戴在脖子上的飾品，不大可能以扇論，再加上是繡品，還能擺在幾面上，應(yīng)該是桌屏一類的擺件。

關(guān)鍵的是這瓔珞的來歷非凡，相對于其他擺件的簡單勾勒，作者對瓔珞的描寫可謂是濃墨重彩。作者是姑蘇女子，名叫慧娘?；勰锷跁慊麻T，精于書畫，偶繡一兩件權(quán)當(dāng)玩耍，并非商品。天下雖知，得者甚少，世稱“慧繡”。因為名貴，盜版甚多?；勰锩?，十八歲便死了，慧繡便成了絕版。翰林文士們因為愛惜慧繡的妙絕，說“繡”字不能道盡其妙，便將“繡”字改成了“紋“字，所以如今都稱為“慧紋”。收藏一件“慧紋”就是價值連城。賈府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竟藏有三件，而且上年已經(jīng)將兩件進(jìn)貢給了皇宮，只剩了一件，賈母愛如珍寶，輕易不示人，只是獨(dú)享。來歷非凡，作者傳奇，貴重?zé)o比。

在商業(yè)不發(fā)達(dá)、商標(biāo)法還空缺的時代，一個人的名字能被自發(fā)地冠于一件物品之上，足見其質(zhì)量、聲譽(yù)和口碑。蘇州人、書香仕宦之家、刺繡絕活、早夭等這些特征固然可以影射林黛玉、妙玉等，刺繡絕活這一項卻是晴雯的專利，而且“晴雯”“慧紋”也是天然相通。因此，與其說慧娘映射林黛玉、妙玉，倒不如說是映射晴雯更加準(zhǔn)確，而且還可以再次暗示晴雯的身世并非寒微。

最后，我們看晴雯最冤枉的“枉擔(dān)虛名”。

晴雯和襲人誰將是寶玉未來的姨娘？賈母中意的是晴雯，王夫人中意的是襲人。面對準(zhǔn)姨娘的位置，面對賈寶玉這樣一個獨(dú)特的男人，從襲人全部的言行來看，她似乎的確是有著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考量。譬如戰(zhàn)略上被戲稱為“高筑墻、廣積糧、不稱霸、緩稱王”；戰(zhàn)術(shù)上則是比較明顯的隱忍術(shù)、話術(shù)、剪裙邊、生米煮成熟飯等。而這一切，晴雯都是不屑的，不但不屑，而且?guī)缀醵际欠粗鴣?，對著干。你隱忍有術(shù)，我偏要犀利如刀；你一口一個“我們”，我偏要一針見血地戳穿你正經(jīng)連個姑娘都沒掙上呢；你小恩小惠、廣結(jié)善緣，我偏四面樹敵、見一個挖苦一個；你生米煮成熟飯，我連寶玉要求一塊兒洗澡都拒絕；等等。最終，襲人得到了寶玉的身體，卻在靈魂上與寶玉漸行漸遠(yuǎn)，直到最后依然沒有擺脫被驅(qū)趕的命運(yùn)，被王夫人、薛姨媽和薛寶釵運(yùn)用其最擅長的話術(shù)委婉地趕出了榮國府。最終，晴雯走進(jìn)了寶玉的靈魂深處，卻被早早地趕出了大觀園。雖然夭亡，卻贏得了寶玉含淚泣血的悼亡之作——《芙蓉女兒誄》。

渾身都是“毛病”的晴雯被逐是必然的。不過是何時逐、以什么理由逐的問題。

晴雯被逐的最直接原因就是被看成是勾引寶玉的“狐貍精”。

再多的讒言，再多的告密，是誰進(jìn)的讒言、告的密也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關(guān)鍵人物王夫人的印象和成見業(yè)已形成：“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心里很看不上她輕狂的樣子，這丫頭想必是她?！笔Ｏ碌牟贿^就是找借口而已。就此一點，晴雯就死定了，誰都救不了她。終于，還在病中的晴雯便被趕出了大觀園，在表哥家的蘆席土炕上奄奄一息。牽掛著晴雯的寶玉背著家人偷偷前往探望。這個時候，引來晴雯遺囑一般的委屈心聲：“只是有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么就一口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既已擔(dān)了虛名，早知如此，我當(dāng)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從沒想過會生出這些事端，有冤無處訴?！鼻琏┧餍詫⒆约簝筛[管般的指甲咬下來給寶玉，并和他換了貼身內(nèi)衣，以這種間接的肌膚之親的方式去坐實權(quán)勢者所強(qiáng)加給她的狐貍精的罪名，這一系列動作可謂是驚心動魄，包含著多少憤激、多少冤屈、多少深情。既是對賈寶玉至死不渝的情義的表達(dá)，更是晴雯臨死之前對強(qiáng)加給她罪名的一切魑魅魍魎者最后的抗?fàn)帲核酪膊环?/p>

最后，還有對晴雯其他的一些指控需要澄清：一是晴雯的奴性問題，二是晴雯的性格缺陷問題。

當(dāng)反襲人派指責(zé)襲人奴性的時候，反晴雯派就會反駁說晴雯更奴性。理由是當(dāng)賈寶玉要將晴雯攆出怡紅院的時候，晴雯立馬慫了，哭哭啼啼說一頭碰死也不出去。

其實，晴雯不愿意離開怡紅院并非奴性，而是對無家的恐怖和哀痛。

晴雯和襲人的最大不同就是襲人是有家可歸的，而晴雯則是無家可歸的，正像薛寶釵有家有母有兄弟可以依靠，林黛玉無家可歸一樣。更為重要的是，她的天真使她把怡紅院當(dāng)成了唯一的歸宿，把賈寶玉當(dāng)成了唯一的依靠，幻想著橫豎永遠(yuǎn)在一起。你可以說她短見、幼稚，但的確是她的真心和真實想法。

晴雯和焦大的最大相同點就是都把他鄉(xiāng)看成了故鄉(xiāng)。焦大把寧國府當(dāng)成了家和唯一的歸宿，晴雯則把怡紅院當(dāng)成了家和唯一的歸宿。焦大特別看重寧國府的清白榮譽(yù)，所以才借著酒勁開始了暮鼓晨鐘般的痛罵。晴雯特別珍惜怡紅院的清白聲譽(yù)，所以才對偷盜東西的丫鬟墜兒痛下狠手。這并非拿大欺小，更不是骨子里冒充主子，而是愛惜羽毛的價值觀的充分展現(xiàn)。

另外，是晴雯的性格缺陷問題。所謂性格缺陷那也看在什么時代，在一個謊言當(dāng)?shù)赖氖澜缋?，誠實當(dāng)然就成了缺陷。很多人關(guān)心的不是晴雯說的對不對，而是該不該。把對不對看得比該不該還重要的時代，晴雯的那些一語中的、一針見血當(dāng)然就成了缺陷?？v然是對，也不能那樣講，如果撇開這一層，那才是晴雯的性格問題。因此，要全面地、客觀地看待晴雯就不能不對《紅樓夢》所誕生的理論思潮背景做一些補(bǔ)充交代?！叭远摹钡摹扒榻陶摗?、《牡丹亭》的“一往情深”論、李贄的“童心說”、公安三袁的“性靈說”、陽明心學(xué)等逐漸形成了一股反傳統(tǒng)、反禮教、反權(quán)威，注重個體生命，肯定情欲的強(qiáng)大思潮。在一個假道學(xué)、偽君子遍布的世界上，賈寶玉、林黛玉、紫鵑、晴雯以及他們所代表的那一股天然、率真的性情是多么可貴。因此，所謂的性格缺陷，如果換一個時空，哪里還是什么缺陷，不是再正常不過的嗎？她的嫉惡如仇、處事天真、言語無忌、不懂克制、不屑鉆營，不是一個正常時代的正常人最應(yīng)該擁有的嗎？

如果硬要說晴雯性格中有著明顯的惡的成分，那么這種惡也是一種蒙昧之惡、本能之惡，人人都有之惡。譬如嫉妒、虛榮、好利等。晴雯當(dāng)然會嫉妒，因為人人都會嫉妒；晴雯當(dāng)然會恃寵而驕，因為人人都會恃寵而驕；晴雯當(dāng)然也慫，因為人人都會慫，在眼見的危機(jī)來臨的時候。但她討厭誰、喜歡誰都是出自本心，而不會經(jīng)過一番認(rèn)真算計之后再決定自己的態(tài)度，更不會搬出一番大道理來證明她的討厭和喜歡多么正確。對比本能之惡和教化之惡，作者通過塑造晴雯這個角色讓我們看到的是教化之惡更甚于本能之惡，所以他才無比珍視那些尚未被大道理教化的天真爛漫的少男少女。

最后，是該給晴雯蓋棺論定了。

在作者眼里，晴雯是難逢的霽月、易散的彩云；在賈寶玉眼里，晴雯曾經(jīng)是枯死半邊的海棠、污泥濁水中的芙蓉、一盆才透出嫩芽就被送到豬圈里的蘭花；而在平兒眼里，晴雯則是塊“爆炭”，非常形象、生動、精準(zhǔn)和客觀。那種一點就著的明快，一著就燃燒的劇烈、一燃燒就噼啪作響的炸裂、一炸裂就粉身碎骨的剛烈，至今仍讓人覺得意難平。

作者： 田崇雪，文學(xué)博士，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出版有《細(xì)品紅樓小人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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