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經典

摘" 要：豫劇《女貞花》誕生于西安市豫劇團的前身——獅吼劇團（豫聲劇院）。隨著時代的變遷和戲劇審美風格的轉變，該劇幾經復排整理，始終以其獨特的藝術巧思和情感內涵感動著觀眾。西安市豫劇團在建團九十周年之際復排此劇，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復排導演徐俊霞以樊粹庭的原作和石磊的改編版為基礎，結合舞臺經驗與時代體驗，突出傳統審美與人文關懷，使該劇的藝術水準達到了新的高度。

關鍵詞：豫劇" 女貞花" 麻風女傳奇" 徐俊霞

近日，西安演藝集團旗下的西安市豫劇團對《女貞花》（又名《麻風女》《麻風女傳奇》）進行了再度復排。西安市豫劇團的前身主要是著名劇作家、戲曲教育家樊粹庭先生創辦的獅吼劇團，該團曾創作出《義烈風》《柳綠云》《三拂袖》等豫劇經典劇目。本次復排由豫劇陳派第三代演員徐俊霞擔任導演，她曾在2008年與石磊導演合作復排中演出此劇。徐俊霞以樊粹庭的原作和石磊的改編本為基礎，將時代體驗融入戲曲表演，用傳統技術體現人文關懷。在西安市豫劇團建團九十周年之際，該劇再度搬上舞臺，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本次復排過程中積累的藝術經驗，也為其他傳統劇目的復排提供了經驗參考。

一、經典流傳：女貞花何以動人？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這句流傳已久的名言似乎總是讓文學作品里的愛情沾染了一絲悲劇色彩，感人至深又能結局圓滿的愛情故事在中國傳統戲劇的語境里并不常見，我們所熟知的愛情故事總缺少些完美，《牡丹亭》里的杜麗娘因情而死又因情而生，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浪漫歸浪漫，總少了些真實；《梁?！防锪荷讲妥Ｓ⑴_雖一見傾心、互訴衷腸，最終卻也只能落得雙雙殉情、化蝶雙飛的凄美結局……相比之下，在豫劇陳派經典劇目《女貞花》里，身患麻風病的邱麗玉和流落異鄉的陳祿琴偶然相遇，一場患難之中的愛情故事顯示出浪漫的現實意義。

倘若以1936年陳素真于開封豫聲劇院首演算起，豫劇《女貞花》已呈現舞臺80余年，除上世紀50年代在特殊的社會環境下曾受到批判和禁演外，近百年來，該劇始終以其獨特的藝術巧思和情感內涵感動觀眾。這部取材于晚清著名文學家宣鼎《夜雨秋燈錄》中的《麻瘋女邱麗玉》的經典劇作，繼承了文學作品中感人至深的敘事部分，淡化了文學作品中“郎不見，駿馬不跨雙鞍子，烈女愿為一姓死”[1]69 這種帶有封建主義的落后思想，描繪出身患麻風病的邱麗玉與流落異鄉的陳祿琴因“變故”相遇，繼而衍生出的一場悲喜交織的愛情故事。

縱觀數十年來的舞臺呈現，邱麗玉身上“舍生取義”的善良是她與陳祿琴愛情的肇始，陳祿琴“不離不棄”的承擔是愛情面對的責任，邱麗玉千里尋夫是二人感情的雙向奔赴，而獨自一人飲下那了結生命的毒蛇苦酒則是愛情的最高境界：愛一個人不是要得到，而是放手……好在毒蛇酒以毒攻毒治好了邱麗玉的麻風病，大團圓的結局亦撫慰了觀眾對愛情與婚姻最樸素的渴望與向往，邱陳二人的愛情并非浪漫的曠世絕戀，卻罕見地展現了世俗意義上的真情，我們固然向往《牡丹亭》里愛情能讓人起死回生的魔力，亦曾幻想梁山伯與祝英臺纏綿化蝶的浪漫，但現實中的愛情與婚姻顯然并不如此，邱麗玉與陳祿琴經歷的種種磨難雖高于生活卻也源自生活。

編劇樊粹庭通過巧妙的劇本構思，既體現出邱麗玉的善良，又表現了陳祿琴的擔當。他重塑了舊文學作品中“麻瘋女”故事的價值觀念，從“因果報應”轉化為“真情可鑒，感動上天”，并最終以《夜雨秋燈錄》中的《女貞木曲》為劇作命名[1]69—70，“女貞木”也象征著邱麗玉與陳祿琴之間矢志不渝的愛情，文學意味濃厚。隨著時代的變遷與戲劇審美風格的轉變，豫劇《女貞花》幾經復排整理，一方面在保留傳統劇目情節人物的基礎上進行提煉和補充，使之場次精煉、主題鮮明；另一方面，不同時期復排的版本不可避免地帶有此時期戲曲舞臺的普遍審美特征。但究其根本，能夠取得成功的版本都抓住了二人至誠至美的愛情故事，以真情動人，是該劇長期在舞臺上取得成功的關鍵。

二、修舊如舊：回歸戲曲本體

對比過往有代表性的復排版本，可以看到西安市豫劇團在本次復排中展現出“修舊如舊”的藝術特點，而如何做到“修舊如舊”是西安市豫劇團為傳統劇目復排提供的寶貴創作經驗。在1985年石磊與漯河市豫劇團趙吟秋、張三旺合作的版本（以下簡稱85版）中，石磊以華麗的文辭豐富了原著中的唱段，賦予祥符調唱腔新的展示空間，改編后的劇本突出了邱玉麗與陳祿琴之間的情感主線，留給了觀眾對唱腔及二人情感的無限回味，但可能是出于對唱詞文學性的追求，這一版本淡化了原作中喜劇效果。

由于當年還沒有今天這樣便捷的網絡傳播，乞討一場的“討飯歌”也因缺少音頻資料沒有被排演進去，直到1997年底，石磊在臺灣遇到了曾與陳素真合作的男旦周清華先生，錄下了這段特殊的小調，并編進了漯河市豫劇團后來的演出版本中[2]。實際上，這段小調自出現就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建國前也有一些院團對《女貞花》進行翻演，使得這段小調在民間也有流傳。80年代初各大院團均面臨傳統劇目貧乏的困難，因而主動挖掘一些傳統戲的劇本。河南省信陽地區息縣豫劇團根據建國前已在該團上演的《女貞花》版本進行復排[3]，當時主演邱麗玉的演員即徐俊霞的母親張曉鳳[4]，張曉鳳唱的“討飯歌”是一個更接近安徽小調的版本（根據張曉鳳老師口述）。

機緣巧合，2008年石磊也曾為當時在河南省豫劇一團的徐俊霞排演了《麻風女傳奇》一?。ㄒ韵潞喎Q08版），這一版本刪掉了85版里第一場邱麗玉游園賞春及交代誘騙遠方男子成婚的情節，恢復了原稿中陳祿琴走后邱員外將女兒送至麻風院的劇情，改編了邱麗玉在閨閣內演唱的一段獨具陳派特色的大慢板唱腔，突出唱腔特色與提高劇本文學性的改編思路與85版一脈相承。受時代審美影響，85版和08版《麻風女傳奇》的舞臺布景與服裝道具更接近于現代戲的舞臺實景，服裝方面也更貼近現實生活。

西安市豫劇團復排的《女貞花》繼承了85版和08版新古典主義豫劇《麻風女傳奇》在唱腔和唱詞方面的文學優勢，又反向吸取了樊粹庭編劇原稿在改編過程中被忽略的細節。結合當下的時代體驗，該劇增加了部分新的情節和表演，賦予了作品時代性的精神內涵。這一版本通過邱麗玉與陳祿琴感人至深的大段唱腔、二人之間互訴衷腸的表演來推進戲劇節奏。同時，重新編排了“說媒”“耍笑”等場次，增強了喜劇效果，并增加了“糟房喂藥”一場獨特的身段設計，為觀眾提供了全新的審美體驗。

本次復排由西安市豫劇團副總經理徐俊霞擔任導演，她也是該團現今主力演員之一，任命“主演”為“導演”是西安市豫劇團近年來在復排傳統劇目時呈現出的工作特點，一方面通過成熟演員嚴抓劇目質量，另一方面也把舞臺鍛煉的機會提供給晚輩。李龍輝、劉丹丹、孫花蕊等青年演員的精彩演繹，體現了西安市豫劇團優秀的復排質量，也展現出戲曲藝術薪火相傳的精神風貌。“劇目復排”不同于“經典改寫”，傳統劇目在內容和表演層面已經在長期的藝術發展中趨于完善，深受舞臺浸潤的“主演”在如何豐富舞臺語匯、突出角色細節等方面更具實際經驗，敢于把排戲的主導權交還給演員，既考驗院團領導的魄力，也對演員提出了較高的藝術要求。實際在復排《女貞花》之前，西安市豫劇團已通過這種方式成功復排《三上轎》《黃金嬋》《王佐斷臂》等多部經典。

作為08年曾與石磊合作過該劇的演員，徐俊霞結合舞臺經驗與時代體驗，在細微之處增加新的設計，使該劇的藝術水準達到了全新的高度。如果說85版和08版的《麻風女傳奇》是“創新”的，那么2024年西安市豫劇團的復排則是“守舊”的，這種守舊以演員為核心，回歸戲曲本體，取得了良好的藝術效果。在復排過程中，西安市豫劇團任命“主演”為“導演”，既需要“主演”具有高度的藝術自覺，又需要院團敢于賦與演員“藝術權力”。

三、細微巧思：時代體驗與傳統審美的有機結合

本次復排尤其注重細節的處理，在舞美方面，這一版本的《女貞花》持傳統審美又獨具匠心，“一桌二椅”和“帳子”占據大多場次，個別地方增加酒肆、酒缸等小型布景，使舞臺整體簡約大氣又不失精美雅致。服裝造型方面也更遵循傳統戲曲的審美特點與服裝規制：“討飯”一場，邱麗玉只著黑色富貴衣，前額插一顆素泡子，干凈素雅；“逐女”一場邱夫人的角色身著藍色團花女對披；“庵會”一場道姑的扮相類似昆曲《思凡》中色空一角，這些細節既符合角色特點又遵循傳統服裝規制，產生了良好的藝術效果。

在劇情處理方面，徐俊霞接續石磊新古典主義豫劇美學優勢的同時，回歸“樊戲”的傳統特點，恢復樊粹庭原稿在改編過程中被忽略的細節?！捌蛴憽币粓觯覃愑衩嫒菔軗p，衣衫已破，還要被狗撕咬，處境極慘，來到了陳家莊時，徐俊霞在此有了不同的處理：85版和08版此處的劇情都是邱麗玉與陳父和保童在途中相遇，陳父不愿與邱麗玉相認，反復對邱麗玉進行試探，陳父因此也成為了一個施害者的形象，劇情不夠順暢。這一版本按照原稿復排，讓邱麗玉和陳父在家門口相遇，通過唱“討飯歌”對陳父試探，陳父將邱麗玉送往尼姑庵靜養，等陳祿琴科舉回來再做打算。

“庵會”一場是本劇的重頭戲，通過對“庵會”的改編，該劇的藝術價值有了新的提升。新冠疫情不可避免地使全社會留下集體性的時代創傷，西安市豫劇團在本次復排中展現的藝術理念極具時代精神和人文關懷。由于40余年的演員經歷，徐俊霞既能夠在傳統戲曲中汲取營養，又善于從心理層面分析，啟發青年演員對角色增加細節處理。邱麗玉爬山涉水、歷盡萬難只為與陳祿琴相見，卻因毀掉的容貌和麻風病毒不敢使愛人近前，一方面出于邱麗玉的自尊，另一方面也出于對陳祿琴的保護。在這一段的表演中，導演有意安排兩位演員拉開距離，不再采用以往版本里緊抱在一起的表演，營造出“心相近，形相遠”的感人氛圍，讓我們既看到了陳祿琴對邱麗玉的尊重，也感受到邱、陳二人對病毒的敬畏，升華了二人的感情。

好在后來陳祿琴說服邱麗玉一同回家，邱麗玉去到存有酒缸的糟房之中養病。在徐俊霞的設計下：陳祿琴前來看望邱麗玉時要先喝一口酒，噴灑全屋消毒，二人既相愛，又因病毒的阻隔不敢近前。舞臺時空的轉換讓人又回憶起了那些難熬的過往，但這樣的藝術處理卻是共情又溫情的。邱麗玉雖已身染病毒、面目全非，陳祿琴還是探著身子，一下一下將藥喂進邱麗玉的口中。舞臺上的二人間隔一米，喂藥的動作經由藝術化處理，沒有使用任何背景音樂，這樣的靜場處理引發了觀眾熱烈的掌聲，這是在為臺上的邱麗玉和陳祿琴鼓掌，也是在為從新冠疫情中走來的自己鼓掌，更是在為導演的藝術才華和人文關懷鼓掌。這種處理提醒我們曾在生活中學到的經驗：愛能超越任何危險，病毒固然可怕，真情可抵而萬難。

《女貞花》的故事感人至深，時常引得觀眾落淚，因此本次復排十分注重喜劇效果的處理，這些處理在恢復樊粹庭原稿內容的同時，也有自己全新設計。如陳祿琴第一次返鄉回家遇見保童問道：“我爹爹去哪里了？”保童哭泣答道：“因你兩年未歸，老爹爹他……”陳祿琴以為爹爹已經和繼母一樣已經去世，不由地哭了起來，保童接著說到“去白云庵給你燒香禱告去了”。一個小小的誤會迅速出現又迅速化解，配合演員夸張的動作引得觀眾輕松一笑。這樣精巧的喜劇效果在全劇中還有許多，而最為重頭的一場是結尾處的“耍笑”部分。

本次復排中徐俊霞導演采用了兩組四位丑角演員，代替85版和08版里四位裝扮相近的丑角演員，這種處理參考了樊粹庭大師的原稿并在音樂和表演上加以完善。一組是前面說媒一場出現的“郝仕”和“費馨”一男一女二位媒婆，諧音“好事”“費心”；另一組則是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兩個演員，高瘦的演員手持巨大的大扇子，矮胖的演員增加了皮球一樣的大肚子并手持小扇子，出場音樂借鑒了民間舞獅時的音樂，四位演員兩兩一組，踩著富有節奏韻律的音樂出場，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反差與聽覺刺激，大大增強了這段表演的喜劇效果。在數段感人至深的大段唱腔之后增加這樣一場精巧別致的喜劇過場，使該劇真正凸顯為一部悲喜交集的好劇。

綜上，西安市豫劇團的本次復排是成功的，一方面在徐俊霞導演的巧思下，該劇的藝術水平達到了全新的高度，另一方面，本次復排也為其他傳統劇目的復排，提供了寶貴的經驗。西安市豫劇團修舊如舊，回歸傳統，敢于將藝術權力交還演員，真正做到了以戲曲為本體、以演員為本體，在堅持“守正”的基礎上，進行符合時代經驗的“創新”，取得了成功的效果。期待未來西安市豫劇團所有演員繼續精誠合作、苦練內功、全面發展，將更多具有“獅吼”特色的經典劇目搬上舞臺。

參考文獻

[1]宣鼎著.夜雨秋燈錄[M].合肥：黃山書社，1985.

[2]石磊.樊粹庭畫傳[M].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21：70.

[3]信陽地區戲曲全志編輯委員會.信陽地區戲曲全志：息縣卷[M].信陽：內部資料， 1988：27.

[4]楊麗萍.當代豫劇[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1：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