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平,作為贛劇主要發源地之一,戲曲文化源遠流長,古戲臺星羅棋布于全域鄉間,猶如顆顆璀璨明珠鑲嵌在這片土地上。古戲臺不僅是戲曲表演場地,也是村落文化、民眾精神訴求凝聚的具象符號,承載著數百年歷史,見證了鄉村興衰變遷。研究樂平古戲臺建造過程及民眾心理,對洞察傳統鄉村社會結構、民俗信仰傳承、地域文化特質意義深遠,有助于珍視這份獨特文化遺產,探尋傳統與現代融合傳承路徑。
在樂平的鄉村,戲臺不僅僅是一座建筑,更是鄉村文化的核心載體,承載著村民們的喜怒哀樂、信仰與希望。戲臺從籌備到落成,每一個環節都蘊含著深厚的文化內涵與民間智慧,彰顯著傳統工藝的獨特魅力。
建造戲臺的首要程序是眾議與審批。與官方行政主導的工程截然不同,建戲臺主要依托民間自發組織力量。主事者通常是村中德高望重的長者或鄉紳賢達,他們憑借自身的威望與閱歷,成為凝聚人心、引領決策的核心人物。而參與議事的群體也絕非普通村民,多是干練有為、能獨當一面的村民代表,其中包括族中長輩、商界能手以及文化精英等。
議事地點一般選在祠堂,這座作為宗族祭祀與議事中樞的建筑,彌漫著莊重肅穆的氛圍,凝聚著家族的向心力。倘若村中沒有祠堂,有名望的家族宅邸便會成為議事場所。眾人圍坐八仙桌,圍繞戲臺建造的諸多核心議題各抒己見、深入研討。籌資渠道是首先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村民集資、商賈捐贈、族產撥用等多樣形式都會被納入考慮范圍,每一種方式都體現著鄉村社會內部的互助與資源整合。分工安排同樣細致入微,木料采買、工匠聘請、后勤保障等精細板塊都需要明確責任與任務,確保工程的順利推進。此外,掌墨師傅的遴選至關重要,村民們會求賢訪能,尋找傳承古法、技藝精湛者來擔當古戲臺的總設計師。整個議事過程充分體現了民間智慧的匯聚與民主集中的原則,盡管有牽頭者統籌全局,但絕無專權獨斷的情況,每一個決策都是眾人權衡利弊、達成共識的結果。
盡管戲臺建造屬于民間自發行為,但涉及占地事宜,無論在封建私有制時期還是近現代,都必須獲得官方認可。封建時期,官方審批大多為象征性流程,其目的在于彰顯對土地管控的權威,同時也為鄉村建設秩序提供一種背書。而到了現當代,則需依規循法,向相關部門呈交用地規劃、建設申請,只有獲批后方可開展后續步驟,這種方式有效地銜接了傳統與現代管理規范,保障了戲臺能夠合法依規地興建。
獲得官方審批后,舊時戲臺從選址開工到竣工,都與風水及一系列儀式緊密相連。戲臺選址被視為關乎村落運勢命脈的關鍵舉措,秉持著傳統風水學說中自然環境與人文空間和諧共生的理念。本地資深的堪輿先生會應邀出山,依據山川走勢與方位朝向進行審慎勘查。在山川走勢方面,講究背山面水、負陰抱陽,借助山勢作為依靠,納水脈以聚財氣;方位朝向上則契合羅盤卦象,力求趨吉避兇、五行調和。通過仔細權衡利弊,最終甄選吉地,寄望借助地理優勢為村子引來祥瑞之氣,庇佑村落諸事順遂、人畜興旺。戲臺作為村落風水局的關鍵節點,深刻蘊含著天人感應、自然敬畏的傳統思維。
吉日選定后,開工儀式隆重舉行。破土奠基環節,由村中長輩或主事者執鋤率先破土,這一行為寓意著開啟祥瑞征程。隨后進行焚香禱告,虔誠祈愿施工過程平安無事、戲臺能夠順利落成。整個儀式莊重肅穆,飽含著村民們對未知變數的敬畏以及對美好愿景的深切期許。全體村民的參與更是強化了集體的參與感與歸屬感,使得在物質上筑牢戲臺根基的同時,也從精神上筑牢了戲臺神圣的根基。
大木作,即掌墨師傅,作為古戲臺的總設計師,雖然并非學院科班出身,但卻是民間工匠技藝代際傳承的杰出代表。他們通過師徒之間口傳心授的方式,承續了精通古戲臺形制、比例、結構等技術核心的能力。對于戲臺長寬高度、臺口高度、臺面板數、臺階級數等關鍵數據規矩,掌墨師傅們往往僅憑記憶與經驗就可繪就藍圖,構筑起戲臺的骨骼框架。在過去的百多年間,建造戲臺所需木料均取自周邊深山老林,需精心甄選質地堅實、紋理美觀的良材,而后依靠人力畜力搬運,過程艱辛異常。而在現代,木料來源已轉變為基本上采用進口木料,經遠洋運輸、上岸倉儲,實現了供應鏈的全球化。加工模式也有了顯著革新,從現場粗加工轉變為專業作坊精細制作。然而,古戲臺建造技藝的精髓——全卯榫結構卻始終堅守如初,開料精準、打坯塑形、刨光順滑、打孔契合、雕刻傳神、藻井拼裝、飛檐翹角打磨等工序,手工技藝依舊不可或缺。在機械輔助的背景下,匠人們憑借巧手慧心,賦予木料以生命質感。
戲臺各部件加工完畢后,工地組裝的大幕隨之拉開。架主梁無疑是整個建造過程中最為高光的時刻,主梁上披掛紅綢,鮮艷奪目,寓意紅運當頭。上梁瞬間,喝彩聲此起彼伏,頌詞激昂高亢,眾人共同祈愿戲臺平安穩固、福澤綿延。按照老規矩,此時還會拋灑花生、糖果、紅棗等果品,供眾人踴躍爭搶,以提升“人氣”旺場,預示著戲臺建成后紅紅火火、諸事皆順,凝聚著民俗喜樂與祥瑞期許。
樂平古戲臺上最核心的構件當屬藻井。藻井位于明臺上方核心位置,由細小構件呈螺旋狀拼接成穹頂,其圓形造型象征天,與方形臺面相互呼應,此為“天圓地方”之象,意在納天地靈氣。藻井名稱含水意,取以水克火之意,彰顯出古人的消防智慧。穹頂的獨特結構還具有攏音效果,能夠對聲音起到優化作用,實現擴音潤色,使得余音繞梁,為戲曲表演增色不少。
樂平古戲臺的翹角用于裝飾檐口,其演變通常從單重至九重,翹角精巧挺拔,恰似展翼欲飛的鳳凰,超脫塵世,彰顯出藝高膽大的氣質,飽含著對自由高遠精神的向往。在細微之處,翹角的設計頗見匠心獨運,深刻烙刻著地域文化印記。
雕刻則是樂平古戲臺建造的點睛之筆。戲臺明面各部件遍刻精美的紋飾,其中游梁的巨幅雕刻尤為奪目,其內容多為 “五獅奪寶”“九龍出海” 之類,呈現出雄姿英發、競爭進取的磅礴氣勢,同時也昭示著祥瑞君臨。其余部分的雕刻內容極為豐富,涵蓋琪花瑤草、祥禽瑞獸、六藝八雅、耕讀漁樵等,還有不少是戲文人物故事,演繹著忠孝節義的典范、福壽雙全的祈愿以及興旺發達的憧憬。每一刀一刻無不凝聚著民眾對理想生活的執著追求與美好念想。
戲臺主體組裝完畢后,兩側會砌上封火墻。封火墻高逾戲臺數尺,采用青磚壘砌而成,堅實厚重。其主要用意在于防止周邊發生火情時火勢的蔓延,從而有效保護戲臺的安全。封火墻造型分為“前三后四”馬頭墻與“游龍式”。“前三后四”馬頭墻有著“金印式”“朝笏式”等不同樣式,映射出權勢尊崇、“一馬當先”的沖勁;“游龍式”則展現出“懶龍伸腰”的靈動,蘊含著騰蛟起鳳的宏愿。封火墻兼具實用防護功能與文化表意內涵,成為樂平古戲臺建筑特色的重要組成部分。
戲臺落成后,首次演戲被稱為“破臺戲”,正式演出前會舉行莊重的“破臺儀式”,這一儀式由戲班演員承擔,演員扮演的角色是木匠祖師爺魯班。表演中,有焚香、灑酒、祭神等環節,目的在于驅邪祟、迎祥瑞,祈愿演出順遂,村莊太平。更重要的是,演員會在表演中,以虛擬的程式化動作,再現整個戲臺建造的過程。整個演出結束,又有末場的“掃臺儀式”,與“破臺”呼應,則是為清場凈臺,謝幕酬神,感恩庇佑,為戲臺首輪演出周期畫上圓滿句號。這些儀式習俗充分體現了民眾對建筑工匠的敬重及對戲臺敬畏、呵護之情,并且一直延續至今,從未間斷。
值得注意的是,“破臺戲”的演出并不意味著戲臺建造完全竣工。“破臺” 過后,老漆涂刷成為戲臺建造的最后一道工序。戲臺木質部件用漆料經多道涂抹、陰干打磨,形成一層保護膜,能夠有效抵御風雨侵蝕與歲月磨礪,同時增添了古樸厚重的質感。
樂平古戲臺建造技藝和整個過程環環相扣,是民間力量自發組織、傳統風水文化與精湛手工技藝完美融合的典范。從最初的眾議審批,到風水選址、儀式慶典,再到工藝建造與落成儀式,每一個步驟都嚴格遵循著世代相傳的規矩與習俗,是地域建筑技藝的“活化石”。建成后的戲臺不僅是一座供人娛樂的建筑,更是樂平鄉村文化傳承的重要紐帶,連接著過去、現在與未來,在歲月的長河中熠熠生輝,向世人展示著民間文化的強大生命力與無窮魅力。無論是主事者的精心籌劃,還是工匠們的精雕細琢;無論是村民們的踴躍參與,還是儀式中的虔誠祈愿,都賦予了樂平古戲臺深厚的文化底蘊與獨特的精神內涵。
事實上,在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當下,樂平古戲臺建造技藝得到了珍視與傳承,最典型的代表便是創造吉尼斯世界記錄的最大全榫卯結構的貴州甕安古戲樓和獲得世界最大的卯榫結構水上戲臺的樂平洪巖景區水上戲臺。這兩座建筑雖然較之傳統的古戲臺,形體極為龐大,但整個建筑均采用木質結構,傳承了樂平古戲臺的磚木建筑傳統,使建筑具有濃厚的古樸質感和文化氣息,與周邊的自然環境相融合,形成了獨特的景觀。
而在現代化的劇院建筑中,樂平古戲臺建造技藝同樣得到傳承和借鑒的體現,其中的代表便是景德鎮陶溪川大劇院。雖然劇院整體建筑風格是現代的,但在聲學設計方面借鑒了樂平古戲臺藻井的攏音和擴音原理,通過特殊的空間造型和材質運用,優化了劇院內部的聲學效果,使觀眾在欣賞演出時能夠獲得更好的聽覺體驗,感受到聲音的清晰、飽滿和環繞效果,增強了演出的藝術感染力。劇院的裝飾細節中,也融入了樂平古戲臺的一些傳統元素,如在墻面、欄桿、天花板等部位采用了具有傳統戲曲文化特色的圖案和符號,這些元素經過現代設計手法的演繹,既保留了傳統文化的韻味,又與現代建筑風格相協調,為劇院營造出獨特的文化氛圍。
無疑,無論從歷史的角度出發,還是從現代意識觀照,樂平古戲臺建造技藝都不失為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寶庫中一顆璀璨奪目的明珠,永遠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