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言說的“事件”：《墜落的審判》敘事策略分析

摘" 要：法國女導演茹斯汀·特里耶的電影一貫以獨特的敘事而使觀眾著迷，2023年她執導的新片《墜落的審判》以高超的敘事技巧詮釋了婚姻與生活的持續、復雜及多義，真正做到了形式與內容的高度契合。電影情節極其簡約，卻通過眾多不確定、留白、解構等敘事策略致使影片中事件真相無法言說。茹斯汀·特里耶用敘事藝術呈現的哲理與事件哲學的理念不謀而合，影片不僅通過突發的墜亡事件將婚姻生活的多重模式和可能性充分敞開，還解構了傳統認知中“一”與“二元對立”的哲學觀。將影片置于事件哲學的視域下，可以充分發掘其中蘊含的深刻哲理，引人深思又耐人尋味。

關鍵詞：《墜落的審判》" 事件哲學" 敘事策略" 解構

法國女導演茹斯汀·特里耶執導的新片《墜落的審判》于2024年3月29日在中國內地上映之后，立刻因其巧妙的敘事手法而使觀眾癡迷，引發超高的討論熱度。影片中講述了一個女作家桑德拉與丈夫薩穆埃爾帶著他們視力受損的兒子丹尼爾生活在一個遠離塵囂的偏遠山區，一天，丹尼爾發現父親薩穆埃爾在自家房外仰面而亡，警方對此展開一系列調查的故事。在警方針對這一命案的調查中，桑德拉作為最大嫌疑人被控告。在審判的過程中，桑德拉與丈夫的婚姻生活漸次呈現，但無法確認二人的夫妻感情究竟是好是壞，且各種證據均無法證實薩穆埃爾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最終，在無法確認真相的情況下，丹尼爾選擇以自己的方式證明母親的清白，即父親曾經有過自殺行為，母親桑德拉被無罪釋放。

在敘事策略方面，電影開頭設置了薩穆埃爾墜樓的懸念，然后層層撥開迷霧，但不斷出現的新證據仍然無法真正撥得云開見月明，影片開放性的結局昭示了事件本質的不可固定，是對生活唯一性的解構。在多種敘事策略的合力之下，電影的主題也變得不確定。實際上，電影不確定的敘事策略與主題的雜糅，正是要將觀眾的注意力從故事本身引向故事之外的哲理性思考。新世紀以來，人類思想史經歷了“事件”的轉向。正如齊澤克所言，“事件”打破了日常生活的連續性假象，如同一道閃電，劃破了我們寧靜世界的天空，事件的強勢刺入并不是世界末日的來臨，恰恰相反，事件在我們的世界、我們的知識體系、我們習以為常的意識形態上撕開了一道口子，這道口子如同一道創傷，深深地刺入我們的心靈和身體之中，促使著我們去重新思考和面對世界中的一切。事件哲學認為，事物和秩序從來都不是固定和明確的，而是處于動態的發展過程之中，形成無數不可預測的轉折點，源源不斷地創造新力量。事件哲學意味著對必然和理性規律的解構以及與傳統秩序的斷裂，“事件”會給我們帶來一種全新的世界觀，讓曾經被視為不可能的事物，向我們充分敞開。事件哲學的特點主要表現為不確定性、斷裂性、溢出性和解構性。《墜落的審判》通過墜樓事件不斷地向觀眾拋出各種問題，將曾經被固有秩序遮蔽的生活模式解域化。電影中事件的不確定性、斷裂性、敞開性、解構性與事件哲學的特點高度吻合，且影片的敘事策略呈現出生活“雜多”的本質，與事件哲學的理念如出一轍。

一、死亡事件的不可還原：不可靠敘事

從事件哲學的角度出發，可以發現：影片中丹尼爾遛狗回來之后發現躺在雪地上已經死去的父親，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完全不符合他穩固的日常家庭生活秩序，這件事對他而言顯然就是“事件”。隨后，還未從突發創傷事件中走出的丹尼爾和母親桑德拉被法院傳喚，她們的家庭隨即變成調查之地。法庭所有的懷疑和指控都指向了薩穆埃爾的妻子桑德拉。電影隨后以多個庭審片段展現了薩穆埃爾與桑德拉的婚姻生活，丹尼爾對父母關系的固有認知也被這一事件打破，他不得不重新思考父母的婚姻情感。而觀眾也像丹尼爾一樣，被這一事件在固有的意識和認知體系中撕開一道口子，被迫重新思考社會當中的兩性關系和生活本質。丹尼爾作為第一個被調查的對象，法庭讓他回憶自己當天離家時父母的狀況和行為。但丹尼爾的回憶經過現場的實驗卻被證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后他對母親說自己十分懊惱，他以為他對自己的記憶很確定。由此可見，丹尼爾并非有意篡改記憶，而是創傷記憶無法完全還原并復現。正如法國精神分析學家皮埃爾·珍妮特所言，創傷記憶是那些無法被精神結構及其意義體系所整合的記憶，是以一種精確重復的模式重演歷史，而敘述記憶能夠臨時制作歷史。面對父親墜亡這一創傷事件，丹尼爾完全無法還原自己的記憶，以致他的證詞失效，事件逐步走向難以言說的局面。

申丹在《西方敘事學》中提出：“故事外的異故事敘述者往往是隱含作者的代言人，與隱含作者沒有什么距離，因此是可靠的。但故事內的同故事敘述者作為人物，經常與隱含作者創造的作品規范有不同程度的距離，敘述者經常呈現出不可靠性。因此對不可靠敘述的探討往往涉及的是第一人稱敘述，而不是第三人稱敘述。”《墜落的審判》沒有第三人稱的上帝視角，基本上是以女主人公桑德拉的第一人稱敘述為主，兼有其他人物的第一人稱敘述。桑德拉對律師說自己沒有殺害丈夫，會如實告訴律師自己知道的一切情況，卻故意隱瞞了手腕淤青的真實原因，也刻意對夫妻爭吵避而不談。當錄音帶在法庭上被播放后，她解釋自己之所以不說，是為了保全丈夫的形象，但她后來在法庭上卻又全然不顧死去丈夫的形象，說出他抑郁、自殺的不堪過往。布斯將不可靠敘述分為兩種，一種涉及故事事實，另一種涉及價值判斷。很明顯，桑德拉關于手腕淤青的敘述顯然違反故事事實，她在法庭上說為了保全丈夫形象，卻又處處為自己開脫，完全不顧丈夫的形象，顯示出事實與關于事實評判之間的差異，她的敘述完全淪為一種不可靠敘述。美國敘事學家詹姆斯·費倫將不可靠敘述分為六種亞類型：事實/事件軸上的“錯誤報道”和“不充分報道”；價值/判斷軸上的“錯誤判斷”和“不充分判斷”；知識/感知軸上的“錯誤解讀”和“不充分解讀”。影片中丹尼爾的第一人稱敘述也是一種不可靠敘述，由于他的視力障礙，注定了他對事件的了解不可能完整，他的回憶屬于不充分報道。面對控方的證據和母親的辯解，他無法判斷真相，而他最終選擇相信母親，其實是不得已而做出的最佳選擇。顯然，在價值/判斷軸上他的判斷也是不充分的，他的證詞實際上也是一種不可靠敘述。

在影片《墜落的審判》中，每一個證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以自己的敘述方式、目的和立場陳述證詞，比如桑德拉認為丈夫薩穆埃爾是因為小說寫不下去而抑郁，并且曾經有過自殺行為。而薩穆埃爾的心理醫生認為薩穆埃爾來找他是因為他的妻子羞辱他，帶給他巨大的情緒起伏，他并不抑郁。但這些證詞正如桑德拉的回應：“如果我在看心理醫生，他可能也會站在這里控訴薩穆埃爾有多不堪，但我們說的這些都是真的嗎？”心理醫生帶著自己的看法在敘述，在目的上是為了擺脫自己的過錯，即桑德拉所說的是他讓薩穆埃爾沾染上藥物，又突然停藥，導致薩穆埃爾自殺。索利多爾女士作為證人，被要求在法庭上提供采訪當天的記憶，她所陳述的事情基本上是客觀的，但她的回憶也只是事情的一個橫截面，她對事件缺乏充分的了解和認識，因此也屬于一種不可靠敘述。

阿萊達·阿斯曼在《回憶空間》中提出，“記憶力”是按照當下的理解，對過去進行召回，在此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對過去的重構、重新評價和更新，其中包含著自己當下的洞察、反思和批判。在電影中，控方關于事發當天的記憶顯然是出于控告桑德拉的目的，按照固有的社會偏見對當天的記憶進行了重構和更新，存在大量妄斷和虛構，因此，也是一種不可靠敘述。

可見，在整部影片中，無論是控方、當事人還是證人，他們的敘述均呈現出一種不可靠敘述，墜樓和電影中的夫妻關系由此變成了羅生門事件。“不可靠敘述”對于作品的闡釋具有重要意義，有助于讀者在闡釋作品時能夠超越敘述者的感知層，從而將眼光投向作品的意蘊。因此，影片中的這種不可靠敘述，也將讀者的注意力從故事感知層引向了對固有婚姻模式的反思和對生活本質的思考。其實，影片《墜落的審判》的這種敘事藝術已經遠遠超越了故事內容本身，它昭示了事件哲學的理念，即生活的本質是“雜多”而非單一。

二、事件的持存：留白敘事

齊澤克在《事件》中提出，事件的出現會破壞既有的穩定架構。巴迪歐也認為，事件打開了新的可能性，從而顛覆了現有的系統和秩序。影片開頭就將人物和觀眾拋入了一個顛覆男權社會秩序和認知的事件當中，即一個男人被家庭瑣事耗盡時間而自殺或被妻子所殺。只有在這樣不同于常規秩序的語境設定中，才能引發觀眾對人性、婚姻模式、兩性關系的重新思考。

德勒茲在《意義的邏輯》中提出，事件的持存與事件的實存是不同的，因為實存是事件在物理層面正在發生，而持存則代表著事件在命題和話語中所留駐的事件，即在意義層面上所表達的事件。可見，德勒茲將事件區分為物理層面的實存和語言層面的持存，他認為當我們談論事件時，其實最為關鍵的部分不是它在物理時空的實存發生，而是在語言上的意義占位，即語言承載著事件的效果。《墜落的審判》看似在審判薩穆埃爾的墜樓真相，實際上在庭審的過程中暴露的是薩穆埃爾和桑德拉的婚姻。德勒茲所說的實存事件在電影中究竟如何，誰也無法得知，但是我們在電影中看到了事件如何被語言表述，即事件在意義層面的持存。正是因為墜樓事件，讓我們看到了桑德拉與薩穆埃爾打破固有婚姻模式的兩性關系（即男弱女強，男性在瑣碎的家務和照顧孩子中仰望女性事業成功的模式），這種新型的兩性關系開啟了現代社會婚姻模式的一種新的方向和可能。墜樓事件是純粹物理層面的事件，是轉瞬即逝的，一如尼采所言是“劃破天空的閃電”。而語言敘述層面打破傳統婚姻秩序的不平衡、不合常規的兩性關系，才是德勒茲所說的事件的持存，即“事件”的“意義—效果”。可見影片要討論的并非墜樓這個物理事件或實存事件本身，而是在這個實存事件之后的語言層面的持存事件的意義。

《墜落的審判》最高超的地方在于它的省略敘事，即通過大量的留白全方位調動觀眾對持存事件的思考。接受美學理論家伊塞爾特別重視“空白”，他認為讀者需要在多次投射中填補不斷產生的空白，讀者由此不只是伸展生命，而是從別人那里（或文本中）給自己的生命加入新的內容。影片中每一個人敘述的事情幾乎都無法確認真假，電影也未作過多交代，每個人都有自己對事件的闡述和理解，從而形成了一個多聲部的復調敘述。多個內視角的并置敘述，使觀眾容易產生很強的代入感，觀眾情不自禁地就會跟著電影中的人物一起想象、一起思考。

影片從頭到尾基本上是利用聲音和語言來展現情節，即使對于墜樓這一核心事件的圖像呈現，也是依托于語言和聲音的想象，而非真實圖景。特里耶在訪談中曾提及“圖像的缺失”是電影的主旨。影片中，由于最重要的證人丹尼爾的視覺障礙，導致了真實圖像缺失和關鍵情節留白。法庭上唯一的證物便是那段錄音，電影選擇錄音而非影像證物，巧妙地制造真相留白敘事。錄音中關于夫妻的對話和爭吵插入了回憶的畫面，但打斗部分的聲音卻未插入畫面，而這正是證實妻子對丈夫有無暴力行為的關鍵點。影片在關鍵點上進行留白敘事，是造成事件多義和復雜的重要策略。由于整部影片沒有女主人公真實記憶的“閃回”，最重要的證據也只是錄音，每個人都可以根據錄音對現場進行想象，比如錄音中打斗的聲音，法官認為是桑德拉在毆打丈夫，而桑德拉卻解釋為她的丈夫在自虐。錄音中的聲音是片面的，只有聲音沒有畫面難免在很多關鍵處給人留下猜測和遐想的空間。錄音帶引起了法官們的推測，丹尼爾也依據檢察官的推測進行了各種可能的聯想。電影的巧妙之處在于，基于真實錄音的影像是記憶片段和多個想象蒙太奇的組合，讀者始終在情與理、現實和想象之間徘徊，進而被代入到影片中深思新型的婚姻關系和牢固的社會偏見。桑德拉說：“錄音不能被看作事實，是人在偏激的時候，情感壓過理智的時候，難免不顧一切地傷人，錄音看似無可辯駁的證據，實則歪曲了一切事實。那確實是我們的聲音，但那不是真正的我們。”真實的我們到底是什么模樣？影片省略了相關的圖像和內容。大量的留白使觀眾也開始思考人性隱蔽的陰暗面，夫妻之間除了愛，還有更多隱秘的、被忽視的妒忌、競爭和怨恨。影片中，桑德拉下樓看到丈夫尸體然后打電話求救時的反應，是破解墜亡事件真相的重要參考，但是電影對這個畫面的展現卻不是一個清晰的特寫鏡頭，而是以一個俯瞰的遠鏡頭一掃而過，接著便轉向空無一人的室內，使我們無從知曉桑德拉當時的反應和表情。電影借助各種留白策略揭秘了情感和人性的多元微妙。

影片中不僅有大量情節和圖像的留白，還存在象征和隱喻的留白。影片中的導盲犬從樓梯墜落的鏡頭似乎隱喻薩穆埃爾墜樓，導盲犬與薩穆埃爾的聯系還在于，它吞食薩穆埃爾的嘔吐物與薩穆埃爾一樣受到生理傷害。此外，在丹尼爾的回憶中，薩穆埃爾談論死亡，表面上說的是狗，實際上似乎是在說自己。電影運用蒙太奇手法，將幾個碎片化的鏡頭串聯起來，使之與薩穆埃爾的死亡產生了似有若無的隱喻關系，這種隱喻的留白使丹尼爾在想象中完成了對母親的挽救。死亡的薩穆埃爾與狗都象征一種沉默和話語權的喪失，凸顯了桑德拉女性話語權的強勢，而這種強勢最終還獲得了成功，這是一個男權制社會系統里的“事件”。

巴迪歐在關于事件的現象學論述中，提出了一個“非實存”的概念，亦即那些被我們的慣常認知和意識所忽略的存在。他特別指出，非實存并不等于不存在，對非實存的發現，需要借助事件，也就是說，現實中的很多實存其實并沒有被既定的認知注意到或者呈現出來，只有在特殊的條件下，由于某個突發事件，才能讓之前被遮蔽的或者無法命名的東西得到命名或者重視。《墜落的審判》正是借助丈夫墜樓這樣的一個事件（對一個家庭來說，這是一個強奇點事件），將被大眾認知所忽略的新型婚姻關系和新型女性呈現出來，打破人們習以為常地對婚姻和男女性別的社會認知，將女性占有強勢話語權這一隱蔽的、被人忽視的角落挖掘出來，將真實世界和本真的實存呈現出來。

三、事件的本質不可固定：解構敘事

《墜落的審判》不僅在內容層面給大眾呈現了種種打破傳統認知的問題，在形式上也體現出很強的事件性。影片與常規的設置懸念，進而層層撥開迷霧的電影敘述完全相反，在審判和調查真相的過程中，懸念最終不但沒有被落實，反而使事件變得越發復雜，最終走向無邊的混沌。影片在藝術手段上的創新和突破，也可謂是一場藝術事件。

在事件哲學中，事件可以被看作一種特殊類型的“痕跡”，它留下了發生的跡象，但從不完整地呈現自身。在《墜落的審判》中，觀眾和里面的人物都只看到了薩穆埃爾墜樓留下的一些碎片化痕跡，并未看到完整的事件本身。影片中的事件真相無從得知，法庭上的審判和辯論實際上也只是讓事件停留在語言敘述的層面。正如我們的生活一樣，每一個人都很難真正知道別人的生活真相，對于他人的了解大多來自道聽途說或他者的語言講述，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其實每個人都生活在他人的語言中。桑德拉與丈夫的關系以及丈夫墜樓的真相，在電影中全部來自控辯雙方的語言敘述，影片保留了真相的多義性，正是要通過這種形式揭示生活本真的面目。

電影除了對中心、結果的解構外，還表現在對傳統二元對立哲學觀的解構。首先，影片中最突出的一組二元對立就是男女性別的對立，以至于大部分評論家都將電影稱為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在內容上，桑德拉確實是一個強勢的女性，她的強勢也造成了夫妻二人的對立，影片藉此探討了男女因為性別的刻板印象而各自承受的壓力和痛苦。但實際上，《墜落的審判》這部電影并非要支持女性壓倒男性，將男女性別對峙起來，而是要探討以往固有的刻板印象和性別秩序并不利于兩性關系的和諧發展，女性被壓抑的同時，男性也會因能力弱于女性而遭到來自男權社會的偏見壓力，因此才會出現這樣的家庭悲劇。影片有意引起大眾深思的問題恰恰是男女性別不應該是二元對立的，而要容忍多樣化的婚姻模式，才能實現和諧共存。因此，《墜落的審判》通過薩穆埃爾的墜落事件，引導大眾解構對性別關系二元對立的固有認知，進而開啟一種對兩性關系的全新理解。

其次，在電影中，愛與恨、自殺與他殺、有罪與無罪都是潛在的二元對立，但作者又通過留白和不確定敘述消解了這些二元對立關系，使這些問題在家庭事件中充分敞開。倘若真如桑德拉對兒子所說的那樣，她愛薩穆埃爾，不可能殺他，那么男主人公就是自殺。但是錄音中的吵架和打斗的聲音又證明了二人之間確實有矛盾存在。如果確實如錄音內容所呈現的，二人相互敵視、相互嫉妒，那么薩穆埃爾極有可能被妻子所殺。但是兩種對立的情感和可能最后都走向了模糊和混沌，正如桑德拉所言，夫妻之間的關系本來就是復雜的，有時候并肩作戰，有時單打獨斗，有時彼此為敵。愛與恨、自殺與他殺、有罪與無罪的界限被模糊了，影片消解了這些二元對立的命題，體現出了很強的解構主義觀念。

最后，影片消解了虛構與現實的二元對立。在電影中男女主人公都在進行文學創作，桑德拉在小說中虛構的殺夫情節，被融入到了丈夫薩穆埃爾死亡案件的庭審證據當中。法庭對薩穆埃爾的死亡事件進行了多種想象和推斷，無論是墜落的繪圖猜測，還是對錄音帶中的對話和聲音的想象，都帶有很強的虛構性，但這些虛構在某種程度上又有很強的現實化潛力。事件哲學認為事件是敞開的、動態的，并一直被不斷建構。德勒茲曾說，事件是生成的或者是創生的，“生成”正是指純粹事件在各種具體情境中的現實化過程，這個過程永無止境，因為純粹事件是純粹的儲備，總能提供新東西。《墜落的審判》就是提供給我們一個純粹儲備的事件，然后通過種種虛構不斷使事件現實化，但影片最終沒有讓任何一種虛構成為現實，使得事件一直處于被不斷建構的動態狀態。事件在不斷言說中向我們敞開了生活和人性的種種可能。正如海德格爾所說，人類生存的存在模式并不是res[也就是realitas（真實性的）]的存在模式，而是作為必須成為（having to be）的一種存在模式（換句話說，也就是一種可能性）。意大利裔美國學者約翰·D.卡普托在《上帝的苦弱：一個事件神學》一書中也指出：“作為真相的事件不是一個認識論問題，也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一種行為。我所說的事件的真相，是指事件的能力，這個名字所承載的無限制的和不可預見的未來，其無法控制的可能性中可能包含壞消息……”從這個層面上來看，《墜落的審判》的意圖既不在于揭示墜樓真相，也不在于揭露婚姻的真相，而是要揭露約翰·D.卡普托所說的作為真相的事件。

結" 語

《墜落的審判》是一部形式大于內容、藝術性大于故事性的影片，看似簡單的墜樓事件，其實只不過是打破大眾慣有認知的切入口，電影的真實目的在于呈現生活的哲理。導演茹斯汀·特里耶是敘事的高手，不僅運用了眾多敘事策略，還善于控制電影的聲畫關系，有節制地展現影像，達到懸置真相的效果。影片以一場死亡事件開始，又不斷解構唯一和真實，使墜樓事件成為不可言說之“事件”。導演巧妙利用敘事策略所呈現的哲理，與事件哲學形成了很強的暗合性。無論是因為某種主觀意圖或是不自覺的信息轉化或再次挪用，事件都是知識或信息的表達所無法還原或中立的。影片中的墜樓事件因為各種意圖而無法言說，但導演更是用無法言說的立場和手段為我們展現了事件哲學的理念，即人類的生存模式不是一成不變的存在模式，而是潛藏著無限可能性的存在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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