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茨納赫筆記》的現代國家批判及其思想史意義

摘要：對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批判性分析，是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的核心議題，也是貫穿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重要內容。克羅茨納赫時期是馬克思開始思想轉變、初步對現代國家問題發表意見和看法的初始階段，《克羅茨納赫筆記》構成了他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探索全新現代國家學說的重要思想路標。馬克思在《克羅茨納赫筆記》中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基本觀點集中體現在：現代國家不是所謂整體理念運動的產物，而是社會歷史發展的結果，有著深厚的經濟根源和歷史基礎；資產階級宣揚的人民主權原則和私有財產權、平等、自由等“人權”，實質只是資產階級為了實現自身特殊利益的虛構，并不能真正地保障貧苦群眾的利益；代議制反映的只是資產階級的特殊利益，具有歷史局限性。馬克思初步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思想成果，為他創立唯物主義歷史觀、建構全新現代國家學說提供了歷史事實基礎和實踐基礎，對于我們認識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本質、回應一些西方人士關于中國道路中國制度的謬論也有著重要價值和意義。

關鍵詞：《克羅茨納赫筆記》；現代國家；人民主權；私有財產；唯物史觀

中圖分類號：A81"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12-0060-08

一、引言

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建構無產階級專政新型國家以更好地實現人的解放，是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的核心議題，也是貫穿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重要內容。雖然馬克思終其一生也沒有專門圍繞現代國家問題形成一部類似于《資本論》的體系化論著，但他在各個時期的著作和通信中都對現代國家問題發表過意見和看法，不僅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法蘭西內戰》等論著中明確了現代國家問題研究的哲學基礎、理論主題、基本問題，還留下了關于現代國家著作的“三大論綱”，從不同視角提出“現代國家論”的基本構想。其中，第一論綱是1843年7—8月形成的《克羅茨納赫筆記》（下文簡稱《筆記》）第二筆記和第四筆記的“主題索引”和“內容索引”，標注了馬克思開始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框架思路和基本問題；第二論綱是1844年11月形成的《關于現代國家的著作的計劃草稿》，既是馬克思對1842年至1844年政治批判實踐和理論研究的總結，又是他繼續深化現代國家問題研究、擬寫“現代國家論”的框架思路；第三論綱是1857—1859年間形成的政治經濟學批判著作“五篇計劃”“六冊計劃”中的《國家》篇（冊）計劃，從政治經濟學視角明確了現代國家問題研究的思想框架和研究要點。這三大論綱都是形成于馬克思實現思想轉變與發展的關鍵節點，是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形成和發展史上的重要思想路標。

在前期研究中，筆者已初步探討了《關于現代國家的著作的計劃草稿》、政治經濟學批判著作“五篇計劃”“六冊計劃”中的《國家》篇（冊）計劃及其相關文獻所蘊含的現代國家批判思想要點，1分析了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視角、政治經濟學視角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基本觀點。克羅茨納赫時期是馬克思開始思想轉變，并初步對現代國家問題發表意見和看法的初始階段，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的形成史上占據重要地位。本文以《筆記》第二筆記和第四筆記的“主題索引”“內容索引”為線索，分析馬克思在這一時期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主要觀點，以及其對于馬克思創立唯物主義歷史觀、建構全新現代國家學說的思想史意義。

二、現代國家批判是貫穿《克羅茨納赫筆記》的重要課題

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對黑格爾理性主義國家觀的顛覆性反思中，已經初步認識到國家不是所謂人類精神或自由理性的產物，而是被客觀的現實物質利益所決定，是有產階級、特權等級借以實現自身特殊利益的工具，并不能真正實現包括貧苦群眾在內的普遍的人的利益。不過，由于馬克思對所謂物質利益還缺乏清晰認識，加之他在哲學層面還沒有擺脫黑格爾主義的影響，導致他雖然觸碰到揭示國家奧秘的門檻，但僅停留于經驗層面的粗淺認識，亟待一次理論確證和升華。1843年3月退出《萊茵報》編輯部后，馬克思開始全面審視他在《萊茵報》時期關于國家問題的看法，《筆記》便是他為了解決“物質利益難事”“苦惱的疑問”而進行歷史與政治研究的結果。從摘錄內容來看，《筆記》看似雜亂無章，實則有著清晰的線索和主題，第二筆記和第四筆記中的“索引”，為我們理解馬克思在這一時期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思想要點提供了鑰匙。

圍繞著“國家和市民社會的相互關系”這一課題，[1]（p75）馬克思對所有制、階級和國家問題予以特別關注。這三類問題構成了馬克思在這一時期進行歷史與政治研究的理論線索和核心議題。也正是在這些問題的研究中，確證了他在《萊茵報》時期關于國家問題的粗淺認識，初步明確了資本主義現代國家批判的基本框架和研究思路。

第一，所有制形式及其在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問題，是貫穿于馬克思“全部歷史摘錄筆記的一條主線”。[2]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第一次遇到了要對所謂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事，而且他在現實生活問題的剖析中已經覺察到所謂物質利益與現實國家之間存在著一定的關聯性，初步認識到特權等級的特殊利益對國家和法的支配作用，然而他當時對所謂物質利益的實質還只是有著模糊認識，“物質利益難事”“苦惱的疑問”成為他退出《萊茵報》編輯部后從事歷史與政治研究的一個現實動因。在第二筆記的內容索引中，“所有制及其后果”標題占據中心位置，馬克思在這一標題之下羅列“私有財產的巴托羅繆之夜”“所有者與奴仆同財產之間的聯系”“財產作為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的條件”“占有與財產”等小標題，可見他對所有制問題的重視程度，這為他闡明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內在關系、構建全新現代國家學說奠定了重要基礎。不過，馬克思在這一時期還沒有正式從政治經濟學視角研究所有制問題，而是將它同解答“苦惱的疑問”相關聯，將所有制看作一種法律關系，進而圍繞所有制的產生及其在人類社會不同時代的發展、所有制的各種形式、所有制關系與政治關系的聯系，以及所有制關系對國家和整個社會制度的影響等問題進行研究。

第二，階級、等級問題與所有制問題密切相關，主要涉及“階級的形成、階級和等級的特權的性質以及封建等級轉化為市民社會的階級結構的問題”。[1]（p77）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之所以對黑格爾理性主義國家觀產生了懷疑乃至顛覆性反思，重要原因之一便是他在現實國家制度、法律制度及其實踐狀況的剖析中看到了國家被有產階級或特權等級所掌控的事實，這種事實與黑格爾所描繪的理性國家景象截然不同。由此，與財產、國家問題密切相關的階級、等級問題也便成為了他對黑格爾法哲學進行批判性分析的重要課題。在第二筆記的內容索引中，與階級、等級相關的標題幾乎無處不在，如“第三等級”“貴族”“作為中間集團的貴族”“革命前三個等級的狀況”“關于特權的形成”“特權的融合”“在立憲君主政體中的貴族”“市民等級在自治共同體中特權者的地位”等，從中可以看到階級與私有財產、國家的密切關系。在第四筆記的主題索引中，索引第一欄便是“等級差別”，其后才是與階級問題相關的其他議題，從這里也可以看到階級問題在歷史與政治研究中的獨特地位和重要價值。

第三，國家與法的問題是馬克思最為關注的課題，涉及“立法權和執行權的問題，與專制主義的產生相聯的官僚制度及其形成問題，官吏同王權之間的相互關系問題，王室特權問題，代議制和人民主權問題”。[1]（p80）早在1842年加入《萊茵報》初期給盧格、奧本海姆的致信中，馬克思便已經提到他要批判黑格爾的君主立憲制主張，特別是他在《萊茵報》時期剖析現實問題時又進一步捕捉到黑格爾關于國家和法的觀點同現實國家制度實踐的內在張力。由此使得，揭示國家與法的奧秘，對黑格爾法哲學進行批判性分析，也便成了他解決“苦惱的疑問”的重要選擇。在第二筆記的內容索引中，馬克思羅列出“議會”“官僚政治”“代表會議與人民主權的關系”“代議制”“立法權”“行政權”“君主立憲制”等小標題，而后又在第四筆記的主題索引中補入了“平民院”“人民的主權”“下院”“英國憲法”“上院”等標題。從這些小標題中可以充分看出，在這一時期，馬克思一方面是從歷史維度把握古代國家向現代國家轉型發展的社會基礎和歷史進程，研究現代國家起源的歷史；另一方面是深入到現代國家的內部結構，研究現代國家的組織形式、權力結構、基本職能等問題，進而剖析現代國家的歷史局限性，闡明英、法、美這三種較為典型的現代國家制度的共同點和顯著區別。

三、《克羅茨納赫筆記》批判解構現代國家的思想要點

現代國家范疇起初是黑格爾研究法國大革命所締造的民主共和國這一全新國家形式而提出來的，以表示它相較于中世紀國家的革命性和進步性意義。在《筆記》中，馬克思從歷史視角考察英國君主立憲制、法國大革命史、美國國家制度及其實踐，全面審視代議制的理論主張同現實實踐之間的張力，初步揭示資產階級宣揚的人民主權原則和私有財產權、平等、自由等所謂“人權”的本質，首次探討了資產階級共和國的歷史局限。

第一，現代國家不是所謂整體理念運動的產物。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已經初步意識到黑格爾理性主義國家觀的缺陷，認識到國家并不是所謂人類精神或自由理性的產物，而是被現實的物質利益關系所支配。在1843年初《摩澤爾記者的辯護》一文中，馬克思首次指出人們在研究國家問題時很容易陷入“忽視各種關系的客觀本性，而用當事人的意志來解釋一切”的“歧途”，強調“存在著這樣一些關系，這些關系既決定私人的行動，也決定個別行政當局的行動，而且就像呼吸的方式一樣不以他們為轉移”。[3]（p363）在《筆記》中，馬克思大量摘錄了現代國家起源的歷史文獻，對《萊茵報》時期的粗淺認識進行了歷史確證和理論升華，初步意識到階級斗爭對于現代國家發展的價值，揭示了現代國家起源的社會歷史基礎。比如，馬克思摘錄林加爾特《英國史》第二卷關于議會制的歷史，認識到代議制不是人民主權、三權分立等政治原則的產物，而是在現實的政治斗爭中形成的，有著一個從萌芽到誕生、成熟的發展過程。同時，馬克思通過摘錄施密特《法國史》第一卷關于城市和市民等級的發展如何導致“管理藝術的產生”的論述，初步把握到現代國家的權力來源。即：“公社和市民等級的產生，在兩個階級——封地占有者和非自由人（在此以前，幾乎全體居民都分裂為這兩個階級，如果不算僧侶的話）——之間造成了第三等級，這個等級依靠爭得和獲得的權利，可以反抗暴力和專橫。……各個城市的市民彼此發生多種多樣的活躍的關系；他們在從事同類工作的基礎上開始形成比較狹小的團體，對城市公社的事務的共同關心把他們彼此聯合起來。正是在公社中要處理這些事務并適當地領導這些事務的任務，導致了管理藝術的產生。”[4]（p49）

第二，人民主權概念的使用具有任意性，所謂“人民主權”只是資產階級為了實現自身特殊利益的虛構。人民主權原則是資產階級革命和資本主義國家建構的理論基礎，然而馬克思在摘錄筆記中初步認識到人民主權原則的虛構性及其歷史局限，表示“不相信君主的神授權利，同樣也不相信人民的主權”。[4]（p51）

首先，人民主權概念的使用具有任意性，“人民主權”淪為各黨派為了實現自身目標而濫用的旗號。這種任意性集中體現在馬克思對路德維希《最近五十年的歷史》的三方面摘錄：一是“貴族和私人所有者”援引“人民的主權”影響立法議會代表的選舉，實質只是為了確保自身利益代表者能夠順利成為議員；二是雅各賓派在國民公會對路易十六判處死刑后堅決反對“訴諸人民”，實質是為了拯救國王；三是公安委員會和社會保安委員會凌駕于國民公會之上，但是在它們之上卻沒有任何約束力量，遵循的只是所謂“公共福利”原則。從這些摘錄中可以看到，無論封建貴族，還是作為資產階級代表的雅各賓派，都宣稱是人民主權的代表者，“人民主權”成為了人人可用、用以支撐自身利益需要的旗號。

其次，所謂“人民主權”，實質只是資產階級為了推翻封建主義制度、奪取國家權力的一種“虛構”，并不能真正地實現普遍的人的利益。《法蘭西報》于1831年2月15日發表了題為《人民的主權》的文章，較為全面地探討人民主權的理論主張和實踐狀況，馬克思對其做了大量摘錄。摘錄的核心內容主要有：一是“自從新憲章成了對全體法國人的獎賞以后，在法國有三千二百萬握有主權者。理論就是如此；但是這個理論在實踐中歸結為什么呢？首先應該[從這個數目中]減去所有窮人，可憐的握有主權者，他們的特權就是在病房中使用簡陋的床鋪……在這一類君主后面……就是擁有某些東西并且得到一些信任的握有主權者：小食利者，等等”。[4]（p58）二是“真正榮獲[最高獎賞]的法國人的數目只有八萬選民（從不久以前開始，大約有二十萬人）。列入這個數字的并不是進行統治的人數，而是經過其同意可以進行統治的人數，因為對他們來說，五年舉行一次的投票……就把他們的主權完全履行完了”。[4]（p58）三是“所謂的人民主權，無非是君主國的有產階級為了奪取君主的權利而讓各非有產階級相信的騙局……窮人到處都在受苦，而不是在進行統治；勞動者在服從，而不是在指揮；小商人和小業主在勞動，而不是在發號施令；富人到處都由于其金錢的影響而在進行統治，并且參加政權，擔任官職”。[4]（p58-59）從這些摘錄中可以看到，資產階級宣稱人民是國家權力的所有者和行使者，但在現實實踐中卻只有極少數有產者能夠觸及到國家權力，所謂“人民主權”變成了深受宗教信仰、私有財產擁有狀況、知識水平等條件限制的很小一部分的五年一次的投票權，“在存在階級對立與利益分歧的階級社會，人民主權僅僅是資產階級推翻封建貴族的統治、欺騙人民的政治手段”，[5]所謂“人民主權”反映的只是資產階級的特殊利益和政治權利。

再次，所謂“人民的意志”，實質是少數特權者的意志。這一觀點主要反映在馬克思對蘭齊措勒《論七月事件的原因、性質及其后果》的如下摘錄：“選民們不可能對議員發任何指示或者委托書，但是，通過由個別人的觀點和意愿所決定的完全自由的投票，由多數議員決定的東西就被認為是所謂的普遍意志，即人民的意志。關于主權的人民是否希望被人所代表，而且是怎樣被代表的問題，甚至沒有被提到人民面前，也沒有經一致或大多數人投票決定。”[4]（p54-55）議員是由人民選舉產生的，理論上應當充分反映選民意志，然而在實踐中，這些議員不僅沒有如實地反映選民意志，反而借助“人民意志”來實現自身特殊利益。

最后，私有財產、平等、自由等“人權”本質上只是資產階級為了實現自身特殊利益的虛構，對于貧苦群眾來說并沒有實質意義。與倡導人民主權原則相一致，資產階級通過人權宣言或權利法案宣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等“人權”，這些口號成為了資產階級用以爭取社會大眾以共同反對封建專制主義的思想武器。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已經初步捕捉到所謂物質利益同國家的辯證關系，他在《筆記》的歷史與政治研究中大量摘錄了有關資產階級利益同私有財產相關聯的論述，進一步意識到資產階級實質陷入了私有財產權的悖論——資產階級宣稱私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卻又不認為封建貴族和教會的財產同樣不受侵犯，所謂私有財產權只是保護資產階級的私有財產，是以侵犯封建財產為前提。對此，馬克思摘錄了路德維希《最近五十年的歷史》關于制憲會議在1789年8月4日晚上制定一系列廢除封建義務的法律、沒收教會財產的決議的諸多論斷，這個歷史事件被路德維希稱為“私有制的巴托羅繆之夜”。馬克思在摘錄中意識到，所謂私有財產權，事實上只是有產階級的財產權，而作為社會大多數成員的普通群眾幾乎沒有私有財產，他們也便享受不到私有財產權所賦予的相應權益，私有財產權主張不僅沒有解決普遍貧困問題，反而將普遍貧困予以法律化，私有財產權對窮人來說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步意義。

與私有財產權相關聯，馬克思圍繞平等、自由的主張及其實踐問題做了大量摘錄，揭示了它們的虛假性。對于平等權，馬克思摘錄了蘭齊措勒《論七月事件的原因、性質及其后果》的如下表述：“（議員）選舉應該由那些根據任意想出來的選舉標準（一定的年齡、一定數額的賦稅）從全體居民中選拔出來的人進行……所謂在法律面前平等的光輝范例……這種平等用對極其不同的關系和對象采取的平等態度，以極為愚蠢的方式加劇了它想加以消除的不平等。”[4]（p54）平等權主要是與選舉權相關聯，權利法案宣稱人人平等，而在現實中卻經過財產擁有狀況等各種選舉標準的資格限定，法律規定的平等成為不平等，資產階級革命和民主共和國并不能保證真正的普遍的平等。在自由權方面，馬克思摘錄瓦克斯穆特《革命時代法國史》的如下話語：“自由對于社會的人來說，只不過是權利的自由。它是財產自由，同樣也是身材自由，是力量、精神、活動、手藝和勞動的自由。”[6]（p27）而且，他還摘錄了羅伯斯庇爾反對用某種賦稅作為公民參加基層會議的條件的觀點：“憲法規定，主權在于人民，在于人民的一切個人。因此，每個個人都有權利參加制定使他負有義務的法律，參加管理作為他自己事務的公共事務。如果不是這樣，那么，說人人權利平等，任何人都是公民，等等，都是虛假的。”[4]（p66）雖然資產階級的人權宣言或權利法案宣稱全體社會成員享有平等、自由等“人權”，但這些權利以私有財產為基礎，“人權”淪為了各黨派借以實現自身目標、欺騙普通大眾的字眼，所謂平等、自由反映的是事實的不平等、不自由，人權的宣布不僅不能消除反而會加劇這些問題。

第四，代議制實質只是資產階級的特殊利益訴求在國家制度原則和制度形式的現實反映，具有歷史局限性。資產階級在推翻封建主義國家制度之后，普遍實行代議制，馬克思在摘錄筆記中既看到了代議制度在英國和法國的差異性，又批判了代議制原則，初步揭示出代議制和資產階級共和國的歷史局限性。

具體說來，一是認識到資產階級國家的代議制反映的只是資產階級的政治權利和物質利益需要。歷史地看，代議制政體起初是在王權反對封建主的斗爭、城市和市民社會等級的影響日益增長的條件下誕生的，然而隨著資產階級逐漸在經濟上占據主導地位，代議制成為了那些力圖掌握國家政權的資產階級用以反對君主專制、壓制貧困群眾以更好地實現自身統治的政權形式。在《筆記》中，馬克思摘錄了《法蘭西報》1831年5月1日的如下話語：“政治錯誤是這樣的：執政的諸侯和當局的工作、關系和事務仿佛是……社會的工作、關系和事務。這就是說，每一個國家實質上都是一個共同體，所謂的共和國……某種實際上是完全虛構的法人。”[4]（p59）按照人民主權原則的內在邏輯，代議制的民主共和國應當是全體社會成員的共和國，但是在現實實踐中卻淪為了“國家的債權人”即資產階級的私有之物，“國家的債權人同國家的官吏一樣是……現代國家的特權人物”。[4]（p59）

二是初步剖析代議制建構基礎的虛構性。在代議制的歷史考察中，馬克思摘錄了蘭齊措勒《論七月事件的原因、性質及其后果》一書附錄對代議制建立在“兩種主要的虛構”上的論述：第一種虛構是“國家的所有臣民的總和，全體人民是一個大的社團或團體，實質上是法律上的或者神秘的個人，這種個人實質上由同類的和權利平等的成員組成。這種社團（公民等級）的存在似乎就是全部法律狀態的真正基礎……一切單個的現實的社團和分化……在這種情況下都將完全消失，等等”，“這一虛構……屬于應該被代表的那個實質本身的存在和面貌”；第二種虛構“屬于人民的臆造的法律身份借以顯示出來并發生影響的方式。這個[過程]本來可能而且應該通過代表會議而發生……全體‘國家公民’這個大的團體的一小部分成員作為選民會議被召集在一起……從他們當中代表們……這些代表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應該被認為是國家的某一個地區或者把他推選出來的那個選民會議的代表，而是神秘的整體的代表，代表們不受選民方面的任何指示、任何委托的束縛，但是都享有無限的權力：經他們用多數票決定的事情，就是國民的共同意志的真實表現，等等”。[4]（p57-58）不久后，馬克思在1843年9月致盧格的信中表示，代議制是私有財產統治的政治表現，強調要把“代議制度從政治形式提升為普遍形式，并指出這種制度的真正的基本意義”。[7]（p9）

三是初步揭示資產階級共和國的局限性。美國被視為民主的代議制國家的楷模，托克維爾等資產階級理論家們對其予以高度評價，而馬克思從英國保守派作者托馬斯·漢密爾頓《美國人和美國風俗習慣》一書中摘錄了大量論及資產階級共和國局限性的重要材料。托馬斯·漢密爾頓的著作以較為嚴謹的視角記載了美國從獨立戰爭結束到19世紀30年代的社會歷史現實：封建領主反對無產者享有選舉權；黑人形式上是自由人，實際上卻如同帕里亞一樣；美國人的上帝——貪婪和唯利是圖；富人破壞所有公民在法律上一律平等的規定；國會不再是國家運行的策源地，淪為北方和南方對立的利益相沖突的地方；中等階層開始淪為驕傲自滿的代名詞；紐約資產階級社會已經分成工人和資本家兩個對立的部分；資本家的勢力；參議員已經淪為了私有者的附屬。簡言之，漢密爾頓的著作指出了民主共和國楷模的美國社會存在著尖銳的社會沖突，而從馬克思對漢密爾頓著作的諸多原文摘錄中可以看到他對美國憲法和國家制度的重視。雖然馬克思在該摘錄中并沒有對此留下任何評注，但這些史料為他后續研究奠定了歷史基礎。

四、《克羅茨納赫筆記》批判解構現代國家的思想史意義

1859年，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一文中回顧青年時代的思想進程時指出，他在《萊茵報》時期“第一次遇到要對所謂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事”，為了解決“苦惱的疑問”，他在退出《萊茵報》編輯部后對黑格爾法哲學進行了批判的分析，由此揭示國家和法的奧秘而轉向政治經濟學研究。[8]（p588，591）克羅茨納赫時期是馬克思開始思想轉變并初步對現代國家問題發表意見和看法的始端，雖然他只在《筆記》中為數不多的幾個地方留下“索引”和評注，但正是從這些“索引”和評注中可以看到他當時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理論線索、研究主題和基本觀點。在馬克思的思想發展史上，特別是從馬克思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建構全新現代國家學說的思想歷程來看，馬克思在《筆記》中以現代國家議題為核心內容的歷史與政治研究，構成了他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探索新型現代國家制度的起始階段，有著重要的思想史意義。

第一，為批判性分析黑格爾法哲學、創立唯物主義歷史觀提供了歷史事實基礎。MEGA2第4部門第2卷編輯領導人H.C.魯緬采娃指出，《筆記》的意義首先在于“它照亮了馬克思走向唯物主義歷史觀的一段行程”。[1]（p74）在馬克思的思想進程中，《筆記》既是他對黑格爾法哲學進行批判性分析的重要準備資料，也為他創立唯物主義歷史觀提供了歷史事實基礎。在第四筆記摘錄蘭克《論法國的復辟時代》關于法國復辟時代所有制關系的論述后，馬克思寫道：“……當黑格爾把國家觀念的因素變成主語，而把國家存在的舊形式變成謂語時——可是，在歷史真實中，情況恰恰相反：國家觀念總是國家存在的[舊]形式的謂語——他實際上只是道出了時代的共同精神，道出了時代的政治神學。這里，情況也同他的哲學宗教泛神論完全一樣。這樣一來，一切非理性的形式也就變成了理性的形式。但是，原則上這里被當成決定性因素的在宗教方面是理性，在國家方面則是國家觀念。這種形而上學是反動勢力的形而上學的反映，對于反動勢力來說，舊世界就是新世界觀的真理。”[9]（p368-369）在這里，馬克思首次指出黑格爾理性主義國家觀存在著“主謂顛倒”的問題，道出了國家存在決定國家觀念、國家觀念是國家存在的反映的客觀事實，是他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批判黑格爾法哲學的思辨唯心主義論證方式、作出“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重要論斷的前奏，標志著他“相對鮮明地跳出了黑格爾思辨理性的唯心主義原則”，[10]蘊含著全新哲學立場。可以說，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捕捉到的物質利益決定國家的粗淺認識，在《筆記》的摘錄和簡要評述中得到了歷史確證與理論升華。這些摘錄筆記和評述，構成了馬克思遠離黑格爾主義、歷史唯物主義觀開始萌芽的思想路標。

第二，為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建構全新現代國家學說提供歷史實踐基礎。18世紀末至19世紀上半葉是資產階級革命蓬勃發展的變革時代，英國的立憲君主制日趨成熟完善，美國在獨立戰爭勝利后也建立起總統制共和制，法國在經歷大革命的洗禮后，平等、自由等理念深入人心，這三國的現代國家制度被各國資產階級所推崇和效仿。然而，馬克思通過英、法、美等資產階級國家的政治制度和運行機制問題的歷史與政治研究，初步認識到資產階級社會、資產階級革命、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局限性，為他后來進一步系統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作了材料準備。比如，資產階級往往打著“人民主權”“人權”的旗幟推進革命，資產階級共和國被包裝成為普遍利益的實現形式，而馬克思摘錄約翰·羅素的《從亨利希七世執政到近代英國的政府與憲法的歷史》時，特別記下了英國存在著“腐朽的市鎮”制度的事實，初步把握到資產階級共和國的局限。英國84個市鎮的所有者在18世紀末把他們推薦的157名代表送入議會，然而這些議會成員卻遠離了人民，甚至當人民同政府的意見不一致時，由人民推薦代表組成的下院總是更多地傾向“政府一邊，而不是人民一邊”。特別是，馬克思對《人民的主權》的摘錄表明，他已經意識到以“人民主權”“人權”為基礎的資產階級社會、代議制國家實質是資產階級為了實現自身利益的虛構，資產階級革命和資產階級國家不足以建立一個符合人的尊嚴的社會，不足以保證貧苦群眾在內的全體社會成員都享有真正的、普遍的平等自由。后來，馬克思在《論猶太人問題》中直接引用了摘錄于這一時期的托馬斯·漢密爾頓《美國人和美國風俗習慣》的片段。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列舉了漢密爾頓談到的國家取消財產選舉權的限制、人在政治上宣布私有財產被廢除等美國政治生活中的事實，并在評述這一現象時引用漢密爾頓“廣大群眾戰勝了財產所有者和金錢財富”的話語，強調非私有者在同樣擁有立法和選舉權的資格之后，并沒有真正地取消私有財產的限制，“財產資格限制是承認私有財產的最后一個政治形式”。[11]（p29）同時，馬克思對法國大革命締造的現代國家的高度關注，也成為他后來擬寫《關于現代國家的著作的計劃草稿》的準備材料。在該計劃草稿中，馬克思將現代國家起源歷史或法國革命作為了撰寫“現代國家論”的開篇。

第三，初步明確現代國家問題研究的理論線索和基本問題，為深化現代國家問題研究提供了寶貴經驗。具體說來，一是在歷史與政治研究中開始將國家問題研究同所有制問題相關聯，是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將現代國家問題研究同政治經濟學研究、市民社會研究緊密結合的前期準備。二是圍繞著階級、所有制、國家法的關系問題，在《筆記》的“主題索引”“內容索引”中第一次明確現代國家問題研究要點，涵蓋了現代國家起源的歷史、代議制的演進史，現代國家的政權組織形式、權力結構、法律制度，以及人民主權原則和私有財產權、平等、自由等“人權”，等等。這些要點，后來在《關于現代國家的著作的計劃草稿》、政治經濟學批判著作“五篇計劃”“六冊計劃”的《國家》篇（冊）等“論綱”中得以延續和發展。三是在《筆記》中摘錄了國家二重性的相關論述，為馬克思后來系統闡釋現代國家的本質和職能問題貢獻了價值。比如，馬克思在摘錄施密特《法國史》第一卷中關于正式處理公社公共事務的需要“導致了管理藝術的產生”的論述之外，還摘錄蘭齊措勒《論七月事件的原因、性質及其后果》的如下話語：“任何人類共同體的兩種基本形式——協作和統治——畢竟總是并肩前進的”，[4]（p54）“在行政權中……存在著兩種權力……（一）統治的權力；（二）管理的權力。媾和和宣戰，領導和統率軍隊，同別的大國進行談判，直接任命高級官員，平衡和調解國內各個不同等級的利益——這就是統治的權力……不應該忘記，從馬扎然時代起，行政權更多的是進行管理，而不是進行統治；而革命把這種傾向推到了令人難于置信的水平”。[4]（p60）

五、結語

歷史地看，馬克思在《筆記》中圍繞著市民社會同國家的關系這一重要命題，初步地剖析所有制、階級、國家的關系，在歷史與現實、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中確證了他在《萊茵報》時期關于國家問題的初步認識，特別是在歷史和政治研究中初步揭示了所謂“人民主權”“人權”的實質，指出資產階級革命、資產階級共和國的歷史局限，首次對資本主義現代國家進行了批判性分析，為他后來系統地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建構歷史唯物主義的現代國家學說提供了歷史事實基礎和實踐基礎，在馬克思主義思想史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的形成和發展史上有著重要地位。同時，馬克思在《筆記》中批判解構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基本觀點，對于我們當前準確地把握資本主義現代國家的階級本質、更好地回應一些西方人士動輒以所謂“人權”“普世價值”等論調來歪曲、抹黑甚至否定中國道路中國制度的錯誤觀點，同樣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不過我們也必須清晰地認識到，馬克思在克羅茨納赫時期還沒有完成哲學唯物主義立場的轉變，雖然他已經初步對資本主義現代國家進行了批判解構，但這些批判還沒有建立在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即唯物史觀和唯物辯證法）的基礎上，也沒有科學地闡明資本主義現代國家制度的替代方案，他關于現代國家問題的一些觀點仍處于萌芽階段，具有碎片化特征，缺乏體系性。對此，我們既要全面地把握馬克思在這一時期初步批判解構現代國家、探尋全新現代國家制度形式的思想軌跡及其基本觀點，同時又要辯證地認識其歷史局限性。

參考文獻：

[1]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列主義研究資料：1983年第6輯[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2]馬廷斌.歷史科學研究在馬克思主義形成過程中的重要作用[J].馬克思主義研究，1985，（4）.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資料室.馬列著作編譯資料：第11輯[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5]王代月，孫菲菲.《克羅茨納赫筆記》：馬克思早期政治批判的轉折點[J].求是學刊，2016，（2）.

[6]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資料室.馬列著作編譯資料：第12輯[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

[7]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8]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9]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10]鄧安琪，卜祥記.《克羅茨納赫筆記》的歷史學研究及其思想史意義[J].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6）.

[1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責任編輯" "張" 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