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間”里的夢想：當代青年邁入共享自習室的文化邏輯

摘要：共享自習室作為新時代非正式自主學習空間，以一種新型社會空間形態呈現著當代青年的社會心態與生存環境?；诿褡逯痉椒?，借鑒社會學與現象學的相關理論，發現當代青年洞悉“生存焦慮”與“內卷文化”后，懷揣對未來的期待，主動進入自習室“充電”，依靠社會空間的再生產，享受同伴效應帶來的學習規訓，依靠精致的市場投資邏輯，在非正式學習“場域”生成良好“慣習”。作為應對職業發展困境和“躺平”“擺爛”等青年亞文化的“空間路徑”，共享自習室對青年群體形成終身學習意識，建設學習型社會具有重要意義。因而，應關注青年群體的生存發展窘境，預防教育市場化對共享自習室“異化”，用政策規范和引導其正規化發展，助力青年夢想實現和學習型大國建設。

關鍵詞：青年群體；非正式學習；共享自習室；空間再生產

中圖分類號：C912.4; G40-052; G6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477（2024）12-0087-08

一、問題提出

共享自習室（又稱付費自習室、自習社、自習吧等）是指隨著現代化推進和共享經濟形式的出現，興起的非正式公共學習空間，一般需要根據使用時長付費購買座位。2023年12月13日光明日報發表的《年輕人為何花錢上自習》報道稱，截至2022年，我國付費自習室用戶人數增長到755萬，其中20歲到30歲年齡段的年輕人占比超過50%。[1]共享自習室作為一種新型學習空間樣態，2014年國內首家付費自習室在廣州成立，隨后全國各地新增近千家，2019年被稱為中國付費自習室“元年”。近年來，付費自習室已經從一二線城市不斷下沉至縣城，使得“買座位”的討論甚囂塵上。[2]（p36-37）在我國，眾多青年人群將夢想藏身于小小的“格子間”，這也導致其朝著更加精致化、人性化、多樣化的方向發展。[3]作為“內卷”與“焦慮”時代的一種創新性非正式學習方式，它的誕生與發展不僅涉及社會結構的影響，更呈現了青年人的社會心態變化。現有研究集中從共享經濟[4]（p66-68）、空間建設策略[5]（p96-103）和消費現象[6]（p64-69）探討付費自習室的運行機制，但對這種學習方式流行背后的社會緣由與意義分析尚不充分。針對這一新的社會現象和經濟模式，本研究將重點關注以下問題：青年人群為何主動邁入“格子間”？從長遠而言，社會結構因素在何種程度上影響了“付費自習室”的發展及其可持續發展何以可能？“付費自習室”的興起與發展，體現了現代化進程中的何種社會困境與文化邏輯？以及尋求如何讓“付費自習室”良性運行和青年人職業發展的優化路徑。

二、文獻爬梳與分析視角

（一）非正式學習：自主學習空間轉型

非正式學習（Informal Learning）是區別于學校課堂正式學習（Formal Learning）的概念，映射著自主學習方式的轉變。[7]（p47-50）20世紀50年代諾爾斯（Malcolm Knowles）提出“非正式學習”，作為彌合正式學習的方式。有學者表示：“非正式學習是每個人在日常生活經歷與自然環境中獲得、積累知識、技能和見識并貫穿一生的過程?！盵8]（p8）馬席克（Victoria J.Marsick）和沃特金斯（Karen E.Watkins）認為：“非正式學習（包括偶發性學習）可能發生在機構中，但不發生在課堂教室環境中，并非高度結構化，對學習的主要控制權掌握在學習者自己手中，如果這種學習得到社會鼓勵，那就算是學習條件不優越的環境中也會出現。其包括自我導向學習、網絡學習、指導學習、訓練與試驗等，出現在任何時間與地點。”[9]（p7）因此，非正式學習的主要特征在于打破學習時空限制、學習方式靈活、學習主體自我負責，它以自主學習的方式，滿足人們自我提升的需求，打破著時空碎片化的限制。

近年來，人們發現非正式學習對個體所學知識的貢獻率在75%以上。[10]（p19-24）非正式學習不僅是大學生除正式學習以外最重要的知識和能力獲取途徑，[11]（p59-62）也是青年人汲取知識與充電的重要路徑。從理論層面而言，非正式學習更是構建學習型社會的體現。[12]（p75-77）作為新領域不斷引起學界重視，特別是不同場景下的非正式學習研究，[13]（p68-71）具有共享性、支持性和互動性的非正式學習空間等。[14]（p43-46）從高校中流動的“自習室”到云端的“線上自習”，[15]（p92-98）從“青年夜校熱”再到“共享自習室”，非正式學習空間日益多樣化，其推動著自主學習方式的轉變，線下自習室既是自我規訓與集體監督的共享空間，也是新時代青年個體自由與社交自主的場域，更為成年人打造了“充電”與“蓄能”的“格子間”。全球興起終身學習的發展變革中，非正式學習空間逐漸成為自主學習方式轉型的重要方向。

（二）內卷文化：當代青年發展焦慮

“共享自習室”產生與發展植根于宏觀社會結構，折射出青年群體對學習和提升自我的渴求，反映了當代社會青年的職業發展焦慮與內卷的現狀。當代青年人的內卷“反映出劇烈社會變遷后趨于穩定，在激烈的資源競爭壓力下，個體出現社會流動焦慮，它形象刻畫了青年通過無休止的‘努力’使自身在某一領域有所‘精進’，以獲得更多、更優質資源的競爭現象”。[16]（p34-42）青年的焦慮與內卷相伴而生，對于未來職業發展的焦慮，導致其陷入不斷內卷的“漩渦”，“今天的內卷是一個陀螺式的死循環，我們要不斷抽打自己，每天不斷地動員自己。所以它是一個高度動態的陷阱，非常耗能”。[17]（p5-13）“共享自習室”作為公共空間在社會內卷和青年人焦慮心態的作用下，成為新時代青年寄托夢想的“魔方”，通過精致投資主義增加“沉沒成本”，增強自我管理，利用“同伴效應”強化自我規訓，更是在日常中不斷整合“碎片時間”充電蓄能、拒絕“躺平”。

近來，關于青年“內卷”“躺平”與“佛系”的探索浩如煙海。與“內卷”相比，“躺平”被認為是青年的“自我反抗式逃離”，[18]（p32-44）“佛系”則是一種消極的遁世主義與悲觀的生存論調。[19]（p41-45）面對當前個體職業競爭的“白熱化”，大部分青年人并未“躺平”或“佛系”，而是開始選擇差異化的“內卷”之路，比如在日益“內卷”的就業市場中，有的青年出現了“向下兼容”的擇業行為，[20]（p19-26）傾向“折中”的“45度青年”不斷涌現，[21]（p112-119）更是產生了“間隔年”青年的另類內卷實踐。[22]（p74-80）“共享自習室”的出現使得在校大學生獲得了更多的自主學習空間，步入社會的青年人可以在高速信息化與科技化的社區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充電樁”。同時，共享自習室作為非正式學習空間，滿足了當代青年自主學習的發展期待，具備“親密有間”的社會互動特點，成為新時代青年內卷文化下優化職業規劃、緩解焦慮心態、養成終身學習習慣的“新去處”和“新賽道”。

三、研究設計與方法

本研究采取質性方法，通過線上網絡民族志和線下參與觀察獲取田野材料，結合半結構式問卷調查與開放式深度訪談，從被研究者主觀能動性與社會結構的客觀環境出發，探析當代青年熱衷“共享自習室”的根源，聚焦日常生活與個體經歷，結合社會環境與結構因素，闡釋這一現象背后的文化邏輯。2023年8月筆者租房期間去大學城附近的“DN青年匯”對房子進行實地考察，偶然觀察到該棟樓建有的“共享自習室”，此自習室的形式主要是敞開式“格子間”，每個桌子之間用木板相互分隔，同時設休息區、景觀區、開放區等不同板塊，在此機緣巧合之下加入“蘑菇自習室（MOGROOM）”。此自習室共有40個座位，24小時營業，365天全年無休，據客服介紹，“旺季”座位供不應求，“淡季”平時也就十幾個人，根據不同的客戶需求設置了不同時長和價格的學習卡，主要服務對象是20—30歲的青年人群，考研和考公“大軍”占主體，也有已經工作的年輕人。研究者在2023年8月至2024年4月期間對南京市D大學城內10余家自習室展開田野調查，利用研究對象學習休息時間對學習者開展30—40分鐘的訪談，同時利用微信、QQ等線上軟件進行補充。訪談內容主要包括基本信息、學習動機、學習感受以及個人對這種自習室的態度與看法。本研究主要選取12名典型研究對象進行呈現，根據學術倫理和隱私保護對其匿名化處理。

四、青年熱衷線下自習室的內在邏輯

（一）自我充電：拒絕“躺平”的未來期待

“共享自習室”是當代青年非正式學習的自主空間，更是面對未來就業與職業發展拒絕“躺平”的反映，在社會轉型和現代化進程中，青年的現代性焦慮通過“躺平”和“佛系”為代表的亞文化呈現出來，而共享自習室更多地展現了青年勇于打破“黑箱”的精神，他們用“弱者的武器”抵抗面臨的生存焦慮與勞動“異化”。根據訪談和調查，“共享自習室”的運行規則主要包括以下兩種：“一種是全自助式自習室，自習者自行掃碼注冊，網上預約座位、選擇辦卡時長付款，每個座位之間有隔板，無須打卡記錄學習時間，自由選擇學習時間段與時長，老板會定期找人更新休息區的茶點、飲用水、零食等，打印機、冰箱、微波爐、文具等一應俱全，其余完全由自習者自主掌控。第二種則是半自助式自習室，很多自習室的發起者也是準備考公或考研的青年人，他們則充當管家角色，幫助格子間里的自習者辦理相關手續，建立微信群或者QQ群，發布一些學習資料，提供學習打卡功能，完成輔助性任務，學習則完全自主，他們與自習者共同在自習室奮斗。”（楊浩—20230821）龐維國認為自主學習的主要特征是：能動性、有效性和相對獨立性。[23]（p78-83）“共享自習室”的運行模式則是基于青年自學的主觀能動性，提供相對獨立的學習空間，以達到提高學習效率的目的。

柯林斯在《文憑社會》中提到隨著現代化、市場化發展，“文憑通脹”“學歷貶值”日趨嚴峻。[24]（p1）這也導致中國青年人為了夢想和未來，會不斷投入教育成本，陷入焦慮和內卷競爭之中。當代青年群體從“蝸居”“蟻族”到“蹲族”，呈現出“內卷—躺平—佛系—擺爛”的多樣態勢，但大部分青年人仍在通過“充電”，不斷開拓新道路，拒絕躺平，依靠自身努力走出“內卷”，奔赴新地。[16]（p34-42）共享自習室的“同學們”談道：“現在到自習室學習，置身于小小的格子間就像給自己充電。因為它自由、靈活、人性的自主安排，能夠讓你體會到沉浸式學習，雖然現在就業前景堪憂，但是我們拒絕躺平，適當的內卷可以為社會提供動力。今年是我最后一次考公考編，不論如何都要趁年輕為自己的未來和前途拼一把?！保▌ァ?0231002）有的在校大學生表示：“現在考研、考公太卷了，學校圖書館里的座位有限，然后餐廳、食堂里面有時候很嘈雜，自習室24小時營業，非常安靜，晚上9點之后，自習室僅剩下幾個人，偶爾需要打印材料，也可以自助連接打印機，樓下有超市和便利店，可以買吃的和學習用品，非常方便。感覺像是帶著對未來的憧憬，讓夢想在小小的格子間里徜徉。你只要掌控好自己，未來可期。躺平多了只能擺爛，消磨意志。”（婉瑜—20231005）有研究表明，當代青年群體“躺平”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增強社會分化，導致階層流動受阻，不利于中國現代化和人類世界發展，應該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力量，建構21世紀的中國新青年文化。[25]（p54-63）

除考公、考研的青年群體外，共享自習室也滿足了很多已有工作年輕人“充電”的需求。Z世代帶來了新潮流的同時，也對現在的青年人提出了新的要求，一方面要提升自身的綜合能力適應現代化浪潮，另一方面又要積極應對新挑戰以防“長江后浪推前浪”被淘汰。正如受訪人所說：“工作了也不能真躺平，都是年輕人，卷得很，社會發展進步很快，需要我們提升自身素質，才能適應工作要求?！保ㄐ》肌?0231112）此外，有人也提及：“現在企業青年人多，大家入職之后為了工資待遇和未來發展，瘋狂考證，我們會計行業頂尖是注會，你要是真躺平了那就有被淘汰的風險，共享自習室給了我們自主學習的機會，必須把握住，跟上時代發展的步伐?！保ɡ钴姟?0231204）“真躺平”的回應揭示了“躺平”的真實意涵，它蘊含著豐富的生活哲學，它是青年人“洞察”社會現實無奈的“吶喊”，更是抵抗制度性不公的“邏輯”，大部分青年人只是借此反諷戲謔、緩解壓力。其實“內卷”與“躺平”并非二元對立，從結構功能主義而言，二者為青年人提供了可供參考的“坐標系”，要學會在焦慮文化盛行的時代保持適當的“內卷”，又不會囿于喪文化的“躺平”而“擺爛”。

（二）空間共享：同伴效應的學習規訓

共享自習室對當代青年的“吸引力”不僅源于“自主”，更在于其作為公共社會空間的再生產能力。作為學習“場域”，它寄托著青年人對自律與“慣習”的追求，承載著學生時代同伴效應下共同學習與監督的“回憶”，更隱喻著新時代青年群體對于“微觀權力”之下“空間正義”的期待。據受訪人介紹：“我們在自習室學習，可以互相監督、陪伴，但是不存在領導和下屬之間上下級的關系，大家都是為了夢想拼搏。當你看向其他座位，你會想到學生時代跟同伴一起奮斗的日子，看著他們努力的身影，也在無形中激發自己的斗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學習環境和氛圍很重要?！保ㄓ晖?0231121）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表明，空間生產屬于社會生產的一部分，受多種社會關系和力量驅動。[26]（p14）共享自習室作為社會空間，其生產和再生產是社會構成的過程和結果，將青年人的意想、構想與現實實踐相結合的“場域”。有備考的大學生認為：“現在準備各種考試的大學生很多，大家都需要安靜的學習場所，既不受熟人同學的互相干擾，又能享受學習同伴帶來的激勵效應。我感覺在共享自習室，大家若即若離，沒有學校教師等監控束縛，互相監督相互鼓勵，又能夠起到一定的同伴效應。你看著別人學習，自己也不能偷懶。若是運氣好還能遇見志同道合的學友搭子?！保ɑ刍邸?0230910）

?？卵芯俊拔⒂^權力”，從學校、醫院、監獄等公共空間探究權力如何像毛細血管般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27]（p68-73）但他更多關注的是“控制術”，具備規訓與懲罰功能的權力機構設計的“空間實踐”。共享自習室作為公共空間，其所呈現的權力與“規訓”沒有資本主義權力視域下的監視，更多呈現的是同伴間的監督與“規訓”，將自主學習回歸到日常生活實踐，在場域內借助同伴效應形成良好“慣習”。德賽都認為：“日常生活實踐”就是作為實踐主題的大眾相應于具體環境、具體機制而進行的“使用者”運作方式。[28]（p146-148）使用者根據日常生活的需求進行空間創造和實踐，共享自習室則是當代青年人在日常生活中進行的“空間實踐”?！翱臻g實踐”作為日常生活實踐理論的關鍵問題，主要討論日常生活中空間的介入、挪用與創造方式。[29]（p177-199）德賽都將這種空間創造實踐稱為“戰術”，共享自習室便是當代青年根據社會文化生產技術進行的空間再生產，企圖在階層固化日趨明顯、社會上升流動受阻的環境中尋求“空間正義”。在社會學家看來，空間正義指正義的空間維度，將空間視為物質性存在，在空間的生產和生活中注重維護不同階層、不同群體公平占有、利用空間進行生產、生活的權利。[30]（p16-18）很多青年人在共享自習室自主學習的過程，是獲得平等、自由的實踐，忘卻了工作中的“空間差異”，享受自習室帶來的“空間正義”。

共享自習室作為公共空間，聚合了眾多自主學習的青年群體，這產生的“同伴效應”推動著青年人在他律中形成自律，實現自主學習的“雙贏”。正如訪談人所述：“在共享自習室，雖然大家互相不熟悉，但又好像有著心靈感應，不會打招呼，但知道大家都有一樣的目標，所以就成了心照不宣的‘朋友’，有時候只要一個眼神就會讓你堅定地學習?！边€有人表示：“在這里學習中我也認識了幾個‘研友’，大家互相提醒，互相鼓勵，有問題一起解決，然后共同努力學習，爭取一起‘上岸’?！保ò—20231012）“同伴效應”源于社會互動理論，表明人與人之間互動會在心理和行為上相互影響、相互作用。[31]（p256-266）共享自習室給青年人提供了“歸屬感”和“認同感”，將某種社會規范以潛移默化的形式擴散，并使青年人在日常實踐中不斷內化，讓他們在“無聲”的學習互動中強化自主學習動機，激發內生動力。

（三）精致消費：投資邏輯的沉浸體驗

市場發展與社會轉型促進了經濟發展，也催生出新的青年面貌和精致消費觀念，“精致生活”的觀念經常與中產相關聯，但是在共享自習室的自主學習中也映射出當代青年追求“精致”與“儀式感”的日常建構。有自習者說：“這家自習室是精心挑選對比過的，有的自習室只有桌子沒有隔間，有的不提供飲料和零食，沒有休息區和討論區，有的沒有辦公用品，打印、復印等都得去其他地方，這會浪費學習時間，反正都是要花錢，那肯定要讓自己的收益最大化?！保ú└纭?0240102）青年追求精致生活的文化邏輯更多在于自我實現以及自我發展的需要，注重人性化和舒適感的生活習慣。青年的精致生活認知與投資邏輯無可厚非，但必須洞悉精致背后真正的意涵，精致生活是奮斗而來的獲得感、充實精神的幸福感、自強自立的自信心等多種要素的合集。[32]（p61-67）

另外，市場化之下的投資邏輯表現為一種“規訓與懲罰”，青年人通過投資增加學習的“沉沒成本”，以此約束自己形成良好的自主學習“慣習”，繼而規訓自己的行為方式和思維習慣，強化自律意識。“懲罰”性更多體現為心理上的“負罪感”，消費觀產生的“回報率”和“收獲感”是對未來夢想實現的反映，如果青年人因某些原因而未完成自己的學習計劃，則會害怕自己的夢想化為“泡影”或僅是幻想的“烏托邦”，由此產生的心理壓力轉化成自主學習的動力。

“儀式感”是青年精致生活的重要體現，“學習需要儀式感”也成為當代青年人自主學習的追求。有的自習者認為：“自習室和圖書館的意義就是區分學習與生活狀態，每天到自習室學習的過程本身就是具有儀式感的事情，然后因為你消費了，又豐富了這場儀式的構成。而且我們每天在群里打卡學習，還能夠打卡學習時長，這些細小的行為，都是我們自主學習的加冕儀式。在充滿儀式感的氛圍中學習，幸福感滿滿?！保〞苑濉?0240212）“打卡”作為青年學習的儀式過程，能夠強化自律意識，在自我管理中獲得滿足感和愉悅感。“儀式感”不僅是一種感覺更是規定的邏輯和文化實踐。[33]（p120-126）儀式通過發揮文化功能生產儀式感，從而在場域中形塑慣習，它通過一種類似規訓的機制在操演中提升青年學習的原動力。青年學習的儀式感能喚起內心的自我尊重，如同“指示牌”引導他們沉浸式學習，推動他們養成良好的慣習，打造向上的精神感和學習滿足感，提升學習效率，緩解身心疲憊，符合當代青年對“精致主義”的理想追求。

五、青年熱衷線下自習室的社會因素

（一）內卷沖擊下的生存焦慮

當代青年對共享自習室的熱衷，根植于內卷社會產生的生存焦慮，表現為自身職業發展困境，對未來就業的迷茫和即將面臨失業的恐慌。人是社會的人，每個人都怕被時代拋棄，為了達成社會標準，人們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這種加速的“力量”成為一種奴役人們的壓力。[34]（p110）智聯招聘2024年大學生就業力問卷調查數據顯示，我國2024屆高校大學生只有55.5%畢業去向為單位就業，有19.1%選擇慢就業。[35]低迷的就業率呈現出后疫情時代青年就業前景的嚴峻，眾多大學生基本“畢業即失業”，供需不平衡導致他們為了沖出重圍選擇考公、考研，青年的內卷形式也從正式學習空間拓展到非正式學習空間，從校內卷到校外，“夜校”“書吧”等形式的非正式學習空間如同雨后春筍般崛起。此外，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4年11月全國城鎮不包括在校生的16歲到29歲勞動力失業率為21.8%。[36]現代化和科技進步不斷沖擊著就業市場，勞動力需求下降，造成縮招裁員，青年失業率上升導致“疤痕效應”明顯，為了應對嚴峻的“淘汰賽”，年輕人不得不再次卷入這“沒有硝煙的戰場”。在社會變革時期，各種社會思潮加速了青年個性意識、權利意識的覺醒，青年目光更多轉向了生存與發展，在現實主義和理想主義之間，多了些現實實惠的選擇。[37]

從宏觀而言，青年生存焦慮源于社會結構的矛盾，從微觀而言，青年群體受媒體和網絡影響出現身份認同危機。受到功績主義的影響，生活在Z世代的青年群體受到“內卷”“佛系”“躺平”“擺爛”等亞文化傳播的影響，容易導致其內心的自我認知和定位出現偏差。如今高效主義盛行，青年沒有意識到“內卷”與“擺爛”都不能解決當下的危機，人們需要一種新的生活形式和敘事形態，生產一個新時代和新生命狀態，將其從飛轉的“停滯”狀態中釋放，從而建立身份認同基礎上的青年亞文化。[16]（p34-42）在調研中經常聽到“現在我們青年人也不容易，卷也卷不過，躺也躺不平，擺也不敢擺。所以就來自習室學習，只能是通過努力給自己開辟未來的道路，沒有別的辦法，看看現在的大學本科生找不到工作的遍地是，企業又經常性裁員，只能跟著大家一起卷”。（李軍—20240106）青年群體既是社會結構的產物和結果，又是社會結構的行動者和實踐者，讓他們在焦慮中過度競爭不符合其自我認同，但讓其躺平與擺爛，又失去了他們對青年角色的自我期待。在這種無奈與彷徨中，當代青年人選擇在共享自習室中尋求安慰，在自主學習中重構自我，在與時俱進中調適心態。

（二）共享經濟下的市場引導

后疫情時代共享經濟的規模化、平臺化成為現代化發展的潮流，在“互聯網+”科技的加持下共享自習室成為新型商業模式的“空間樣態”，當代青年精致消費習慣的養成和職業發展的生存焦慮，使其作為非正式學習空間深受青年人青睞。由于政府并未明確提出相關政策規定，行業門檻較低，共享自習室數量迅速激增，整個行業存在商業模式不清晰、客流不穩定、盈利方式單一、同質化現象嚴重、競爭機制不完善等現象，為了在“商戰”中獲勝，不斷推出人性化、專業化的服務，開展“價格戰術”，使得共享自習室行業內部出現“內卷”。艾媒數據（iiMedia Research）顯示，共享自習室用戶數量攀升迅速，2023年超過880萬人進入自習室學習，預計2025年共享自習室的用戶規模將超過1000萬人。[38]作為非正式學習空間的共享自習室未來將朝著細分化、跨界化、共享化、智能化、社區化、規范化的方向發展。教育市場化并非將教育事業視為經濟產業追求利潤最大化，或者完全出售教育服務發展商品經濟，教育市場只是一種“準市場”或有限市場，應該是政府強制力規制下的“準市場”。[39]（p23-29）

圖書館和書店是我國青年最常去的自主學習場所，但公共空間資源不足，“一座難求”導致需求外溢，青年人在“洞察”到未來的生存與發展困境后，轉向需要付費的共享自習室，希望通過經濟資本的自我投資彌補社會結構的不足。為了迎合青年的需求，共享自習室借用網絡媒體與各種App平臺，不斷滲透自己的營銷觀念：“你只管學習，其他的一切交給我們。”不斷通過“具身化”的情感策略，利用感同身受的“共情”與“移情”方式，潛移默化地將其價值觀滲透到青年群體?！拔覀兊阶粤暿覍W習確實花錢，但花錢買環境很重要，現在大家都在提升自己，如果沒有這個空間，我們更難以發展。另外，在這里你會感到你并非孤軍奮戰，能讓你有歸屬感，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學習，其他不用管，也是一種幸福吧?！保ㄐ∠摹?0231012）新時代青年由于受到“個體化”觀念和“懸浮”社會的影響，導致其身份認同和情感激勵缺失，共享自習室在市場化影響下充分“內化”了當前社會環境自身的缺陷，從而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幫助非正式自主學習空間在“碎片化”與“內卷化”盛行的競爭中打開了一條“通道”。

（三）學習型社會的政策導向

終身學習和學習型社會是國家教育改革與發展的基本共識和重要思想，21世紀初，中國提出“學習型社會”以應對經濟社會發展面臨的新形勢、新問題和新挑戰。近年來，習近平總書記進一步強調：“推動教育數字化，建設全民終身學習的學習型社會、學習型大國?！盵40]在國家政策的引導下，“學習型社會”的思想深入人心，這為共享自習室的生存和發展提供了國家支持。有學者表示學習型社會的內涵是指：“以個體的學習來追求個體的發展，以終身的學習來追求終身的發展，以靈活的學習來追求多樣的發展，以自主的學習來追求內在的發展?！盵41]（p5-14）為促進學習型社會建設，需要以學習型城市、學習型城鄉社區、學習型政府、學習型政黨建設為重點，抓好各類學習型組織建設。[42]（p3-11）作為非正式自主學習空間的共享自習室，不僅順應青年和社會發展的價值取向，有利于終身學習文化的形成，更是面對“教育爆炸”和“過度競爭”的社會形態。

據訪談人描述：“共享自習室的未來大有可為，國家在強調終身學習、建設學習型社會，青年人又面臨著各種職業發展焦慮和就業危機，對自主學習空間的需求不斷上升，自習室不同于那些影子教育和培訓機構，它們更多的是一種市場導向，隨著‘雙減’等政策的推進不斷被壓縮發展空間，但是自習室的未來應該是更加廣闊的?！保魞骸?0240204）當前青年人的自主學習觀念更多受外部結構環境影響，而達恩認為學習型社會應該理解成“所有社會成員都能根據自己的意愿與能力發展他們的知識、技能和學習態度”。[41]（p5-14）學習型社會的建設需要引領青年的自主學習觀念從“自覺”轉化為“自在”，在追求“自我實現”的基礎上完善自身全面而自由發展。共享自習室雖然符合新時代的發展，但是缺乏明確的政策引導和指引，容易滋生市場亂象，增加“過度競爭”“教育焦慮”和“青年內卷”，需要從頂層設計出發，發揮政府的主觀能動性，將政治推動力、市場運作力、社會參與力、教育支撐力整合起來，形成機制共同體，引導青年群體正確認識終身學習和發展觀念，為共享自習室的有序發展提供制度保障。共享自習室不僅承載著青年的“夢想”，更描繪著“全民學習”的未來圖景，讓青年在自我“充電”中走出夢想的“烏托邦”。

六、結論與討論

在信息化和科技化時代，線下自習室作為新的社會“潮流”正如火如荼，而青年群體主動邁入共享自習室付費學習如同“祛魅”一般，折射出當代青年群體的生存與發展環境。首先，在“內卷”“躺平”與“擺爛”的亞文化中，青年群體選擇用自我“充電”的方式，懷揣著自己的“夢想”進入非正式學習空間的“格子間”，期待通過自主學習，獲得未來生存與職業發展的廣闊空間。其次，個體化時代產生的“陌生感”，使青年群體在共享空間中尋求“同伴效應”，依靠“場域”內的微觀權力規訓形成“慣習”，祈求身份認同下的“空間正義”，塑造新時代“懸浮”社會互動中的“附近感”和“歸屬感”。最后，精致主義下的消費觀和投資觀，為青年群體沉浸式學習帶來了市場文化邏輯，在追求“儀式感”的作用下形成積極的自我激勵與心理暗示，“投資—回報”的價值觀成為督促他們為自己負責的規訓機制。

青年人面對當前的“焦慮”困局，將小小的“格子間”當作自己學習的“凈土”，與志同道合的“搭子”共同探索走出“困境”的空間路徑，利用社會空間的再生產功能打造屬于新時代青年的終身學習場所。對他們而言，這既是探索自身發展的認同路徑，也是尋求社會支持的調適選擇。因此，在當代青年人積極做出選擇的同時，社會應該“洞察”到他們所面臨的窘境，幫助他們改善生存環境與社會心態。一方面要重新審視教育市場化，從頂層設計進行宏觀調控，為共享自習室的良性發展制訂有效的市場運行機制，防止其成為行業內卷的新“領地”。另一方面，政府應從建設學習型社會和學習型大國出發，立足中國式現代化，出臺相應政策與規定，給予優惠政策和補貼，引導共享自習室向正規化方向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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