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案里，有寫不盡的教育人生

王梓霖

前不久，一則題為《“寫字機器人”的新銷售去向：手寫教案壓力之下，有教師用“科技”解決問題》的新聞引起不少教育者的關注。其中寫道，一位有著4年教齡的鄉村教師小汪提到自己的教案“負擔”，打算離職后轉賣頗有市場的寫字機器人。每逢期末或開學季，不少教師就會瘋狂補“作業”，其中包括一個學期的教案，它們被要求寫在專門的表格中，格式完整、內容具體、字跡工整，而這顯然不符合撰寫教案的初衷。

認真撰寫教案是備課的一個重要環節，有利于教師熟悉教材、把握教學重難點，貫通各節課的內在聯系，清晰的教學環節也有助于提升教學有效性。多數學校會對青年教師提出手寫教案的要求，一些經驗豐富的教師也始終堅持手寫教案。我們無意評判手寫教案的合理與否，只是探討教師應如何看待教案，怎樣安排此項工作，使其對教育教學實踐更有價值。

《教育大辭典（第1卷）》對教案的論述為：“教師備課過程中以課時或課題為單位設計的教學方案。內容一般包括：班級（或年級）、學科名稱、課題、教學目的、教材要點、課的類型、教學方法、授課時間、教具和教學進程（步驟）、板書設計、習題及其答案等。教師在課后所做自我分析可簡要記錄在該計劃之后。一般設計詳盡者為詳案，簡明者為簡案?！?/p>

作為課堂教學的前期準備和詳細規劃，教案是教師日常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隨著人們對高質量教育的呼喚以及教師專業素質提升的要求，教案的設計逐漸標準化、規范化，對提升教學有效性，促進知識、技能和價值觀的傳遞起到了顯著作用。然而，某些時候由于部分學校過于整齊劃一的要求，教案成為壓在不少教師肩頭的沉重負擔，有些人因疲于應對而陷入苦悶。然而仍有相當一部分教師，在有限的時間里找到了出路，在撰寫教案、反思教學的過程中實現了自我提升，實現了教案撰寫與專業成長的“同頻共振”。

教學設計中的實踐轉向

2012年，剛畢業的李杜（化名）懷揣著滿腔教育熱情進入一所高中擔任數學教師。因為深知經驗不足，他進行了細致的備課，研究教材、學情生情、教學的重難點，等等。“那時學校要求教師有教案，不過并不檢查，是否寫教案全憑自覺?！钡慨斦n上胸有成竹地講解時，看見孩子們崇拜的眼神，他都覺得自己的辛苦沒有白費。一次縣委領導來到學校檢查工作，在抽查某位教師的教案時，發現其教案頗為陳舊，似乎許久沒有更新。進一步詢問其他教師，發現被問及的教師也都未準備教案?？h委領導離開后，學校召開會議，明確要求所有教師必須撰寫教案。領導發現，部分教師直接從網上下載教案，所以又提出了手寫教案的要求。

李杜清楚地記得，那次學校召開的檢查結果通報會上，領導點名表揚了一些教師，一位一學期完成了四本教案的教師受到高度認可。那時他正帶著三個班的數學，每天單是要批閱的作業就有210本。晚上回家后，他才開始熬夜寫教案，常常感到非常疲憊，身體也頻頻發出警報，即便如此，最多的一學期也只完成了三本。本著學習的心態，他翻閱了那些“優秀教案”，卻陷入了沉思：“無論是把課本例題和習題抄到教案本上充頁數，還是把以前的教案本拆成活頁重新組裝換個新封面充數量，這樣的事情我都不想干?！逼鋵?，學校也有由各科骨干教師組成的檢查小組，2023年李杜成為其中一員，在給教師教案匿名打分的過程中，發現評價標準是：“首先看誰寫得本數多，本數相近的情況下，看教案中的各個環節，比如是否有核心素養目標、教學反思等?！倍?，領導們依據分數和個人印象評定“優秀教案”，很少真正細致翻閱教案內容。

“不再‘卷無意義的教案”，李杜慶幸自己在2018年就作出了這樣的決定。每學期他依然會完成學校要求的教案任務，但絕不多寫，只一本簡案。此外，他還有一份自己的“教案”，其中沒有教學目標、教學重難點，但寫滿了每節課前的備課思考，“因為不交就比較隨意，有空了，再整理成文發表”。備完課、批完作業，剩下的時間他就用來翻閱課本、研究習題、啃讀教育書籍和專業期刊，有了感想就寫下來、投出去。教學表現最好的那段時間，恰恰是他學校教案寫得最少，個人“教案”寫得最多的時候。因為在教學中廣受認可，又時常發表論文，李杜沒有因為教案寫得太少而受到批評，反而不斷獲得各種機會和榮譽，畢竟“歸根結底還是要看給學生的課講得怎么樣”。

41年，400多萬字

2023年3月，一則“40年，手寫400萬字教案”的消息火爆全網。湖北省物理特級教師程啟明自從教以來，一直保持手寫教案的習慣，被人們稱贊為“活動的物理教案博物館”。他的教案也被中國教師博物館和母校華中師范大學博物館收錄。實際上，程啟明對此有些難為情：“老教案的質量真的不高，但他們只要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教案，說有歷史感。”

從教這些年來，根據教學對象的不同，他每年都會更新教案，“跟上時代發展的需要，才能更好地因材施教”。其實從教不久，他也曾想過“一勞永逸”，花高價購入了一本精美的硬面抄，甚至想過專門買支好毛筆，把教案寫得認真些、工整些，以后就專門用這一本，“后來發現不行，下一年必須重備、重寫”。早期的教案幫助他連貫地講好了知識、站穩了講臺，但隨著教學能力的提升、對學生主體的重視、實踐經驗的積累，他察覺過去的教學中有不少值得改進之處。撰寫的教案逐漸從側重教法到側重學法，從考慮某個知識點的一種講解方式到思考不同學生群體的多種授課形式，從只有教學過程到重視教后反思。他的教案本上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各種思考。“剛開始備課時，一課時要寫好幾頁、很多方法，慢慢就了解了哪些比較簡便，逐漸淘汰其中不太好的。雖然現在已經基本成型，但還是會更新。備課備得越充分、課堂越靈活、駕馭得越自如，學生的學習效果也越好?！睆慕?1年，很多學生因此愛上了物理，程啟明教的班級物理成績永遠是年級第一。

“寫教案是備課的最后一個環節?！背虇⒚鞣浅４_認這一點。他自認不算聰明，無論從教多久，備課都是他站上講臺前的必要工作。每次備課，他都會再次通讀教材，回顧上一輪教案，并尤其重視其中的教學反思環節，針對每屆學生的接受能力和實際情況重新設計教學方法，等走完這些流程才開始撰寫教案。有時執教學生知識水平相差較大的班級，那一份教案上的相應部分就會有更多樣的講解方式，如在給實驗班學生拓展知識時需要既有深度也有廣度，而在普通班則更重視橫向拓展。如今的學生，知識來源廣泛、思維活躍，因而程啟明尤其注意保持對科學前沿、實時信息的關注?！皩W生換了一屆又一屆，現在高考對物理的考查也越來越靈活、題目難度不斷加深。在教學的過程中教師要跟著進步，教案也要一直調整?！彼麜r常聯系時事熱點，思考它們與物理知識的聯結點，爭取做個學生問不倒的老師。如果真的被問倒，他也不惱，下課后立馬記到教案中，寫進教后反思里，在下節課與學生交流。在常教常新、教學相長中，他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專業提升。

對于數字化教學，程啟明持開放態度。他在課上，會以生動的圖片、視頻直觀地呈現物理規律，與傳統教學相輔相成；他認同電子教案，體會過調整教案時的便捷。只是相較于其他備課方式，他始終更傾向于手寫教案?！拔蚁?，好記性終究不如爛筆頭。我承認人與人之間有差距，我只有自己完整地寫過一遍才更有底氣。自己寫到紙面上的教案，我總希望有一定的科學性，要經得住推敲，一定得有可取之處，呈現出能供他人借鑒的價值?！庇诔虇⒚鞫?，手寫教案是對之前備課內容的總結，是一個鍛煉思維的過程，倒逼著他再次深化對問題的理解。他教案寫得很認真，也不會被教案困住。青年時期寫完一遍教案后，那些知識、思路就能印到他的腦海中，隨著年紀的增長，近些年他還會在課前再翻一翻教案，確保對教學內容心中有數。

“為了使自己的知識更加豐富，我們要不斷進行自我調整、完善和提升。雖然手寫教案的過程會花費更多時間，但它能夠帶來更好的效果，能讓我更深入地理解和掌握知識?！睘榱藢崿F這樣的目標，他總會提前三天左右就開始備課，避免課前的倉促。如果一整天沒有其他事情，他甚至能備出兩三天的課：“通過備課，我感覺自己過得很有意義，也很有價值?！?/p>

起飛的教育“雛鳥”

和程啟明類似，深圳市觀瀾第二中學地理教師劉佩云也認為自己不是一個聰明的人。在還是一只教育“雛鳥”時，也曾因為寫教案而喊過苦叫過累。她回憶道：“學校對新教師的培養主要基于教案和課堂教學，我是地理老師，這門學科很注重知識的邏輯性，如果不在備課階段下苦功夫，授課時會出現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p>

因為“想要進步”的強烈念頭，寫教案成為劉佩云主動想去做的事?！耙驗槲乙徽n一課地寫下來了，對教材內容間的邏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講課時，也不會斷斷續續、銜接不當，東講一會兒西講一會兒。”此后的一次“教學事故”，更是讓她成為一名堅定的手寫教案派?！澳翘鞂W校突然停電，我恰好在給學生講經緯網知識，那可是難點。脫離了多媒體課件，要自己繪圖純講可不容易。好在撰寫教案時我認真梳理過，繪制過一遍，站在講臺上的我很快緩過來，從容地在黑板上敲寫著、繪畫著。雖然沒有了PPT，但在一條條地寫板書的過程中，學生也能順著我的思路，在地理書上繪制筆記。下課時有學生涌上講臺夸贊，‘老師你好厲害，畫的圓和數學老師用圓規畫的一樣。我心下確實有幾分得意，但更關心課堂效果，問他們是不是聽懂了經緯網的相關知識。學生回答，‘我今天聽得可認真了，全神貫注地跟著您的板書走，當然聽懂了?！?/p>

因為用心地撰寫教案，對教學內容、教學設計了然于胸，在執教公開課時，劉佩云的心理負擔也小了很多，在課上的表現更為自信。一份份教案還讓她在教學中實現了縱向反思，更好地反思過去、現在，并著眼未來?！皬慕?年半，現在我也算是個‘小有經驗的老師了，即使用同一本書教了幾屆學生，拿起前年、去年的教案本還是會有不同的思考?！彼诓粩嗟胤穸ㄗ晕抑锌隙ㄗ晕遥摹罢痉€講臺”向“站好講臺”轉變。

教案里，有寫不盡的教育人生。一些教師在撰寫教案的過程中思考真實的教育問題，在教育實踐中探尋有效促進課堂教學的設計模式。時光的深處，已經成為學校骨干的李杜正在打磨年后將出版的“例題研究思路”，退休后又返聘任教的程啟明正享受著延長的教學生命，而一批像劉佩云這樣的“青椒”教師正朝著他們的方向堅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