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剛成 杜怡文
[摘 要] 建設與優化學術共同體關系到高等教育高質量發展進程與學術治理的改革成果,但權力博弈不均、平衡陷阱以及公眾與專家學者意識沖突等突出問題均影響學術共同體的可持續發展。鑒于此,需要通過完善學術共同體運行的基本制度,構建權責清晰且具有約束力的合作型博弈;深刻認識學術治理的可持續發展理念,開拓打破平衡狀態的學術精神內涵;謀求學術共同體發展共識共治的良好生態環境,秉行責任以回應社會承諾的契約精神等多條途徑,厘清學術共同體可持續發展建設的運行機制,構建學術共同體“善治”的新態勢。
[關鍵詞] 學術共同體;權力博弈;平衡陷阱;公眾接洽;可持續發展
[中圖分類號] G644[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2096-2991(2024)01-0094-09
高等教育的質量與規模從某種程度上代表一個國家高等教育的發達程度和發展水平。國有賢良之士眾,則國家之治厚。在全球競爭加劇的背景下,我國出臺了建設高質量教育體系的政策。學術共同體治理是高等教育治理的主陣地,也是高等教育治理制度之一[1],這意味著我國教育學術共同體的主體效能必然面臨深化改革的要求。學術共同體作為高等教育的重要參與主體,是以學術研究為志趣的學者所結成的學術組織或者團體的集合體,獨立于其他機構組織,有各自運行的邏輯和價值取向,能獨立決策和運作,具有非干涉性。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我國大學學術治理改革的定型程度取決于學術共同體建設能否實現“善治”,即建構良好的內部治理架構和運行機制,形成共同體運行的經濟與法律保障,引導學者克服自身惰性與功利性,釋放學術激情。
一、高質量高等教育學術共同體的基本特征與善治要求
厘清高質量高等教育學術共同體的基本特征與善治要求是分析學術共同體善治困境并提出優化路徑的基礎,能夠幫助學者們基于專業自主性、內聚依存性和互通共識性深刻理解學術共同體特質,并在善治理念引導下明確其發展方向。
(一)高質量高等教育學術共同體的基本特征
1.專業自主性
學術共同體的專業自主性自現代大學產生之初就被確定下來。專業自主性主要建立在知識群類基礎上,呈現以下兩方面的特征:第一,專業性是共同體成員擁有特定自主性的保障。學術共同體有自身獨有的“門檻”以阻隔外界不相關的群體,共同體成員通過作參會報告、分享研究成果、進行學術研討等專業活動對學術發展的認知與構建做出貢獻,推動學術研究活動高質量發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專業性催生了排他性,專業性越強,非專業人士越不容易加入,從而自然衍生了排他性。但高質量發展的內涵強調的是專業使其自主,而非排外使其自主。第二,在學術共同體發展樣態從“專業自主性”到“制度化”的變化過程中,共同體內部擁有區別于其他群體的約束關系所衍生的特定知識體系、運行制度、治理方案,以及一系列共同體內的非正式契約,也是共同體自治的基本條件。
2.內聚依存性
共同體作為學術共同體的上位概念,是深入認識學術共同體的基本前提。“共同體”概念的形成最早與古希臘的“共餐制”有關,而后裴迪南·滕尼斯明確提出“共同體”概念,并將其區別于“社會”,認為社會是一個“機械的人工制品”,強調共同體是生氣蓬勃、可持續發展狀態下的有機體,共同體更加強調強有力的相互依存感。[2]54學術共同體的組建基礎是共同體成員具有強烈的身份認同感和歸屬感,成員們擁有共同的信念,遵守同樣的標準與規范,相互學習、相互制約,學術共同體依靠成員的內聚依存性實現內部學術組織、學術團體及學術單位的自我管理。
3.互通共識性
在知識大爆炸時代,學科分化與細化日趨深入。與此同時,學科關聯與整合也變得日益重要。所以,學術共同體成員構成更加復雜,跨學科、跨組織現象比比皆是。但并非一個省的科學院或社會科學院就是一個學術共同體,也并非一個全國性或地方性的專業學會就是一個學術共同體[3],即不能依據某個組織的成員在形式上屬于同一組織或同一區域而判定他們是一個學術共同體。學術共同體應是成員基于學術共識自發地為所關心的問題聚集而成的組織,成員共同關心的問題是團隊的核心,成員樂于為之付出努力,并通過交流和分享,互通共融,從而在共識中發展成學術范式。
(二)高質量高等教育學術共同體的善治要求
作為學術創新供給側的重要參與主體,學術共同體既是自身不斷進行自組織建構與適應的文化社區,又是打破時間和空間限制形成的學術人才凝聚體。在我國進入新發展階段的歷史時期,高質量發展為學術共同體指明了方向,也為學術共同體的中國特色治理發展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時代課題,要求其實現從“制理”到“治理”再到“善治”的完善與蛻變。善治是在作為精神載體的學術聯合體治理基礎上組建精神層面的治理共同體。聯合國亞太經濟社會委員會(ESCP)明確了善治的八項標準,包括共同參與、厲行法治、決策透明、及時回應、達成共識、平等包容、實效效率和問責[4]。學術共同體的基本特征與運行機制同善治理念不謀而合。學術共同體的善治發展必須貫徹持久、全面、共同、代際公正等核心原則,以公正、科學的運行原則與實踐機制奠定可持續發展的基礎,以自有的開發、利用和管理資源的模式推動學術發展趨向合乎內在規律的治理。
二、高質量高等教育學術共同體“善治”建構的困境
學術知識生產的供給側“善治”改革目標最終要落實在學術共同體的可持續發展上。高等教育學術共同體發展是多重權力交織與多方利益主體協調參與的多邊共治的動態過程,這是共同體的歷史邏輯、行動邏輯和價值邏輯所決定的[5]。因此,學術治理改革體系不僅包含學術共同體自身的縱向改革,也包含學術共同體作為社會子系統的橫向組織,只有在綜合考慮共同體發展的結構性制約、剖析限制能動性因素的基礎上,才能為學術共同體治理改革與創新可持續發展提供指導與保障。
(一)多方權力博弈不均造成“鐘擺”式決策的結構性制約
在組織發展過程中受到權力博弈不均的結構性制約所導致的多方拉鋸戰,會使學術共同體在發展過程中出現停滯迂回的“鐘擺”現象。學術生產創新體系的正常運行需要從社會獲取相應的資源作為保障,而學術生產創造的活動成果最終也要反饋社會。在這種相互依賴的關系中,作為學術支持者的社會外部主體力量介入學術活動,在多方學術研究活動參與主體的不同利益訴求下衍生了合作型權力博弈行為。合作型權力博弈強調集體理性,即盡可能地保證任一參與者的利益都不受損害,甚至希望多方利益都有所增加。但現實情況卻存在權力的侵襲與置換[6],導致合作型權力博弈難以調和,參與者更重視自主決策,使得各方在策略上更趨向于衡量己方的得失。
學術共同體涉及的權力博弈包括來自內部成員和外部參與者的力量。首先是學術共同體自身內部的學術權力博弈。學術權力是學術共同體自身最基礎的生存權,因此學術團體、組織和學術區域合作機制之間與其內部個體之間存在權力分配與委派關系。高深的知識體系以及獨特的專業技能賦予了學術權力擁有權力的認識論基礎與合法性根源,社會學家吉登斯說:“互動中權力的運用包括工具的運用,參與者能夠通過影響他人的行為創造結果;工具既由一種支配秩序獲得,同時,當它們被應用時,又再生產這種支配秩序。”[7]227學術共同體的各個參與者、組織機構與團體既在權力博弈的治理過程中滿足了“尋求高深知識”的需求,又在創造優秀“知識產物”的過程中達成了擁有學術權力的結果。因此,學術共同體自身也要同時面對內部各層次和區域的基層組織與機構,甚至是學術共同體中個體與個體自治或分權的需求。所以,本文從組織與組織之間、個體與個體之間構成的矩陣關系去解釋這種分權的需求。一是隨著學術共同體規模的擴大,依據維度劃分權力有利于改進治理效果,但依據的維度不同所形成的組織必然會產生分權需求。我國大學學術治理體系更多的是以“學術單位體”治理為主導,圍繞單位利益形成了一種特定學術權力分配制度。[8]單位本身的具體規則與成員構成的差異會產生多種結果,這種結果又會促使學術競爭中產生“學術階層”與資源配置的變化。二是學術權力反映學者的價值與能力以及對學術資源的支配情況,在某些時刻表現為擁有一定的學術話語權。學術成果是學者學術能力的彰顯,而學術成果受到學術話語權的制約,學術話語權能保證學者在學術競爭(學者學術身份、聲譽、學術資本多寡)中處于有利的競爭地位,于是學者們積極關注基金和項目立項,尋求合作伙伴,力求掌握制定學術規則與資源分配的“話語權”。
其次是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為代表的外部權力的對峙。學術權力包括學者個體的學術權力和學術群體的共同權力,行政權力在本文中更多指向代表公眾意向的政府與教育相關的行政機構等外部學術活動主體權力的介入。[9]伴隨著學術權力的制度化,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愈發難解難分,行政化也在學術共同體內部顯現。一是因為學術研究對資源的依賴,使學者受雇于資源頗豐的組織。隨著學術活動的高深化、專業化、精細化與技術化發展,學術發展日益需要大量穩定的公共資金作為物質基礎。于是,以政府為主體,多企業投資并舉的外部權力不斷介入。二是文化歷史氛圍與管理思維的影響。一方面,受 “官本位”的歷史文化因素影響,學術氛圍和學術環境長期與政策休戚相關。另一方面,隨著歷史的發展,學術活動完成了從松散的個人學術研究到專業化、職業化、系統化學術研究的轉型。為確保學術研究規范、高效地運行,早期學術組織內部逐漸衍生出行政權力,而后逐漸形成擁有合法性認證權力的“獨立”正規行政機構,并建立了較為完善的制度化管理機制。
上述因素一方面導致爭奪話語權的一系列行為會將學者置于風險之中,使同行互動呈現緊張與不信任的樣態。學者會不斷強化場域內人情因素(學緣關系與精英社會互動關系)和學術資本等級,甚至會有意制造學術權力壟斷和精英共謀排外行為;另一方面,學術權力被行政權力長期干涉,容易出現學術成果的評判受到行政手段制約,造成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的越界甚至置換的現象。
(二)陷入平衡陷阱造成“集體沉默”的結構性制約
學術共同體是穩定運行的組織,習慣于“被動守成”的平衡。路徑依賴下,組織發展會有意識地控制成本與利潤的比較,尤其受沉沒成本的影響。當學術發展逐漸進入體制化時,根據諾斯路徑依賴的假定,繼續發展是基于既定路徑依賴實現的,發展既可能進入良性運行,也可能處于某種鎖定狀態。[10]255而產生路徑依賴是因為背后有對利益和所能付出成本的考慮。例如,在制定與實施相關政策及行動措施時,需要耗費大量資本作為代理成本。同時,在執行過程中,管理者與學者對體系的解讀需要一定的服從成本,調整與改革無疑會抬高集體成本,致使成本輻射至整個學術共同體與相關利益者,于是“集體沉默”,選擇不作為,維持原有制度或機制成為避免集體成本抬高最穩妥的方法。另一方面,既得利益者對自身利益的保持與占有欲會對打破當前穩定平衡的新觀念與新行為帶來抵觸與阻礙,以維護學術中已形成的“差序格局”。但在高質量發展的要求下,學術共同體必須轉型,打破原有平衡謀求發展,且過分平衡實際是忽略了現實條件“差異”下的偽平衡。現實中的變革發展會由無數個動態平衡推進新的發展,“平衡—不平衡—平衡”這個整體過程被稱為動態平衡,動態平衡不是一個結果,而是一個結合過程與狀態的描述,發展就是連續的適應動態平衡的過程。學術共同體是一個開放而廣泛與社會接壤的系統,且共同體組成部分因個體數量龐雜且個性迥然造成一種高度隨機的非線性復雜結構,個體與個體、團體與團體之間必然存在客觀差異性。無論從實踐層面還是內涵解釋上,在學術共同體可持續發展中達成絕對平衡的結果本身就值得商榷。動態平衡通道一旦堵塞,共同體的可持續發展即被阻斷,群體發展也將囿于原地,隨即落入一個看似美好的“平衡陷阱”,繼而出現“搭便車”“福利陷阱”等學術腐敗現象。
(三)專家與公眾(決策)意識視角不同及價值沖突的結構性制約
學術共同體的專業精英與公眾思想及認知在決策中的價值傾向不同必然導致矛盾與分歧,各學科的領導者都不得不面對來自社會視角的挑戰,要求其根據發展機遇及社會約束做出綜合判斷。專家決策判斷的主要依據是學術增值,而公眾則更加在乎投入與產出的利潤,二者的關注點不同,導致了比任何經費問題都要尖銳的學術交流沖突。
一是學術發展面臨日益趨于自指的特性,不是向熱心的公眾提供什么,而是學術發展未能向公眾做出解釋與說明。學者們常從自身學術發展、學科建設以及外在評價標準出發,而不是為公眾建立一個恰當的接受或改變現實價值觀的認識基礎。他們更多的是站在“頂層”設計與制定決策立場上進行學術研究,這種范式下生成的制度化的“高層決策權威模式”,總攬大局,立意宏觀,無疑會使政策解讀出現“模糊性”。公眾在解讀時,由于自身角色與立場的局限性,很容易錯誤解讀決策,從而導致象征性執行成為常態。同樣,當形式化的執行未能提供滿意的結果時,公眾的過高期待便會落空,學術共同體的專業決策公信力便會折損,繼而引發公眾質疑與不滿。
二是學術孵化對社會有著強大的能量輻射,導致現代社會中來自政府、市場、企業、學生及家長等不同主體的訴求日益增加,利益相關者的介入更加多元,大學作為學術研究的主陣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向外界證明和展示自身的學術質量。但政府、市場和公眾更多的是以問責的角度從外部展開監測、督促、展示和證明等評估活動。[11]事實上,公眾所感知的質量與質量本身并不一定相關,公眾評估學術發展更多基于項目式方法,按照提供的模板進行考核,大部分考查幾大類因素指標表征的學術質量。例如,教學(學習環境)、研究(數量、收入和聲譽)、引文(研究影響力)、國際視野(員工、學生和研究人員)和行業收入(知識轉讓)等,僅僅將學術成果以可量化的統計數據呈現在公眾面前。這種評估一方面可能導致公眾對學術發展過程缺乏耐心與包容,一旦不能按照理想化設計獲得滿意結果,公眾就會通過質疑等手段脅迫學術共同體,使其本體價值和精神內涵隨著輿論陣地的轉移而發生變化;另一方面,這些項目考核因素與質量的相關性是否緊密或科學,以及數據標準是否一致都有待進一步考量。再者,無論數據多全面、多直觀,都是將生動的個體轉換為虛擬符號,也會導致大眾只在意成果的可視化結果分析而忽視學術發展的整體性,以及學術本身所附帶的不確定性、內隱性和遲效性等潛在影響力。同時,數據很難促使公眾投入信仰和情感,公眾常常將投入視為一種投資活動而陷入“績效”文化陷阱,缺少長遠的戰略眼光與謀劃。這必然滋生浮躁、功利的氛圍,也就很難與學術共同體建立良好契約,導致高等教育機構的資源配置與可持續發展難以為繼。
三、高質量學術共同體的“善治”優化路徑
學術共同體的治理改革不僅要一針見血,還要多管齊下。一方面謀而后動,實施系統式、戰略性變革,重視變革的理論指導和方法途徑,使學術共同體的發展有據可依。另一方面,也要關注學術組織動態變化中出現的即時反應,及時與社會發展接軌,在原有信念、態度、價值觀和結構上不斷修改重組,并進行自我反思與監督,使學術共同體能更好地適應新時代高等教育發展的要求。
(一)組織合作:平衡多方權力博弈,引導多元主體參與內部善治
學術共同體需要在約束與保障的基本制度下運行,并致力于合作型博弈的構建。為此,需要理解合作型博弈成立的前提。其一,博弈主體應建立合作博弈統籌的共識基礎,這一點在知識生產型社會無疑已得到證明;其二,博弈主體合作博弈會評估合作雙方約束力是否一致,當兩者約束力不一致時,就會造成博弈不均。[12]295-300約束力的基本條件是博弈參與主體之間互相制衡,能力相差無幾。因為博弈參與主體需要考量長期博弈過程的成本以及合作失敗的承受能力,甚至包括博弈對象的選擇傾向與信任程度。這就要求各方權責一致,邊界清晰,相互監督,相互制衡。
無論是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的博弈,還是學術共同體內部的權力博弈,都是客觀存在的。博弈的目的是謀求自身更好的發展,而手段是通過權力擴張以提高自身對規則制定與資源配置的影響力。人們需要承認權力分配本身存在的“非均等性”,但學術共同體要實現可持續發展就必須協調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之間的不平衡。學術共同體內部要建立一個優良的學術生態環境,以法律為代表的一定程度上的強制性要素參與是必要的,它們為學術共同體的諸多利益參與者提供了合作博弈的約束力與權責主體。基于此,可以提出構建博弈主體約束力的兩點策略。
1.重審學術自我規制的程序正義之路
其一,“程序規制治理+內向標準”雙管齊下,約束權力傾軋。程序規制是學術共同體治理法治化的必要基礎,是實現大學治理邁向良法善治的核心要義,[13]也是約束公權力的兜底保障。程序規制強調制定法律與實施的程序性,強調程序過程、方式與主體參與的關系是正義且公平的。但這種外在標準只針對事實標準,爭議雙方的心理難以達成合意,應該將程序規制加上爭議雙方的內在標準。因此,程序正義的目的一方面是讓成員在學術活動中享有廣泛的學術自由,信息開放透明,減少信息不對稱造成的機會主義行為問題,以提升成員的參與度。同時,通過學術共同體內部規范性文件的制定,明確規章制度審查范圍與具體實施辦法,著重事前、事中及事后規制;另一方面,學術自我規制改革的關鍵在于引領發展性評價理念,建構質量本位的評價標準,創新多元細分評價機制,建立公開透明的學術生態,促進公平公正的學術氛圍的形成。
其二,優化訴求反饋程序,為有需求的學術共同體成員提供訴求通道。從側重審查、通過、評估角度為學術成員反饋與開拓相關申訴或上訴渠道,保障參與主體的權力。訴求反饋一方面可以為學術自由打開“雙閃”保駕護航,提高學術活動開放的包容度,為構建開放、共享、包容、自由的良性學術環境提供條件;另一方面,可以對學術越軌行為進行預防與威懾。當然,對學術權力的約束不是學術發展的桎梏,與其剝奪個體所擁有的私權,不如通過約束與引導讓學術私權力轉變為權威,成為具有示范性與引領價值的學術公權力。同時,約束學術權力更需要學術共同體成員基于信念和信仰回應學術自由,挑起社會責任大梁,成長為學術上的自我約束者,成就真正的學術“善治”。
2.警惕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的置換與越界
科學配置權力是解決權力之爭的重要前提。大學組織屬于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雙重治理的權力結構。學術共同體自治同樣包括兩個方面,一方面涉及高校對內部事務的自主管理,另一方面則涉及整個學術界的自我管理。為推動自主管理與自我管理,應該針對兩種不同的權力采取不同的權力處置方式:一是行政權力的授權,二是學術權力的分權。
行政權力的等級制與學術權力分權不同,行政權力是法理型統治下的一種特殊形式,是具有強制性、誘導力與自身結構化的組織制度。這就賦予了行政權力授權職能,授權須注意政府的元治理,因為等級制有著自身獨特的傳導機制,即自上而下,逐級遞推,層級較高的機構擁有的權力較大,影響范圍也更大。所以行政權力應該從授權上做到職、權、責、利清晰,上級授權者必須向受權者明確權責范圍,不交叉授權,不越級授權,建立清晰的等級鏈。學術權力是非分配性的,它源于對彼此學術成果的社會價值認同,并且在建立之初肩負著抵抗外界壓力,爭取自治、自由的責任,屬于“承認制”認同體,而不是按照學者們的資源分配需求建立的[14],即學術共同體的權力是所有個體貢獻的非典型意義上的公權力。與強制執行的法律不同,學術共同體內部事務除了需要依循法律法規與章程制度之外,還應遵守學術道德、學術信念等由學術共同體自身發展出的行為規范,兩者共同調節學術共同體內部成員之間以及成員與學術組織整體之間的關系。隨著學術共同體規模的擴大,分權對于學術共同體內部戰略性決策工作的作用也會增大。分權自身包含了下放與分配制度制定權、審核權、知情權、決策權和修改權等權限,比單純的授權性事務內涵要豐富。因此,學術共同體的自治權力與委派應該更加重視分權設計,學術共同體內部應由從績效管理角度出發形成的“金字塔形”權力分配模式逐漸轉變成“扁平組織”的權力分配模式,即幾乎每個成員都有一定的決策權。學術權力來源于學術共同體的每一個成員,在權力分配上就應當讓每一個成員享受“無差別”的對待[15]。所以,強化學術共同體的分權賦能,是學術組織區別于行政組織最根本的因素,也是學術共同體安身立命之本。
學術治理博弈過程中,同行評議是學術共同體集體權力的特殊權力分配與委派模式,是學術權力、行政權力和社會外界公共權力三者權力博弈中的制衡點。學術契約一旦形成,共同體的群體與個體將共享同等的社會聲譽。所以學術共同體內部也存在客觀的倫理規范和認定標準,并由此在共同體之中形成了同行問責制度。在這一過程中,行政權力與學術權力之間以及學術權力內部出現的復雜矩陣關系,使它們的邊界出現了“虛線”,更加需要注重學術精神內涵與制度保障。為此,應立足多主體、多元化、全方位實施能夠有效促進公平及可持續發展的學術評價,在推進學術繁榮的過程中實現善治和治以為善。
(二)動力支持:肯定非平衡動力增值,在正向循環中破除路徑依賴
1.正確看待“平衡”內涵,肯定“非平衡”狀態的積極作用
相對于大眾通常理解的“平衡”是資源、行動與政策執行的“均勻分布”,實際上,“非平衡”不僅尊重客觀發展規律,肯定了差別的存在,也指向了組織系統之間的開放與要素流通,更為強調過程中協同增效以達到解決不平衡、不充分問題所做出的努力。[16]“非平衡”結構是系統有序的前提條件,是開放流動的“活結構”,是一種微觀狀態下的動態平衡。“非平衡”不僅是一種狀態,也是一種過程。伊·普利高津認為,平衡結構是一個相對孤立靜止的“死結構”,只有遠離平衡狀態,置身于“非平衡”中,學術共同體才能利用自身的知識與資源不斷適應新要求,喚醒或激活組織內外的參與者及其思想,構建適合的新體系,保證自身的活力,從而實現可持續發展。[17]228內部的非線性相互作用是共同體嬗變的內在動力,正所謂“差異的存在構成了社會發展的動力機制”[18],差異性原理也能為人們正確看待學術共同體內部組織與機構出現的不均衡、不充分的階段性發展提供獨特視角。
基于自組織概念發展學術共同體有利于建立立足內向吸引力的學術組織工作布局,解決平衡結果帶來的動態平衡乏力僵化問題。學術共同體作為自組織結構,要為發生自組織行為創造條件,由差異推動動態平衡,肯定多個組成要素,必然會出現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無法預知、“非線性”式復雜樣態現象。因此,其一,需要內外統籌學術組織運行框架,不拘泥于實施細則。激發共鳴,不斷豐富學術組織的內容,逐漸形成學術組織之間互動的網絡效應,肯定個體與團體自身的增值空間。其二,還要呼吁基于公平、合作、開放、團結的理念,建構博采眾長的多學科結構學術氛圍,尊重學術的不同指向。在文化融合背景下,強調主動引領跨學科、跨文化生態有序開放的組織認同。其三,學術產出上也要做到高瞻遠矚,為真正有學術研究興趣的學者營造發展空間,也為致力于學術傳播和學術交流的教師另辟評價標準。在這一點上,學術成果的評價鑒定應從篩選功能轉變為以學術改進、延伸探討以及交流衍生等功能為主,凸顯“以評促建”思維,重建同行評議中的關系結構,發揮評價在激勵學術共同體創造熱情與創造動機方面的重要作用。
2.破除固化的路徑依賴,鼓勵正向循環
路徑依賴涉及有限理性范疇人的思維方式的“固化”,以及對高成本的心理承受能力。因此,破除這種路徑依賴需要從革新思想與優化成本結構兩方面著手。隨著“非線性”行動運作研究的不斷深入,自組織中的耗散理論針對“集體行動的沉默”所陷入的“固化”模式提出了新的解決思路,自組織結構下的耗散結構與協同論為非平衡態組織系統的維持與發展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撐。學術共同體本身是非線性、遠離平衡態的組織,所以打破路徑依賴就要承認“1+1>2”的錯綜交雜式參與知識生產的主體社會關系、資源以及組織形式,并關注學術共同體中參與者知識生產的發展結果且保持長遠眼光。學術參與者必須保持開放且流動的活化思維與社會產生交流,意識到學術共同體要隨著知識、技術和資源發生的改變而不斷實施重新分配,從而滿足自身發展的新需求。對于優化成本,可以通過“開源節流”的方式破除成本痼疾,打破簡單機械的投入與產出差值成本核算關系。要給予學術發展所需要的空間與資源,將“知識生產”份額做大做好,繼而通過合理的制度安排正確處理增長和分配關系,既鼓勵共同體內部交流,又鼓勵共同體與外部公眾建成多主體、多渠道的人員交流和知識技術共享機制。并以專利作為回報,使學術共同體組織與成員在學術成果市場化過程中直接獲利。同時,要妥善利用資源對參與決策的團體和個人進行能力訓練,并優化人員結構以減少成本傳遞損耗。總的來說,制定“平衡”的戰略目標要結合自身發展不同階段的需要,在“平衡”實踐中兼顧學術共同體發展的公平與效率。
(三)決策接洽:建構專家與公眾決策來源意識及價值沖突的銜接
學術大眾化時代的發展場域離不開社會與公眾。高校學者們逐漸從“兩耳不聞天下事”變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學者的學術思想與成果從傳統的同行認可拓展到向公眾和社會證明的理論與實踐結合階段,經濟與社會高質量發展、學術高質量發展和現實社會發展的復雜要求需要擴展共同體內的個人和更大社會結構內的共同體的“協商空間”[19]3。事實上,這一點在多主體深化發展治理體系中已初見端倪,多數重大課題已不再單純解決理論問題,而是轉向社會重大現實問題。從學術與現實交叉到要求理論與實踐深度融合,無一不彰顯著多邊合作機制、多方高參與度以及形成合作框架的獨特意義。學術成果更充分地轉化落地,成為能直接讓大眾認識并享受新知識的社會效益,學者的學術成果所鞏固的公共領域空間愈大,就愈能獲得強有力的學術聲譽與影響力,這也是與公眾建立社會契約更好的方式。學者與公眾建立社會契約的基礎是學術共同體與公眾之間的相互信任、包容、保護與參與,是在交互中衡量與評估學術發展的重要性,并趨向認識一致。通過社會契約促使各種沖突和不同利益得到調和并采用合作行動趨向和諧。基于社會契約,學術共同體自身的決策也更好落地,從而促進個人、企業、社會和國家之間建立伙伴關系。專家學者的前瞻科學意見與公眾的民主呼吁是兩者必須要考慮的。其一,尋求“利益訴求的最大公約數”,基于“共同利益觀”建立利益契合的橫向契約。從建構主義角度,多方博弈更加強調觀念,需要構建共同的認同感。對于因思想、規范與價值觀不同而處于不同立場的利益相關者,應幫助其進行契合性利益重組。一方面,要使各方認識到,全球化、人才資源市場、經濟機制等因素相互交織,已將各方利益體納入共同利益鏈條,他們休戚相關,需要相互合作,形成發展合力,促進認同感生成。另一方面,契合的后果并不是一種消極的折中主義,不代表各方消極退讓,也并非陷入“零和”“二元對立”沖突思維,而是在活動中追求長遠利益最大化。在決策過程中,應盡可能平衡不同利益和觀點,尋找最廣泛的共識和支持。不可否認,追求多個利益方的利益最大化有一定難度,必須經過周密思考、核算與磋商協調,通過咨詢、聽證會、問卷調查等方式實現。所以,學術共同體要擔當責任,用自身的實干擔當回應質疑,強調教育的公共利益屬性與服務全人類的價值屬性,確保在公共資助基礎上履行對社會各界的承諾。
其二,主動出擊,多方籌措,拓寬民意。共同體不應該被動地抵制,而應該主動適應尋求“承認”;不能認為學術發展的重點僅在于生產創造而忘了傳播與交流,需要爭取所有能夠爭取的“朋友”,打開在公共領域的影響力。在這一點上可以利用現代信息技術的迅速發展塑造促進共同體發展的“擬態環境”,[20]利用好“新聞媒介”擴大公眾對學術發展的愿景與反應。只有對自己正在其中發揮影響的環境有了深入了解,公眾才會對學術客觀發展規律有一個清晰的認知,才會對學術發展實現從注意到理解的轉變;另外,大眾并不是行業內的專業人士,人們對待學術發展的態度以及理解模式更傾向于簡單粗暴或者直接代入自身的原有專業思想。共同體組織中的相關專家學者可以借助媒體做出面向公眾的報告,積極引導公眾參與決策過程,提高公眾的參與意識和參與度,以此增強公眾對決策的理解和支持。同時,這種再教育的形式有利于公共輿論支持學術共同體生長,為學術共同體生長論證提供基礎。
其三,自潔行動,回應質疑,實施聚光燈下的“評議”。學術共同體內部權力等級分布,精英主義、學緣關系的存在使公眾對學術自治的公正性提出了質疑。公眾因此傾向于可見成果,將“客觀性”指標引入資助評價。例如,學歷學位、項目數量與級別,更加凸顯了資源與聲望的“馬太效應”,強化了社會權力與行政權力對學術活動內在邏輯的影響。學術共同體的自我治理改革必須直面共同體內存在的突出問題。一旦利益交換滲入學術共同體治理環節,學術發展創造力必然遭到弱化,并會嚴重影響學術共同體的可持續發展。要避免這種情況,就要深化對學術共同體發展規律的認識,勇于進行刀刃朝內的自我革新。其一,增強決策的透明度和公開性,決策過程應該盡可能地透明和公開,讓公眾了解并參與其中,以增強公眾對決策的信任和支持。其二,通過防范規避“問責”,依據相關法規,在最大程度上抑制弱點學術“破窗效應”,并從學術倫理的層面要求學者學術自潔。其三,自身監督與公眾監督相統一,充分發揮公眾的監督職能,建立有效的溝通和合作機制,促進信息共享和意見交流。借助互聯網平臺多渠道輿論監督積極打破公眾與學術共同體成員之間的話語壁壘,促成雙方共商共議,以便減少誤解和分歧,達成共識。
總之,學術共同體的社會契約應該肩負更多的特殊使命與意義。一方面,加強監管機制與制度建設,展現高等教育治理重要行為主體之一的重要價值,更好地促進學術治理水平提升,遵循學術發展自身的規律,形成學術圈規制、管理與協調的良序機制,逐步從治以為善的目的之善趨向尊重規律、順應規律的自然圓善。[21]另一方面,學術共同體發展應當體現中國特色、時代特征和國際視野,這既是對我國教育現代化內涵的豐富發展,也是我國學術共同體重新思考和設想自身在建設高質量高等教育體系過程中所承擔之責任與道德義務的必然選擇,從而回應社會各界對高質量教育發展的密切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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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nstruction of High Quality Higher Education Academic Community towards Good Governance
[Abstract] The construction and optimization of academic communities are related to the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process of higher education and the reform achievements of academic governance. However, prominent issues such as uneven power game, balance traps, and conflicts of consciousness between the public and experts and scholars all affect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academic communities. In view of this, it is necessary to improve the basic system for the operation of academic communities and build a cooperative game with clear rights and responsibilities and binding force, deeply understand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concept of academic governance, explore the academic spirit connotation of breaking the balance state, seek a good ecological environment for consensus and co governance in the development of academic communities, adhere to the contractual spirit of responsibility and responding to social commitments, and clarify the operational mechanism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construction in academic communities, and building a new trend of “good governance” in academic communities.
[Key words] academic community;power game;balance trap;public engagement;sustainable develop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