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散文”以及“人間的詩意”

內容提要：劉君雖然未可稱作世俗意義上的詩人，至少也是“心中有詩歌標準”的散文作家，其新作《向陽坡上》足可稱作“詩人的散文”。劉君早有詩歌打下的底子，她的散文不乏作詩的自覺。其行文風格不失高蹈蘊藉，所謂“味道、密度、速度、肌理”自是隱現在字里行間。盡管她沒有坐實“詩人”之名，但是我們分明看到，她在以不做詩人的狀態寫詩，以不寫詩的方式成為詩人。

關鍵詞：詩人散文 詩意 自傳性 隱形詩人

一

認識劉君好多年，早就知道這位大名鼎鼎的副刊編輯同時也是一位出色的散文作家?？墒且獮樗男聲鴮懺u論時，卻發現以前似乎并未好好讀過她的文章，甚至沒有好好認識劉君其人。

大概這正是熟人朋友總難避免的尷尬——盡管大家經常一同參加各種會議、活動，在同一場對話中侃侃而談，或許也還了解一些彼此的逸聞八卦，然而就是這樣相識好多年，往往還是熟悉的陌生人：這種“熟悉”固然經歷了時間的檢驗，大概率屬于一種值得珍視的美好印象，可是假如讓你說說這美好何來，很可能就只剩下泛泛的印象——哪怕是自己的親朋好友，我們也常常不知道彼何人斯，不知道相互之間隔了多遠的距離。所以，我們和一些相當熟絡的朋友，大概也會像當年許多人聲稱的“我的朋友胡適之”一樣，存在一條非常尷尬的看不見的鴻溝。通常就是這樣，假如你在某個“圈子”里有口皆碑，人們大抵會順理成章地認同這種共識，進而服膺你的人品才華，至于你的行蹤去跡，所為何來，反而不必另費心思。盡管每每出了新書，大家也會相互贈閱并且很顯誠懇地請對方“斧正”，但是這樣的誠懇往往只是一種形式主義的禮尚往來。免費贈閱的書，大半都是沒有開啟的罐頭，放著放著就過期了。相對于被遺忘在某個角落無人問津，由你題簽的大作能夠流入舊書市場已是最好的結局。孔夫子舊書網上那無數的作者簽名本就是最直觀的證明。回頭看看我得到的大量贈書，雖然不曾把它們交給孔夫子，卻也實在慚愧無力一一拜讀，通常只好匆匆翻幾頁，真正好好“拜讀”的不過十之一二。

劉君與我當然也會互有贈書，書架上有一本《為文有時》，就是她的簽贈本。這本書脫胎于編輯副刊時配發的“編輯手記”，雖然只是常規工作的副產品，劉君卻把它們寫成了正經八百的散文，既見手記之隨機、瑣碎，又不失為文的匠心和神采，不但盡顯一位副刊編輯的職業精神，亦可看出她點石成金的出手不凡。不過《為文有時》畢竟只是偶一為之的“編輯手記”，當我試圖談及劉君作品時，腦子里竟空空如也，除了這些“副產品”，幾乎再也想不起其他的什么文章。從前報紙強勢時，總該讀過一些，可那零星的記憶早不知散落何處。當我說到“我的朋友劉君”時，卻不知我們也是那種熟悉的陌生人——原來，我對劉君的美好印象，很大程度來自她的“江湖”名聲。雖然我也算是以讀書為業，卻沒免去“燈下黑”的毛病，常因熟識而熟視，因熟視而“無讀”，朋友之書卻沒有起碼的友情閱讀，這樣的“友情”確乎不值一哂，不過倒也促我反省自己剪除某些積習流弊，好好珍視身邊的美麗心靈。這不，劉君的這部新書《向陽坡上》尚未付梓（即將由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我就有幸提前拜讀，同時也得以彌補先前的熟視無“讀”，讓我重新認識這位熟悉的陌生人，重新認識寫散文的劉君。

二

或許出于某種偏見，我總以為散文最好不必專意為之。雖然它也堪稱最為古老的文學樣式，但是跟詩歌、小說比起來，散文似乎只能充當配角。詩人、小說家可以把散文當作余墨且蔚為大觀，散文家少有去寫詩歌小說的，更不用說大成氣候了。非常簡單的明證：寫出《米沃什詞典》《小于一》《朝花夕拾》《我與地壇》這類散文名篇的，恰恰不是專門的散文家，而是詩人或小說家。相反的例子則是：若干曾經風靡一時的散文大家，他們的作品大概只是文學史上很容易丟分的幾個填空題。顯而易見：最好的散文未必出自散文家。

所以，相較而言，比起那種滴水不漏法相莊嚴的“美文”或“大散文”，我更愿意讀詩人、小說家寫出的業余的散文。蘇珊·桑塔格就曾引述布羅茨基的話說，詩人原則上“高于”散文作家，因為在他看來詩歌是飛行術，散文則是步兵。如果詩人轉向散文寫作，就像疾馳變成小跑，意味著一種衰退。詩人寫散文如同降維操作，所以有些重要詩人不僅寫出了非常重要的散文，其創作總量甚至遠遠超過了他們的詩歌。a為此桑塔格列出了瓦萊里、里爾克、布萊希特、曼德爾施塔姆、茨維塔耶娃等一大串著名詩人，其實我們還可以為她增添北島、梁小斌、于堅、西川等中國詩人作為例證，他們在詩歌之外也都創作了大量的散文。

這樣說來劉君的散文寫作似乎不在此列——如果忽略掉副刊編輯這個職業身份，忽略掉畫家這個業余身份，她最獲認可的基本身份恐怕還是一位地道的散文作家——《向陽坡上》確確實實就是一部寫人記事、抒懷遣興的散文集。不過，在讀過這部作品之后，我才知道作者并不是一出道就是散文家，在做編輯之前，她不僅做過電臺主持人、熱線記者，還當過語文老師，更重要的是，早在上中學時，她就愛上了寫詩，在學校的“下里巴詩社”發表了第一首詩，從那之后，詩歌就成了她生命的底色，她的個人生活，她的親情、友情、愛情，莫不關乎于詩：她在詩里寫下消逝的時間，她帶著詩奔赴南方北方，她用詩歌里閃亮的靈魂照徹整個宇宙?？梢哉f，愛詩、寫詩、讀詩、悟詩從根本上貫穿了劉君的整個成長史，哪怕人到中年，那棵“心中的樹”始終向光而生，讓她在本質上成為“一直在向陽坡上”的詩人。

蘇珊·桑塔格特別推崇“詩人的散文”，她說：“二十世紀文學的偉大事件之一，是一個特殊種類的演化：不耐煩、熱烈、省略、往往使用第一人稱、常常使用不連貫或破碎的形式、主要是由詩人所寫（如果不是，則是由心中有詩歌標準的作家所寫）。對某些詩人來說，寫散文是從事一種真正完全不同的活動，使用一種不同的（更有說服力的、更理性的）聲音。”b基于這一認識，完全可以把《向陽坡上》看作一種“詩人的散文”。理由很簡單：其一，該書共三輯，劉君在每一輯的前面分別編排了一首詩，這三首詩作為各輯的題引既是各自獨立的副文本，又使整部書的正文本氣韻相通，渾然一體；其二，書中很多地方或多或少都有直接或間接引用的詩歌文本，有的篇目甚至就是講述一代人的詩歌往事，這讓整部散文集透露出詩的氣質，彌漫著濃郁的詩意；其三，詩歌是劉君散文的基本動力，雖然無緣見到她的更多詩作，我也相信她藏在抽屜里的詩歌應該殊為可觀。有鑒有此，即便劉君未可稱作世俗意義上的詩人，至少也是“心中有詩歌標準”的散文作家，這部《向陽坡上》足可稱作“詩人的散文”。

三

蘇珊·桑塔格認為：“詩人的散文不僅有一種特別的味道、密度、速度、肌理，更有一個特別的題材：詩人使命感的形成?！眂那么，從劉君的散文是否也能讀到這兩種“特別”之處？我們知道，劉君的散文創作早有詩歌打下的底子，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她的行文風格自不失其高蹈蘊藉，所謂“味道、密度、速度、肌理”自是隱現在字里行間。就以全書開篇《有一條河穿城而過》為例：

烏魯木齊河，別人只知道，它是一條季節河，每年春天，天山的冰川融化，雪水沿著北麓，攜著冰凌、沙石、草屑，一路向南，中游穿越烏魯木齊，也被叫作和平渠。

起首這一小段文字即為全書定下了質樸簡潔的調子，由一條河喚醒童年記憶，通過從容的敘述展現個人生活史以及一代人的成長史，其話語姿態盡顯誠懇實在，一概就事說事，看不到自我感動式的矯情和浮夸。窺一斑而知全豹，盡管《向陽坡上》三輯的主題各有側重，但是全書的文風卻像融化的冰川一樣摧枯拉朽，具有一種堅韌又不失其沉勇的力量，那種平淡清疏的語調，足以抵擋萬鈞雷霆。比如《立訓舅》，分明是寫一位至親的離去，卻并未像常見的悼亡散文那樣，不是口吐蓮花極贊亡人之完美，便是哭干眼淚極顯悼者之傷悲，劉君只是通篇克制，她不過是寫出了噩耗造成的沉默，寫出了傾瀉而出的淚水，寫出了最后的釋然：“心里空了，輕松了”。她只是記下了從大黑框眼鏡漾出溫暖的笑意，記下了幾句體貼入微的家常話，便讓這位喜歡寫詩，會說英語，有點神秘主義傾向的立訓舅音容宛在，遠比那種矯情拿捏的表揚稿感人至深。的確，無論記事還是抒情，在劉君寫來都是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她從來不會沉溺在泛濫的情感里自戀自憐，她只是在自己的文字中釀出了一種特別的氣質。就像她注意到黃櫨葉子揉碎后的氣味，如同祖瑪瓏的橙花香水，“前調青澀酸甜，中調明亮柔和，尾調又清新自然”（《雨后的喧囂與安靜》），劉君的文字大概也是這樣，可以讓你嗅到一種來自生命深處的異常提神的香氣。劉君的散文氣質，即如這異常的香氣，只要你稍加留意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這氣質或許就是一以貫之的詩人情結，正是隱藏在金牛座的“另一個自己”讓她把散文寫成了詩。

為強調散文與詩的親密關系，劉君引用了博爾赫斯的一句話：“詩歌停止的地方，散文就開始了。”盡管這句話的出處不明，但是博爾赫斯確曾表示：“詩歌和散文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只是形式不同而已?！眃博爾赫斯未像許多詩人那樣強調一種詩歌優越論，而是認同他的一位文學先驅史蒂文森的觀點：“散文是詩歌最困難的形式”e。這位失明的詩人認為作詩比寫散文容易，因為寫詩時他可以統攬全局，寫散文時卻只能看到寫作的局部f。博爾赫斯還表示：“每一個有智慧的詩人都是一個好的散文家?！眊因此，散文開始的時候，并不意味著詩的衰退，反倒有可能是詩的重新返場，“從一個人略微認真對待自己寫的東西這一刻起，他就是在作詩了?！県就此而言，劉君的散文寫即不乏作詩的自覺。她說：“即使在生活中不能成為詩人，也要活得像個詩人，即使一首詩不寫，也要讓自己過一種詩意的生活，這樣寫起散文來可能更會多一點兒鮮活的氣息?！保ā洞酥杏性娨狻罚┧运艜裨娙艘粯踊钪駥懺娨粯訉懮⑽?，才會寫出灑滿詩意的《向陽坡上》。

四

很顯然，“詩意”是劉君的關鍵詞，也是理解她的一條捷徑。讀罷全書就會發現，劉君之為劉君，委實具有一種詩人的使命感，她所寫出的，委實是一部特別的詩人之書。這里不再細數其辭采運思的特別，只說其題材的特別。蘇珊·桑塔格論及詩人的散文時，談到它所包含兩種敘述形式：一種題材具有直接的自傳性質，另一種題材也具有回憶錄性質，但卻是描繪另一個人，這個人或為老一輩作家同行（或導師），或為受愛戴的親人。i比照這一標準，我們也可以把劉君的散文分成兩大類：一類是寫她本人的成長史、生活史，另一類則是寫對她產生影響的作家、親人。這兩類題材有的單獨成文，但多數相互融匯，所以整本書都是回憶性質，有種懷舊的調子，相當于一部回首半生經歷的“追憶逝水年華”。

劉君生于20世紀70年代初，和我近乎同齡，所以在她的散文中，會讀到許多相似甚至完全相同的成長記憶。比如都曾讀過《少年文藝》，辦過文學社，迷過朦朧詩、席慕蓉，甚至有好多同樣喜歡的書，雖然經歷大相徑庭，卻顯然擁有多有重疊的精神資源：我們不期成了被八十年代的詩歌浪潮沖擊過的一代，于是自覺不自覺地成為背負詩歌使命的“同時代人”。劉君出生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一個農場的地窩子里，其父母都是當年的支邊青年，劉君是地道道的“兵團子女”，也算移民的后代，所以她的成長經歷既和所有同時人一樣有其鮮明的時代印記，又帶著建設兵團特有的異質色彩。印象最深的是，她像吉卜賽人一樣隨父母輾轉遷徙，甚至小小年紀就能充當媽媽的通訊員，用掏腿的方式騎著大杠自行車到各個連隊傳達通知。伴隨著風沙的童年，同時也彌漫著海棠花、沙棗花的香氣，這讓一個人的生命底片同時擁有了粗獷和細膩，也讓劉君早早看到了沙丘的盡頭，早早懂得了離別。當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震撼于天地相交的寥廓之美時，或許就像費爾南多·佩索阿所說，她的心已然略大于整個宇宙。果然，我們讀到她引用了《金薔薇》中的一段話：“詩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們周圍的一切——是我們從童年時代得到的最可貴的禮物。要是一個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長的冷靜的歲月中，沒有丟失這件禮物，那么他就是個詩人或者是個作家。”j我特意找到這本書，帕烏斯托夫斯基回顧自己的文學工作，把寫作的起點上溯到了異想天開的童年。劉君之所以贊賞他的說法，當然出于同聲相應，由此我們也可看到，寫下《向陽坡上》的詩人從哪里來。

“詩人的散文，主要是關于做一個詩人?！眐蘇珊·桑塔格如是說?！坝幸环N命運叫詩人”。劉君亦如是說。盡管此話出于感嘆李白的命運不濟，卻也道出了詩人的經典定律。成為詩人，往往意味著與世不諧，意味著格格不入，能在塵世中超然自處，定也是小概率的幸事。比起許多受累于詩或難于時俗的同代人，劉君或是幸運的：她基本是按部就班順順利利走到了中年，擁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過著童話故事所期許的幸福生活，這樣的經歷本就充滿詩意，即便她不是詩人，也把流逝的歲月過成了詩。劉君說：“有些人即使寫了一輩子詩，他也未必是個詩人，而有的人，即使一輩子不寫詩，他本身就是一首詩?！保ā禩o：紅》）盡管她沒有坐實“詩人”之名，但是我們分明看到，她在以不做詩人的狀態寫詩，以不寫詩的方式成為詩人。所以，《向陽坡上》盡是關于劉君與詩的故事，是她讀詩、寫詩、追尋詩意的詩歌往事。如果說詩人的散文往往具有自傳性，劉君的散文正是如此——她的這份自傳不是為了講述一個自相頡頏的神話，而是為了抵近更加真實的自我。費爾南多·佩索阿有詩曰：“我無欲無念。/做個詩人在我便是毫無野心。/它是讓我獨處的一種方式。”l詩人筆下的牧羊人，只是一個“好像看護過”羊群的牧羊人，他的羊群便是在腦海的白紙上寫出的詩，他在這宿命的羊群中獨處，在獨處中成為一個復歸于自然的“本性詩人”。我想劉君大概也是這樣一位與詩相守的牧羊人，從當初在書店里讀到“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這樣的詩，記住“江聲浩蕩，自屋后上升”這樣的句子時，或許她就擁有了自己的隱秘羊群，擁有了一個藏在芥子里的無邊世界。只要心有曠野，就不必擔心家里沒有草原。只要心存詩意，就可以讓羊群御風而行。劉君嘗言：“詩不必在遠方，它就在我們身邊……只要內心安靜下來，周圍的一切都會生動起來，詩意起來?！保ā洞酥杏性娨狻罚┳x她的文章，你會經常碰到“記得”“內心”“慢下來”這樣的字眼，由此亦可想見她所謂的“詩意”并非廉價的假花，而是植根在生命深處的常青之樹。

五

詩人的自傳性散文往往致力于描述作為詩人的自我，日常的自我反而常遭舍棄。大概正是這個原因，我們在詩人的自傳散文中看到的很可能只是一個形而上的詩人，那個佩索阿所期待的“自然創造的人形動物”卻隱身不見了。劉君的散文則非如此，我們在她的回憶中看到的是作為女兒、姐姐、外甥女、妻子、母親的普通人，她不僅“記得”自己的成長，更“記得”和自己的成長相關的人和事，所以才會動情地引述妹妹、舅舅寫過的詩，會想起父親在一本書的內頁寫下的詩行，也會對自己讀過的書、認識的作家詩人念念不忘，因此她的“自傳”并非講述一個人生活史，而是與個人相關聯的日常生活及其“人間的詩意”，是一個以她的記憶、感受為中心的詩性世界。

行文至此似可收尾，借此終于重新認識了我的朋友劉君——一位用散文寫詩的隱形詩人。

注釋：

abcik[美]蘇珊·桑塔格著，陶潔、黃燦然等譯：《重點所在》，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7—8頁，第12頁，第12頁，第12頁，第12頁。

df[美]威利斯·巴恩斯通編，西川譯：《博爾赫斯談話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頁，第176頁。

egh[阿根廷]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奧斯瓦爾多·費拉里著，陳東飚譯：《最后的對話》（二），新星出版社2018年版，第94頁，第94頁，第94頁。

j[俄]帕烏斯托夫斯基著，戴驄譯：《金薔薇》，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頁。

l[葡]佩索阿著，楊子譯：《費爾南多·佩索阿詩選》，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76頁。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