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夏立君散文從傳統文化、生態文明、鄉村記憶三個維度展現出帶有個人標簽意味的藝術建構及精神求索。在長期的文學實踐中,夏立君既擅長對時間與歷史中的研讀對象進行系統的洞察、省察和總結,又能深入挖掘和闡發人與歷史、人與自然、人與鄉村的內在關聯及現實意義,使散文創作展現出多元的美學特征及價值追求,顯露出堅守與反省同在的精神風貌。
關鍵詞:散文創作 藝術建構 精神求索 堅守與反省
在中國當代文壇,夏立君既是散文家又是小說家。他在長期的積累和磨礪中,始終保持樸素且虔誠的文學初衷。他的散文創作,融合作家的激情與學者的嚴謹,在思想深度的開掘、藝術創造的深化等諸方面顯出臻于化境的氣度和追求。讀其散文集《時間的壓力》《時間會說話》《時間之箭》《心中的風景》,能夠明顯感覺到,他將筆觸不斷探入到眾多研讀對象的文化脈絡深處,力求把素材積淀轉化為對社會歷史生活的深邃概括及哲學省思,體現了對傳統文化、生態文明、鄉村記憶的創作視野和文化自省自覺,蘊含著深厚的人文情懷、價值追求和社會理想,使作品在多元化藝術建構中彰顯獨特的美學特征及精神求索。
一、傳統文化:歷史理性及豐厚意蘊
從優秀傳統文化中汲取素材、提煉精髓,努力創造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和文學格局,是當代作家面臨的新的文化使命。夏立君長期浸潤于傳統文化的研讀中,如何科學承傳和發展傳統文化,體現中國文化的豐厚意蘊,始終是他的不懈追求與探索。
首先,作為一個歷史散文作者,夏立君的散文創作多以精神和制度層面的歷史文化為背景,字里行間透露出對傳統文化的清醒認知。他在長期研讀與持續領悟中,將文本構筑的歷史現場進行合理想象及推理,不斷打造出思想內涵豐富的作品,這些歷史文化散文堪稱其整個創作中最亮點頻出的主體部分。這方面通過其榮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的《時間的壓力》中對屈原、曹操、陶淵明、李白、司馬遷、李斯、李陵、夏完淳等歷史人物的抒寫,可見一斑,其間寄托著作家對傳統的熱愛與省察。
歷史是一個民族的傳統基因,亦是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夏立君顯然意識到了寫歷史名人要以尊重史實為前提,所以,他將結論和觀點建立在豐厚的史料及文本研讀基礎之上,行文要言不煩,持論縝密精當,從歷史表象中深入挖掘和闡發文本意蘊與現實意義。他頗為形象地將所關注歷史劃分為一個個“時間單元”a,根據文獻所提供的相應線索,結合當時的社會制度、思想資源、人物命運等等,對儒道佛等傳統思想、歷史人物及其作品進行綜合性評判,令我們逐漸領略屈原、司馬遷、李白等人物與各自生存環境的復雜關聯及互動。“人皆為一定時空環境里的人。大詩人必定與其生存時空形成深度復雜關聯,并且其文化遺澤會突破生存時空的限制,延伸至后來的漫長時空”b,從夏立君的這一理論基點出發,溯著《屈原:第一個獨唱的靈魂》《曹操:說曹操曹操到》《陶淵明:那一團幽隱的光明》《李白:忽然來了個李太白》等長文,可以進一步發現,作者懷揣“將古人讀到骨子里、寫到骨子里”執念,深入到古人的生存環境及文化生命內部,對其性格特征、生存現狀、心理活動、文化思想、人性本質等進行立體把握和整體還原,與讀者共同貼近歷史、剖析人性。從這個意義上講,過去與現在并非兩個孤立的存在,我們靈魂深處的某些層面,早已與祖先們交融于與時空無關的精神脈動,而這種脈動足以穿越浩瀚的歷史長河,仿佛古人就在面前,期待與我們的碰撞交流。
毫無疑問,夏立君正是順著厚重的文化脈絡進入歷史深處,努力捕捉旁人不易覺察的信息流,實現與相關歷史人物的創造性對話。由此,我們看到了一個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古人,他們在作者筆下宛若“復活”。“李白樂得像個發狂的孩子。仰天大笑啊,下巴都要笑掉了”c,突出了李白接到進宮詔書的狂喜心態;“李斯要做的士,已大不同于荀子之士、諸子百家之士。這個一無所有只有一顆雄心的士,念叨著‘得時無怠、得時無怠’,急吼吼地奔赴秦國去了”d,李斯急于求取功名的心理躍然紙上。此類表達俯拾皆是,作者將形神畢現的畫面感和歷史真實感,帶到了讀者眼前,讓更多人恍然大悟般察覺這些古人的精神世界及生命狀態。
其次,夏立君在細致梳理系列歷史人物與所處朝代復雜關系的過程中,不斷將隱匿于歷史塵埃中的實況展現出來,并對相關歷史文化予以科學的肯定、反思及省察,力求揭示人性本質及事件真相,實現歷史分析與現實觀照的統一。
既然追求歷史真實性,那自然要還原一個個有血有肉、豐滿立體的古人。夏立君認為:古人特別是處于歷史關鍵處復雜環境中的古人,每個人都需宿命般應對時代所加諸其身的一切,都有過堅守與妥協,作為千百年后的讀者作者,只有抱持付出“同情的理解”這一愿望,才能從人性的欲望、糾結、掙扎、悲憫等諸多層面展開客觀而理智的書寫。在作者所闡發的系列歷史人物中,李斯應該是復雜人性的典型代表。作者充分肯定了李斯才華橫溢,指出“時至今日,揣摩《諫逐客書》,我們仍能感受到那個將一己功業與國家追求高度融合的靈魂,感受到這個靈魂面對巨大挑戰時反敗為勝的膽識豪氣”e,繼而又揭示了李斯一步步走向墮落的深淵,指出其導致焚書坑儒事件的“刀筆吏嘴臉”f,而“《上督責書》是最無恥的文章,每個字都是李斯犧牲他人以求自保的哀鳴”g。可見,作者力求摒棄非黑即白的歷史觀,脫離那種單純定義好人壞人的標準,盡可能多重而復雜地評價研讀對象,而這正是歷史散文創作的文學特色之一。
夏立君在散文集《時間的壓力》中,分別闡釋了屈原的赤子人格及非凡屈賦、李白的純潔透明及絕世文采、陶淵明的任真自得及田園詩貢獻、司馬遷的忍辱負重及雄偉文學成就等等,充分肯定了他們在喪失個體人格尊嚴與無法掌握自我命運的生存境遇中,所堅守的精神品格——“他們在那么艱難環境里,寫下了人性極其豐富輝煌的偉大詩篇,那無疑主要根源于他們偉丈夫氣魄的支撐”h。同時我們也應看到,作者對于這些歷史人物或重或輕的愚忠及婢妾心態進行了理性剖析與批評,并且指明導致這種心態的主因并非他們自身,而是“封建專制強加給他們的精神恥辱,亦是人性適應環境的異變”i,其中蘊含著“人性的掙扎苦斗”j,這種哲學思維無疑是對研讀對象所在體制及社會環境、“弱肉強食”叢林法則的深刻反思及省察。
不經省察的生活,不值得過。那么,不經省察的歷史與傳統呢?夏立君坦言:“不經反省的歷史,不是真正的歷史;不經反省的傳統,不是有價值的傳統。”此觀點是否新鮮,不好確定;堅定有力,卻毋庸置疑。反省意識,在夏立君的歷史散文創作中是一種十分醒目的存在。不可否認,作者的反思與省察意識亦充分體現在對商鞅、李斯及其所處朝代社會環境的多種剖析中,最切中肯綮的莫過于《商鞅:歷史深處的那塊木頭》中“一根生根發芽的木頭”章節,可以說字字驚心、句句動魄,甚至有后背發涼之感,卻不乏痛快淋漓。比如,對于影響秦王朝極深的商鞅、韓非理論,作者的觀點擲地有聲,“商、韓那里,無自省、無良知、唯陰狠、唯詭詐、唯刻薄,他們打造的是一個狹隘緊張的反對一切知識的‘知識體系’,反對一切思想的‘思想黑洞’”k。又如,對于秦王朝走向窮途末路的根由,作者認為正是“商鞅變法,商、韓理論,人性稀缺,營養有限,毒性甚強”l,才使“秦國踏上了反智反文化乃至反文明之路”m,并最終導致“頑強立國達七百年的秦國,完成統一、體制強大到登峰造極之日,竟就是其崩潰之時”n。而對于商鞅、韓非的悲慘結局,作者則認為他們是自食其果,明確指出:“儒家有限制君權思想,法家卻每每痛惜君主不夠狠不夠陰不夠毒。商、韓法家并未導向真正的法治,而是導向更極端人治。他們自己的慘死,是最直接證明。”o實質上,作者歸根結底所要表達的思想要義是:人性之善或惡與體制之善或惡相輔相成,因果循環,皆有定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者更加完善了“探究心靈,解釋存在”的創作初衷,以及“存在是文學的精神邊界,存在也是文學的永恒母題”p的價值追求,使文學生發出直指人心、真正面對靈魂的思想張力。可以說,夏立君在閱讀中探究系列歷史人物之際,某種意義上也是在探究我們自己的精神秘密,頗有些“為古人塑形,為今人立魂”意味。
不應忽略的是,對于后世涉及司馬遷、曹操等歷史人物的指責或曲解,夏立君也做了實事求是的分析,盡管言辭好似有些激烈,卻不失公允,使文學表達變得更加寬廣且深刻。比如,針對“后世不斷有人指責司馬遷‘急于求名’”q說法,夏立君指出,“這是不能仰見其偉岸人格之故。不可否認,宮刑使他的立名沖動更加緊迫強烈。可是,司馬遷立名的首要目的是洗刷人生奇恥大辱,并且不是在當代洗刷,而在歷史里洗刷,在歷史里為蒙羞的靈魂正名”r,這種充滿理性的分析撥開了籠罩在司馬遷身上的迷霧,將其生命的內涵和尊嚴體現得淋漓盡致。而對于歷史上不乏爭議的曹操,夏立君則認為曹操有“豪杰的熱情,王者的霸氣,詩人的逸氣”s,指出“《述志令》是傲慢的謙虛,是霸氣的辭讓,是心事重重的誠懇。《述志令》里的曹操,是一個有怕有愛亦有擔當有胸襟的曹操,是自信又無奈的曹操”t。這些表述同樣十分精彩,為廓清那些強加于曹操身上的混淆視聽的傳聞,提供了比較豐富且清晰的論證。
透過夏立君關于歷史文化的散文,可以明顯感受到他對研讀對象的深情。最典型的莫過于他自少年時代便喜歡上的兩大歷史名人——李白、夏完淳。夏立君格外厚愛李白,將五萬多字的筆墨熱烈地賦予這位詩仙。他根據各類史料所分析的李白對身世諱莫如深的多種可能,以及所解剖的李白鮮明又復雜的個性、詩人人格與激情的各類關聯,令人看得意猶未盡。他特別指出,“月亮屬于所有人。詩意月亮卻首先屬于東方,屬于中國,屬于李白”u。李白,亦因為夏立君深入肌理的各類分析而更加鮮亮地挺立在中國文學史上,折射出更瑰瑋更長久的文化光芒。如果說,夏立君對李白的情感飽含熱烈和真摯,那么對少年英雄夏完淳的情感則飽含感動和敬重。“讀《夏完淳集》,感受其悲壯文心,雄偉靈魂,我感動不已。在如此短暫的歲月里,經受如此激烈豐富人生,愛恨情仇達于極端,十六七歲時所達到精神高度、強度,古今中外,罕有其匹”v,從中不難察覺夏立君隱藏于文字后面的情與思,扣人心弦,動人思緒,不由令人理解了他為何要獨自前往上海拜謁夏完淳墓地,為何要在夏完淳墓前傾訴衷腸,甚至于“我張開了喉嚨,放聲大哭,熱淚長流”w。
由上可見,夏立君對傳統文化境域下生命形態的深入挖掘過程,即可視為在潛移默化中承傳優秀傳統文化基因的過程。他的歷史題材散文最突出的特點在于,既從歷史角度對傳統文化積淀進行冷峻審視,又從現實角度闡發理性的歷史觀和價值觀,呈現出線索明確、思想敏銳、意蘊豐厚的藝術表達及創作追求。諸如此類,無疑是《時間的壓力》被視為當下歷史題材散文創作樣本之一的原因。
二、生態文明:生態意識及現實啟迪
近年來,隨著生態文明思想及生態文化建設的顯著提升,涌現出不少反映文學與自然關懷、生態保護、社會可持續發展的作家,為生態文學、自然文學抑或自然寫作,提供了嶄新氣象及美學追求。如果認真通讀并理解夏立君散文作品,不難發現他的某些散文篇章遠在二十年前便牽涉到生態文學及自然寫作的場景和意象,這令其散文創作呈現出重而堅實的又一藝術表征及價值取向。
“一棵樹死了,許多生命便喪失了家園。如果一片樹林消失了,那一定是眾多生靈的悲劇”x,這是夏立君面對被隨意砍伐的大樹,抑制不住發出的嘆惋。而對于遭受污染的母親河——沂河,他更加呈現出無限的憂思和憤懣,“清澈的水流沒有了,魚類幾乎絕跡,鳥鳴聲難覓,僅存的物種在量上也少多了。……這個世界已不配那么美好的生靈活著嗎?河水仍在流,但流動聲不一樣了,不是純凈的聲音了,不是愉快的聲音了,是哭泣的聲音,是嗚咽”y。寫于20世紀末的這類文字,暗含著對生態環境的憂思、警示和批判,作者敏銳意識到了系列觀察對象的生存困境,其寫作總是想返回生命的某些初衷,力圖實現對生命的整體關懷。面對這類獨特文字,我們的心不能不為之觸動,關鍵點在于:人類究竟應當怎樣做,才能維系生態的持續存在和平衡發展,那種因人類中心主義所帶來的功利色彩及以利益為價值判斷的終極取向,最終會被真正的生態文明所取代。作者將造成某些生態災難的探查與揭示一吐為快,在那些激昂的文字中,我們能夠領悟到一種現實意識的覺醒,即萬物皆有靈,應該平等和諧相處,唯有這樣,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之間方能保持協調發展的良性循環,方能找回那些被現代生活所遺失掉的本真。
夏立君對于“人與自然和諧相融”的生態意識,還充分表現在散文集《心中的風景》“西域篇”中。比如,透過“我將掌中的白蝴蝶朝向初升的太陽。我手掌的熱氣溫暖著她,陽光烤著她,她小小的孱弱的軀體在一點點積聚力量,我試著輕輕地吹動她,她顫顫地站立不穩,我又吹,她終于飛起來,飛飛降降,卻始終沒有落地。她飛走了。……我看不見她了,但我的心頭,白光仍在閃耀”z可以看出,作者努力幫助被雨水擊落的白蝴蝶重返天空,不得不說,這道白光呈現出文學特有的溫暖及意趣。特別令人玩味的是,作者竟然善待爬到枕邊的蝎子,明確表明幫助褪去老皮后的蝎子找到食物,“我輕輕地捏住你,將你裝進玻璃瓶里,明天,我將去花園里捉一只金黃的胡蜂喂你”,其間滲透出的人文關懷毋庸置疑。我以為,作者所做之事或許很輕,但對蝴蝶、蝎子等生命的珍愛發自肺腑,是與人對自然的保護、人對自然的責任與義務等方面緊密相連的,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彌足珍貴的堅守?
然而,如果把夏立君關于生態文明的創作僅僅理解為牽涉生態文學,那未免有些單一。他的《那拉提》《在那遙遠的地方》《綠洲深處》《嘉峪關行走》《鳴沙山,月牙泉》等散文篇章,均透視出“自然寫作”所倡導的自然精神和生態美學,力求在充分理解自然規律和生態系統整體的基礎上,實現景致、人文、民俗、地理、社會、哲學等諸多層面的文學表達。在作者自由、信意、開放、愉悅的筆下,那拉提草原、鳴沙山、月牙泉等景致呈現出最原始的形態和最極致的美麗,這顯然與作者熱愛大自然之心態密不可分,當然,這種愉悅也會傳遞給每位熱愛大自然的讀者。而《在那遙遠的地方》一文中,除卻自然景致描述,還穿插著地理風貌描述,以及“羊皮鼓、嗩吶、彈撥兒以嘹亮的樂音歡送著日暮時分的婚車,面容平靜懷揣黃銅茶炊的穆斯林老漢,長著藍寶石一樣大眼睛的維族少女,深街窄巷、鍛銅打鐵、花帽小刀”等重要人文風貌描述,人與物仿佛都在自然的天地中盡顯生命本真及融合,可謂“天人合一”。作者把喀什的人事與物態風俗盡情呈現出來,令這個邊陲小城產生了一種令人神往的特殊魅力。
尤為可貴的是,夏立君喜歡帶著一種無拘無束、揮灑自如的神奇狀態,力透紙背地寫樹根、沙漠、草原等情感寄托對象。特別是他很喜歡寫塔克拉瑪干沙漠及塔里木河兩岸的樹根,讓更多人了解了紅柳、胡楊等沙漠植物根系的時空生存環境,以及所呈現出的堅韌和頑強、神奇和悲壯。“紅柳一旦在沙漠戈壁上生下了根,就成了風沙的死對頭。它們抓住每一粒撲向它們的沙土,越長越高,最后就成了龐大的柳冢。”“最打動我的還是那些根,胡楊的根。那些根總是和枝干一同呈現在我眼前。地下的苦斗在地上很高的地方就顯露了出來。那些根是英雄的骨頭,支持著不屈的生命”。很顯然,這類文字流淌著對生命萬物的景仰,透視出作者渴盼在與大自然的對接中尋求心靈慰藉和精神對接。這種被作家賦予了個人與自然、自然與整體生態觀的人文內涵,不僅呈現出藝術創作的另類審美內核和情懷表征,同時也使我們的精神得以提升,從而印證了愛默生所言:“靜謐的風景里,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人類看到了其本性一樣美的東西。”
“自然寫作”離不開走到大自然當中,去開創文學創作的新思路新境界。在二十多年前的世紀末,夏立君到新疆喀什支教三年,除卻教書,其余時間幾乎全部用在了荒野陌路上:他的腳步奔走于黃土高原、河西走廊以及西域廣大地區,他的身影出現在荒漠戈壁里、小橋綠洲間,甚至連險惡峽谷也敢獨身一闖……那些用心血甚至生命換來的珍稀素材,很大程度上造就了其生態美學領域的一次重要文本實踐,呈現出自然寫作特有的文氣和境界,而這也正是我將作者的這部分散文劃歸到自然寫作的主因。可以說,夏立君于潛移默化中,不知不覺地將自然文學的種子灑向所摯愛的散文園地,為當代生態文明的普及及深化添上了濃重一筆。
三、鄉村記憶:故鄉歷程及真切寄托
親情和鄉情永遠是作家筆下難以繞開的存在,夏立君也不例外。他把這方面的情感付諸筆端,寄托在《時間會說話》《時間之箭》《心中的風景》部分篇章中。盡管這部分散文在他整個散文創作中所占比例較小,但牽涉到了作家關于血地的諸多難忘記憶,他是以自己在沂蒙鄉村度過的童年及少年時代的生活閱歷及感受為資源,寫出了一系列事實形態和意義形態,因此格外令人印象深刻。實質上,作者的這類文學實踐,既是一種表達懷念和情感寄托的過程,也是一種返回故鄉與審視故鄉同在的歷程。
作者的鄉村記憶散文彰顯了自然真切的文風,一些看似尋常的文字,于接地氣中展示出堅實一面,蘊含著深邃且令人感動的精神底色。比如,他寫母親的善良和愛,“趁老燕子都出去打食了,我找來梯子偷窺了燕子窩。……我對娘說:‘娘,窩里有三個小燕。還沒長毛呢。’娘又笑了:‘噢,你看著了?老燕子看沒看著你?千萬別嚇著它們,千萬別把老燕子嚇得不敢回家了哇。要是撇下三個光溜溜的孩子,罪可不小哇’”。他寫鄰居家老人的善良和智慧,“有一回,鄰居家的一個孩子聽到要飯的來了,便跑回家關上門,他奶奶打了他一巴掌,說:‘要飯的來了就關門,不怕傷天理?老天爺能餓煞要飯的,還餓不煞你?’”他寫父親之愛,“爺一頭鉆進屋里,爺一把給抹去我那像吊死鬼一樣吸溜著的鼻涕,又把我那沒扣好的襖扣扣上,拍拍我身上一拍就冒煙的塵土。爺說:這天兒綦冷綦冷,小三兒啊,凍死了啊。我到現在也不知道,當時爺注意沒注意到:那一刻,我的眼淚唰唰流下來了。”很明顯,這類文字已近天然去雕飾之境,作者能從最平常之心出發,一任自然而然的底氣和思緒,賦予了這部分作品豐富的血肉以及最本真、最原初的精神狀態,使其折射出親切又溫暖的人性光芒,而這正是散文創作不可或缺的重要特質。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這類親情鄉情散文中,同樣體現出可貴的洞察、省察意識。如《生命的初衷》一文中,作者敏銳洞察到了當年那些將乞丐拒之門外的人家現狀,那些人家“往往難以過上好日子。特別重要的一個現象就是:其子孫也往往難以有出息。道理在哪里呢?冥冥之中誰做主?”這段話顯然意味深長,所隱含的因果輪回、人道情懷、人性覺悟等等值得思考。更出乎意料的是,作者對大舅二舅的人生際遇進行評析時,也敢于吐露真言。從《傻子二舅》中可以看出,作者發現二舅只干“家里地里的粗活、重活、累活、臟活”,察覺到“他的手和筷子總是伸向最差的飯和菜,常常是上幾頓或數日前的剩飯剩菜”,他在同情勤勞、克己的二舅之際,坦率道出:“對飯桌上的不公,我一直心里很難受,并因此對姥爺和大舅有看法。”而對于一直拿二舅當傻長工或傻傭人使喚的大舅,作者更是直抒胸臆:“如果說,每個人骨子里都有專制的欲望,大舅這一欲望,只能在二舅一個人身上有所體現。大舅對兒女對他人都是很謙和的。”人性的復雜,即在這位普通農民身上可見一斑。可以說,作者的這類文學表達,隱含著人與鄉村、人與家庭之間復雜微妙的內在關聯,而在現實中,無論是鄉村成員還是家庭成員,均需要平等對待、互相尊重、互相關愛,只有這樣,方能奏響人與鄉村、人與家庭乃至家族間的和諧旋律。
總之,作者把鄉村記憶中尋常的生活點滴有機整合到一起,盡管瑣碎又細小,卻很堅實,它們共同支撐起了散文創作的氣息和內涵,成功撥動了讀者心弦,使作品生發出極強的感染力和啟迪性,而這正是這部分作品的顯著特點。
小結
散文創作的魅力和價值,或許就在于其內容的廣闊和思想的深刻。夏立君把深沉又不乏熱烈的情感寄托于傳統文化,寄托于大自然的山川草木,寄托于故鄉的人與事。他的散文是有重量、貼近本心的散文,這不僅在于他始終沒有停止過對文學的使命感以及對某些價值觀的堅守,還在于他始終沒有脫離生活、沒有回避歷史,并由此實現了自我情感、思維品質的赤忱表白與深沉省察。在他那里,執著堅守與批判意識同在,與自我反省同在。就夏立君而言,對文學的摯愛成為其人生情懷最鮮明的底色,其散文創作表現出來的多元化藝術建構及精神求索是不言而喻的。
注釋:
abcdefghijklmnoqrstuvw夏立君:《時間的壓力》,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7頁,第17頁,第127頁,第202頁,第205頁,第207頁,第211頁,第153頁,第153頁,第20頁,第241頁,第242頁,第239頁,第239頁,第242頁,第243頁,第191頁,第191頁,第55頁,第47頁,第115頁,第248頁,第12頁。
p謝有順:《文學的常道》,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203頁。
xyz夏立君:《心中的風景》,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第155頁,第128頁,第130頁,第23頁,第24頁。
夏立君:《時間之箭》,黃河出版社2010年版,第231頁。
拉爾夫·瓦爾多·愛默生著,吳瑞楠譯:《論自然》,中國出版集團、中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5頁。
夏立君:《時間會說話》,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第36頁,第18頁,第44頁,第20頁,第26頁,第26頁,第26頁,第28頁。
(作者單位:山東省當代文學研究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