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里的二維視角

摘要：詩詞篇幅短小，往往通過設置對立與沖突來形成張力，以增加藝術效果。詩詞中的對立與沖突與小說等敘事文本不同，它沒有足夠的情節展開空間，只能在畫面構建或意境塑造中通過其元素關系來呈現。因此，我們在欣賞詩詞，品味其意其境時，還要擁有多個維度審視文本的意識。

關鍵詞：詩詞鑒賞；二維視角；張力

詩詞篇幅短小，往往通過設置對立與沖突來形成張力，以增加藝術效果。針對這些詩詞，我們可以從多個維度審視文本，鑒賞其意境。以下嘗試舉例說明，借以拋磚引玉。

蘇軾《江城子》里的“隔”與“連”

人們常常把死別稱為陰陽兩隔，隔斷，不得相見，這就是人生的最大痛苦；尤其是親人之間這種隔斷，讓人難以承受。悼亡詩就是這種悲情文字的典型代表。蘇軾的《江城子》，恰恰是抓住“隔斷”這一特征來寫的。從生命狀態角度看，與夫人王弗是陰陽永隔了，可是，還生存在陽間的蘇軾卻無法承認這種隔斷，這就是悲情的核心點。

“十年生死兩茫?！?，生與死，陰陽相隔，再加上十年，隔的距離越來越大。按照常理，隔的距離越大，情感就會越淡薄，可是，詞人卻恰恰相反，隔的距離越大，反而情感連接得越緊密，“不思量，自難忘”，連想都不要想，是無法忘記的。這是第一層次的隔而相連。

“千里孤墳”，這是空間的隔，一墳一人，相隔千里，可謂遠矣；“無處話凄涼”，這是人生世事的隔，一死一活，在生活的世界里再也沒有聊天對坐的處所了?！翱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生命狀態的隔，夫人離世十年，自己垂垂老矣，且生活是如此的艱難，即使見面也仍然處于隔的狀態。隔而相斷，情也就消泯了，因此，隔而不斷，正是悼亡詩的命脈。人世與陰間無法跨越，但詞人找到了第三維空間，那就是夢?！耙箒碛膲艉鲞€鄉”，情感突破了生命、世事、時間、空間等種種阻隔，使兩隔的陰陽而相合，這就是情感的力量。

如此難得的相聚，他們做了什么？這是最難寫的地方，寫什么感覺都會俗氣。比如，寫往日吟詩作賦的情景，顯然與整首詞的情調不合。蘇軾確實是天才，他寫了一個鏡頭，“小軒窗，正梳妝”，這是閨閣之中最動人的夫妻相處時的情景，因為，梳妝是一個女子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現出來的方式，也是夫妻間最輕松自然的時刻，一個會欣賞妻子美的人不是去看她的面容，而是姿態。王弗梳妝時的情景應該是蘇軾記憶最深刻的最喜愛的?？墒沁@種美，現在卻不復存在了！把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就是悲劇。

把悲劇推向頂峰的是下面這兩句“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確實是夢，夢中的相見永遠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墻，他們無法講話，只能“無言”相對；而奇妙的是又確實相見了，分明看到彼此淚水漣漣。似隔非隔，非隔似隔，把生與死的界線打破，把陰與陽的差別消除，這就是愛情的力量！

蘇軾的妙筆還在于，并未止于情感力量的突破，他還要把這種情感延伸，讓它生長。“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此情此景，年年如是，此恨綿綿無絕期。

統觀全詞，形成了這樣的敘事節奏：隔——連——隔——再隔——再連——永連。通過情感突破阻隔的情節沖突把一腔悲情渲染得淋漓盡致！

秦觀《鵲橋仙》里的“情”與“理”

愛情，這一永恒主題，成為世代歌詠的對象，情感與理智是相對的，但又是不可分離的。沒有情感只有理智，不是愛情詩；而只有情感，沒有理智，那一定是沒有深度的愛情詩。秦觀在《鵲橋仙》里恰恰把情與理完美地揉和在一起。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纖云，是成絲成縷的云，是柔婉飄逸的云，是束素輕舞的云，只有這樣的云才會“弄”；“飛星”怎么傳恨呢？顯然，這是作者眼里心底的“恨”；銀漢迢迢，路途險遠，只能悄悄地“暗度”；云、星，既是云、星，又是人的情感載體，情感的物象化。只因為情感物象化，才使讀者陶醉于這些物化的意象之中。這是情之所至，感人至深。

可是，秦觀的精巧之處在于，他并不一味地沉浸在這種情山恨海之中，而是讓理智上臺，告訴世人，正確的愛情價值觀是什么，“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是啊，當為世事所困，內心只有“恨”，進而失去了愛情的歡樂，那么就是對愛情的淺薄性解讀，因為，看不到愛情的實質與條件的特殊性，把本該幸福快樂的愛情演變成了悲劇，這就是缺乏理性的表現！

“柔情似水”，這是從內在的情感角度闡釋愛情之美，柔婉纏綿，似水流長；“佳期如夢”，愛人就在眼前，但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越是美好，時間越是短暫；時間越是短暫，就越是擔心這種美好的逝去?！叭填欩o橋歸路”，不由自主地就會向回去的路張望兩眼。真是難舍難分。

如果僅停步于這種兒女情長，那就成了一首平平的情詞，秦觀絕不是這樣的庸俗之輩。“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在情感最為纏綿之時，他又吹響了理性號角。這一聲警鐘把讀者瞬間拉到瓊樓玉宇之間，超越了情感，站在理性的制高點上，呼出了理性愛情觀的最強音：愛情不以相聚時間的長短來判斷，而是以貯存于心的情感內核是否堅固為準則。這是理想主義的愛情，反觀當下，即使通訊手段如此發達，很多愛情也因時空相隔夭折于分離之中，現在的人是現實的，與之相比秦觀是愛情理想主義者，正是理想主義讓愛情散發出高于世俗理念的光芒，普照千秋萬代，引領人們追求更高層次的精神生活！

縱觀全詞，其言說結構呈現為：情之纏綿——理之震撼。情感生成了理性，理性提升了情感的內涵。

周邦彥《蘇幕遮》里的“故鄉”與“異地”

遠離故鄉的周邦彥思鄉之情別有滋味：思鄉，同時又愛著異地。

我們從《蘇幕遮》的上闋可以讀出周邦彥對旅居的長安是由衷的喜愛。雖然是夏季潮濕悶熱的天氣，可是有“沉香”解暑，別有一番情韻；再加上夜雨添涼，而且又是雨后放晴，必有清風拂面。何以見得？若沒有清風徐來，鳥雀呼晴，就失去了神韻；只有清風徐來，雨后清涼，鳥雀才歡快明麗，天不亮就興奮異常，“侵曉窺檐語”，因此，從這鳥語里不僅能聽出鳥兒的興奮喜悅，還應該能從這喜悅里聽出天氣的清朗和起床時周邦彥的神情怡樂。

心情喜悅的詞人，被鳥兒的逗引出了家門，映入其眼簾的是一片亮眼的金色，一個“初”字告訴人們，季節雖是夏季，此時卻并不躁熱，因為是“初陽”，太陽剛剛露出來，還沒有驅散夜里涼爽。尤其讓人贊嘆不已的是，詞人對荷塘景色的描繪。

何謂“水面清圓”？應該有多重含義。可能是指剛剛下過雨的池塘，水清池滿，給人的整體感受是清澈圓潤；也可能是指雨洗過的荷葉更加潔凈，團團荷葉，浮動于水面之上；也可能是指風移荷葉，緩緩搖擺，倒映水中，如畫于水面，異常動人；總之，這句話好像既是寫實，也是寫虛，是抽離了雨后荷塘的種種特征，形成的抽象感覺，從這個角度講，周邦彥正是個印象派畫家?！耙灰伙L荷舉”，這是一個完美的動圖?！耙灰弧睅в袧u次感，觀賞過荷塘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一陣風吹來，荷葉依次揚起，這是一個橫向運動過程；而“舉”字則是從低到高的縱向運動，時橫時縱，滿塘活潑！這正是一個讓周邦彥流連忘返的地方！——這就是他的“留”！

長安（借指北宋的汴京）的風景為何讓他流連忘返呢？原來，這般風景讓他想起了故鄉。回憶故鄉的下闋沒有再寫景，而是敘事。為什么不再寫景呢？因為，家鄉的情景與眼前之景非常類似，正因這一點，才想起家來。

通過詞人的敘述，我們知道，原來他是吳門的江南人。對家鄉的思念，只回憶了一個情節，“五月漁郎相憶否”，從對方角度，通過寫漁郎的相憶，表達出了詞人自己對故鄉的懷念。懷念什么呢？“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這句敘事包含了太多的信息：在什么季節，與誰一起游玩，中間有何故事等等，都是潛伏在詞人心底的“秘密”，這也正是他思念故土，留戀故鄉的個中原因。由此可以看出，周邦彥沉入了故鄉的回憶之中。

按照一般人的邏輯是因想念故鄉而不看好異地，而周邦彥是既留戀異地又渴望故鄉，這其間的關聯在于，在異地他看到了故鄉；或者說，他把異地生活成了故鄉，因此，在他的這首《蘇幕遮》里，故鄉與異地達到了完美的融合！

李商隱《夜雨寄北》里的“現在”與“將來”

如何在短短的四句詩里容納進更廣闊的時空？這是古代詩人常常面對的一個問題，很多唐詩在這方面都有不俗的表現，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就是一首突出的例子。

“君問歸期未有期”，如果照著字面的意思翻譯，非常簡單，正像《大約在冬季》唱的一樣，你問我何時歸故里，我現在也說不清楚，大約在冬季。但是，李商隱的詩句與之相比，有些不同。

當年李商隱身在蜀地，家人朋友在北方，相隔遙遠，空間上的遼遠，使彼此之間的信息本身就帶著無限悠遠的意味。比如，從君提筆寫信的“問”，到詩人看到這個問，中間隔了一個漫長的時間過程，因此，當李商隱手里拿著“君問歸期”書信的時候，可能這個“期”已經與寫信者的渴望之“期”相距遙遠了。再以詩人拿到信為基點，往后盤算何時能回家呢？時間之箭向未來射去。詩人預設這支時間之箭可能在哪個節點停下來，幾番設想、預計，最終卻無法讓它停下來，因為，確實沒有確定的時間點。于是時間之箭向未來飛奔而去。

因此，這一句的時空跨度，在時間軸上由兩個時間點與一條向遠方投射去的時間線構成，包括過去、現在與將來。既然，時間之箭向將來射去，客觀上沒有確定的暫停點，沒辦法，詩人只能人為地控制它，虛擬了一個時間點，這個時間節點在哪里呢？詩人沒有在時間軸上標出，而是把它隱沒在“何當共剪西窗燭”的背后了。我們可以設想，詩人設想在將來某個時間可以回家了，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他終于回到了家，這才有“共剪西窗燭”的情景，因此，時間的路線是從將來再邁向將來，把將來又劃分出了邁向將來的具體時間段，在飛向將來的時態下，時間之箭慢慢減速。

更為巧妙的是，當時間之箭被詩人定格在“共剪西窗燭”這個時間點的時候，他又讓它掉轉身反方向運行，再回到當下的“巴山夜雨”之時。時間流程的無限延伸與折回往返，形成了時空疊加，詩情在時空的疊加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豐富，韻味無窮。

當然，這首詩的動人絕不僅是時間節點的豐富，而是詩人為這些時間節點都配上了讓人無限傷感的背景音樂。當下時間節點的背景音樂是“巴山夜雨漲秋池”，巴山蜀水，山脈綿延、河脈奔放，連綿不斷的雨，一聲聲滴在池塘里，也滴在詩人的心上?？梢栽O想，詩人手捧書信，耳聽秋雨，細數時光，無以脫身，該是一種怎樣的悲凄：“巴山夜雨漲秋池”成了近景配樂。這一背景音樂在下一個時間節點被再次運用。共剪西窗燭時的溫馨、寧靜，“卻話巴山夜雨時”就成了渺遠的遠景配樂，似有若無，那種韻調讓共剪西窗燭的溫馨也染上一層悠長的思念情調?？傊?，“巴山夜雨”成了貫穿整個詩歌時空的旋律與色調！

細讀細品，短短四句，讓我們進入了一種時空變換折疊、韻味無窮的詩境。

杜甫《畫鷹》的“畫里”與“畫外”

題畫詩的難點在于形神兼備、里外拓展、物人相融，杜甫的《畫鷹》可以說三難兼具。

畫里的形，畫外的神。畫家在畫里只能顯示其形態，形態的優劣全在于它含量的高低；所謂含量，是指這種形態可以讓觀眾、欣賞者讀到的心理、情感、哲思等。杜甫從這幅鷹圖上看到了什么？他首先看到了絹的白色與鷹的黑色。在杜甫的眼里，白絹恰似雄鷹攜帶的“風霜”，散發出陣陣肅殺的氣氛，寫出了鷹的猛勇神氣。其次，他想到了鷹之所想：“？身思狡兔”。畫上我們能看到的是“？身”，而“？身”卻是一個具有包含功能的動作，它包含了這個動作的動機、目的及結果；因此，才有“思狡兔”這一畫外元素的產生，“思”字是由畫內向畫外延伸的橋梁。同樣，“側目似愁胡”，的“似”、“絳鏇光堪摘”的“堪”、“軒楹勢可呼”的“勢”全是由畫里的形態向畫外的神情延伸生成的生長點。杜詩正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些從“畫里”到“畫外”的生發點，連接點，點出其神韻，才把握住了這幅畫的神韻，才讓這首詩如此的生動、感人。

畫里的物，畫外的事。在對鷹的形態、神情描寫的基礎上，向鷹的整體形象邁進，如此冷峻、勇猛的一只雄鷹將會發生什么故事呢？詩人由畫里的鷹向畫外鷹的故事延展，“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十個字為鷹塑造了一個英雄形象：雄鷹與凡鳥對比，一高貴一平庸；一敢于犧牲，一茍且偷生。畫里的鷹形神畢肖，但缺少了故事，終不免是一尊雕塑；可是，加上這些故事，這只鷹才真正地活了起來！這是一只有故事的鷹，是一只活在人們精神世界里的鷹！

畫里的鷹，畫外的人。托物言志，是畫作的應有之義，畫家借鷹之形象表達鷹之精神氣質；同時，也不能不說，本詩所言之志，勇猛、銳利、機智，馳騁疆場，勇于犧牲奉獻，亦是詩人杜甫之志。這是杜甫早年詩作，字里行間透露出陣陣“鷹氣”。分明從這首小詩里，可以讀到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雄心大志；因此，可以說，畫里的鷹，就是畫外的人；這人是這畫的作者，是詩的作者，也是千千萬萬擁有這種思想品格的讀者！

畫的可貴在于畫里的內容具有包容性，題畫詩的可貴在于把畫之外的意蘊、含義融進畫里去；欣賞者，需要在由畫到詩、由詩到畫的來來回回里把畫、畫家、詩、詩人、讀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生成新的創造！

詩無達詁，賞無定法，二維視角，不過是讀詩的一種入門路徑，璀璨奪目的唐宋詩詞，常讀常新，隨口吟哦，皆有妙處。

（作者：孫晉諾，蘇州中學園區校，正高級教師）

[責編：張應中；校對：尹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