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意逆志”的理論闡釋及其在高考詩詞鑒賞中的運用

摘要：作為文學評論的基本理論，“以意逆志”倡導的是作者——作品——讀者三者互相聯系的藝術品創作與再創作、文本認知與意義重構的過程。對“以意逆志”理論的闡釋與運用本身就是對其生命力的延續，從鑒賞角度來說，則又是有意義的創新活動。“以意逆志”這一古老的詩歌闡釋方法的回歸與運用，既是對當前高考詩詞鑒賞路徑的深度探析，也不失為新課程語境下課堂教學的價值思考。

關鍵詞：以意逆志；作者之意；讀者之意；作品之志

*本文系江蘇省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課題“核心素養視域下高中語文‘詩教’課程開發的實踐研究”（D/2021/02/822））、江蘇省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課題“指向深度學習的高中語文“融學課堂”實踐研究”（D/2021/02/326）的研究成果。

“以意逆志”出自《孟子·萬章上》：“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1]是孟子針對弟子咸丘蒙曲解《北山》詩義而犯了“斷章取義，余取所求”錯誤時提出的說詩方法，強調了作者、讀者、作品三者在“意”與“志”層面上的心靈溝通和平等對話。朱熹則指出：“‘以意逆志’，此句最好……此是教人讀書之法”[2]。這里的“意”是“作者之意”和“讀者之意”的統一，前者是歷史客觀的，后者是當下主觀的。而“志”，即“詩言志”之“志”，代表作品之志，就是表現了詩人作詩指向與動機的作品旨趣，因此，詩詞就成了凝結作者思想情趣、志向抱負和精神特質的藝術品，具有了獨一無二的價值?！澳妗弊质怯?、揣摩、追溯的意思，也是讀者走近作者、融入作品的主動性行為表現。

作為文學評論的基本理論，“以意逆志”倡導的是作者——作品——讀者三者互相聯系的藝術品創作與再創作、文本認知與意義重構的過程。作者凝練語言，積蓄情感，以詩詞的文學樣式來表達自我，一旦得以流傳，引發共情，為歷代文人所稱道，遂成為不朽的經典。學生作為讀者，則是在命題老師的引導下，基于自身的語言能力與思維品質對作家、作品進行審美鑒賞，在主動投身于詩歌解讀的過程中，實現對優秀傳統文化的理解、傳承。這與《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中“運用祖國語言文字，體會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體會中華文化的核心思想理念和人文精神，增強文化自信，理解、認同、熱愛中華文化”[3]的目標要求是一致的。

就詩詞教學而言，教師要教會學生通過“逆”這一主動迎合的行為，縮小與作者的時空距離、情感距離，將作者、讀者、作品之間的“意”與“志”高度融合，走向閱讀的真實自覺，從而獲得一定的審美意識和審美情趣，逐步掌握表現美、創造美的方法；從評價角度看，此“志”必定是契合“立德樹人”的價值標準的，這個“逆”的過程就充分體現了“核心價值、學科素養、關鍵能力、必備知識”[4]的“四層”考查要求。所以，對“以意逆志”理論的闡釋與運用本身就是對其生命力的延續，從鑒賞角度來說，則又是有意義的創新活動。下面我們從三個方面來探討。

一、立足作者之意，探究情感淵藪

詩詞作為表達情志的獨特文學表現形式和言說方式，往往有著豐富的情感意蘊，即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5]，而作者之意則系于詩詞，表現于詩詞，需要仔細品讀。來看2023年全國甲卷所選的這首詞：

臨江仙

晁補之

身外閑愁空滿眼，就中歡事常稀。

明年應賦送君詩。試從今夜數，相會幾多時。

淺酒欲邀誰共勸，深情唯有君知。

東溪春近好同歸。柳垂江上影，梅謝雪中枝。

上片“閑愁空滿眼”與“歡事常稀”直接點明詞人心中的惆悵之情，情從何起，意欲何為？原來是盡管與友人此時相聚，但明年又將離別，聚會無多，傷心之意溢于言表，好比直白對話，樸實無華之間又顯出情意綿綿。下片從眼前入筆，“淺酒”對“深情”，既非農家臘酒、隱者濁酒，亦非孤寂者殘酒、志得者美酒，而是淺淺一杯，襯托出兩人的深厚友誼。三杯兩盞淡酒過后，開始暢想來年春天同歸賞景、再話心聲之情狀：垂柳臥江，婀娜多姿；梅花灑落，紛紛揚揚。全詞表意明確，用語淺近，真摯的情感在現實與想象中交織行進，末兩句選取意象“柳”和“梅”來描繪景致，寓挽留之意和高潔志趣于其間，且戛然而止，便是將留戀不舍、期待盼望、樂觀豁達之情意融入美好春光之中了。

可以看到，情感是文學創作的根，但也是講究邏輯的，往往緣事而發，不會無厘頭，故而情有所系，意有所指，此為作者之意。再來看2023年全國乙卷：

破陣子

陸游

看破空花塵世，放輕昨夢浮名。

蠟屐登山真率飲，筇杖穿林自在行。身閑心太平。

料峭余寒猶力，廉纖細雨初晴。

苔紙閑題溪上句，菱唱遙聞煙外聲。與君同醉醒。

“看破”一詞猶如驚天之語，將塵世中的繁華紛擾與功名利祿徹底棄置不顧，理性的判斷中透著毅然決絕的態度。循著古人的文化印跡，帶著“真率”“自在”，以閑適身和太平心走進自然賞春景，聽聽菱歌寫寫詩，好不愜意。試卷第15題問：這首詞是如何表現詞人閑適心情的？從考查來看，其實就是借助藝術手法引導學生探究作者之意。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從教學層面來說，這里所提及的“閑適心情”并不全面準確，首先作者作為南宋著名愛國詩人，力主抗金，仕途坎坷多有不平，雖晚年退居山陰，但報國志始終未改，其絕筆詩《示兒》即為明證；另外，從詞牌特點來看，“破陣子”原本屬于唐教坊曲，具有莊重的特點，適合填寫相對激昂情緒的內容，以辛棄疾的《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為代表。據此可見，“塵世”多指南宋江山與時勢困局，“浮名”不應該僅僅指功名利祿，亦應包含建功立業，恢復大宋江山的壯志宏圖，所以說，“閑適”絕非徹底的閑淡無為，此處倒可以理解為一種直抒胸臆，表達出看清塵世浮名后，在平和自適中的無奈哀怨與自我消解?？磥?，探究情感淵藪、揣摩作者之意是尋求詩詞突破的關鍵。

二、尊重讀者之意，學會察“言”觀“色”

詩詞是創作者主體心情和個性精神的真實體現，會強調自我意識再現和情感抒發，但是，好的作品也一定能夠在語言和色彩中讓讀者獲得美的生命體驗和情感滿足，即以心求心。從高考考查的角度來看，基于學生立場而選擇能融入讀者意識的文本是最有價值的詩歌考題。以2023年全國新課標Ⅱ卷為例：

湖上晚歸

林逋

臥枕船舷歸思清，望中渾恐是蓬瀛。

橋橫水木已秋色，寺倚云峰正晚晴。

翠羽濕飛如見避，紅蕖香裊似相迎。

依稀漸近誅茅地，雞犬林蘿隱隱聲。

林逋即林和靖，是北宋著名隱逸詩人，《湖上晚歸》是在結束了一天的漫游后，泛舟歸來途中的所見所感，正因為發自內心的對自然與生活的喜愛，所以尤其能顯出其率真與質樸。試卷第16題：王國維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边@一觀點在本詩中是如何得到印證的？可以說，這是一道喚醒讀者——學生的好題，是對《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中“評價應面向全體學生，尊重學生的主體地位”[6]的呼應，命題者在設題時便充分考慮了讀者視角，特別強調了主體性體驗和感悟，作為審美接受者，學生的地位和價值被空前地拔高并前置?！拔锝灾抑?，是用人的眼光看事物，事物便附著了主觀色彩，此處首先指詩人之意，但破解此意則必須借助讀者之意，即以學生視角來代替詩人領略湖光山色，感受其愜意瀟灑、從心順意的隱居生活?！巴須w”是每一個讀者都有過的經歷，心情往往是迫切的，常有思念的纏綿悱惻，但“思清”則不同，仿佛眼前站立了一位清心俊朗、高標孤拔、瀟灑脫俗的隱者形象，故而決然沒有刻骨的念想與懇切。讀者可以順著詩人仰臥的姿態望向遠處的天光云影、橫橋古剎，這不正是“蓬瀛”仙境嗎？其實，仙境是沒有的，乃閑適愉悅的心境使然?！皺M”“倚”二字以動寫靜，表現了橋和寺在秋日余暉映照下因視覺變化而呈現出悠然自得的寧靜。小舟行進著，鳥兒頑皮地穿梭在船頭，紅荷娉娉裊裊，在迎接著主人歸來，讀者已經可以真切地體會到詩人細膩的筆觸中流淌著的隨心所欲的快樂，在秋意正濃的晚霞里，在浩渺闊大的西湖中，享受著自由往來的詩意人生。當然，美妙的不止于此，遠處隱約傳來的雞鳴狗吠之聲，讓人分明覺察到自給自足的生活情趣，這是詩歌傳達出來的，正是在察“言”觀“色”中，讀者獲得了美的生命體驗和情感滿足。

我們注意到，這道題是以詩歌為載體創設了“能夠引導學生廣泛、深度參與的學習情境”[7]，充分調動學生從個人體驗、社會生活和學科認知三個方面參與語文實踐活動，有效實現了核心素養的考查。至此，“作者——命題者——讀者”三者之間構成了一個完美的鏈條，作者將生活與文化濃縮在作品中，命題者小心翼翼地注解并努力為讀者架設通往作者心靈世界的橋梁，讀者則要拿出“六經注我”的膽魄與作者溝通有無，以至心神合一，從而順利完成命題者的指令要求。誠如徐觀復在《中國文學精神》一書中所說，“若說到文學欣賞的過程，乃是一種‘追體驗’的過程?！w驗’是指作者創作時的心靈活動狀態。讀者對作品要一步一步地追到作者這種心靈活動狀態，才算真正是欣賞?！盵8]其實，這一“追體驗”的主角便是在場的考生。

三、指向作品之志，做到“意”“志”融通

毋庸諱言，詩詞創作主體為古代士大夫這一知識分子群體，所以，作為藝術品的詩詞也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精英文化樣式，是凝聚了作者情感和才華的經典，往往為文思泉涌時所作，即所謂“綴文者情動而辭發”[9]；而鑒賞詩歌就好比鑒賞一件藝術品，需要將自己代入到作品之中，古人說的“觀文者披文以入情”[10]就是強調研讀文本，著眼整體，通曉全篇，學會辨析，主觀上要全身心投入，努力做到以己意迎取作者之意，進而揣摩作品的藝術魅力，并為作品中的志趣、情感及生命之美所打動，即與詩人“精神相往來”，從而達到“意”“志”融通的效果。以2023年新課標Ⅰ卷為例：

答友人論學

林希逸

逐字箋來學轉難，逢人個個說曾顏。

那知剝落皮毛處，不在流傳口耳間。

禪要自參求印可，仙須親煉待丹還。

賣花擔上看桃李，此語吾今憶鶴山。

詩歌標題交代了事由，即關于論學，借答復友人之機談自己看法，這正是作品之志。具體來看：首聯“逐字箋”是指讀書人一味尋章摘句，鉆進故紙堆里不能自拔，所以“逢人個個說曾顏”，拉大旗扯虎皮，常犯不倫不類的掉書袋之毛病，漸漸失去了讀書人應有的獨立氣象。頷聯則批評道，所讀因為不求甚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哪能從剝落下來的皮毛里知道真學問？而那些“口耳之間流傳”的，不過皮毛和死知識而已，并非真見解真學問，此處明確告誡讀書要從原著典籍中尋覓真學問，而不要道聽途說，以免貽笑大方。頸聯以參禪和修道類比治學，強調自悟與實踐方可學有所成。尾聯借用魏了翁的詩句，指出“賣花擔”是假把式，所謂的鮮花怒放也只是曇花一現，枯萎衰敗得快，做學問就好比“看桃李”，不到樹頭枝底是不能睹其真容、聞其清香、賞其美色的，而必須追本溯源，一旦離開了對原典的參悟，學問也就成了花拳繡腿，沒了活力與生機。

有了以上的認識，我們再來回顧第16題：詩的尾聯提到魏了翁的名言：“不欲于賣花擔上看桃李，須樹頭枝底方見得活精神也。”結合本詩主題，談談你對這句話的理解。詩人引用南宋著名理學家魏了翁的名言，并深表贊同，態度明確，對當世者諄諄告誡，此為“作者之意”；以詩的形式，用語凝練，推敲斟酌，理趣盎然，意蘊深厚，經典流芳百世，此為“作品之志”；參照自己所學，反省不足之處，悟透論學之道，并能心領神會，此為“讀者之意”；審視治學之道，超越時空阻隔，讀者捧卷釋然，與詩人開展互動交流，莫逆于心，終逆其志，此為“意”“志”融通。至此，由古人跨越歷史時空附著在詩作中的文化距離和心理距離都會被消解并彌合。

總之，作為詩詞鑒賞的有效方法，“以意逆志”是檢驗讀者審美體驗和理解能力的重要標尺，從能否據此產生情感上的共鳴關系到能否領悟作品獨特的歷史價值和藝術成就，意義不可謂不大。應該說，相較于古詩詞鑒賞中過多糾纏字詞、修辭等知識維度的淺層次教學法，“以意逆志”這一古老的詩歌闡釋方法的回歸與運用，既是對當前高考詩詞鑒賞路徑的深度探析，也不失為新課程語境下課堂教學的價值思考。

參考文獻：

[1]朱熹注.孟子·萬章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71.

[2]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百二十）[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6][7]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S].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7，42，45.

[4]教育部考試中心.中國高考評價體系[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6.

[5]毛亨、毛萇注.詩經[M].北京：西苑出版社，2016：3.

[8]徐復觀.中國文學精神[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75.

[9][10]劉勰.文心雕龍[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5：153.

（作者：陳孝榮，江蘇省淮安市盱眙中學語文學科主任，高級教師；施秀山，江蘇省淮安市教學研究室語文教研員，高級教師）

[責編：夏家順；校對：胡承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