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夢游天姥吟留別》的一大特點是段落之間沒有明顯的銜接和過渡,只用“忽”字作為轉折,形成畫面性的描繪,并隨著情境的一再擴大,構成螺旋上升式的層次結構。因此,對于本詩主旨的探微,可以“突轉”技法為抓手,厘清“突轉”背后的邏輯設置和情感脈絡。通過梳理,可見藏于三次突轉背后的情感,一部分代表其游宦經歷,積極入世,具有儒家特色。一部分代表其游仙經歷,自由灑脫,具有道家氣度,而在儒道思想交鋒背后所表達出的是其對生命意義的深度思考。
關鍵詞:《夢游天姥吟留別》;突轉;進取精神;自由意志
長期以來,在圍繞《夢游天姥吟留別》開展的一系列教學活動中,爭議最大之處就是對這首詩主旨的認識。例如人教版《教師教學用書》中一方面強調“對此詩的主題,歷來有多種解釋,有條件的話,教師可以引導學生展開多元解讀”。但同時又提到,本詩“圍繞著一場游仙的夢幻來構思,直到最后才落到不事權貴的主旨上”。矛盾的癥結點在于詩歌主旨的模糊性和掩飾性,詩人李白以奇崛的想象,描繪了曲折多姿的夢幻境界。全詩由清寂到恬適,再由明麗入奇險,最后由璀璨收束,兩兩之間沒有明顯的銜接和過渡,只用“忽”字作為轉折,形成畫面性的描繪,并隨著情境的一再擴大,構成螺旋上升式的層次結構。正是由于豐富曲折的“突轉”,進而導致了本詩主旨的多義。因此,筆者認為,以“突轉”技法為抓手,厘清“突轉”背后的邏輯設置和情感脈絡,是解開本詩主旨的關鍵。
一、“突轉”技法的邏輯內涵
“突轉”一詞最早出現于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亞氏認為突轉指劇情在其發展過程中出現的重大轉折,即情勢向相反的方向轉變或是行動的發展從一個方向轉至相反的方向,而且此種轉變必須符合可然或必然的原則。突轉的技法最早運用于希臘悲劇中,其目的在于引起讀者的恐懼感和悲憫心。[1]雖然在中國古典文藝理論里沒有關于突轉的專門術語,但其在文學創作中亦是較為常見的手法。例如詩文寫作結構章法“起承轉合”中的“轉”就有“突轉”的意味;再如清代學者但明倫在《但評聊齋志異》中講:“文忌直,轉則健;文忌庸,轉則新;文忌平,轉則峭;文忌窘,轉則寬;文忌散,轉則緊;文忌淺,轉則深;文忌澀,轉則暢;文忌悶,轉則醒。”便是直接點名了“突轉”的妙用。徐岱在《小說敘事學》一書中總結認為,突轉的價值在于使得“情節跌宕起伏,情感的流向也會因一種矛盾和逆流的產生而得到強化。”[2]
綜上可知,突轉手法的價值巨大。從敘事自身的角度來看,突轉是一種獨特的文學結構技巧或手法,是一種敘事的藝術;從閱讀體驗的角度來看,突轉是對讀者期待視野的沖擊,打破線性舒適感,從而提升審美體驗;從情感表達的角度來看,突轉阻斷、掩蓋了前后之間的情感聯系,更深刻地反映了作者矛盾的心理與情感。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更是運用了三次“突轉”,以增強詩歌的沖擊力與表現力。
二、三重“突轉”的內涵探析
(一)通乃朝廷來,窮即江湖去
《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的第一次突轉來自于“迷花倚石忽已暝”的轉變。教學的重點應是探討夢游為何由順境轉入逆境?詩人又為何要描寫驚怖的景象?對第一個問題的解答,可引導學生在詩人反復提到的“謝靈運”中尋找突破口。且不說“謝公宿處”“謝公屐”“青云梯”“天雞”都是謝靈運的典故或謝詩中常見的意象,李白更是常引謝靈運為同調,甚至自比謝靈運:“我乘素舸同康樂,朗詠清川飛夜霜”“遠公愛康樂,為我開禪關”。在越中,凡是謝靈運的游蹤,李白都一一加以追尋,《夢游天姥吟留別》便脫胎于此。那李白與謝靈運又有何相通之處呢?分析結果大致有三。首先,兩人都是當時著名的才士。鐘嶸《詩品》中說謝靈運“興多才高,寓目輒書”,并稱之為“元嘉之雄”。杜甫則用“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盛贊李白的詩才。其次,兩人都有著放蕩不羈、恃才傲物的品性。謝靈運于秋千亭飲酒,裸身大呼怒罵太守,與李白貴妃研墨、力士脫靴的典故異曲同工。再次,兩人都胸懷遠大的政治抱負,卻又在政治斗爭中受到了重大的牽連和打擊。謝靈運以“譽必德昭,志由業棲”為己任,肩負著讓家族歷代流光的重大責任,但結局卻是家族親人相繼死于非命,自身久處逆境。李白同樣秉持著一種遠大的濟世情懷和建功立業的壯志,但統治者卻以文人詞臣相待,最終以“豈是蓬蒿人”之心落得賜金放還的結局。
王國維講“一切景語皆情語”,情境往往是人心境的反映。在將李白與謝靈運生命際遇進行比較后,不難感知到由順境到逆境的突轉,正是詩人個人際遇的隱性表達。不僅如此,淥水蕩漾、海日升空、曙色初現的夢境畢竟仍是人間真實之景,雖美好壯麗,卻在朝夕之間結束,正可以對應著詩人初入長安時志得意滿,但迅疾之間,一切政治的美夢皆為空幻的現實。同時,“天雞”叫而天下明,“龍吟”怒而天下栗也都具有鮮明的現實隱喻性。因此,李白唯有運用突轉,方能隱射其人生仕途的瞬息險惡。
(二)萬物難盡歡,倏忽云涯間
《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的第二次突轉來自于“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的轉變。在經歷了天崩地裂、驚怖險怪的迷惘困惑后,李白將陰森幽暗的視角立刻又轉化為熠熠金光的仙境,此處的突轉更為奇崛,需要引導學生領會詩人突轉向神仙世界的情由。
首先,神游仙境的想象并非均是詩人的囈語,而是具有一定的現實依據。這源于天姥山是構建道教仙俠氛圍非常重要的山峰。它不僅被稱為道教第十六福地,石橋仙靈說、仙山奇景記等道教傳說也發生于此,更有學者考據認為,“天姥”二字即是“天母”的諧音。詩文中所呈現出來的是金銀臺、仙之人、虎鼓瑟、鸞回車等瑰偉場面,則完全是對道教典籍中仙家盛大典禮的再描寫。[3]其次,最重要的問題即是何謂“神仙”?唐朝著名道教理論家司馬承禎講:“人生時稟得靈氣,精神通悟,學無滯塞,則謂之神宅。神宅于內,遺照于外,自然異于俗人,則謂之神仙。故神仙亦人也。”聞一多先生在《神仙考》里也說,唐朝人認為神仙“實即因靈魂不死觀念逐漸具體化而產生出來的想象的或半想象的人物”。[4]歸總而言,認為神仙可學論在當時頗為流行。同時,修仙之道只在于修煉靈氣,不為世俗所淪污;只在于追求自然,不為邪見所凝滯。
總之,險怖夢境的“丘巒崩摧”暗含著詩人現實際遇的崩塌,那么,對神仙世界的萬般渴望,也無非是詩人尋求生命解脫的另一處寄托。所謂山窮水盡又柳暗花明,“訇然中開”的突轉,讓詩人在玉界仙居閬苑中,感受到浩渺無垠、高深莫測,標志著詩人夢游天姥的歷程達到了輝煌壯麗的頂點,也標志著詩人脫離塵世的決絕。雖然外在的束縛與牽絆無可擺脫,但控制內心欲望并追求自由的意志全憑個體。在這一刻,李白便欲酣暢淋漓享受自由與快樂的無拘無束感。
(三)人生誰云樂,貴不屈所志
《夢游天姥吟留別》中的第三次突轉來自于“忽魂悸以魄動”的轉變。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說:“我們的生活原本就是為達到某個目的地的艱巨緊張的奮斗,現在我們終于達到了。這就是目的地,這就是我們艱苦奮斗的終點,這就是我們早已期待的成就……產生這種體驗的人忽然步入了天堂,實現了奇跡達到了盡善盡美”。[5]故而,此處的突轉略為費解。既然神仙之境如此美妙,按常理應是在夢完之后心存意滿之情,為何會有魂魄忽然驚動的說法?步入天庭的夢幻體驗又是被何種力量所粉粹的呢?
在教學中,需讓學生領會詩題中“夢”的文學意義。首先,從夢游仙境的視角來看,詩人終歸是一個看客。面對蓬瀛金闕的熱鬧非凡,詩人只能以“第三人稱”的站位遠觀而不能置身其間,游仙而并不是仙,在仙之人紛紛而來下的時刻,肉體凡胎只覺得渺茫寂歷。再者,從夢游仙境的整個邏輯過程來看,夢作為精神世界的避難所和棲居地,暫時幫助詩人“逃避”現實,但殘忍的現實與切膚的苦楚所帶來的巨大落差感,只會產生更深的絕望。夢境越是美好,越是反襯出現實的無限殘酷,強烈的對比,便呈現出一種破碎與凄楚之感。故而,夢游進入頂峰也意味著落入現實的牢籠,就像硬幣具有兩面一樣,看似輝煌明亮,實則痛苦落寞,最終只能是在悸動心魂的突轉間回到現實世界。一場短夢,折射整個人生,李白游仙破滅的悲劇,所呈現的乃是詩人對自身所處紛繁現實的一種復雜體認。
三、儒道思想交鋒背后矛盾的人生追求
《毛詩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夢游天姥吟留別》的主旨歷來爭論紛紛,原因就是李白在這首詩里投射了太多的個人情緒。三次“突轉”里所運用的夸張、想象,甚至于奇崛的神仙場景,不僅僅展現的是天姥山作為道教神山的妙處,更是自身悲慨利落的主體情志。總而言之,藏于三次突轉背后的情感,一部分代表其游宦經歷,積極入世,具有儒家特色。一部分代表其游仙經歷,自由灑脫,具有道家氣度。
(一)意氣風發的儒家進取精神
自負才華而不愿走循規蹈矩科舉之路的李白,歷經干謁求仕與隱居求名的波折后,終于以其天才的稟賦獲得了初入廟堂的榮光。儒家思想以“匡濟天下”為己任,為朝廷出力,執著于實現人生抱負。同樣,李白也充滿了“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的淑世精神,經時濟世、獻身政治的堅定決心。他以“巢由以來,一人而已”自居,又以“齊心戴朝恩,不惜微軀捐”自勵,充分發揮著儒家“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的古訓。但生命的不幸就在于“舍身報國”的崇高感,伴隨著政治生涯的風云詭譎,總會導致古代文人的主體生命失落感陡升。李白亦不例外,他先是不被賞識而賜金放還,后又逢亂世,輾轉漂泊,大半生都寄人籬下,更加郁郁不得志。
所以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我們能讀到李白深沉的苦悶和憂憤,但如果據此將詩理解為詩人對現實際遇的滿腹牢騷便太淺薄,李白從不會沉浸在悲哀中怨天尤人、自怨自艾,其最終的指向都是對前途道路的自信與敢于斗爭的勇氣顯現。將“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與“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行路難》)“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將進酒》)進行比較,便能清晰地看到,面對坎坷與挫折,李白多選擇以直陳的方式進行敘述,故而使得他的愁,更像是一種強者之愁,也更多了一份“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強毅。逼仄的現實讓渴望建立一番功業的李白一次又一次地喪失了政治話語的權力,卻依舊澆不滅一個火熱的心腸。《左傳》中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雖無法實現封狼居胥的偉業,但詩人心懷天下的胸襟卻永不磨滅。這從日后李白聽聞永王李璘招兵買馬、廣納賢才,便毅然選擇離開隱居地廬山,暢想能跟隨李璘建立不世之功并且能像范蠡一樣在“起來為蒼生”后,功成身退,感慨“披云霧睹青天”這一事件中可見一斑。
(二)沖決羈絆的道家自由意志
從現實中醒來的詩人,面對個體極致的空寂侘傺,終究需要一個釋放自我的窗口。而道家以“自然”為核心,追求特行獨立的自由人格意志正與李白的性情不謀而合。在本詩的最后,詩人寫道“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對于“白鹿”一詞的注釋,教材中講“傳說中神仙、隱士多騎白鹿”。較易理解的一層意思是,李白選擇了道家以追求神仙理想為己任、超凡脫俗、逍遙自在的生命道路。[6]但既然有歸隱之心,為何又要將白鹿停放于青崖之間呢?需要指明之處在于,盡管儒家、道家之間的論說不一而足,甚至相互攻訐,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終極目標有著一致性,即是重塑社會秩序和道德正義。儒家以“修己以安人”的內圣外王之道,闡明“仁”與“德治”的追尋目標;道家則選擇用精神超越和人生永恒的體驗,試圖對抗、擺脫殘酷的生存環境。因而,對于古代文人而言,崇尚豪放任誕人生的道家理想也可以看作是對儒家入世之道的另一種表達。
故而,《夢游天姥吟留別》所寫的即是李白在游宦與游仙之間的猶豫,在建功立業和歸隱山林中的徘徊,隱喻著詩人在“仕與隱”之間的矛盾,具有深沉的悲劇意識。只是與蘇軾借用自然山水間透露出的哲理趣味,獲得寵辱不驚、進退自如的生命態度所不同,李白的文字更多純粹的秉性流露,任由思維的觸角延伸,讓超逸曠達之情徑直而無遮攔地鋪陳開來,也讓讀者感知到,當個體的生命落入困境的牢籠時,應依舊保持靈魂自由,盡顯灑脫之氣。
同時,唐詩興象超妙、雄健清新的特征在李白詩間也盡情揮灑流淌。對于李白而言,與其過著屈辱的官宦生活,還不如歸隱山間、云游四方,但與名山大川為伴,與云霞為朋,終究只能短暫遠離煩惱,要想真正獲得個體生命的自由,保持獨立超邁的人格追求才是李白在《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所表達出的對生命意義的深度思考。因此,除了坦率吐露生命的道德特性外,詩人最后發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呼喊,這讓本詩在悲情之中添出一份剛健豪壯來,也讓后來的讀者更好感知何為對生命意義的“再追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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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余虹.從道教文化的視角看李白詩歌的審美特質──以《夢游天姥吟留別》為例[J].中華文化論壇, 2015(04).
(作者:陳文杰,江蘇省南通市天星湖中學教師)
[責編:張應中;校對:尹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