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步平先生的日本朋友圈,主要是有良知的日本進步人士,包括積極反省與追究日本戰爭責任的和平友好人士、從事中日關系史研究的專家學者和參與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各界人士。他們開展的反戰和平運動、學術交流和共同研究、編撰的歷史輔助教材與研究報告,其影響已不局限于中日之間和東亞地區,而是逐步走向世界。步平先生和他的日本朋友們,無論開展日本的戰爭罪責調查與追究,還是從事中日關系史研究,目的是促進中日相互了解和理解,為實現中日歷史“和解”奠定基礎,為維護中日世代友好和世界和平穩定創造條件。無論未來如何,步平先生和他的日本朋友圈已成為中日學術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
[關鍵詞]步平" 日本朋友圈" 和平人士" 學術交往" 共同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2021年度重大招標項目“歷史虛無主義思潮解析和批判”(LSYZD21002)
[作者簡介]徐志民,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理論研究所、中國歷史研究院中國歷史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研究中心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北京 "100101)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4.01.012
步平先生從1986年首次赴日至2016年逝世的30年間,為了進行學術研究以及加強中日之間的學術交流,往返日本近百次,結識日本各界人士數以千計,長期合作并與步平先生成為摯友者至少也有百余人。2016年春,筆者與馬曉娟就相關問題曾數次訪談步平先生[1]。當時,雖已患疾但各項檢查指標趨好的步平先生,在談及自己的日本朋友時,非常樂觀地表示等到康復后,計劃親自撰寫一部《我眼中的100位日本人》,回顧30年來自己與他們相識、相知和為了中日歷史“和解”的奮斗歷程,向中國介紹那些勇于反省日本戰爭責任、有良知的日本和平友好人士,展現戰后日本社會的變化和多重面相。然而,蒼天不遂人愿。步平先生不幸于同年8月14日仙逝。我們沒有等到步平先生撰寫的關于日本朋友的大作,卻迎來了日本各界朋友對步平先生的追思和哀悼[2]。
此后數年,筆者無論出差日本各地,還是通過視頻與日本學者交流,總是有意無意間想到步平先生的前述遺愿。筆者雖然在步平先生身邊見過或接觸過一些他的日本朋友,但畢竟沒有深交,可以說既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代替步平先生介紹,只是想借助此文,一則表達步平先生從未忘記他的日本朋友,部分地還了他的遺愿;二則繼承和弘揚步平先生與日本朋友促進中日歷史“和解”的方法與精神,以資抗日戰爭史和中日關系史研究借鑒有學者非常贊賞步平先生的抗日戰爭史和中日關系史研究的方法,強調首先從學術上厘清歷史事實,然后中日學者交換關于歷史認識的意見,分析歷史認識的差異與問題,以緩解圍繞歷史問題的對立情緒,從而增進兩國之間的交流和深化彼此之間的合作與友好關系。參見孫瑜:《交流與糾葛——兩千年中日關系史研究(秦漢至晚清)》,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1頁。。
一、史實勘察與“和平人士圈”
1992年春,時任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歷史學科負責人的步平先生率隊開展日本侵華戰爭遺址遺跡考察時,認識了日本友人山邊悠喜子。山邊悠喜子早在抗戰時期的1941年隨父母到遼寧本溪生活,日本投降后參加了八路軍,后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參加了解放戰爭,其丈夫是協助建設新中國空軍的原關東軍航空隊隼部隊的“整備兵”山邊賢藏,兩人于1951年在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南軍區第三陸軍醫院結婚,婚后于1953年返回日本。他們回國后建立了“日中和平友好會”,繼續支持中國的革命與建設。山邊悠喜子退休后曾到中國教授日語,后到黑龍江大學學習漢語。她聽說步平先生帶隊到黑龍江邊境地區考察戰時日軍的遺址遺跡,通過黑龍江大學的老師提出希望參加。步平先生既非常敬佩其參加八路軍的傳奇故事,也對其“日本人”的身份有些困惑。在考察中,山邊女士與考察隊員同吃、同住、同考察,而且主動收拾餐后的廢紙、塑料袋等垃圾,超強的環保意識感染著大家。步平先生說,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近一個外國人”[3]256。他后來了解到山邊女士之所以到黑龍江大學留學,主要是因為1989年在日本東京新宿區原陸軍軍醫學校舊址發現了100多個人骨,而有的頭骨有被手術鋸條切割或被子彈穿過的痕跡,由此山邊等人聯想到曾任該校細菌研究室主任石井四郎及731部隊,因此成立了揭露731部隊罪行的“731部隊展實行委員會”,并受該委員會委托前來中國搜集相關資料。
步平先生此后經常邀請山邊女士參加各種歷史考察活動,山邊女士也將日本和平友好人士介紹給步平先生。例如,步平先生與山邊女士等人于1993年10月前往大連,調查關東軍憲兵隊破獲蘇聯地下情報組織的“大連事件”相關資料和當事人,訪問撫順戰犯管理所;1994年1月再往大連,調查關東軍細菌部隊駐大連分支機構,然后前往長春市和敦化市,調查日本遺棄化學武器埋藏地;1994年9月,前往內蒙古自治區海拉爾市、滿洲里市調查偽滿時期日本準備對蘇作戰修筑的工事遺跡,然后前往黑龍江省牡丹江市、海林縣、林口縣、虎林市,考察關東軍準備對蘇作戰的邊境軍事要塞遺跡和731部隊支部遺跡;1995年8月,前往北京考察日本第1855部隊遺址,又回黑龍江省北安市、黑河市、孫吳縣考察關東軍對蘇備戰的邊境軍事要塞;1996年6月,前往武漢、上海、杭州、富陽,訪問戰時遭受日軍生化武器攻擊的受害者[3]261。步平先生研究歷史的一大特點就是并非局限于書本、文獻和檔案,而是更多的走向田野、走向實踐、走向民眾和現實需要。這不僅是研究歷史,也是創造歷史。步平先生關于日本在華遺棄化學武器及其不斷發生泄漏傷人事件的調查步平著、山辺悠喜子·宮崎教四郎監訳的『日本の中國侵略と毒ガス武器』、明石書店1995年版;步平、高曉燕:《陽光下的罪惡——侵華日軍毒氣戰實錄》,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步平、高曉燕、笪志剛編著《日本侵華戰爭時期的化學戰》,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步平、高曉燕:《日本在華化學戰及遺棄化學武器傷害問題研究》,中共黨史出版社2010年版;步平:《日本在中國的化學戰及戰后遺棄化學武器問題》,載《民國檔案》2003年第4期,等。,引起了開展戰時日本毒氣戰研究的立教大學教授粟屋憲太郎、中央大學教授吉見義明的共鳴,他們不僅提供所掌握的日本毒氣戰資料,而且邀請步平先生赴日交流。山邊女士將戰時曾在大連當過憲兵,后經撫順戰犯管理所改造,返回日本后擔任“中國歸還者聯絡會”(以下簡稱“中歸聯”)常委兼東京支部長的三尾豐先生介紹給步平先生。
因此,每當步平先生在日本各地演講時,三尾豐先生經常聯絡“中歸聯”的會員繪鳩毅、金子安次、金井貞二、矢崎賢二等曾在戰時使用化學武器的原軍人出面作證,有力地駁斥了所謂戰時日軍沒有使用化學武器或化學武器屬于“人道”武器的謊言。
步平先生關于日本在華遺棄化學武器的研究,還引起了戰時在日本大久野島參與化學武器制造而戰后反省化學武器責任的該島“毒氣資料館”館長村上初一先生,以及戰時同在該島軍事工廠做工而戰后成為美術老師的岡田黎子女士的關注,他(她)們分別向步平先生贈送圖書《毒氣島的歷史》和畫冊《大久野島·動員學生之語》,并誠邀步平先生到大久野島考察。1994年12月,步平先生首次登陸大久野島,在村上先生陪同下考察了戰時儲存毒劑的倉庫和毒氣資料館,參加了同當年在島上服役人員的座談會。村上先生在會議總結時說:“今天,從中國來的步平先生介紹了日本軍隊在中國使用毒氣的情況和造成的傷害,那些受害人的形象一直印在我的腦海中。而且直到今天,中國人還受到我們所制造的毒氣武器的威脅,這使我心里感到不安。我想,這不是最清楚地證明我們也是戰爭的加害者嗎?”[3]189這種從加害者的角度反省日本人的戰爭責任,已經成為當地和平教育的重要內容。因此,當地學生在一年一度的學校藝術節上自編自演話劇《大久野島的悲劇》時,步平先生特地致信祝賀與鼓勵。村上先生與當地教師建立的民間社團“毒氣島歷史研究所”,幾乎每年都組織當地教師、學生、市民到中國訪問那些被日軍遺棄化學武器傷害的受害者,同時為他們發起募捐活動和表示慰問。
步平先生與不少日本和平友好人士建立了深厚友誼,經常參加他們舉辦的各項活動,以實際行動支持日本的和平運動。1996年1月28日,步平先生參加了日本“毒氣展實行委員會”籌備委員會的成立會議,當天通過的該會章程規定:“本會以調查、研究戰后遺留的問題之一——毒氣武器問題的歷史為目標,在明確日本政府的責任的同時,努力促成對遺棄毒氣武器的處理和對被害人的治療與補償,促成日中兩國人民的友好與化學武器的廢除。”[3]212該委員會的代表是千葉西醫院院長遲塚令二,骨干成員包括粟屋憲太郎教授、吉見義明教授、山邊悠喜子女士、日本和平遺族會全國聯絡會代表小川武滿先生、“中歸聯”會長富永正三先生、岐阜大學醫生松井英介、靜岡縣幫助中國受害者進行賠償訴訟的森正孝先生、高知縣追究日本化學戰罪行的和平團體負責人栗原透先生,以及731部隊展實行委員會的代表渡邊登先生、事務局長梅靖三先生、三島靜夫先生。他們都是步平先生的朋友,也是長期追究日本毒氣戰責任的和平友好人士。同年9月10日,當該會的“毒氣展”在東京新宿區開幕時,步平先生拿出一個星期時間,參加“三人對談”“特別計劃”“特別講演”各項活動。1998年4月,步平先生應邀參加“中歸聯”全國大會。會議間隙,該會事務局局長高橋哲郎向步平先生鞠躬致謝,感謝步平先生給《中歸聯》雜志寫文章,“覺得在中國有先生們的理解,也有了巨大的力量”。步平先生自覺“有些慚愧”[3]292,決定今后更加努力。
步平先生如此努力尚覺自愧,而筆者曾跟隨步平先生參加過一些日本和平友好團體的活動,也認識一些日本和平友好人士,但感覺自身所做工作甚少,發現不少日本和平友好人士及其團體為了中日歷史“和解”仍在“孤軍奮戰”,心中不免惶恐。筆者藉此希望各界關注、理解和支持日本和平友好人士及其團體的活動,以更加寬廣的胸懷和更高的時局站位,繼承和弘揚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國際風范,沿著步平先生開辟的學術道路,理性看待戰后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和日本的和平運動,不斷擴大同日本朋友交往的“和平人士圈”。畢竟無論阻止日本社會的右傾化,還是解決戰后日本人的戰爭罪行追究與戰爭責任認識問題,終歸還是需要日本人民的覺醒與努力。
二、戰爭責任思考與“學術交往圈”
步平先生無論早期從事中國東北地方史、中俄關系史研究,還是后來轉向日本侵華史、中日關系史研究,都同日本學者保持著密切聯系,并進行頻繁的學術交流。建立日本的戰爭責任資料中心和創辦《戰爭責任研究》季刊雜志的原茨城大學教授荒井信一,曾說他與步平先生的交往要追溯到1977年[4]251,即步平先生初涉歷史研究之時。或許荒井先生關于日本戰爭責任的追究,也是觸動步平先生日后關注日本的戰爭責任問題的因素之一吧。神戶大學名譽教授、神戶孫文紀念館名譽館長安井三吉,和歌山大學名譽教授、原和歌山縣立圖書館館長副島昭一,大阪大學名譽教授、神戶孫文紀念館副館長西村成雄,在1983年的哈爾濱初識步平先生,此后逐漸成為摯友。2016年8月步平先生逝世后,他們在唁電中說:“回過頭來看,我們有機會展開對日中近代史研究極為重要的各種問題的學術交流,有賴于步先生的人格和他對國際交流的卓越眼光。”[4]248步平先生非常重視學術交流和換位思考,在擔任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黑龍江省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期間,積極推動中日學者的聯合考察和舉辦國際學術會議。例如,1995年抗戰勝利50周年之際,步平先生在哈爾濱主持召開了“反對侵略、維護和平”國際研討會,約200名中外學者參會,其中日本學者近百人,圍繞日本侵華史及戰爭遺留問題進行研討,產生了廣泛影響[4]71-72。
步平先生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與粟屋憲太郎教授建立學術聯系后,圍繞日本在華化學戰和遺棄化學武器問題、東京審判等進行過合作,特別是2003年10月兩者就日本社會的各種東京審判論點專門進行一次對話。針對步平先生提出日本社會至今仍有一些人批評東京審判的“反和平罪”“反人道罪”屬于事后立法、違反罪刑法定原則的問題,粟屋教授認為這一批評“沒有道理”“相當膚淺”,指出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美國就有了“戰爭違法化運動”,1928年的《非戰公約》使之達到頂點,到九一八事變時國際社會已經明確以戰爭違法原則思考問題了,而“反和平罪”明顯屬于這一背景下的國際法概念。東京審判規定的“反人道罪”,是指殺人、殲滅、奴隸性驅使、流放和其他非人道的行為,以及基于政治或人種的理由進行的迫害行為,也是國際法所明確的原則。兩者均非“事后立法”。針對日本社會有人提出東京審判是“勝利者的審判”的論點,步平先生指出:“同盟國一方不把自己的問題作為審判的對象是很自然的。”粟屋教授認為如此使戰后日本社會產生了扭曲的社會意識,即日本是同盟國片面審判的受害者,東京審判是“勝利者的審判”,試圖以東京審判的缺點即可否定日本的戰爭罪責,似乎完全忘記了日本對其他民族的加害行為。他指出東京審判雖然不充分,但畢竟審判了日本發動侵略戰爭和對其他民族的戰爭罪責,否則僅靠日本自身能夠從整體上搞清楚侵略戰爭的問題嗎?因此,東京審判的意義是不能抹殺的。事實上,以后再有新的戰爭犯罪就一定會受到譴責、被視為犯罪就是從東京審判開始的[3]73-83。
步平先生還就日本人的戰爭責任認識問題與日本著名歷史學家藤原彰、日本教育大學教授家永三郎等進行交流,結識了一批反省自身及戰后日本人的戰爭責任的學者。步平先生坦率地向藤原彰先生表示:在中國,一般談日本的戰爭歷史認識,往往是指日本右翼和保守勢力的戰爭歷史認識,所以,一般中國人對日本的印象是不肯“認賬”,不肯反省,甚至認為日本軍國主義有復活的危險。藤原彰先生認為,就占人口大多數的日本民眾而言,“還不存在肯定侵略和復活軍國主義的問題,而是沒有意識到戰爭對亞洲各國民眾造成巨大傷害的問題,沒有認識到日本對朝鮮和亞洲許多國家來說是加害者的問題”[3]115。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韓國、中國、菲律賓、荷蘭等國的原慰安婦、強制勞工、戰俘、細菌戰和化學戰的受害者等向日本提出賠償訴訟,受到日本的一些市民團體的支持,進一步促進了日本人思考戰爭加害的問題與責任。同時,以“自由主義史觀研究會”“新歷史教科書編撰會”為代表的否認戰爭責任的思潮和勢力也活躍起來,推動日本社會的右傾化,阻止戰爭加害意識的發展。藤原彰先生一方面反省歷史學家的責任,另一方面指出戰后日本歷史教育的“厚古薄今”傾向,希望歷史教育與現實社會問題聯系起來[3]119-120。步平先生非常欽佩藤原彰先生的戰爭責任反省與歷史教育觀,他們合作在中國發表了《日本人的戰爭認識》一文,從戰爭加害與受害的雙重視角、戰后日本人的歷史教育、日本社會政治右傾化等方面,分析了戰后日本人關于侵略戰爭的模糊或錯誤認識的根源[5]。步平先生拜訪1965年至1997年長達32年的歷史教科書訴訟案的主角家永三郎先生時,被其反省戰時未能制止戰爭的“無作為”,以及戰后編寫《新日本史》,并為維護客觀史實而與文部省進行訴訟的斗爭精神所感動。1997年8月29日,日本最高法院判決家永先生勝訴時,步平先生立即致信祝賀。2001年11月,日本朋友向步平先生發送傳真,征求推薦家永先生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時,步平先生毫不猶疑地簽字支持[3]129-134。
步平先生不僅為日本學者在中國的學術考察、學術交流、舉辦展覽等提供幫助,而且推動他們的研究成果在中國出版,甚至為其中文版作序推介。沖繩大學教授又吉盛清長期從事中琉關系史研究,曾到北京市通州區考察清末琉球人的墓地,已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的步平先生專門陪他到現場,“成為中國與琉球沖繩間學術文化交流的契機”[4]241。步平先生熱情幫助對日本的戰爭責任和戰后責任感興趣的法政大學學生齋藤一晴到黑龍江大學留學,并給予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齋藤先生現在已是日本福祉大學的準教授,積極參加中日韓三國共同編寫歷史輔助教材和“歷史認識與東亞和平”論壇的活動。步平先生曾為石田米子和內田知行主編的《發生在黃土村莊里的日軍性暴力——大娘們的戰爭尚未結束》、高橋哲哉的《戰后責任論》、大沼保昭的《東京審判·戰爭責任·戰后責任》、俵義文的《徹底剖析危險的教科書》、日本讀賣新聞戰爭責任檢證委員會編的《檢證·戰爭責任——從九一八事變到太平洋戰爭》和毛里和子的《中日關系——從戰后走向新時代》等論著作序、評述或撰寫讀后感,其中心思想就是無論我們是否同意這些論著的觀點,但首先要了解對方的觀點。因為“沒有了解,就不會展開討論,而沒有討論,就沒有相互間的理解,沒有相互理解,就沒有中日關系的未來”[6]347。所以,步平先生反復強調相互了解、相互理解在中日歷史“和解”中的重要意義。
三、相互理解與“共同研究圈”
相互理解、彼此包容是開展學術合作、共同研究的前提和基礎。步平先生以扎實嚴謹的學風和謙遜儒雅的作風,在同日本學者的聯系和交往中贏得了理解、信任和尊重。長岡大學教授兒島俊郎稱贊:“步平先生總是非常謙遜而真誠。作為歷史學家,他非常重視史料,同時非常憂慮日中兩國的未來,并為了把兩國的未來連為一體而竭盡所能。”[4]240步平先生為中日關系史研究所做的努力,也深深地感染著慶應義塾大學名譽教授山田辰雄。他指出:“如何在揭示事實真相的基礎上促進兩國人民的互相理解與和解,步先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我也從步先生身上學到了這一點。從這個意義上說,步先生是我們良好的理解者。”山田先生暢想著:“什么時候在香山也好,箱根也好,訂好房間,各自準備好日中兩國的資料,好好跟步先生討論有爭議的日中關系史。”[4]242然而,步平先生已逝,知音再難尋,但他“極力強調相互交流對于未來的重要性” [4]247,使創價學會名譽會長池田大作先生難以忘懷。橫濱國立大學名譽教授村田忠禧評價道:步平先生是“為了促進日中兩國在歷史認識上的相互理解奮斗了一生的人”[4]249。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現代中國研究中心、日本殖民地教育研究會、思考新型日中關系研究者會、明治大學、創價大學等機構和日本學者,就步平先生逝世紛紛發來唁電,無不向步平先生為中日相互理解和為改善中日關系所做的努力致敬,把他視為“至誠的、深知日本的同事”和“值得我們尊敬、信賴的最寶貴的中國朋友之一”[4] 265-276。
隨著21世紀初小泉純一郎出任日本首相后連續參拜靖國神社導致中日關系緊張,以及新歷史教科書編撰會出版歪曲侵略歷史的扶桑社版《新歷史教科書》,步平先生在中日關系頗為艱難的時期,同中日韓三國的學者、教師和民間團體聯合發起了三項頗具歷史意義的活動。
一是從2002年3月在南京舉辦首屆“歷史認識與東亞和平”論壇后,每年舉辦一屆(2020年因新冠疫情暫停一屆,2021年、2022年的第19、20屆分別在線上舉行,視頻討論),由中日韓三國輪流主辦,至2023年已經舉辦了21屆,成為東亞地區具有相當品牌影響力的重要學術論壇。
二是成立中日韓三國共同歷史編撰委員會,通過三國學者、教師和民間和平友好人士的共同研究,編輯出版歷史輔助教材,已于2005年、2013年分別出版《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參見《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共同編寫委員會:《東亞三國的近現代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5年版;中日韓三國共同歷史編纂委員會:《超越國境的東亞近現代史》(上、下),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超越國境的東亞近現代史》,以中日韓三種語言在三國同時出版,且已經發行英文版,在世界范圍內產生了廣泛影響。參見Eckhardt Fuchs,Tokushi Kasahara,Sven saaler(eds.), A New Modern History of East Asia,Volume 1、2,A&R unipress,2018;多米尼克·薩克森邁爾(Dominic Sachsenmaier):《全球視角中的全球史:聯通世界中的理論與方法》,董欣潔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版,第182頁。中日韓三國共同歷史輔助教材編撰委員會的活動及其成果,不僅在東亞、東南亞產生了較大影響,而且歐美及其他國家也在關注這一活動及其進展。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俄關系史研究專家陳開科研究員曾告訴筆者,俄羅斯學者非常關注并希望了解或列席中日韓三國的“歷史認識與東亞和平”論壇及其共同編纂歷史輔助教材的活動。步平先生參與規劃,但未及具體寫作的第三套歷史輔助教材正在緊鑼密鼓地研究和編輯中,現已進入收尾階段。筆者有幸跟隨步先生參與相關規劃和共同研究工作。這種共同研究奠定了此后政府間的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基礎,積累了一定的共同研究經驗。
三是在舉辦“歷史認識與東亞和平”論壇和編纂歷史輔助教材之際,還舉辦每年一屆的中日韓青少年歷史體驗夏令營,培養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共同努力構筑面向未來、面向和平的東亞共同體。這些創新性的活動說起來容易、看起來簡單,但真正做起來卻非常困難。且不說一國之內圍繞同一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的評價尚有爭議,何況三國學者之間更是觀點各異、分歧較大。每當此時,步平先生總是以史實為依據,極力平衡和協調三國學者的觀點。中日韓三國共同歷史編纂委員會日方委員會認為:步先生發揮了主持、推動作用,如果沒有步先生,這項三國的共同事業將無法取得成功[4]268-269。
步平先生根據2006年10月8日中日兩國領導人達成的年內啟動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共識,以及同年11月26日中日兩國外長在越南會談時就落實中日共同歷史研究達成的實施框架協議[7],出任這次中日共同歷史研究中方委員會的首席委員。步平先生從自身參與中日韓共同歷史研究的實踐出發,借鑒日韓共同歷史研究、德法及德波合作編寫歷史教科書的經驗,將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分為古代與中世紀、近現代史兩個組,然后確定每個組以及每個組所屬各章的共同研究題目,圍繞共同研究題目各自撰寫論文,之后再圍繞撰寫的論文交換意見、充分討論。步平先生既是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主持者,也是近現代史組的參與者,重點負責戰后中日關系的再建與發展。他在主持、研究、討論中,既堅持近代日本對華戰爭的侵略性質和戰爭責任的重大原則,也根據史料論述具體歷史事件和歷史進程,對于學術分歧通過共同研究、會議討論、發送郵件等方式交換意見,促進相互理解,但不強求取得共識。短短三年的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為厘清影響中日關系上的重大歷史問題提供了重要的學術依據,成為政治家進行政治判斷的歷史基礎,使中日民眾的情感日趨冷靜與理性的效果正逐漸顯現[8]出版序言、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報告前言。步平先生為中日共同歷史研究的努力和坦蕩的胸懷,不僅使“討論對手”——日本防衛省防衛研究所戰史研究中心主任莊司潤一郎“發自內心地感到欽佩” [4] 247,也使日方委員會首席委員北岡伸一和其他委員深表欽佩。他們說:“會談中即使出現激烈討論卻亦能相互懷抱敬意、心情愉悅地完成工作。如若沒有步平先生的巨大貢獻,或許就不會有雙方逾越困難達成最終報告書之結果。這一富有意義的成果,必將成為今后日中共同歷史研究的基礎,以及肩負兩國未來的下一代人的航標。”[4]267-268他們稱贊步平先生在中日共同歷史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和特殊作用。
這一中日共同歷史研究工作雖然已經結束,但步平先生從民間的中日韓三國共同歷史研究與編纂到政府間的中日共同歷史研究,不斷擴大著共同研究的朋友圈——從民間人士到專家學者,再到日本政界人士。步平先生逝世后,《朝日新聞》《中歸聯》等紛紛報道,日本友人或親臨致祭,或召開追思會,或發來唁電。時任日本外務省亞洲大洋洲局中國蒙古第二課課長的橫地晃說:“我在北京工作之際,步平所長是我關系最密切的中國朋友之一。圍繞日中歷史問題屢次在所里討論,加深了我對該問題重要性的認識。”[4]252而中國蒙古課第一課課長遠藤和也高度評價步平先生“為增進日中間的相互理解立下了卓著貢績”,認為“其真知灼見和篤厚品德令人印象至深”[4]249。日本外務省外務審議官秋葉剛男指出,步平先生就任日中共同歷史研究中方委員會首席委員,“克服諸多難題,為增進日中兩國間的相互理解立下了卓著貢績”[4]251。時任日本駐華大使橫井裕,肯定步平先生“在日中關系史方面留下了不朽貢績,特別是自2006年開始的日中共同歷史研究項目中,作為中方組長直面困難課題挑戰,為促進日中兩國國民的相互理解做出了巨大貢獻,同時亦為日中關系發展付出了不懈努力”[4]252。時任日本外相、現任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也肯定步平先生“為增進日中兩國在有關歷史上的相互理解做出了巨大貢獻”[4]233。從民間到官方,從學界到政界,步平先生的日本朋友圈層層擴大,他也因此成為促進中日相互理解和推動歷史“和解”的代表人物。
總之,步平先生的日本朋友圈現象,確實值得我們從事抗日戰爭史、中日關系史研究的學者思考。首先,步平先生的日本朋友圈究竟有多大?或許這個問題只能由步平先生本人解答。筆者文中所涉步平先生的日本朋友只是個別人士,可以說僅占其極少數,畢竟即使筆者認識的步平先生的日本朋友,由于篇幅所限也未能全列。其實,那些長期從事日本戰爭罪責追究與中日關系史研究的日本和平友好團體、市民團體、學者及其他各界人士,至今仍在日本各地奮斗著。步平先生作為著名的歷史學家,沒有一頭鉆進“故紙堆”,兩耳不聞窗外事,而是積極參與中日友好活動,主動開展民間外交,真正以實際行動贏得了廣大日本朋友的尊重和信賴。其次,步平先生的日本朋友圈沒有任何私利,全是基于日本侵華戰爭的史實和史料,從加害和受害雙重角度思考日本的戰爭罪行和戰爭責任,促進中日相互理解,推動歷史“和解”,努力維護中日和平穩定的大局和兩國世代友好的未來[9]。某種程度上說,無論日本進步的和平友好人士還是保守派甚至右翼分子,雖然他們關于日本侵華戰爭的性質、日軍暴行、戰爭責任及其認識和對華態度不同,但大多數仍呼吁“和平”“反對戰爭”。可見,和平與發展仍是當今世界的主流。因而,步平先生的日本朋友中的“和平人士圈”“學術交往圈”“共同研究圈”本身既相互交叉、彼此重合、不斷變化,又向外持續兼容、日益擴大。最后,步平先生并未刻意經營的日本朋友圈越來越大,再次驗證了中日學術交流和合作研究中的包容、理解、求同存異的重要性,這也是正常的朋友相處之道,換作國與國相處亦同樣適用。
[參" 考" 文" 獻]
[1]步平,徐志民,馬曉娟.中日歷史問題研究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訪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步平先生[J].歷史教學問題,2016(4).
[2]張宏波.步平先生、安らかに![J].中帰連平和記念館會報,201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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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王洪軍]
Bu ping and His Circle of Japanese Friends——Strivers for Sino-Japanese Historical “Reconciliation”
XU Zhi-min
Abstract:Mr. Bu ping’s circle of Japanese friends is mainly conscientious Japanese progressive, including personages of peace and friendship who actively reflect on and hold Japan accountable for the war, the experts and scholars who engage in the research of the history of Sino-Japanese relations, as well as the people from all walks of life who involve in the research of Sino-Japanese common history. The impact of their anti-war movement for peace, academic communication, joint research, and the compilation of teaching materials for history and research reports," is no longer limited to China, Japan and other East Asian region, but gradually spreads to the world. Mr. Bu Ping and his Japanese friends, whether conducting investigation and" accountability of Japan’s war crimes or engaging in researches on the history of Sino-Japanese relations, aim to promote mutual understanding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lay the foundation for the historical “reconciliation”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and create conditions for safeguarding" a longstanding China-Japan friendship and world peace and stability. Regardless of the future, Mr. Bu ping and his circle of Japanese friends have become a beautiful story in the history of" academic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Key words:Bu ping" Circle of Japanese Friends" Pacifists" Academic Communication" Joint Re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