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婚年齡變遷的穩定因素

摘 要：中國人口的初婚年齡呈現出明顯的推遲趨勢。推遲的原因是“促使變化”與“保持穩定”兩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但現有研究對后者的關注相對缺乏。從代際傳遞視角出發，利用2010—2018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對初婚年齡變遷的“穩定因素”進行實證探索，以事件史分析為主要分析方法。研究發現：初婚年齡存在顯著的代際影響，但父親與母親的影響存在差異。父親初婚年齡顯著影響子女（特別是兒子）的初婚年齡，呈現出代際傳遞特征；但母親的初婚年齡無顯著的獨立影響，且不因子女性別而變化。除了差異，父母間的代際影響又彼此聯系，父母初婚早晚的一致性較高，如均為早婚或晚婚，則代際傳遞影響會更加明顯。進一步將代際影響置于宏觀環境中發現，當父親初婚年齡與周圍他人的平均初婚年齡差距較大時，父親的代際影響更為凸顯。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體現了父母及家庭對于個體婚姻行為的重要意義，可視為初婚年齡變遷中重要的“穩定因素”。推而言之，代際傳遞影響可為進一步分析我國婚姻家庭變遷中變化與不變共存的現實提供解釋路徑和分析視角。

關鍵詞：初婚年齡；代際傳遞；父母婚齡一致性；地方平均初婚年齡

中圖分類號：C92-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49（2024）01-0090-13

DOI：10.3969/j.issn.1000-4149.2023.00.056

一、引言

近幾十年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我國人口初婚年齡呈現出明顯的推遲趨勢。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資料，1990—2020年，男女兩性初婚年齡分別從23.6、22.2歲上升至29.4、28.0歲，兩性上升均約5.8歲 數據來自國家統計局網站，http：//www.stats.gov.cn/sj/pcsj/rkpc/7rp/zk/indexch.htm。初婚是個體重要的生命事件，通常標志著個體的正式獨立；在我國婚內生育的文化傳統中，初婚還直接關乎初育，與出生水平、人口結構、人口轉變等重大議題緊密相連［1］，因此不僅是學界的關注核心，更是公共政策重要的決策參考。

探討初婚年齡推遲的原因是學術研究關注的重點。晚婚政策、經濟發展、流遷經歷、觀念變化等被視為初婚年齡推遲的重要因素［2-5］。這些研究結果豐富了我們對于初婚年齡變遷的認識，為初婚年齡推遲現象提供了多種可能的解釋；然而，這些主要落腳于初婚年齡推遲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初婚年齡變遷中可能存在的不變因素。借鑒楊善華基于家庭制度的觀察，一個完整的變遷應該包括“改變”與“未經改變”兩部分，只有將“變”與“不變”這兩面完整展現出來，才算是真正揭示了變遷本身［6］。將這種一分為二的視角運用至初婚年齡研究，那么初婚年齡的變遷也應是兩部分因素作用的結果：一是促使初婚年齡發生變化的因素，二是使其保持穩定的因素。但在現有的初婚研究中，對后者“穩定因素”的分析還相對缺乏?，F實中無論是在婚姻普遍推遲背景下部分地區仍然表現出的較高早婚水平［7］，還是整體而言中國與其他國家相比相對較低的平均初婚年齡［8］，都表明我國人口初婚年齡在明顯推遲的同時，又保持著相對的穩定。

本文認為父母初婚年齡的代際影響可能是其中一種穩定因素。家庭作為社會化的第一場所，父母對子女何時結婚往往有著重要影響［9-11］。特別是父母的初婚年齡對子女的初婚年齡有著直接的示范引導意義，兩者之間可能存在著代際傳遞。然而個體主義日漸凸顯的社會氛圍，以及初婚普遍推遲的現實環境又給這種代際影響是否的確存在注入了不確定性。前者使個人初婚更可能受到個體自身因素（如社會經濟條件）的影響，而后者則使個人更可能受到包括朋輩示范等環境因素的作用，兩者都可能消弭來自父母的代際影響。這種不確定性引出了本文的核心研究問題，即在初婚年齡推遲的整體變遷中，父母初婚年齡是否仍會對子女的初婚年齡產生代際傳遞影響？

本文基于2010—2018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圍繞著上述核心問題展開探索。文章可能的貢獻是：首先，通過對代際傳遞影響的分析，探索初婚年齡變化中可能的“穩定因素”，可以為轉型期婚姻家庭變遷中的“恒常”問題［6］，以及“傳統與現代”、“變與不變”等近年來學者追問的重要命題［12-13］提供更多的經驗依據，從而增進對中國婚姻家庭變遷的認識和理解。其次，在方法論意義上，本文關于父母之間代際影響的區別、聯系、社會環境差異等分析內容將為其他領域的代際傳遞分析提供思路和方法借鑒。最后，在現實層面，初婚與生育、家庭發展等緊密相連，本文關于初婚年齡代際傳遞的分析將有助于思考如何從家庭文化角度積極引導和保護人們的婚育意愿，穩步提升生育水平，進而推動人口長期均衡發展和社會和諧穩定的目標實現。

二、理論與文獻

圍繞著初婚年齡代際傳遞，本文從代際影響是否存在、父母影響的區別與聯系以及代際影響在不同宏觀環境中可能的差異三個方面對相關理論與文獻進行梳理，從而為之后的實證分析提供理論指引。

1.父母—子女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影響

關于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影響是否存在，不同的理論視角有不同的預設。首先，在社會化理論視域下，父母—子女間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影響是存在的。社會化理論認為，家庭是個體社會化的重要場所，父母對子女的社會化過程使個體的許多觀念和行為與父母相似，從而呈現出代際傳遞特征［14-17］。這個過程既可能是父母通過言行身教等方式向子女灌輸觀念、提供行為示范，且當某種觀念/行為意義重大、影響深遠時，父母會更加強調對子女的社會化影響［10，18］；也可能是子女主動將父母視為學習對象，基于觀察和模仿，耳濡目染地習得父母的觀念態度與行為［19-21］。借用社會化理論視角，父母的初婚年齡既可以看作一種行為示范，也蘊含著父輩關于合適婚齡的主觀態度，這種示范和態度會通過社會化方式影響子女的初婚年齡，因此理論上來說父母—子女的初婚年齡代際關聯存在，兩者正向相關，即父母結婚較早/晚，子女也更可能早/晚婚。初婚年齡的這種代際關聯在西方國家的人口中得到驗證。例如，基于荷蘭歷史數據的研究發現，母親—女兒間的初婚年齡存在著顯著的代際傳遞［22］；基于美國的分析也同樣發現，父母較早結婚，則子女同樣早婚的可能性會顯著提高［23］。

與社會化理論相對，有學者從結構主義視角出發，認為父母與子女在許多觀念、行為中表現出的相似性只是表象或結果，是一種偽相關，結果相似是因為背后存在相似的原因。地位傳遞理論是這一視角分析的代表，該理論強調社會經濟的作用，認為父母—子女在觀念或行為上的代際相似主要是社會經濟地位代際傳遞的結果，當控制住社會經濟條件后，這種代際相似將趨于消失［19，24］。從這個角度而言，即使初婚年齡存在代際傳遞，也可能僅僅是因為父母與子女之間往往具有相似的社會經濟背景。因此需要借助回歸模型辨識初婚年齡的代際關聯是否為社會經濟因素導致的偽相關，從而對代際傳遞影響的穩健性進行檢驗。

2.父母代際影響的區別與聯系

性別是婚姻、代際研究重要的分析視角。父親和母親初婚年齡對個體初婚年齡的相對作用有所區別，但無論是借鑒既有研究還是基于理論推斷，我們都難以假定是父親還是母親的影響更大。若從撫育強度、聯系頻率等角度考慮，母親往往是主要的撫育者，相比于父親，她們與子女的日常接觸通常更多、關系往往更加緊密，子女因此更可能以母親為學習和參考對象。但若從文化的角度考慮，在仍相當普遍的父系文化下，父親更可能是一家之主，掌握更多家庭話語權［25］，那么來自父親方面的影響則可能更為明顯。另外，父母影響的差異還可能與子女的性別有關。一些關于觀念代際傳遞的研究發現同性間（父—子，母—女）有更大的影響［26］，類似的性別模式也可能存在于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中。

在區別之外，父母之間的代際影響還可能存在聯系?；谧诮绦叛龃H傳遞的分析發現，當父母雙方的信教水平（如做禮拜、閱讀圣經的頻率）一致或相當時，其子女也更可能形成與父母類似的信教水平［27］。將其類比于初婚年齡，父母間初婚年齡早晚的一致性可能會影響代際傳遞的作用效應。當父母同屬于早婚、適齡結婚或晚婚時，他們關于初婚年齡的觀念可能更為一致，子女接收到的信息也更為明確，初婚年齡的代際傳承效果可能會更加明顯。

3.將代際傳遞置于宏觀社會環境中觀察：地方初婚年齡環境的差異

個體與家庭總是處于一定的社會之中，分析初婚年齡代際傳遞還需要考慮特定社會環境的作用。對此，我們從觀念代際傳遞的相關研究中得到啟發。首先，除父母之外，個人還會參照周圍環境中他人的價值觀念，后者往往也會對個人觀念產生影響。與縱向的父母代際影響相對應，這種他人的影響在一些文獻中被稱為“橫向社會化”［28-29］或“時代精神”效應［30］。

更加重要的是，少數研究進一步發現，除了本身具有影響，這種“橫向社會化”還會影響縱向代際傳遞的效應。有學者認為，當父母對某一事物的看法與周圍社會中他人普遍的觀念差距較大時，為使子女形成與自己相對一致的觀念，父母可能會通過更頻繁的日常交流等方式加強對子女的觀念輸出，這使得在此類家庭中觀念的代際傳遞現象會更加突出。這一論述在關于利己主義觀念的實證研究中得到驗證。研究發現，當父母關于利己主義的看法與周圍環境中他人的普遍看法接近時，代際傳遞效應幾乎不存在；而在與公眾觀念更加相左的家庭中，代際傳遞現象高度顯著［30］。

將觀念傳遞的分析借鑒至本文關注的初婚年齡，在眾多社會環境因素中，地方初婚年齡環境的作用尤為不可忽視。在本文中，我們以一個地區的平均初婚年齡測量初婚年齡環境，以反映該地區人口初婚早晚的基本情況。參照上述關于觀念傳遞的分析，一方面，地方初婚年齡環境可能會對個人初婚年齡產生直接的橫向影響，如當周圍環境中人們普遍較早結婚時，個人可能也會較早進入婚姻。另一方面，在不同的初婚年齡環境中，縱向父母的代際影響還可能存在差異：當父母初婚年齡與周圍環境中他人普遍的初婚年齡差距較大時，此時父母可能會更加強調對子女的引導，從而使得代際影響更加明顯。

基于以上理論和文獻，圍繞著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本文具體討論以下方面內容。首先是關于代際影響本身存在與否，回答父母初婚年齡是否會對子女初婚年齡產生代際傳遞影響這一基本問題。結合地位傳遞理論，需要特別確認這種代際傳遞是否僅僅是因父母—子女間相似的社會經濟背景導致的偽相關。其次是認識父母間影響的差異和聯系。在母親承擔多數撫育責任、但父權文化仍相對濃厚的中國家庭環境中，父/母的代際影響有何區別、是否因子女性別而有所不同，父母間的影響又是否存在聯系？再次，個體總是處于一定的社會環境中，家庭中父母的代際影響在不同的社會環境中可能有所不同，本文特別考慮在不同的初婚年齡環境中，代際影響是否存在差異？下面將利用全國性代表數據對這些問題進行實證回答。

三、數據、模型與變量

1.數據

本文數據來自2010—2018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這是一項由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負責實施的全國性、大規模學術調查項目。調查以家庭為基本單位，收集了樣本家戶中16歲及以上家庭成員的婚姻史信息，為本文分析提供了數據支持。

本文對數據進行了如下處理。首先，以2010年數據為基礎，根據成人庫中個人及其父母的編碼進行個人—父母匹配，保留匹配成功且父母初婚年齡均不缺失的樣本3712個。其次，對于2010年初訪時即已發生初婚的樣本，根據初婚、出生年月計算初婚年齡。再次，對于2010年調查時的未婚樣本，利用2012—2018年四期追蹤數據進行追訪，調查中斷即停止追蹤。對于調查期內陸續結婚的樣本，根據歷次追訪獲得初婚年齡；調查期內的未婚樣本則進行右刪截。在剔除缺失及異常值樣本后，最終獲得樣本量為3511個，其中已婚樣本量為1845個，未婚樣本量為1666個。

2.模型與變量

參考既有研究［1，5］，本文對于初婚年齡的分析將借助“初婚風險”這一概念展開。初婚風險是指研究對象在一定風險時間內發生初婚的可能性。一般而言，初婚風險越高，初婚年齡越?。?］。具體的實證分析將采用事件史分析方法的離散時間風險模型來展開。該模型能較好地處理數據刪截，不受等比例風險假定限制，還可以同時考慮時變變量和非時變變量，廣泛用于初婚、初育等相關分析中［2，31-32］。

在離散時間風險模型中，需要將數據構造為人—年或人—月的形式，每條數據樣本反映了樣本在某一年份或月份的初婚信息?？紤]在CFPS數據中，初婚、出生的年月信息均可得，我們選擇構造更為細致的人—月數據，以避免可能的結果偏誤。具體構造過程是，以15歲作為經歷初婚風險的起始年齡。對于受訪期內始終未婚的刪截樣本，其風險時間是從15歲到斷訪前最后一次調查時的年齡。對于初婚發生的非刪截樣本，其風險時間是從15歲到初婚年齡，初婚發生即終止產生新的人—月數據。由此，基于3511個有效樣本，生成375221條人—月數據。這樣的數據結構包含了一個時間軸，個體從15歲開始一直到初婚發生或刪截，年齡是隨時間軸推移發生變動的時變變量［5］。

在人—月結構的數據中，因變量為樣本“在某一特定年齡月份是否結婚”，為二分類變量。從15歲開始的未婚階段均編碼為0，當時間軸滾動到個體初婚年齡月份時，變量數值變為1；若個體在調查期內始終未婚，這個變量的數值則一直為0［31］。核心自變量為父親、母親的初婚年齡，根據父親/母親的初婚年月、出生年月得到，為連續變量。

此外，結合初婚年齡相關的既有研究［1-2，5，11］，在模型中控制了性別（虛擬變量，女性為參照）、年齡（時變、分類變量，分為15—19歲、20—24歲、25—29歲、30—34歲、35歲及以上）、12歲時的戶口性質（虛擬變量，以農業為參照）、地區（分類變量，分別為西部、中部、東部）。另外，個體的初婚年齡會受到時代烙印的深遠影響［33］，因此還在模型中納入出生隊列變量，考慮到實際意義，以10年為1隊列，具體分為1980年以前出生、1980—1989年出生、1990年及以后出生3個隊列。父母的出生隊列可能也會影響代際傳遞作用，因此也在模型中加以控制（分類變量，分為1950年以前出生、1950—1959年出生、1960年及以后出生）。表1為個體層面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

3.穩健性檢驗

為避免模型選擇與變量操作化導致的偏誤，同時為更直觀呈現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影響，將樣本縮小至已婚群體，使用兩種方式進行穩健性檢驗。一是調整模型選擇，分別以父母、子女初婚年齡為自、因變量（均為連續變量），使用線性回歸模型對結果進行檢驗。二是同時調整模型和變量，將父母、子女的初婚年齡設置為初婚早晚的分類變量，使用多分類回歸模型檢驗父母初婚早晚對子女初婚早晚的影響。具體的變量調整，參考楊輝等的做法［1］，將初婚早晚分類變量分為早婚、適齡結婚以及晚婚三類。對于父代，以20/18歲作為父/母早婚與適齡結婚的分界（參考195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以28/26歲作為父/母適齡結婚與晚婚的分界 基于數據觀察發現，超過90%的父/母在28/26歲前都已結婚，以此作為晚婚的年齡標準；以80%已婚作為晚婚界限，結論保持一致。。對于子代，出于同樣的分類考量，以22/20歲作為男/女早婚與適齡結婚的分界（參考198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以29/28歲為男/女適齡結婚與晚婚的分界。

四、主要分析結果

1.初婚年齡的代際關系

首先，表1的描述統計分析顯示，在初婚發生的樣本中（N=1845），父/母的平均初婚年齡分別為23.46歲、21.63歲，子代的平均初婚年齡為24.07歲，代際差異顯著（plt;0.001），子代相比父代呈現出明顯的推遲。

為初步了解父母初婚年齡對子女初婚年齡的影響，我們按照父/母初婚年齡的早晚分類畫出Kaplan-Meier生存曲線（見圖1）?？梢钥吹?，在絕大多數年齡上，父/母的初婚年齡越晚，子女的未婚比例越高，這意味著他們的初婚年齡也越晚。由此初步判斷，盡管代際間的初婚年齡差異顯著存在，但來自父母的代際影響仍然不容忽視，父母初婚年齡對子女初婚年齡之間存在著正向相關關系。

2.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影響

利用離散時間logit模型觀察在控制其他變量后，父母初婚年齡對子女初婚年齡的影響（見表2）。

模型1以及模型2分別納入父/母的初婚年齡、父/母相關變量以及其他控制變量，以觀察父母的各自影響。模型結果顯示，父、母初婚年齡對子代初婚均有顯著影響。父母的初婚年齡越晚，子女的初婚風險顯著更低（plt;0.001）。這意味著，父母初婚年齡越晚，子女的初婚年齡也越晚，初婚年齡的代際影響存在。模型3將父母雙方變量同時納入，考察來自父、母雙方的影響是否均獨立存在。結果顯示，父親初婚年齡變量系數雖有所減小，但仍高度顯著，說明父親的代際影響顯著存在；但母親的影響變得不再顯著，表明母親初婚年齡對子女初婚年齡無顯著的獨立影響。

根據前面提到的結構主義視角，父親—子女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影響可能是代際間社會經濟地位相似導致的偽相關，即初婚年齡代際傳遞可能只是結果，背后是因為存在相似的社會經濟背景。這一假設成立需要同時滿足兩項條件：一是代際社會經濟地位傳承存在；二是在納入個體自身社會經濟相關變量后，父親初婚年齡變量的系數變小、顯著性下降。結合理論并考慮數據可得，我們以個體受教育程度作為其社會經濟地位的代理變量 將個人受教育年限構造為時變變量，以6歲作為小學教育的起點。。首先檢驗父親受教育年限是否會對個人教育程度產生顯著影響，納入與前面相同的控制變量建立回歸模型。結果顯示，父親受教育年限顯著正向影響子女的受教育程度（b=0.143，plt;0.001），條件一滿足 因篇幅限制，本文未呈現完整的模型檢驗結果，感興趣的讀者可聯系作者獲取。。在此基礎上，在模型3中納入個人受教育年限變量得到模型4，可以看到，父親初婚年齡的影響仍穩健存在，即條件二不滿足。這表明，父親初婚年齡對子女初婚年齡有獨立于代際間社會經濟傳承之外的影響作用。為進一步說明結果，除了教育變量，我們還以初職地位作為社會經濟條件的測量來進行穩健性檢驗。具體以CFPS數據提供的初職國際社會經濟地位指數（ISEI）作為測量，結果顯示，在納入父母及個人初職地位變量后，父親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影響也仍顯著存在。

另外，考慮到在城市、教育背景較好的家庭中，父母間的性別關系通常會更加平等［30］，此時除了父親，母親的代際影響也可能會顯著地獨立存在。因此我們分城鄉、家庭教育背景 以父母受教育程度較高一方作為家庭教育背景的測量，并根據樣本情況，以是否受過高中及以上教育作為分組標準。對上述模型進行分組回歸。回歸結果與上述分析一致，即無論城鄉、家庭教育背景，父親的影響均顯著，而母親的初婚年齡均無顯著的獨立影響。

在控制變量中（基于表2模型4），父親受教育程度越低、女性、農業戶籍、中部地區居住以及越早出生的隊列，初婚風險越高，初婚年齡相對越早。從年齡組變量的系數可以看出，初婚風險的年齡變化并非線性，而是隨年齡推移呈現出倒“U”型變化趨勢，在25—29歲組初婚風險最大。

將樣本縮小至初婚發生人群，對上述結果進行穩健性檢驗（見表3）。模型1為線性回歸結果?？梢钥吹?，父親初婚年齡越大，子女的初婚年齡也顯著增大（plt;0.001）。模型2為多分類回歸結果，可以看到，相比于父親早婚，父親適齡結婚會顯著提高子代適齡結婚的可能性，父親晚婚則也會顯著提高子代晚婚的可能性；母親的影響不顯著。因此綜合來看，穩健性回歸結果與上述離散時間模型結果近似，并且更直觀地呈現了父親—子女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影響的確顯著存在。

3.父母代際影響的區別與聯系

從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到，父親和母親的代際影響有明顯區別，我們進一步分析父母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影響是否會因子女性別而存在差異。在表2模型4的基礎上，分別加入父、母初婚年齡與子女性別的交互項進行觀察。

表4模型1結果顯示，父親初婚年齡與男性的交互項顯著為負，結合父親初婚年齡變量的主效應也為負，說明相比于女性（女兒），父親對男性（兒子）初婚年齡有更大的影響。但母親初婚年齡與性別的交互項不顯著，表明母親的影響不因子女性別而變化（見表4模型2）。

區分父母的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會割裂父母間影響的聯系，根據前面的文獻梳理，父母間初婚早晚是否一致可能會影響代際傳遞的效果。為分析這種一致性效應，我們基于已婚樣本，依據父母初婚早晚是否一致進行分類。具體分為父母均為早婚、均為適齡結婚、均為晚婚以及父母初婚早晚不一致四類，觀察父母初婚早晚的一致性對子女初婚早晚產生影響的差異。表5模型結果顯示，相比于父母初婚早晚不一致，父母均為適齡結婚（晚婚）顯著提高子女同為適齡結婚（晚婚）的可能性。由此可以看出，當父母初婚年齡早晚的一致性較高時，代際傳遞效應更加顯著。這同時表明，盡管母親初婚年齡無顯著的獨立影響，但母親會通過與父親初婚早晚的一致性加強或減弱父親的代際影響。

4.代際傳遞影響在不同初婚年齡環境中的差異

將初婚年齡代際傳遞置于宏觀社會環境中，觀察代際傳遞影響在不同初婚年齡環境中是否存在差異。我們以省級平均初婚年齡 省級平均初婚年齡變量根據每條樣本的性別、年份以及省份確定，基于平均單身年齡指標（SMAM）計算得到。數據來自1982—2015年歷次全國人口普查及1%人口抽樣調查，因只能獲得1982年及之后各省份的平均初婚年齡信息，這部分分析僅保留年份為1982年及之后的樣本。在具體模型中，為使時間先后明確，使用前次普查的數據，如樣本年份為1992年，則匹配進1990年的普查數據；關于省份的確定，由于CFPS調查未詳細詢問受訪者的遷移信息，我們無法獲得受訪者自15歲開始歷年的居住省份變動信息，因此以受訪者初訪時（2010年）的居住地確定省份；將其換成受訪者12歲時居住的省份，分析結果穩健。作為地方初婚年齡環境的觀測變量，當平均初婚年齡較小時，說明該地區人們普遍較早結婚。首先，在表2模型4的基礎上納入省級平均初婚年齡，分析個人初婚年齡是否也會受到來自周圍環境中他人的“橫向社會化”影響。表6模型1結果顯示，省級平均初婚年齡變量的系數顯著為負，即地方平均初婚年齡越晚，個人初婚風險顯著越低，初婚年齡也相對越晚，說明“橫向”影響存在。

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檢驗地方平均初婚年齡與父/母初婚年齡的差距是否會影響代際傳遞的效應，以兩者差距的均值為標準 以中位數為分組標準，結果一致。對樣本進行分組回歸，觀察在差距較大（差距大于均值）和較?。ú罹嘈∮诘扔诰担┑募彝ブ?，父/母初婚年齡代際影響的差異。表6模型2、模型3為基于父親差距分組的回歸結果。結果顯示，當父親初婚年齡與省級平均初婚年齡的差距較小時，父親初婚年齡的影響不顯著，而當兩者差距較大時，父親的代際影響高度顯著。這一分析發現與伯恩克（Boehnke）等關于利己主義代際傳遞的研究結果［30］一致。參照他們的分析，呈現這種差異的可能原因是，父代的初婚年齡蘊含著他們關于合適婚齡的觀念，當父親初婚年齡與周圍環境中他人普遍的初婚年齡相差較大時，為減少子女受到環境的影響、讓子代也能夠在“合適”的年齡結婚，父代會加強對子女的觀念輸出和行為引導，此時代際影響會加強，而周圍環境的影響減弱。而當父親初婚年齡與周圍環境中他人普遍的初婚年齡相差較小時，父親的代際影響在很大程度上通過周圍環境的影響體現，因此代際影響減弱。模型4、模型5為基于母親差距分組的回歸結果，與前面的分析結果類似，在兩組回歸中，母親的代際影響均不顯著。

五、結論與討論

從探索初婚年齡變遷中的“穩定因素”出發，本文利用2010—2018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分析父母對子女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影響。

總結實證研究結果發現：①初婚年齡的代際傳遞影響存在，但父親與母親的影響存在差異。父親的初婚年齡對子女（特別是兒子）的初婚年齡有顯著影響，兩者呈現出代際傳遞的特征，且代際影響在考慮社會經濟的代際傳承后仍穩健存在。與之相比，母親的初婚年齡則無顯著的獨立影響，也不因子女的性別而變化。②除了存在差異，父母的代際影響還會彼此聯系。當父親與母親的初婚早晚較為一致時，代際傳遞影響會更加明顯。具體體現在，相比于父母初婚早晚不一致，父母均為適齡結婚（晚婚）顯著提高子女同樣適齡結婚（晚婚）的可能性。③將代際傳遞置于宏觀社會環境中觀察發現，代際傳遞影響在不同的初婚年齡環境中存在差異，當父親初婚年齡與周圍普遍的平均初婚年齡差距較大時，父親的代際影響更加明顯。

綜合以上分析結果，盡管初婚年齡存在顯著的代際差異，但我們仍能在微觀層面觀察到父親對子女初婚年齡獨立、穩健的代際傳遞影響以及母親通過與父親初婚年齡一致性發揮的重要作用，并且父輩的這種代際影響通常會跨越個體及其家庭的社會經濟階層而具有普遍意義。初婚年齡的這種代際傳遞現象體現了父母及家庭對于個體婚姻行為的重要意義，家庭的社會化過程如通過父母的言行身教、子女的觀察模仿，可能是初婚年齡代際傳遞現象存在的重要機制。

以上這些分析結果表明，在初婚年齡的快速變遷中，父輩的代際傳遞影響在某種意義上仍發揮著穩定器的作用。換言之，如果沒有這種代際影響，初婚年齡的變遷可能會更加劇烈。這種代際影響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解釋盡管整體而言婚姻推遲明顯，但與其他國家相比，我國人口仍相對普遍且較早進入婚姻［8］，從而使得初婚年齡的變遷在呈現“變化”的同時又保留著一些“不變”。除了初婚年齡，這種“變”與“不變”并存的特征在我國婚姻家庭變遷的其他方面同樣存在，如表現在同居增多但多為婚前的短暫同居、生育意愿降低但不育仍是極少數人的選擇、核心家庭為主但直系家庭比例相當穩定甚至呈上升趨勢，等等［34-35］。代際傳遞影響或許可為這一系列現象提供可靠的解釋路徑和分析視角，這可能是其中“不變”存在的重要原因。本文關于初婚年齡代際影響的一些研究發現，包括父親與母親影響的區別與聯系、代際影響在不同初婚年齡環境中的差異等，可為相關研究的拓展分析提供方法和技術上的借鑒。

代際間的傳遞影響一方面促使婚姻家庭的變遷相對緩和，但另一方面也應看到，當變遷已經發生時，則極有可能會在代際影響的作用下不斷延續下去。以本文關注的初婚年齡為例，當晚婚的年輕一代逐漸進入婚姻、成為父母，他們的晚婚模式極有可能會進一步傳遞給其子代。初婚的意義重大，且與生育緊密相關，其對人口長期均衡發展及社會穩定有著深遠影響。從這個角度而言，通過強化社會政策的兜底保障，減輕家庭負擔，從而積極幫助有結婚意愿的年輕人實現婚育意愿，將具有深遠、跨代際的重要意義，理應成為未來人口工作的重要內容。

最后，除了代際傳遞，初婚年齡以及其他婚姻家庭變遷中的“穩定因素”可能眾多，且彼此間可能還會相互影響，對更多因素的挖掘和作用分析還有待在相應的理論指引下進一步深入。就本文分析而言，由于數據未采集受訪者婚前婚育觀念等信息，因此文章未剝離父母初婚年齡作為行為的影響和作為觀念的作用，而這種分離將更有助于深入對代際影響作用機制的理解。這些是后續研究還需努力和進一步拓展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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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able Factors of Age at First Marriage： Empirical Research Based

on the Perspective from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LIU" Zhiqiang SONG" Yueping2

Abstract：" The age of first marriage in China shows an obvious trend of delaying. Trend is the result of both “promoting change” and “maintaining stability”， but in the existing research， there is relatively little attention to the latte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and using data from the 2010-2018 China Family Panel Survey （CFPS）， this paper investigates the "stable factors "of age at first marriage in China. Applying event history survival analysis， findings reveal a significant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but the effects of father and mother differ. It shows that the father’s first marriage age significantly affects the children’s （especially the son’s） first marriage age， showing the characteristics of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However， the mother’s age at first marriage had no significant independent effect and did not change with the gender of the child. In addition to father/mother differences， the intergenerational influence between parents is related to each other， and the consistency of parents’ first marriage timing is high. If both parents marry early or late， the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influence will be more obvious. The further observation of the intergenerational influence in the macro environment found that when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 father’s first marriage age and the average first marriage age of others around him was large， the father’s intergenerational influence was more prominent.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indicates the important role of parents in individuals’ marital behaviors， which flatten the overall trend toward later marriage. In this regard， 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provides a "analysis path and" perspective into the interminglement of change and invariance in the transition of Chinese marriage and family today.

Keywords：age at first marriage；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the consistency of parents first marriage age；local mean age of first marriage

［責任編輯 武 玉］

收稿日期：2023-03-25；修訂日期：2023-07-28

基金項目：中國人民大學公共健康與衛生疾控文理交叉團隊2023年度“中央高校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學科）和特色發展引導專項資金”（2023PDPC）。

作者簡介：劉志強，浙江省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宋月萍（通訊作者），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