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家庭代際關系模式及其影響因素研究

摘 要：在傳統的代際關系模式研究中，數據往往來自家庭中父母或子女一方的報告，然而僅憑借“一面之詞”對代際關系進行測量真的準確嗎？這一問題的背后透視出當前國內相關研究中雙向報告視角的缺失。利用2020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據，運用K均值聚類分析及多層Logistic回歸方法，探究當前中國老年人家庭中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狀況、代際關系模式及其影響因素。研究結果表明：首先，老年父母的代際關系報告平均得分要略低于成年子女的報告平均得分，但兩者間并不存在顯著差異，代際利益假說未獲支持。其次，基于雙向報告的聚類結果，可將老年人家庭代際關系具體劃分為結構維度上的“親子一致型”、“親近子疏型”、“親疏子近型”模式與水平維度上的“親子和睦型”、“親子有隙型”、“親子疏離型”模式。最后，從代際關系模式的影響因素來看，代際結構、老年父母特征及成年子女特征均會在結構維度與水平維度上產生顯著影響，而家庭特征僅在水平維度上產生顯著影響。簡言之，兩代人的年齡差距越大、父母年齡越小、子女年齡越大，越可能形成評價一致的代際關系；兩代人的年齡差距越大、兩代人的性別一致、父母年齡越小、父母獲得子女支持以及在城鎮家庭中，越可能形成和睦的代際關系。

關鍵詞：老年人家庭；代際關系模式；雙向報告；K均值聚類分析

中圖分類號：C913.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49（2024）01-0103-15

DOI：10.3969/j.issn.1000-4149.2023.00.058

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家庭和睦則社會安定，家庭幸福則社會祥和。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要積極回應人民群眾對家庭建設的新期盼新需求，把推進家庭工作作為一項長期任務抓實抓好”節選自中共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編輯的《習近平關于注重家庭家教家風建設論述摘編》一書。。近三十年來，伴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與人口老齡化進程的加快，我國傳統家庭的結構與功能發生了深刻的變遷，一方面，家庭內部的養老功能正在日漸淡化；另一方面，有老年人的家庭比例在持續上升。在新時代的背景下，我國老年人家庭正面臨著前所未有、復雜多樣的問題與挑戰。

代際關系作為影響老年人家庭穩定性的重要因素，其模式劃分、影響因素等相關議題被越來越多的學者所關注，并已產出較為豐碩的量化研究成果 ［1-5］。然而無論是何種議題，這類研究始終都無法回避一個最為根本的問題，即家庭內代際關系的測量。具體言之，在代際關系測量指標的選取上，當前國內學者主要有兩種基本思路：其一是從父母作答的視角切入來選取指標［1，6］，其二是從子女作答的視角切入來選取指標［2，7］。然而在現實中，代際關系同時涉及父母與子女雙方，且兩代人對代際關系的感知亦可能存在差異［8］。對此，本文提出這樣一個疑問——僅憑借父母或子女的“一面之詞”對代際關系進行測量是否真的準確？這一問題背后透視出當前國內代際關系研究中雙向報告視角的缺失。

雙向報告是指家庭中父母與子女兩代人對于涉及雙方的同一問題分別進行作答，相較于單方報告而言，其能夠更好地反映出兩代人對于同一事物的認知及感知差異。這也為代際關系的測量提供了更加全面且客觀的研究視角。那么從這一視角出發，當前我國老年父母與成年子女對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狀況如何？基于不同的雙向報告情形又可以將老年人家庭中代際關系劃分為哪些模式？更進一步地，這些不同代際關系模式的出現又會受到哪些因素的影響？本文使用2020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 CFPS），運用K均值聚類分析及多層Logistic回歸方法，嘗試對以上問題進行分析，以期從雙向報告的視角對老年人家庭中的代際關系模式重新進行劃分，并探析各模式的基本特征及影響因素。研究有助于進一步深化學界對于雙向報告的認知，同時也為代際關系的相關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一、文獻回顧

1.雙向報告偏差與代際利益假說

本特森（Bengtson）等在對中年父母及其青春期子女的研究中發現了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差異現象，即父母在報告時往往會比子女更加積極地表現出代際關系中良好的一面，進而報告出更好的代際關系。對此，他們提出代際利益假說（The Generational Stake Hypothesis）來解釋這一現象，該假說認為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差異來自兩代人不同的利益關注點，對于想要獨立于父母的子女而言，他們可能傾向于通過與父母的沖突對抗來實現個體的獨立與解放；而對于絕大多數父母而言，他們更加傾向于維持家庭中積極關系的穩定延續，因此可能會夸大他們與子女關系的親密程度［8］，這一理論假說已在國外的代際關系研究中多次獲得驗證［9-12］。

然而也有學者在其研究中發現了代際利益假說的局限性，并針對其適用范圍提出了兩方面的質疑：其一是不同年齡階段的適用性。由于早期研究的對象主要局限于兒童、青少年及其父母，鮮有研究從生命歷程的視角去關注年長者的代際關系狀況。對此，學者們開始對家庭中的祖孫隔代關系進行研究，如斯伯丁（Spalding）等通過對美國家庭中祖父母與其孫輩間代際關系的調查，發現在某些情況下孫輩對代際關系的報告要比他們的祖父母更加積極［13］，維拉（Villar）等在對西班牙的調查中也得到了類似的結論［5］，可見該假說對于不同年齡段人群間的雙向代際關系報告而言并非通用。其二是不同地域文化的適用性。由于早期研究的樣本僅局限于西方工業化國家，而這些國家往往有著相似的社會文化背景，這同樣可能會沖擊代際利益假說的適用性，對此，特羅姆斯多夫（Trommsdorff）等從文化差異性的視角入手，分別選取德國和印度尼西亞的研究樣本，對成年女兒及老年母親間的代際關系報告差異進行調查，進而發現代際利益假說在德國樣本中得到支持，而在印度尼西亞樣本中未獲得較好的驗證［14］。小林（Kobayashi）等則通過對日裔加拿大家庭的調查，發現這些移民家庭中的代際關系報告差異同樣無法支持代際利益假說，并指出地域文化可能會對家庭代際關系模式產生深遠的影響［15］，進而可以推測該假說對于不同地域文化下的雙向代際關系報告而言同樣并不具有普適性。那么對于中國的老年人家庭而言，老年父母與成年子女對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狀況是否會支持代際利益假說呢？換言之，相較于成年子女，老年父母對代際關系的報告究竟是會更加積極、更加消極抑或是沒有差異還尚未得知。

2.家庭代際關系的模式劃分

當前主流的家庭代際關系模式研究多以本特森等所提出的代際團結模型（Intergenerational Solidarity Model）為基礎，該模型圍繞代際團結概念構建出交往、情感、合意、結構、功能及規范六個基本維度，其中前四種稱為潛在模式，后兩種稱為外顯模式［4］，在此基礎上，也有學者結合代際間的經濟幫助、生活照料與情感慰藉等特征，將代際關系聚合為功能、結構與情感三個維度［1］。基于不同的代際關系維度與指標，國內外學者們構建出了不同的代際關系模式，從類別數量上來看，可以將模式分類大致歸納為以下幾種情況。

第一，三分法，如國內學者選取向上代際支持及居住安排等五項二分指標，將代際關系模式劃分為緊密型、親密有間型與疏離型三類［2］；國外學者選取情感、控制及沖突等八項二分指標，將美國家庭代際關系模式劃分為親勝于子型、子勝于親型與高度一致型三類［8］。

第二，四分法，如有研究選取空間距離、代際支持及看法相似性等七項二分指標，將代際關系模式劃分為緊密型、近但有間型、遠但親近型與疏離型四類［8］；也有研究以德國老年人家庭中的成年子女作為調查對象，通過代際團結與沖突量表的測量，將家庭中的情感代際關系模式劃分為友好型、禮貌型、不和諧型與矛盾型四類［3］。

第三，五分法，如有研究選取雙向代際支持、親密性及交往頻率等八項二分指標，將代際關系模式劃分為親密互惠型、親密有距型、實用主義型、情感型與疏離型五類［16］；也有研究選取距離、沖突、雙向代際支持等八項二分指標，將代際關系模式劃分為親近型、近而不親型、親密有間型、疏離型與矛盾型五類［1］；還有研究通過對荷蘭移民及本地家庭中母親與子女關系的調查，選取雙向的家務支持與情感支持指標，將代際關系模式劃分為互惠依賴型、向上依賴型、向下依賴型、情感互賴型與獨立自主型五類［17］。

第四，雙向視角，如帕克（Park）等通過對韓國家庭中成年子女與老年父母的調查，選取支持交換、地理鄰近度與家庭文化規范三項指標，分別從父母與子女兩個角度對代際關系模式進行了劃分，從成年子女的視角來看，代際關系模式主要包括強交互型、強傳統型、中間規范型、中間環境型與弱關系型五類，從老年父母的視角來看，代際關系模式主要包括傳統型、互惠型與弱關系型三類［18］。

3.家庭代際關系的影響因素

當前國內外學者圍繞家庭代際關系的影響因素已進行了一系列的有益探索，相關研究結果表明，家庭中個體及家庭本身的特征均可能會對家庭代際關系產生顯著的影響。

在個體特征層面上，父母的人口學特征（年齡、性別、受教育程度、婚姻狀況、健康狀況等）和子女的人口學特征（年齡、性別、受教育程度、婚姻狀況、社會經濟狀況等）均與代際關系有顯著關聯。具體言之，有研究發現女性更可能在家庭中獲得親密的代際關系，這集中表現為母親與子女間的關系會更為親近，女兒與父母關系更親密［1］，高齡老年人更可能與子女構成緊密型代際關系［2］，但也有研究得出相反的結論，即父母年齡越大越可能與子女產生矛盾［1］。還有一些研究發現，已婚、初中及以上學歷水平的父母更可能與子女形成良好的代際關系［19-20］，而已婚子女由于與父母的接觸不斷減少，因而代際關系更可能會變疏遠［21］。

在家庭特征層面上，已有研究普遍更加關注城鄉差異、子女數量對家庭代際關系的影響。具體言之，在城鄉差異方面，有研究發現緊密型代際關系在城市中居多，而贍養有間型則在農村居多［2］。而在子女數量方面，目前學界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結論，有研究發現家庭中子女數量越多，家庭中的養老責任分工會越明晰，這在一定程度上分擔了每個子女的養老壓力，減少了代際交換過程中的矛盾關系［1］，但也有研究指出家庭規模越大、子女數量越多，子女與父母日常聯系的頻率就會越少，而出現養老責任推諉的可能性則會越大，越不可能構成緊密的代際關系［2，22］。

綜上，對比國外研究成果，本文認為當前國內的家庭代際關系模式研究主要存在著兩方面的不足：其一是調查對象單一，調查數據大多來源于家庭內父母或子女其中一方，因而難以確保所獲得的代際關系數據是否客觀真實，更無法通過這些模式來反映出兩代人視角下的代際關系異同；其二是研究方法局限，由于代際關系模式研究中常用的潛在類別分析方法（Latent Class Analysis，LCA）僅適用于二分類的外顯變量，故難以直接將連續型變量納入其中，這可能會降低后續分類的效度。

二、研究設計

1.數據來源與說明

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是一項全國性、大規模的社會調查項目，該項目由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調查中心（ISSS）實施，2010年開展首輪基線調查，此后每兩年開展一次追蹤調查。調查采用分層多階段的隨機概率抽樣方法，范圍覆蓋全國除港澳臺及新疆、西藏、寧夏、青海、內蒙古、海南之外的25個省（直轄市、自治區）。該項目旨在通過跟蹤收集個體、家庭及社區三個層次的數據來反映我國社會、經濟、人口等領域的變化及現狀，問卷包括社區問卷、家庭問卷、成人問卷和少兒問卷四種主體類型。區別于傳統的調查項目，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能夠更好地描述家庭結構網絡，進而更加全面、準確地收集家庭關系及家庭成員信息［23］，這為實現本文老年人家庭中老年父母與成年子女的樣本匹配創造了良好條件。

本文使用2020年的成人問卷數據，數據較新且質量良好，其初始樣本量為28590個。數據處理方面，由于代際關系報告同時來自父、子兩代，為比較兩代人對代際關系評價的異同，須預先以家庭為基本單位對兩代人樣本進行匹配處理。考慮到數據中多子女老年人的家庭數量較多，為盡可能完整地反映出同一家庭中所有成年子女與其父親、母親間的代際關系狀況，故本文參照黃慶波等研究中所采用的處理方法，將父親、母親分別作為中心行動者（actor），將與之配對的各成年子女作為對象（partner）［24］，進而將每一對代際組合生成為一個新的獨立樣本。數據處理流程如下：首先，以60歲為界限，將原始樣本劃分為老年父母（6976個）及成年子女（21614個）兩類，刪除無成年子女健在及成年子女信息缺失的老年父母樣本2263個；其次，通過性別變量將老年父母劃分為父親與母親兩類，分別將其與成年子女進行“一對多”的樣本匹配，并將匹配的樣本進行拆分整理，最終合并成“一對一”的父母子女配對樣本（2021個）；最后，分別剔除代際關系（395個）、老年父母及成年子女特征數據缺失（433個）的配對樣本，最終剩余有效樣本1588個，涉及882個家庭，總計包括老年父母1269人，成年子女1094人。

2.變量選擇及測量

（1）代際關系。為反映出兩代人對于涉及雙方的同一代際關系的評價情況，綜合考慮CFPS成人問卷的題目設置，本文采用老年父母與成年子女對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進行測量，具體包括父母報告與子女報告兩個變量，其中父母報告變量通過問卷中“您同子女n關系如何？”題目生成；子女報告變量則通過問卷中“您同父親/母親關系如何？”題目生成。考慮到代際關系報告的敏感性與分布特點，故將1—3分的報告合并后賦值為1，4和5分的報告則分別賦值為2和3，賦值后1—3依次對應“較差”、“一般”及“良好”。

（2）老年父母、成年子女的個體特征及代際結構。老年父母個體特征變量主要包括其年齡、性別、受教育程度、婚姻狀況、有無功能障礙以及有無子女支持六類，成年子女個體特征變量主要包括其年齡、性別、受教育程度、婚姻狀況、經濟收入自評以及有無父母支持六類。除此之外，本文也分別對不同代際組合間的性別、年齡結構加以計算并賦值，在性別結構上，若兩代人性別不一致則賦值為0，一致則賦值為1；在年齡結構上，若兩代人的年齡差異在25歲以內則賦值為1，年齡差異在25至29歲之間則賦值為2，年齡差異在30至34歲之間則賦值為3，年齡差異在35歲及以上則賦值為4。

（3）家庭特征。家庭特征變量主要選取家庭城鄉類型及子女類型兩項指標，其中“農村家庭”賦值為0，“城鎮家庭”賦值為1，“非獨生家庭”賦值為0，“獨生家庭”賦值為1。本文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信息詳情如下。

表1是對各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從中可以發現，在被調查的1588份樣本中，老年父母的平均年齡為67.22歲，男性占53.84%，已婚有配偶的占91.37%，存在身體功能障礙的占18.14%，獲得子女經濟或家務支持的占65.81%，與之匹配的1588份成年子女樣本平均年齡為39.06歲，男性占63.22%，已婚有配偶占85.52%，獲得父母經濟或家務支持的占59.13%。除此之外，在上述匹配樣本中，城鎮家庭的占比為46.10%，獨生子女家庭的占比為25.06%。

3.分析框架與研究方法

本文從老年父母與成年子女對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視角入手，結合兩者報告的相對結構與整體水平，構造出2×2的基本代際關系模式分析框架，具體包括水平維度上的親密型與非親密型以及結構維度上的一致型與差異型四類基本形態，其中在非親密型代際關系模式中涵蓋了“親子有隙”與“親子疏遠”兩種具體情形，而在差異型代際關系模式中又涵蓋了“親高子低”與“親低子高”兩種具體情形，詳見圖1。

圍繞所構建出的代際關系模式的分析框架，本文嘗試從雙向報告這一全新視角來對代際關系模式進行重新分類，并基于水平與結構兩個分類維度探究老年人家庭中的代際關系模式影響因素。本文主要使用K均值聚類與多層Logistic回歸的數據分析方法，其中K均值聚類用于劃分老年人家庭中的代際關系模式，多層Logistic回歸則用于分析結構與水平兩個維度上代際關系模式的影響因素。分析過程通過Stata 15.0軟件實現。

（1）K均值聚類分析。K均值聚類分析（K-Means Clustering Analysis）是一種分割聚類法，該方法選取空間距離作為相似度指標，試圖尋找k個族群的劃分方式，使得劃分后的族群平方差（Within Group Sum of Squares， WGSS）更小［25］，其數學模型表示為：

（1） 其中，p為參與聚類的變量個數，即本文所選取的兩個代際關系報告變量，k則為預期族群個數，即本文將要劃分的代際關系模式數量，y-（l）j是族群Gl中變量j的均值，而在等價式中，yi是第i個樣本點，y-（l）則是第l個族群內所有變量的均值。

當族群個數k等于樣本數量時，族群平方差為0，達到最小值，但此時已處于過擬合狀態，因而并不具有現實意義。故k的最佳取值并非令族群平方差最小，而是足夠小且具有現實意義即可。為識別最佳的族群個數k，通常的做法是生成偽F統計量進行輔助判定：

（2） 其中，N為用于聚類的樣本容量，k為族群聚類個數，B是組間協方差矩陣，W是組內協方差矩陣，因此偽F統計量表示組間與組內平均平方和的比值，值越大表示分類越明顯。相比于常用的潛在類別分析方法，K均值聚類法對于樣本分布及變量類型并沒有過多的要求［26］，因而適用于本文的連續變量聚類。

（2）分層Logistic回歸分析。本文使用分層的二元Logistic回歸模型來檢驗代際結構、老年父母特征、成年子女特征及家庭特征四組變量是否對代際關系模式有顯著的影響。由于本文是將同一家庭中的不同代際組合作為分析對象，為避免來自同一家庭的老年父母或成年子女因共同特征而產生相關性，故本文借鑒張文娟等研究中所采用的方法，構建分層Logistic回歸模型并引入隨機因子以消除家庭所帶來的整群效應［27］，模型如下：

（3） 其中，pij表示第i個家庭的第j對代際組合為某一類代際關系模式的可能性，αi為第i個家庭的標志變量，其用于控制家庭特征對老年父母及成年子女特征的影響，xij為第i個家庭中第j對代際組合所涉及的所有自變量及控制變量，β為各變量的對應回歸系數。

三、結果分析

1.老年人家庭中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狀況

首先對老年人家庭中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分布及其得分情況進行描述統計，以探究老年父母與成年子女對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是否存在顯著差異，詳見表2。

表2顯示，兩者報告等級的分布情況大體相似，老年父母的代際關系報告平均為2.356分，略低于成年子女報告的2.364分，卡方檢驗p值為0.936，可見成年子女在代際關系報告中更加傾向于對代際關系作出更高等級的評價，但兩者間并不存在顯著差異。而對于這一結果可能的解釋主要包括兩點：一是由于成年子女不同于兒童或青少年，伴隨著年齡的增長，個人的心智、閱歷等也在不斷成熟，并且他們中多數均已經實現經濟層面上的獨立，因而他們不再會通過與父母沖突對抗等形式來標榜個體的獨立，而是更希望維持穩定的代際關系；二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揚”的心態，不管是老年人還是子女都會對代際關系給出更加積極的評價，可見西方文化語境下所提出的代際利益假說可能并不適用于中國。

2.老年人家庭代際關系模式的劃分

根據老年父母與成年子女對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情況，采用K均值聚類分析這一探索性方法來識別老年人家庭中的代際關系模式，聚類后的族群檢驗結果詳見表3。

觀察表3可以發現，當族群個數k為8時，偽F統計量達到最大值，族群分類最為明顯，然而此時族群劃分瑣碎，處于過擬合狀態，現實意義不足因而舍棄。在此基礎上，依次向下識別具有現實意義的族群個數k，發現當族群個數k為6時，模式劃分具有較好的現實意義，聚類結果恰好能夠完整地反映出代際雙向報告的不同水平與結構組合，且統計量pseudo-F值為2203.68，雖然此時分類不是最明顯的，但尚可接受。故本文基于雙向報告劃分出六個族群，并結合不同族群的水平與結構特征，將其分別命名為“子代疏離型”、“親代疏離型”、“子代有隙型”、“親代有隙型”、“親子融洽型”與“親子疏遠型”，即本文初始聚類所獲得的代際關系模式，各模式特征詳見表4及圖2。

在初始聚類所獲得的六類代際關系模式中，“親子融洽型”個案數量最多高達759個（47.80%），“親子疏遠型”個案數量最少僅有65個（4.09%），這說明當前我國老年人家庭中和諧融洽的代際關系仍占據主導地位，僅有極少數老年人家庭代際關系疏遠。除此之外，在單方疏離的代際關系中“親代疏離型”占比（10.39%）要略高于“子代疏離型”（9.95%），而在單方有隙的代際關系中“親代有隙型”占比（14.04%）略高于“子代有隙型”（13.73%）。

在此基礎上，由于初始聚類所獲得的代際關系模式同時涵蓋了水平與結構兩個維度，且部分代際關系模式的個案數量較少，為更好地厘清不同維度上代際關系模式的影響因素，本文基于初始聚類所獲得的六類代際關系模式特征，分別在結構與水平維度上重新整合并構建出六類新的代際關系模式，即結構維度上的“親子一致型”（51.89%）、“親近子疏型”（23.68%）、“親疏子近型”（24.43%）模式與水平維度上的“親子和睦型”（47.80%）、“親子有隙型”（27.77%）、“親子疏離型”（24.43%）模式。

在結構維度上，第一種“親子一致型”顯示老年父母代際關系報告與成年子女一致，對應了初始聚類中的“親子融洽型”與“親子疏遠型”；第二種“親近子疏型”顯示老年父母代際關系報告高于成年子女，對應了初始聚類中的“子代疏離型”與“子代有隙型”；第三種“親疏子近型”顯示成年子女代際關系報告高于老年父母，對應了初始聚類中的“親代疏離型”與“親代有隙型”。在水平維度上，第一種“親子和睦型”顯示雙向代際關系報告一致且均在一般及以上水平，對應了初始聚類中的“親子融洽型”；第二種“親子有隙型”顯示雙向代際關系報告不一致但均在一般及以上水平，對應了初始聚類中的“子代有隙型”與“親代有隙型”；第三種“親子疏離型”顯示雙向代際關系報告中至少有一方報告了較差水平，對應了初始聚類中的“親子疏遠型”、“子代疏離型”與“親代疏離型”，兩個維度上的代際關系模式劃分詳見圖3。

3.老年人家庭代際關系模式的影響因素

為探究結構與水平兩個維度上代際關系模式的影響因素，本文分別構建六個分層Logistic回歸模型進行分析，回歸結果詳見表5、表6。

表5中模型1—3分別報告了結構維度上“親子一致型”、“親近子疏型”與“親疏子近型”三種代際關系模式影響因素的分層回歸結果 本文僅對顯著性水平在5%及以下的系數進行解讀，下同。

首先，在代際結構方面，父母與子女的年齡差越大，出現“親子一致型”關系的可能性就越大，對于這一發現本文的推測是，兩代人的年齡相差越大，越可能形成“威嚴型”的親子關系，受這種關系的長期影響，子女更容易形成順從父母的特質，從而增加代際共識、減少代際沖突。除此之外，本文并未發現兩代人的性別結構會對其代際關系模式產生影響的證據。

其次，在老年父母特征方面，父母的年齡越大，出現“親子一致型”關系的可能性就越小，如父母年齡每增加1歲，出現概率就會降低10.4%；父親出現“親近子疏型”關系的可能性更大，是母親的1.34倍。除此之外，若父母存在身體功能上的障礙，他們出現“親近子疏型”關系的可能性就越大，相反出現“親疏子近型”關系的可能性越小，這可能是因為身體功能上的障礙會使得父母更加依賴子女，從而進一步加深其對子女的感情，然而子女在長期代際反哺的過程中會感到身心上的疲倦，這會不斷消磨他們對父母的感情，即“久病床前無孝子”［28］。

再次，在成年子女特征方面，子女的年齡越大，出現“親子一致型”關系的可能性就越大，如子女年齡每增加1歲，出現概率就會增加10.6%，對此可能的解釋是，伴隨著子女年齡的增加、閱歷的豐富、角色的轉變，他們更加能夠理解父母的想法與行為，因此也更有可能與父母產生“共鳴”。

最后，在家庭特征方面，結果顯示三種代際關系模式并未受到其家庭子女類型或城鄉類型的顯著影響。

表6中模型4—6分別報告了水平維度上“親子和睦型”、“親子有隙型”與“親子疏離型”三種代際關系模式影響因素的分層回歸結果。

首先，在代際結構方面，父母與子女的年齡差越大，出現“親子和睦型”關系的可能性就越大，相反出現“親子有隙型”關系的可能性越小；父母與子女的性別一致，出現“親子和睦型”關系的可能性就越大，相反出現“親子疏離型”關系的可能性越小。上述結果表明，較大的年齡差距以及父子、母女的親子組合更有助于形成良好的代際關系。

其次，在老年父母特征方面，父母年齡越大，出現“親子和睦型”關系的可能性越小，相反出現“親子有隙型”關系的可能性就越大，如父母年齡每增加1歲，兩者的出現概率就會分別降低9.3%、增加9.1%，這一結果與宋璐等的研究發現［1］一致；父親出現“親子和睦型”關系的可能性更小，僅為母親的77.1%，出現“親子疏離型”關系的可能性更大，是母親的1.65倍，這說明母親與子女間的代際關系會更為親近，該結果同樣與既有研究發現［1］相契合。除此之外，本文也發現得到子女經濟或家務支持的父母更有可能獲得和諧穩定的代際關系。

再次，在成年子女特征方面，子女的受教育程度越高，出現“親子有隙型”關系的可能性就越大，這可能是因為子女在接受更高層次教育的過程中其認知水平與自我意識在也不斷提升，進而導致兩代人在思維方式、價值觀念上出現碰撞與摩擦，從而產生嫌隙，但這些差異并不會使得代際關系就此出現疏離。

最后，在家庭特征方面，城鎮家庭出現“親子和睦型”關系的可能性更大，是農村家庭的1.37倍，出現“親子有隙型”關系的可能性更小，僅為農村家庭的71.3%，對此可能的解釋是，相較于城鎮家庭，農村家庭中的子女因外出務工等原因與其父母之間的地理空間距離會相對更大，這會進一步減少兩代人之間的聯系與互動，使得代際關系淡化。

四、結論與討論

本文使用2020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數據，運用K均值聚類分析及多層Logistic回歸方法，探討中國老年人家庭中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狀況、代際關系模式及其影響因素，并得到以下幾點結論。

首先，老年父母的代際關系報告平均得分要略低于成年子女的報告平均得分，然而兩者間并不存在顯著差異，這也說明中國老年人家庭中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差異并不支持本特森等所提出的代際利益假說，基于此，本文認為代際利益假說應用在不同個體生命周期及家庭文化觀念的過程中可能存在著固有的局限性。

其次，從代際關系模式的劃分上來看，基于代際關系的雙向報告可以將其聚類出“子代疏離型”、“親代疏離型”、“子代有隙型”、“親代有隙型”、“親子融洽型”及“親子疏遠型”六種模式，而從相對結構與整體水平進行歸類，又可以將其劃分為結構維度上的“親子一致型”、“親近子疏型”、“親疏子近型”三種模式與水平維度上的“親子和睦型”、“親子有隙型”、“親子疏離型”三種模式。

最后，從代際關系模式的影響因素上來看，代際結構、老年父母特征及成年子女特征均會在結構維度與水平維度上產生顯著影響，而家庭特征僅在水平維度上產生顯著影響。簡言之，兩代人的年齡差距越大、父母年齡越小、子女年齡越大，越可能形成評價一致的代際關系；兩代人的年齡差距越大、兩代人的性別一致、父母年齡越小、父母獲得子女支持以及在城鎮家庭中，越可能形成和睦的代際關系。除此之外，本文也發現在水平維度上各影響因素的顯著性水平整體要優于結構維度，這說明上述變量會對父母子女雙方的代際關系報告得分產生顯著的影響，但這種影響在兩代人之間的異質性相對較弱。

本研究不僅有助于進一步深化國內學界對于雙向報告的認知，同時也為代際關系的相關研究提供了全新的思路。在此基礎上，雙向報告視角下的家庭代際關系模型探析也引發了一些更深層次的思考，如為什么家庭中的父母與子女兩代人對于涉及彼此的同一問題回答會出現差異？究竟哪一方的回答最符合現實情況？而另一方又為何會在回答問題時“說謊”？面對這些“說謊”人群，今后在調查過程中我們又應該如何去檢驗所收集數據的準確性、如何處理那些不準確的數據信息？這些問題值得在未來的研究中進行更加深入的討論與探索。

本研究也存在著不足之處，主要包括如下兩個方面：一方面，不同于常見的單向代際關系報告研究，本研究需要實現同一家庭中老年父母與成年子女的樣本匹配，因而會面臨更嚴重的數據缺失問題，從而大大縮減了用于研究的有效樣本數量；另一方面，受限于代際關系報告的對比維度，本文在對代際關系測量時僅選用了主觀指標，而未將代際支持、居住距離等客觀指標納入其中，這在一定程度上會對雙向代際關系報告的客觀性、準確性造成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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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Patterns and Their Influencing Factors in

Elderly Families： K-means Cluster Analysis Based on Two-way Report ZHANG" Hangkong1，2， MA" Qifeng YANG" Lei3

Abstract： In the traditional research on the pattern of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the data are often from the reports of parents or children in the family. However， is it accurate to measure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 only by “one side”story. This problem reveals the lack of two-way reporting perspective in the current domestic research. Based on the data of 2020 China Family Panel Studies（CFPS）， the paper uses K-means cluster analysis and multi-layer Logistic regression method to explore the bidirectional reporting status，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pattern and influencing factors of the current Chinese elderly families. The results show that： Firstly， the average intergenerational score reported by elder parents was slightly lower than the average score reported by adult children，however there was no significant difference， which indicated the intergenerational benefit hypothesis is not supported. Secondly， based on the results of two-way report clustering， the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of the elderly family can be specifically divided into “parent-child "consistency" type”， “close parent and distant child type”， “distant parent and close child type” in the structural dimension and “parent-child harmony type”， “parent-child gap type” and “parent-child estrangement type” in the horizontal dimension. Final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fluencing factors of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pattern， intergenerational structure， characteristics of elderly parents and characteristics of adult children all have significant effects on structural dimension and horizontal dimension， while family characteristics only have significant effects on horizontal dimension. In short， the greater the age gap between the two generations， the younger the" parents and the older the children， the more likely to form an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of consistent evaluation; The greater the age gap between the two generations， the gender consistency between the two generations， the younger the parents， the parents with the support of their children， "and the urban families， the more likely to form a "harmonious 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Keywords：elderly families；intergenerational relationship model；two-way reporting；K-means clustering analysis

［責任編輯 武 玉］

收稿日期：2023-03-13；修訂日期：2023-07-18

基金項目：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北京市老舊小區老年人居住環境與適老化改造路徑研究”（18SRC022）。

作者簡介：張航空，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交叉科學研究院副教授；馬琦峰（通訊作者），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發展研究中心碩士研究生；楊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