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道觀是中國歷代文壇上重要的文學思想,從孔子到朱子再到明末清初的前后七子,文道思想貫穿著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文化,也影響著周邊異域地區思想的形成與發展。韓國在朝鮮時期因為吸收了程朱理學的思想,對文道的討論達到了高潮。中國原有的文道思想也被創新發展,最后形成了符合當時韓國文壇與社會發展的特色理論。
在東北亞文化上中國與韓國聯系最緊密,由于地理位置以及傳統儒教文化的影響,東北亞地區最容易形成文化上的相互認同。中國的傳統思想如孔孟思想、性理學、擬古文學都在韓國古典文學上有著相當重要的地位。韓國在吸收這些思想的同時,并不是盲目追逐,而是通過不斷的創新,將其變為適合本國國情的思想理論。
中國文學史上文道觀的發展脈絡
文與道的關系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儒教的代表人物孔子雖然沒有明確說明文與道的關系,但在《論語·公冶長篇》中孔子提出“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可以看出孔子將“文”與“學”聯系在了一起。而在《論語·憲問篇》中“公叔文子之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子聞之,曰:“可以為‘文’矣。”將“文”與美德聯系在了一起。可以說孔子時期的儒教對“文”的定義比較廣泛,一切的文章和學問甚至美好的德行都可以稱為“文”。孔子對“道”的闡述在《論語·憲問篇》中“在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有所體現,可以看出孔子的“道”一般指的是君子規范的德行和君主正確的國家治理手段。可以看出這個時期的“文”與“道”并不相互沖突,并且彼此沒有明確界限,意義上和平共存并存在相互重疊的現象。
但是文與道的關系發展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文人已經慢慢將文與道分開來看,尤其是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闡述的“文道觀”,具體闡述了“文”的寫作技巧包括聲律、對偶、比喻、夸張等手法;“道”則繼續延續天地正義、道德規范等意義。由此可以看出在南北朝時期文與道的界限已經明確。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指出:南北朝時期的“文”更傾向于近代的純文學,而《文心雕龍》更是奠定了此思想的基礎。
但是進入唐朝后,文壇中踴躍出了大量堅持復古運動的文人。其中韓愈是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在《原道》中提出了一個道統的概念:“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韓愈倡導的古文運動其意旨在于復興孔孟時期的儒學思想,強調的文章需要體現孔孟之道。但是對于“文”的態度又區別于后世理學家的“載道論”,他在《上襄陽與相公書》中寫道:“其文章言語與事相侔,憚赫若雷霆,浩汗若河,正聲諧韶濩,勁氣沮金石,豐而不余一,約而不失一辭,其事信,其理切。”從這里可以看出韓愈雖然意在贊揚此人高尚的品性,但同時也表現出了韓愈對文章表現形式的高度評價,即磅礴的氣勢、簡練的語言是韓愈所推崇的。
文與道的關系發展到了宋朝,周敦頤在《通書說辭》中提道:“文所以載道也。”提出“文以載道”的觀點,文章只是載道的工具,作文的重點應放在道上。朱熹更是加強并宣揚了這一觀點,對于文和道的關系他曾說道:“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葉。惟其根本乎道,所以發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賢文章,皆從此心寫出,文便是道。”從此處可以看出,朱熹將文與道放在了兩個不同層面上,文在道面前已經輕如鴻毛,無道便無文,所有前代所推崇的寫作技巧從宋儒的角度來看如無道便不能稱為文。可以說在這個時期,文與道又形成了“道文合一”的狀態。但此時的道文合一和先秦時期的思想又有著明顯區別,先秦時期的道與文并不分家,道義與詩歌之美可同時存在于文章中。宋儒的道文合一是經歷了后世道文分離之后提出的觀點,所以其思想有著很強的排他性,即崇尚道的理論思想,排斥文的用語手法,讓文完全依附于道,從而達到道文合一的目的。
文與道即已分離,一方壓倒另一方的狀態必不能長久,所以文道觀發展到明代末期出現了以李夢陽為首的擬古學派。其因不滿以朱子學為基礎的館閣文學桎梏文人的思想,而提出了“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文學觀點,試圖喚醒文美學性。但是前后七子所復辟的并不是排比修辭等文章的寫作技巧,他們希望復辟的是先秦時期道文分離以前文章的磅礴氣勢,即不采用任何技巧,而是通過修煉自身的氣質,以達到文章的雄渾氣勢。李夢陽曾批評黃庭堅、陳師道的詩“比興錯雜,假物以神變者也”,他主張真詩“夫詩者,天地自然之音也”。在他看來,天地萬物的自然之音以及人氣質的自然流露是文的真諦所在,修辭等技巧則會使文章失真,恢復不了秦漢盛唐時期詩文的鼎盛狀態。但是前后七子的理論缺少方法論,靠提高氣質來加強文章氣勢的論述顯得過于縹緲。所以很多前后七子的文章不得不模仿古人詩作而達到氣勢雄渾的目的,擬古派也因抄襲一直被后人詬病。
同一時期出現的唐宋派、竟陵派等在批評擬古派抄襲的同時,提出了擬古派缺少的方法論,也就是承認唐宋詩人比喻、排比等寫作手法,將作文變得有跡可循。文與道的關系經過明末清初文人的討論,文開始恢復其純文學的性質,尤其是擬古派所提出的“真我”概念,更是促進文人將自己真實的情感寫入文章。同時唐宋派和竟陵派也主張“真”并重新強調文的寫作手法。值得注意的是唐宋詩人的寫作手法多“奇、新”,所以清朝時期求“真”求“創新”的寫作趨勢開始流行,這也為清朝后期啟蒙思想做了一定鋪墊。
韓國文學史上文道觀的發展脈絡
韓國作為中國的鄰國,雙方一直保持緊密的聯系,韓國的記錄文學可以說是從新羅時期正式開始的,新羅以前韓國主要以口傳文學為主,唐朝幫助新羅統一后,唐朝與新羅交往密切,新羅的一大批學者留學唐朝,并將唐朝的文學思想帶入了新羅。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崔致遠。崔致遠的文集《桂苑筆耕集》也被后世評為韓國文章之始,洪奭周在《桂苑筆耕集》的序中寫道:“吾東方之有文章而能著書傳后者,自孤云崔公始。”從中可以看出崔致遠在韓國古典文學界的地位,作為古典記錄文學的開山始祖,崔致遠的文道觀可以很客觀地反應新羅時期韓國文學的現狀。后世曾評價崔致遠的文章:“皆駢儷四六,殊不類古作者。”從這里可以看出,崔致遠的文學思想大量吸收了唐朝時期的文學,注重詩文的修飾,善用駢儷文。中國文與道的關系發展到唐朝已經相互分離,注重技法是文發展的重要標志,崔致遠吸收唐朝思想的注重技巧,從此處就已經可以充分說明新羅時期的文人已經有了道文分離的思想,韓國的記錄文學與中國不同的是從伊始就存在道文分離的現象。從新羅開始到高麗后期,追求文華詞美一直是當時韓國文人的文學追求,朝鮮后期文人洪汝河曾對文與道的關系中寫道:“且自南渡以來,高麗與宋,絕不相通。是時,東國未聞有程朱之學也。在東國為元宗之世,白頤正從其父文節在燕京,得其書以歸。自是東國之士始知于詞華之外,有所謂性理之學焉。”在高麗末期元宗以前,韓國的文學都是以“詞華”為主,當性理學傳入之后,才開始了文道之爭。
性理學進入高麗后開始引起文人的注意,在朝鮮立國初期,第一代王李成桂將性理學確立為立國之本,性理學由此真正開始發展。朝鮮的文人不僅接受了性理學還將其發展,變成適合自己國家的一套理論。值得關注的是朝鮮的文人將性理學進行發展的同時還形成了很多流派,這些流派相互進行論辯,各自都形成了值得后人深刻研究的理論。其中比較著名的是李滉的四端七情論、徐敬德的氣一元論和李珥的理氣二元論。李滉主張理一元論,四端是天理,七情來自于人,四端是七情的基礎,有理才有情。徐敬德則主張氣為萬物的起源,有氣才有理。李珥則結合兩者的理論,主張理與氣相輔相成,二者互相作用構成世界。朝鮮初期的幾位儒學大家都對性理學進行了深刻討論,性理學在當時朝鮮占據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將朝鮮的文學走向結合政局來觀察,不難看出李滉、徐敬德、李珥的理論也跟黨派之爭聯系在了一起。朝鮮中后期黨派之爭愈加明顯,各黨派為了凝聚人心都將這些理論作為自己黨派的立黨基礎。其中南人主張李滉的理一元論、北人主張徐敬德的氣一元論,西人則主張李珥的理氣二元論。三足鼎立的局面從近100年,到仁祖之后,因為北人的落寞,南人和西人相互對峙的局面又持續了相當一段長的時間,發展到肅宗仁顯王后復辟之后西人才完全掌握了政局,并一直掌控了朝鮮的文學走向。所以朝鮮的文學總體上來講一直保持性理學性質,因為無論黨派如何相爭,性理學都一直伴隨著整個過程。
但必須提到的是,朝鮮的整體文學雖然在性理學范疇內,但在壬辰倭亂、丙子胡亂前后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文化導向。在壬辰倭亂前朝鮮的文學是學術討論為主,不追求文章華麗而是注重討論理與氣的關系,朝鮮的文人將朱子學的文道合一,文以載道很好運用到了文章中。但是經歷了兩個大的戰役,朝鮮的文人明白,性理學的理論無法保證國家的前途,所以他們紛紛開始尋找新的理論學說,這時候擬古文學進入了朝鮮并在朝鮮快速傳播開來,特別在南人黨派中,這時候南人又分為近畿南人和嶺南南人,嶺南南人在野仍然堅持李滉的學說,而近畿南人因為在朝廷所以務實成了其主要思想,近畿南人不再糾結于性理學理論的討論,而是積極接受擬古派的理論,試圖通過崇尚先秦文學來拯救國家衰敗的局面。前秦的文學文與道并不分家,但又不只是致力于討論哲學問題,其主要目的在于建立開明的國家、教育賢德的君主。實用性也是此時南人的一個思想基礎,這也為后期的實學思想奠定了一定基礎。
朝鮮文學發展到了后期南人李瀷的出現引領了實學思想風潮。實用性成了這一時期的主題,文學也開始紛紛解禁,出現了各種新的文學形式,如井巷文學等,這時候的文人不再拘泥于形式,而是開始隨心所欲地創造文學,開始淋漓盡致地發揮文的特點,文人試圖脫離道的束縛,專注于文的創作。
中國文道觀對韓國文壇的影響及意義
韓國的文道觀受中國思想的影響較大,朱子學、擬古文學、唐宋竟陵派的思想都在朝鮮半島的文學界掀起了巨浪。但在韓國的文學史上,對中國的文道觀思想并不是一味接受,而是結合當時的文學與社會情況進行變形與發展,如朝鮮將朱子學發展成諸多流派,并以各流派的思想作為凝聚各政黨的力量;擬古文學為動蕩時期的韓國文壇提供了方向;唐宋派與竟陵派更是為朝鮮后期的實學思潮提供了思想支撐,這些都對韓國自身文學的形成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并在各個時代引領著東亞地區文道觀的發展方向。
作者簡介:
李思杭,1990年出生,女,漢族,助理研究員,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韓古典文學研究、中韓古代史研究、中韓近代史研究。臧麗,1977年出生,本文通信作者,女,漢族,館員,農學碩士,主要從事圖書館古籍特藏圖書的保護、傳承、傳播與利用等相關研究。本文為吉林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項目(市聯2122);課題名稱:雙循環背景下吉林市特色文化旅游發展研究。作者單位:北華大學東亞歷史與文獻研究中心;北華大學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