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師范大學教授竺洪波先生數十年如一日地研究古典名著《西游記》,而且寫下了不少學術著作,這種堅持的精神值得尊重。在學術問題上,不同的研究者是可以相互爭鳴的。筆者在本文中就《西游記》幾個基本問題發表一些自己的看法,與竺洪波先生進行交流,并且歡迎學術界批評指正。
《西游記》作者問題
探討《西游記》的作者問題,需要關注以下這些材料。
在天啟《淮安府志》中,卷十九《藝文志一淮賢文目》記載:“吳承恩《射陽集》四冊□卷,《春秋列傳序》,《西游記》。”①而該書卷十六《人物志二近代文苑》記載:“吳承恩性敏而多慧,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清雅流麗,有秦少游之風。復善諧劇,所著雜記幾種,名震一時。”①
清朝人丁晏,在《石亭記事續編》中記載:“舊志文苑傳稱:‘承恩性慧而多敏,博極群書,復善諧劇,所著雜記幾種,名震一時,《西游記》即其一也。’”①
與上述材料相關聯,竺洪波先生指出,有一條吳承恩著小說《西游記》的“證據鏈圍繞《淮安府志》展開。《府志》卷十九《藝文志》‘淮賢文目’有‘吳承恩《西游記》’的記載,又‘近代文苑’有‘(吳承恩)所著雜記幾種,名震一時’的記載。清人丁晏《石亭記事續編》為此條所作的補充:‘《西游記》(小說)即其一也。’復參考唐人劉知幾《史通·雜述》將小說分為十類,其中即有雜記。如將《府志》《石亭記事續編》《史通》三者連環互證,《西游記》作為小說的可能性更大”②。全面地來看《淮安府志》,該書雖然記載吳承恩的著作有《西游記》,但是指明吳承恩的特長在于“為詩文”“善諧劇”“著雜記”,并未涉及寫小說。丁晏在《石亭記事續編》中對《淮安府志》有關內容所作的重復和補充提及“承恩……所著雜記幾種,名震一時,《西游記》即其一也”;在這里,吳承恩的《西游記》與“雜記”直接聯系起來。然而,所謂“《西游記》即其一也”,被竺洪波先生表述為“《西游記》(小說)即其一也”,這有違于有關原文的邏輯關系,改變了原文所說吳承恩《西游記》的雜記之性質;所謂“雜記”,與人們熟知的“小說”是有重大區別的,二者不能混為一談。雖然劉知幾將“雜記”納入“小說”,但是他所講的“小說”十分龐雜,顯然也不能等同于人們在通常情況下所講的“小說”,否則就犯了偷換概念的錯誤。在這些情況下,吳承恩的《西游記》不是作為人們通常所講的“小說”之可能性更大,而是作為“雜記”之可能性更大;吳承恩的《西游記》與其說作為“雜記”之可能性更大,又不如說就是“雜記”。
探討《西游記》作者問題,還需要關注《西游記》世德堂本中署名“陳元之”的《刊西游記序》。該序有這樣的話語:“《西游》一書,不知其何人所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國。’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③這就是著名的三個“或曰”。竺洪波先生認為,“這三個‘或曰’(猜測)共同指向藩王府”,有“十分重要的文獻價值,作為后人我們毋庸置疑,‘與明代藩王府有關’理應成為探尋《西游記》作者的必要和統一的前提,也即考證的先決條件”②。與此相聯系,竺洪波先生指出,有一條吳承恩著小說《西游記》的“證據鏈圍繞世本陳元之《刊西游記序》展開:陳元之《刊西游記序》指出《西游記》出自藩王府——準確的表述是‘《西游記》作者與藩王府有關’。《射陽先生存稿》記載吳承恩任職荊憲王府,同時又有考古發現作為佐證。兩層疊加,吳承恩完全符合《西游記》作者的‘必要而統一的前提’”②。竺洪波先生既將三個“或曰”與“猜測”聯系起來,又把三個“或曰”的所謂“共同指向”視為考證《西游記》作者的“必要而統一的前提”,這就犯了自相矛盾的錯誤。三個“或曰”雖然共同指向藩王府,但是并未明確荊憲王府。在這種情況下,將吳承恩任職荊憲王府的經歷與三個“或曰”聯系起來,呈現一種先入為主的思維方式:首先在主觀上認定吳承恩是小說《西游記》的作者,然后用吳承恩的特殊經歷來套三個“或曰”的一般指向,這在邏輯上是顛倒的。其實,吳承恩任職荊憲王府的經歷與三個“或曰”沒有必然聯系,吳承恩與小說《西游記》沒有必然聯系。
在吳承恩與小說《西游記》沒有必然聯系的情況下,需要另辟蹊徑解決《西游記》作者問題。竺洪波先生有著作在轉述蔡鐵鷹先生有關觀點時指出,名著《西游記》前面大半部分與《西游記平話》“大致相似,基本上是在《平話》基礎上擴大而成,但至八十三回以后,《平話》提供的材料告罄”,小說著者“便獨立創作了十五回九個故事”④。筆者發現,蔡鐵鷹先生還曾指出,百回本名著“至八十三回為止”,著者“除了對《平話》提供的材料作了充分的發揮,濃墨夸飾了近二十處艱難險阻外,又別出心裁地創作了十七個降妖滅怪故事”⑤。蔡鐵鷹先生所說百回本《西游記》著者獨立創作的故事,包括黃袍怪的故事、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的故事、滅法國的故事、銅臺府的故事等。這里明確點到的幾個故事,值得特別關注。
在《西游記》中,黃袍怪的故事涉及第二十八回至第三十一回。第三十回的不少語句,連成片地雷同于《水滸傳》第五十三回的不少語句。前者說“青如削翠,高似摩云”③;后者說“青山削翠,碧岫堆云”⑥。前者說“周圍有虎踞龍蟠”③,后者說“兩崖分虎踞龍蟠”⑥。前者說“四面多猿啼鶴唳”③,后者說“四面有猿啼鶴唳”⑥。前者說“朝出云封山頂”③,后者說“朝看云封山頂”⑥。前者說“暮觀日掛林間”③,后者說“暮觀日掛林梢”⑥。前者說“流水潺潺鳴玉佩”③;后者說“流水潺湲,澗內聲聲鳴玉佩”⑥。前者說“澗泉滴滴奏瑤琴”③;后者說“飛泉瀑布,洞中隱隱奏瑤琴”⑥。前者的語句和后者的語句不但在具體表述上高度雷同,而且在出現順序上基本一致。
《西游記》中與黃袍怪的故事相關的第三十回,還有不少語句連成片地雷同于《水滸傳》第五十九回的不少語句。前者說“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③;后者也說“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⑥。前者說“乾坤結秀賽蓬萊”③;后者說“乾坤皆秀,尖峰仿佛接云根”⑥。前者說“丹青妙筆畫時難”③,后者說“張僧繇妙筆畫難成”⑥。前者說“仙子天機描不就”③,后者說“李龍眠天機描不就”⑥。前者說“日影動千條紫艷”③,后者說“日影動千條紫焰”⑥。前者說“瑞氣搖萬道紅霞”③,后者說“月光飛萬道金霞”⑥。前者的語句和后者的語句不但在具體表述上高度雷同,而且在出現順序上基本一致。
在《西游記》中,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的故事涉及第三十二回至第三十五回。第三十四回的不少語句,連成片地雷同于《水滸傳》第三十四回的不少語句。前者說“棋逢對手難藏興,將遇良才可用功”③;后者說“棋逢敵手難藏幸,將遇良才好用功”⑥。前者說“那兩員神將相交,好便似南山虎斗,北海龍爭”③;后者說“一對南山猛虎,兩條北海蒼龍”⑥。前者說“龍爭處鱗甲生輝,虎斗時爪牙亂落”③;后者說“龍怒時頭角崢嶸,虎斗處爪牙獰惡”⑥。前者說“爪牙亂落撒銀鉤,鱗甲生輝支鐵葉”③;后者說“爪牙獰惡似銀鉤不離錦毛團,頭角崢嶸如銅葉振搖金色樹”⑥。前者說“這一個翻翻復復有千般解數,那一個來來往往無半點放閑”③;后者說“翻翻復復點鋼槍沒半米放閑,往往來來狼牙棒有千般解數”⑥。前者說“金箍棒離頂門只隔三分,七星劍向心窩惟爭一蹍”③;后者說“狼牙棒當頭劈下離頂門只隔分毫,點鋼槍用力刺來望心坎微爭半指”⑥。前者說“那個威風逼得斗牛寒,這個怒氣勝如雷電險”③;后者說“使點鋼槍的壯士威風上逼斗牛寒,舞狼牙棒的將軍怒氣起如雷電發”⑥。前者的語句和后者的語句不但在具體表述上高度雷同,而且在出現順序上基本一致。
在《西游記》中,滅法國的故事涉及第八十四回至第八十五回。第八十四回的不少語句,連成片地雷同于《水滸傳》第三十一回的不少語句。前者說“十字街燈光燦爛”③,后者說“十字街熒煌燈火”⑥;前者說“九重殿香藹鐘鳴”③,后者說“九曜寺香靄鐘聲”⑥;前者說“七點皎星昭碧漢”③,后者說“幾點疏星明碧漢”⑥;前者說“六軍營隱隱的畫角才吹”③,后者說“六軍營內嗚嗚畫角頻吹”⑥;前者說“五鼓樓點點的銅壺初滴”③,后者說“五鼓樓頭點點銅壺正滴”⑥;前者說“四邊宿霧昏昏”③,后者說“四邊宿霧昏昏罩舞榭歌臺”⑥;前者說“三市寒煙藹藹”③,后者說“三市寒煙隱隱蔽綠窗朱戶”⑥;前者說“兩兩夫妻歸繡幕”③,后者說“兩兩佳人歸繡幕”⑥;前者說“一輪明月上東方”③,后者說“一輪明月掛青天”⑥。前者的語句和后者的語句不但在具體表述上高度雷同,而且在出現順序上基本一致。
在《西游記》中,銅臺府的故事涉及第九十六回至第九十七回。第九十七回的不少語句,連成片地雷同于《水滸傳》第二十七回的不少語句。前者說“平生正直,素性賢良”③;后者說“平生正直,稟性賢明”⑥。前者說“少年向雪案攻書”③,后者說“幼年向雪案攻書”⑥。前者說“早歲在金鑾對策”③,后者說“長成向金鑾對策”⑥。前者說“常懷忠義之心”③,后者說“常懷忠孝之心”⑥。前者說“每切仁慈之念”③,后者說“每行仁慈之念”⑥。前者說“名揚青史播千年”③,后者說“名標青史播千年”⑥。前者說“聲振黃堂傳萬古”③,后者亦說“聲振黃堂傳萬古”⑥。前者的語句和后者的語句不但在具體表述上高度雷同,而且在出現順序上基本一致。
在《西游記》作者獨立所撰黃袍怪的故事、金角大王和銀角大王的故事、滅法國的故事、銅臺府的故事中,居然出現一片又一片的語句高度雷同于《水滸傳》中的語句,好像照抄過來的。對于這種現象,如果真的解釋為《西游記》作者抄襲《水滸傳》,那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因為抄襲就不是獨立創作了;唯一合理的解釋,只能是《西游記》的作者存在于為《水滸傳》作出重要貢獻的人員之中。明朝人高儒在《百川書志》中記載:“《忠義水滸傳》一百卷。……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⑦這就指明,《水滸傳》奠基于施耐庵,完成于羅貫中。明朝人王道生在《施耐庵墓志》中完整列舉施耐庵著作時,沒有提到《西游記》。在這種情況下,《西游記》作者只能是羅貫中。
可能有人認為,《水滸傳》和《西游記》都是世代累積型著作,里面很多語句屬于套話,說明不了作者問題。其實,這種觀點過于片面化了。那些古典名著的作者,在繼承和發展前人有關成果的過程中需要進行語言的重新組織乃至全新創造。假若小說作者在語言上都只是“剪刀加漿糊”,這樣的作者還有多大意義呢?如果說《水滸傳》和《西游記》是世代累積型著作,那羅貫中的雜劇《宋太祖龍虎風云會》總不能說是世代累積型著作。完全由羅貫中個人獨自創作的這部雜劇,既有語言高度雷同于《水滸傳》,又有語言高度雷同于《西游記》,還有語言同時高度雷同于《水滸傳》和《西游記》。先來看《宋太祖龍虎風云會》有關語言高度雷同于《水滸傳》的例子。在《宋太祖龍虎風云會》中,第四折提及“近宮墻楊柳拂旌旗,傍雕欄花萼迎環佩”,“太平天子朝元日”⑧。在《水滸傳》中,第一回提及“含煙御柳拂旌旗,帶露宮花迎劍戟”⑥;第五十四回提及“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⑥;第八十二回提及“太平天子朝元日”⑥。前者的語言和后者的語言非常相似,甚至完全一樣。再來看《宋太祖龍虎風云會》有關語言高度雷同于《西游記》的例子。在《宋太祖龍虎風云會》中,第三折提及“一霎兒九重宮闕如銀砌,半合兒萬里乾坤似玉妝”⑧;在《西游記》中,第四十八回提及“幾家村舍如銀砌,萬里江山似玉團”③。前者的語言和后者的語言非常相似。再來看《宋太祖龍虎風云會》有關語言同時高度雷同于《水滸傳》和《西游記》的例子。在《宋太祖龍虎風云會中》,第四折提及“龍虎夢君臣,風云慶家國”;又提及“君相當時一夢中,今朝龍虎風云會”⑧。在《水滸傳》中,第三十二回提及“遭逢龍虎皆天數,際會風云豈偶然”⑥;第四十九回提及“天罡龍虎相逢日,地煞風云際會巳”⑥。在《西游記》中,第八十回提及“甫能龍虎風云會”“何時對子見當今”③。所有這些語言,亦是高度雷同的。諸如此類,還有不少。這些情況,可以作為有價值的參考,不過更重要的還是前文所說《西游記》中那些特殊的、連成片的語言,它們出現于蔡鐵鷹先生指明的《西游記》著者獨立創作的故事之中;那些語言就像大面積抄襲《水滸傳》似的,說明《西游記》作者是羅貫中。
在確認《西游記》作者是羅貫中以后,可以再來分析世德堂本中《刊西游記序》的三個“或曰”。第一個“或曰”提及小說作者相關于“天潢何侯王之國”,第三個“或曰”強調小說“出王自制”:它們都涉及“王”,然而無人相信《西游記》由某位王爺撰寫。羅貫中不是王爺,但是明代的王圻在《稗史匯編》中記載,羅貫中乃“有志圖王者”⑨。第二個“或曰”認為小說“出八公之徒”:對于“八公之徒”,人們有不同的理解;盡管存在不同看法,“八公之徒”總還是應該具有比較出色的才華。明代的天都外臣在《水滸傳序》中記載,羅貫中“詼詭多智”⑦;明代的楊爾曾在《東西兩晉演義序》中記載,羅貫中“生不逢時,才郁而不得展”⑨;明代的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余》中記載,羅貫中“編撰小說數十種”⑨。在這些小說中,《西游記》乃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代表作。這部作品的著作權,不應該再由吳承恩“享有”了。
在吳承恩是否著小說《西游記》這個問題上,竺洪波先生還是留有一定余地的。竺洪波先生指出:“在當前的學術大背景下,‘吳著’說雖然未成定論,但吳承恩有理由作為《西游記》作者的一個合理指代,主要理由在于目前吳承恩著《西游記》具備最大的可能性。”“畢竟,退回到‘無名氏’的混沌狀態,可能并不是大家所樂見的。”⑩筆者以為,所謂“合理指代”乃是一個含糊不清的提法:如果“合理”,就應該合各種理,包括合事實之理;如果合事實之理,就不是“指代”。所謂“‘無名氏’的混沌狀態”,亦是一個不能成立的提法:“無名氏”呈現空白狀態,而非混沌狀態;將不能定論的吳承恩作為《西游記》作者的所謂“合理指代”,才真正呈現“混沌狀態”。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曾將一百二十回中的后四十回之作者歸結為“高鶚”,然而近年已經改為“無名氏”,此種變化,體現了嚴謹負責的科學態度;這是進,而非退。竺洪波先生強調,“從學術史觀點來看,即使有吳承恩果真不是《西游記》作者的可能性存在,既往‘吳承恩《西游記》’研究的學術價值也不應泯滅”○。筆者以為,一般來說,在《西游記》作者不是吳承恩的前提下,將《西游記》與吳承恩“綁”在一起的所謂“研究”是沒有價值的;當然,應該區分所謂“‘吳承恩《西游記》’研究”與“吳承恩研究”,二者不是一回事。
《西游記》成書時間
為了探討《西游記》成書時間,這里有必要提及竺洪波先生的一些言論。
被竺洪波先生視為《西游記》作者合理指代的吳承恩之生活時間,被竺洪波先生作了這樣的表述:“吳承恩為明朝中期人,其生卒年約為1500年—1582年,歷弘治、正德、嘉靖、隆慶、萬歷五朝”○。
竺洪波先生又指出,古典小說巨著《西游記》在“明代隆萬年間問世”○。
竺洪波先生還指出,《西游記》世德堂本是“現存百回本《西游記》最早刊本”,梓行于“明代萬歷二十年(1592年)”○。
以上這些言論證明:在竺洪波先生的心目中,名著《西游記》成書于明朝中期,也可以說成書于16世紀。筆者以為,如果百回本《西游記》確實由活了八十歲左右、大約卒于1582年的吳承恩撰寫,百回本《西游記》最早刊本也確實梓行于1592年,那么,此部巨著的成書時間應該從屬于16世紀的后半期。竺洪波先生強調,“萬歷二十年離《西游記》的寫作時間不算太遠”②。
將萬歷二十年視為《西游記》世德堂本的梓行年份,相關于署名“陳元之”的《刊西游記序》結尾所說“時壬辰夏端四日也”③之解釋。在這個問題上,竺洪波先生知道存在著“萬歷二十年與嘉靖十一年兩說并峙”②。他指出:“陳《序》尾署‘時壬辰夏端四日也’,據孫楷第定為萬歷二十年(1592年)……黃永年推測或為嘉靖十一年(1532年),提前了一個甲子。無論是萬歷二十年,還是嘉靖十一年,都處在明清小說評點的萌芽時期,唯后者直逼明清小說評點的上限嘉靖元年(1522年)《三國志通俗演義》之庸愚子《序》,修髯子《引》;在《西游記》學術史上更是肇始權輿之作,是任何后世其他《西游記》序跋無可替代的原始文獻。”○如果將所謂的“壬辰”解釋為嘉靖十一年,即公元1532年,那么就意味著百回本《西游記》成書于1532年以前。如果百回本《西游記》確實成書于1532年以前,而這部巨著的作者又確實是大約出生于1500年的吳承恩,那么就意味著吳承恩起碼在自己二十多歲時就撰寫了名著《西游記》,而這完全是不可能的。竺洪波先生本人則確認《西游記》世德堂本梓行于1592年;與此相聯系,他以為古典名著《西游記》成書于明朝中期。然而,這里面存在嚴重問題。探討這種問題,需要涉及竺洪波先生所強調的“整個《西游記》演化過程的階段劃分”○。
2004年,竺洪波先生有著作指出:“關于《西游記》成書階段劃分,以史載(如《大唐西域記》、《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取經詩話》、《西游記》雜劇、《西游記》平話(《永樂大典》殘文等)和明百回本小說五大階段為基準,并多有學者作相應增減,而又以增加為主導趨勢。到目前為止,學術界已先后提出山西隊戲、詞話本、明簡易小說三個新的發展階段。”在這三個新的發展階段中,山西隊戲屬于“新發現”,詞話本“處于假設和推測階段”,明簡易小說“有人持異議”○。對于五個基準階段和三個新的階段,竺洪波先生作過不同的組合。
竺洪波先生不止一次地將五個基準階段和三個新的階段完全組合起來。例如,竺洪波先生在2012年有著作提及“史載(以《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為主)→《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唐僧西天取經》隊戲→《西游記》雜劇→《西游記》平話→《西游記》詞話本→簡易《西游記》小說→百回本長篇巨帙《西游記》”,并且認為這是“最為完備的階段排列”○。
竺洪波先生有時將五個基準階段和三個新階段中的簡易小說組合起來。2019年,竺洪波先生有著作提及“史傳(以《大唐西域記》、《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為主)→《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西游記》雜劇、《西游記》平話→簡易《西游記》小說→百回本長篇巨帙《西游記》”,并且認為這是“完備的演化(階段)排列”○。
竺洪波先生有時著重強調五個基準階段和三個新階段中的隊戲之組合。2010年,竺洪波先生有著作指出:“長期注力于《西游記》成書研究的蔡鐵鷹先生……認為:《唐僧西天取經》隊戲作為宋金古劇,無疑是元雜劇吳昌齡《唐三藏西天取經》和楊景賢《西游記》雜劇的源頭,……由于它的出現,過去關于《西游記》演化的排列次序,即‘唐宋著述或筆記中散見的取經故事/南宋“說經”說話中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元末明初的《西游記》雜劇/可能是明初的《西游記》平話(或稱古本《西游記》)/……百回本《西游記》’這一排列次序,其正確性‘值得懷疑’,而必須更改為一種新的排列,那就是:‘西北《取經詩話》→山西隊戲《唐僧西天取經》→中原《西游記》雜劇、平話→百回本《西游記》小說’。一般而言,‘西游’故事從晚唐(宋元)《取經詩話》至元明雜劇尚有約二百年的漫長時代,其間不可能沒有演化的痕跡;……隊戲的發現,正好彌補了這一‘空白’”。竺洪波先生認為,蔡鐵鷹先生“這一研究不僅論證了《西游記》戲曲階段(從《唐僧西天取經》隊戲到楊景賢《西游記》雜劇)的存在,而且理順了《西游記》從唐至明幾近千年的演化史”○。筆者以為,如果說“西游”故事從《取經詩話》至雜劇有約二百年的漫長時代,而隊戲的發現彌補了這一“空白”,那么,從相關于《西游記》雜劇、平話的明朝初期到所謂《西游記》百回本小說得以產生的“明代隆萬年間”,亦有一百多載的較長時期,而這一“空白”怎么彌補呢?雖然竺洪波先生于2004年有著作提及“處于假設和推測階段”的詞話本以及“有人持異議”的簡易小說,但是詞話本和簡易小說都沒有出現于蔡鐵鷹先生的新排列之中,而竺洪波先生卻認為這個新排列“理順了《西游記》從唐至明幾近千年的演化史”。筆者以為,既然存在著從明朝初期到隆萬年間這一百多載的“空白”,就不能籠統地說已經理順了《西游記》的演化史。如果百回本小說《西游記》成書于明朝初期,那么,從明朝初期到隆萬年間中這一百多載的“空白”就消失了。值得注意的是,竺洪波先生不但曾經提到魯迅推斷百回本小說《西游記》的創作是“以楊景賢雜劇為藍本”,而且明確認為“其可能性也是存在的”;竺洪波先生既指出“《西游記》雜劇內容完整,結構宏大,演而為小說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又強調“《西游記》雜劇規模宏大、描寫草率的特點恰恰為移植、改編為小說提供了充分的條件”○。這些情況,能夠與百回本小說《西游記》成書于明朝初期的設想銜接起來。
隨著時間的推移,竺洪波先生在《西游記》演化問題上著力凸顯了更加新的發展階段。2020年,竺洪波先生有著作“推測存在一個《西游記》變文階段”,并且認為:“完整的《西游記》成書階段理應是:史書、變文、詩話(詞話)、戲曲、平話、《西游記》百回本小說。”竺洪波先生指出“所謂變文是一種唐代通俗文藝,主要指流行于佛教寺院的講經話本(又分為僧講和俗講),因講經者善于變化、鋪排,故有‘變文’之名”;竺洪波先生強調“從時間上推斷,變文彌補了西游故事演化上的一處空白”○。筆者以為,變文固然彌補了《西游記》成書階段中的一處“空白”,然而無法彌補從明朝初期到隆萬年間這一百多載的“空白”;變文階段,再一次提醒和啟發人們解決從明朝初期到隆萬年間的“空白”問題,這就又需要涉及關于百回本小說《西游記》成書于明朝初期的設想。2018年,竺洪波先生有著作強調“《西游記》的祖本是明《永樂大典》古本”○。這種情況,能夠與百回本小說《西游記》成書于明朝初期的設想統一起來。
將百回本小說《西游記》成書時間歸結為明朝初期,這是完全能夠成立的。之所以如此,歸根到底是由這部巨著的作者羅貫中之年齡狀況決定的。明代人王道生在《施耐庵墓志》中記載,施耐庵“生于元貞丙申歲”,“歿于明洪武庚戌歲,享年七十有五。屆時余尚垂髫,及長,得識其門人羅貫中于閩”⑦。元貞丙申歲,時值公元1296年;洪武庚戌歲,時值公元1370年。明代無名氏的《錄鬼簿續編》記載,羅貫中“與余為忘年交,遭時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復會,別來又六十余年,竟不知其所終”⑨。至正甲辰,時值公元1364年。到了洪武元年,即公元1368年,明朝建立,元朝滅亡。施耐庵的一生,絕大部分處于元朝時期;到明朝建立之時,他已經有七十三歲。至于羅貫中,出生時間應比施耐庵晚了幾十年,施耐庵去世以后羅貫中繼續生活數十年。如果說明朝建立之時羅貫中有四十歲,那么,到建文元年,即公元1399年,他就有七十一歲;到永樂元年,即公元1403年,他就有七十五歲;到永樂時期的最后一年,也就是永樂二十二年,即公元1424年,他該有九十六歲了。羅貫中活到永樂二十二年的可能性不大,然而他在永樂時期生活十年左右的可能性還是有的。其實,署名“陳元之”的《刊西游記序》所說“壬辰夏端四日”,如果從永樂時期來解釋,恰好是永樂十年,即公元1412年。
在小說《西游記》中,提及了一些明朝初期設立的職官和機構。
《西游記》第四回、第六回、第五十六回都提到了“御馬監”③。《明史》記載,洪武“十七年更定內官諸監、庫、局品職”。其中,包括設立“御馬監”在內○。可見,御馬監設立于公元1384年。
《西游記》第九回、第十二回、第九十三回都提到“欽天監”③。《明史》記載,洪武“三年改司天監為欽天監”○。可見,欽天監設立于公元1370年。
《西游記》第六十二回提到“錦衣衛”③。《明史》記載,洪武“十五年罷儀鸞司,改置錦衣衛”。洪武“二十年以治錦衣衛者多非法凌虐,乃焚刑具,出系囚,送刑部審錄,詔內外獄咸歸三法司,罷錦衣獄。成祖時復置”○。洪武十五年,相當于公元1382年;洪武二十年,相當于公元1387年。
《西游記》第六十八回提到“司禮監”③。《明史》記載,洪武“十七年更定內官諸監、庫、局品職”。其中,包括設立“司禮監”在內○。可見,司禮監設立于公元1384年。
《西游記》第七十八回提到“五城兵馬官”③;第八十四回提到“東城兵馬”③,有時簡稱為“兵馬”③。《明史》記載,洪武“二十三年定設五城兵馬指揮司”。“建文中,改為兵馬司,改指揮、副指揮為兵馬、副兵馬。永樂元年復舊。”○可見,“兵馬司”及其“兵馬”“副兵馬”存在于建文時期;建文時期非常短暫,僅有建文元年至四年,相當于公元1399年至1402年。
《西游記》第八十四回提到“五府六部”③。《明史》記載,洪武“十三年春正月……癸卯,……罷中書省,廢丞相等官,更定六部官秩,改大都督府為中、左、右、前、后五軍都督府”○。可見,“五府六部”完整出現于公元1380年。
《西游記》第八十八回提到“典膳所”③。《明史》記載,洪武“三年置王府承奉司”。其中,包括設“典寶、典服、典膳三所”在內○。可見,“典膳所”設立于公元1370年。
《西游記》第一百回提到“中書科”③。《明史》記載,“成祖……設中書科署于午門外”○。成祖就是永樂帝,永樂元年相當于公元1403年,而中書科就設立于永樂時期。
以上職官和機構所涉及時間,最早是公元1370年,最晚是公元1403年或1403年以后;前者距明朝建立僅有兩年,后者距明朝建立起碼有三十多年了。那些職官和機構多數在洪武年間開始設立,有的僅在建文年間存在過,有的在永樂年間才出現。羅貫中是很有性格和膽識的人,他在自己的小說中直面現實政治,這在當時具有相當大的敏感性和風險性。羅貫中的《西游記》,必然撰寫于明朝初期,脫稿于永樂年間。
《西游記》的成書,與《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的成書具有很大的可比性。竺洪波先生指出,“羅貫中、施耐庵……皆由元入明”,而“據新說,《三國演義》、《水滸傳》當為元代作品”④。筆者以為,《三國志通俗演義》是否完全形成于元代,還需要進一步研究,然而此書起碼基本形成于元末。至于《水滸傳》,施耐庵的底本應是簡本,形成于元末;羅貫中的纂修本才是繁本,形成于明初。這些問題不是本文的重點,而筆者要強調的是:《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的成書時間,無論元末,還是明初,抑或是元末明初,都與這兩部小說得以流傳的明朝中后期存在很長的時間距離;《西游記》得以成書的明朝初期,與這部小說得以流傳的明朝中后期也存在很長的時間距離。《西游記》的這種情況,與《三國志通俗演義》《水滸傳》的那些情況是高度類似的。
《西游記》主題思想
竺洪波先生針對百回本小說《西游記》指出:“查閱作品可以看出,取經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唐太宗誠建水陸大會,二是如來造經。通過對這兩個原因的分析,可以發現關于作品主題的直接線索,我們的結論是:作品描寫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取經大業,其真諦即在于對自由(和諧)的追求。”竺洪波先生強調,“《西游記》作者對那種劇烈的對抗方式留有疑慮,認為唯有佛教才能改善社會現狀,最后解放全人類,這是作品宗教文化的體現”○。筆者以為,一切問題都與自由有關,將《西游記》主題歸結為自由,顯得過于簡單化、抽象化、寬泛化;宣稱《西游記》體現著宗教文化,蘊含著佛教解放全人類的思想,則是完全錯誤的。
在《西游記》中,唐太宗修建水陸大會,與唐太宗本人的死而復生密切相關。在鬼門關,唐太宗見到“先主李淵、先兄建成、故弟元吉”,并且被建成、元吉“揪打索命”③,這個設計根源于歷史上的玄武門之變;在枉死城,唐太宗被隋末所謂“六十四處煙塵、七十二處草寇”之眾王子、眾頭目的鬼魂“上前攔住”③,因為唐太宗在隋唐交替過程中殺死了很多起義軍首領。鑒于唐太宗在陰間所遇麻煩,崔判官提醒唐太宗道:“陛下到陽間,千萬做個水陸大會,超度那無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陰司里無報怨之聲,陽世間方得享太平之慶。”③在這里,已經蘊含了唐太宗派唐僧取佛經的根本原因:唐太宗想使那些亡者升天,進而實現唐太宗本人安寧,他有自己的私心。
當唐太宗準備修建水陸大會時,傅奕上疏止浮圖,說明佛法不可信,提出“夷犯中國”的重大問題。③然而,唐太宗不以為然,而且“出了法律,但有毀僧謗佛者,斷其臂”③。從表面來看,此法律是為著尊崇佛法。然而,如來佛在談到東土時尖銳地指出:“雖有孔氏在彼立下仁義禮智之教,帝王相繼,治有徒流絞斬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縱無忌之輩何耶?”③前后這些情況,形成鮮明的對照和辛辣的諷刺。
在歷史上,唐太宗之死與僧人有關。《舊唐書》記載,元和五年,憲宗曾“顧謂宰臣曰:‘神仙之事信乎?’李藩對曰:‘……文皇帝服胡僧長生藥,遂致暴疾不救。古詩云:“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誠哉是言也。……’上深然之”○。這則材料涉及的文皇帝,就是唐太宗。筆者以為,鑒于唐太宗之死相關于僧的情況,羅貫中不可能在《西游記》中從積極方面描寫唐太宗與佛教的關系。
題“貫中羅本編輯”的《隋唐兩朝史傳》,描述了唐憲宗與佛骨的故事:元和十四年,西天雷音寺遣一僧奉佛骨進入中國,自稱“此骨相傳已久,三十年一開;開則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唐憲宗信以為真。韓愈進諫佛骨表,反對供奉佛骨,其見解與《西游記》提到的傅奕止浮圖疏多有雷同之處。然而,唐憲宗因韓愈表而大怒,將韓愈貶為潮州刺史。為此,羅貫中賦詩曰:“佛骨迎來事豈真?和聲附影惑斯民。唐憲宗空慕長生術,枉把忠良作佞臣。”○這首詩鮮明而集中地體現了羅貫中對所謂“佛”的態度。與此相聯系,羅貫中不可能在《西游記》中從正面宣揚佛法。
既然羅貫中在《西游記》中不可能從積極方面描寫唐太宗與佛教的關系,不可能從正面宣揚佛法,那么,羅貫中在小說中著重構建的唐僧取經,就不是表現為積極的行為和正面的事情,而是恰恰相反。
竺洪波先生指出:“為了取經,唐僧百折不撓,雖遭九死而不悔,可欽可敬;行者、八戒等奮勇爭先,斬妖殺怪,可歌可泣。”他們在取經過程中“歷經千辛萬苦,戰勝重重艱難險阻”○。其實,作為取經團隊首領的唐僧“乃金蟬子轉生,西方圣老如來佛第二個徒弟”③,他是“十世修行的原體”③。所謂“十世”的前九世,就是沙僧說過的“九個取經人”③,他們的骷髏兒掛在沙僧的頭項下。作為第十世的唐僧,乃是相關于東方和西方兩個方面的角色。保護唐僧的孫悟空,早就被西方征服,坦言“已知悔了”③,聲稱“改邪歸正,棄道從僧”③。豬八戒原來扶保玉帝,因過失被貶,結果落到“西牛賀洲”③,在地理位置上從屬于西方而非東方;他做唐僧之徒,實在出于無奈。沙和尚的情況,與豬八戒有類似之處。至于白龍馬,“本是西海龍王敖閏之子,喚名龍馬三太子”③,從屬于西方。取經團隊的一切行為,都被西方驅使,是在實現如來既有計劃,如來很早就打東方的主意了。所謂“西游”的過程,同時也是“東進”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佛教和道教之間存在著各種形式的比較和反復曲折的斗爭:道教單獨露臉和顯榮的機會,遠遠不如佛教多;道教呈現的價值和威力,遠遠不如佛教大;在佛教和道教的直接較量中,道教經常敗下陣來。筆者經常在想,孫悟空早期大鬧龍宮、大鬧地府、大鬧天庭的行為歷來受到人們的贊揚,被認為反映了不畏強暴、勇于斗爭的寶貴精神,然而被降服的孫悟空與豬八戒、沙和尚一道保護唐僧西天取經的行為也受到稱頌,這在邏輯上存在矛盾。《西游記》全書的主體是取經的故事,取經的故事決定著小說的主題,小說的主題應該包含著悲劇性的因素。唐僧歷經所謂九九八十一難,其中的部分情況值得特別關注。
《西游記》第六十四回講述了“荊棘嶺悟能努力”和“木仙庵三藏談詩”③的故事。竺洪波先生認為,第六十四回有“許多與世本總體風格枘鑿不合的表征信息”。“本回內容誠如周如山所說,該回非原作所有,而是后人偽筆。考慮到周如山的話只是孤證,未必能據此下定論。退一步來說,荊棘嶺故事的諸多特殊信息表征是客觀事實,屬于不同的故事來源,被作者整合進《西游記》的可能性較大。”○筆者以為,如果沒有第六十四回的故事,豈不只有八十難了?這一回的故事為原著所固有,不但沒有反常之處,而且鮮明體現主題。在這一回的幾個植物精中,年紀最長者是“勁節十八公”③。所謂“十八公”,集合起來是“松”,“松”諧音于“宋”;宋朝有十八位皇帝,這也構成“十八公”。完全可以說,勁節十八公象征宋朝。公元1279年,宋朝為元朝所滅,這標志著漢族政權的中斷;導致漢族稱謂產生的漢朝滅亡于公元220年,繼承漢朝正統的蜀漢滅亡于公元263年。從漢朝滅亡的220年至宋朝滅亡的1279年,歷時一千零五十九年;從蜀漢滅亡的263年至宋朝滅亡的1279年,歷時一千零一十六年。無論一千零五十九年,還是一千零一十六年,都符合勁節十八公自稱的“千年約有余”③。從這種意義上說,勁節十八公又象征著元朝統一中國以前的漢族和漢族政權。至于唐僧自稱的“四十年前出母胎”③,則相關于從1328年朱元璋出生至1368年明王朝建立所經歷的四十年,這涉及在元朝廢墟上恢復過來的漢族政權。從宋元交替,到元明交替,出現了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關系的不同逆轉。小說第六十四回中的“荊棘嶺”③,意味著恢復過來的漢族政權乃至歷史悠久的世界東方必將走上一條充滿荊棘的道路。在那里,“落日荒煙鎖廢丘”,“鳥弄余音似訴愁”③:所謂“廢丘”,承接過去;所謂“訴愁”,預示未來。密切關聯于漢族的勁節十八公,以及其他植物精,被豬八戒統統除掉,這值得研究;作為豬八戒師父的唐僧,曾在那些植物精面前提及“拜法王”③,這更需要深思。此種情況,象征著東方將遭遇西方嚴重挑戰。在第六十四回中,拂云叟說:“道也者,本安中國,反來求證西方。空費了草鞋,不知尋個什么?……忘本參禪,妄求佛果,……沒底竹籃汲水,無根鐵樹生花。”③這些話,講得非常清晰了。其實,《西游記》作者在該書篇幅剛剛過半不久的第五十二回中,就明確強調“西天瞻巨鎮,形勢壓中華”③。所謂“壓”的程度,在第六十四回中大大深化了。這一回,不但包含了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關系逆轉、世界東方和世界西方的關系逆轉之重要命題,而且發揮著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里程碑之重要作用,它是輻射全書的。
在唐僧所歷八十一難中,最后一難也很特別。竺洪波先生說,胡適“發現……唐僧所歷八十一難虎頭蛇尾,欠缺平衡:第九十九回所敘唐僧師徒求得真經返回東土途中,被通天河大白癩頭黿打入江中一難(即第八十一難)太過簡陋粗糙,有湊‘九九歸真’之數的嫌疑,與前述八十難決不相配”。于是,胡適增改第八十一難,增改的“這一難共七千余字”○。對于胡適的這種增改,竺洪波先生的著作《四百年〈西游記〉學術史》基本持否定性意見;后來,竺洪波先生持接受美學與闡釋學立場作新的思考,認為胡適“增改《西游記》第八十一難為‘大手筆’”,“具有充分的合理性、合法性”○。筆者以為,第八十一難之所以引起胡適等人的格外關注,重要原因之一在于它發生在唐僧取到佛經之后;說第八十一難“太過簡陋粗糙”以至“與前述八十難決不相配”,這是不符合實際的。其實,從總體上來看,八十一難本來就是有詳有略有虛,簡寫的故事并非只有第八十一難。拿早期的“出城逢虎”“折從落坑”“雙叉嶺上”這幾難來說,它們都出現于第十三回之中,情節皆比較簡單,甚至在字數上與第八十一難也差不多。再拿很晚的“脫胎凌云”來說,情節很簡單,篇幅并不比第八十一難長很多。類似的例子,在書中還有。可見,那種以為第八十一難有湊數之嫌的觀點,完全是一種錯覺。第八十一難,按照小說中的完整表述,就是“白黿淬水、陰魔暗奪之事”③。它發生于唐僧取到佛經以后返回東土途中,具有至為深遠的雙重寓意:“白黿淬水”的“黿”諧音于“元”,意味著明朝必將遭遇元朝那樣的嚴重禍患;“陰魔暗奪”出現“混混漫空蔽九霄”③,意味著九州必將遭受世界西方的瘋狂侵犯。后來的客觀實際,驗證了這些預見。就中國內部來說,明清逐步交替,漢族政權再度被游牧民族所中斷;從世界范圍來說,西方后來居上,東方被西方所超越。《西游記》的主題,就在于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關系逆轉、世界東方和世界西方的關系逆轉。兩個“逆轉”在《西游記》中的形成和展開,是彼此貫通的,甚至是相互交織的,而第二個“逆轉”為重中之重。
與上段所說的重中之重相關聯,這里說一下傅奕的情況。在《西游記》中,傅奕向唐太宗“上疏止浮圖,以言無佛”③。然而,《舊唐書》記載,武德“七年,奕上疏請除去釋教”○。這就指明,傅奕上疏反對佛事,是真實存在的;不過,那是向唐高祖上疏,而非向唐太宗上疏。即使如此,歷史上的傅奕除釋教疏與小說中的傅奕止浮圖疏也是可以做些比較的。前者篇幅比較長,內容比較多;后者篇幅比較短,內容比較少。雖然這樣,但是二者在精神上高度一致。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小說中傅奕止浮圖疏的表述,基本上都能在歷史上傅奕除釋教疏中找到與之高度雷同的表述。相關具體情況,可以比較如下。
小說中傅奕提及“西域之法,無君臣父子”③;歷史上傅奕提及“佛在西域,……使不忠不孝,削發而揖君親”○。
小說中傅奕提及“以三途六道,蒙誘愚蠢”③;歷史上傅奕提及“偽啟三途,謬張六道,恐嚇愚夫,詐欺庸品”○。
小說中傅奕提及“追既往之罪,窺將來之福”③;歷史上傅奕提及“乃追既往之罪,虛規將來之福”○。
小說中傅奕提及“口誦梵言,以圖偷免”③;歷史上傅奕提及“口誦佛經……規免其罪”○。
小說中傅奕提及“且生死壽夭,本諸自然”③;歷史上傅奕提及“且生死壽夭,由于自然”○。
小說中傅奕提及“刑德威福,系之人主”③;歷史上傅奕提及“刑德威福,關之人主”○。
小說中傅奕提及“今聞俗徒矯托,皆云由佛”③;歷史上傅奕提及“愚僧矯詐,皆云由佛”○。
小說中傅奕提及“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長久”③;歷史上傅奕提及“降自犧、農,至于漢、魏,皆無佛法,君明臣忠,祚長年久”○。
小說中傅奕提及“至漢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門,自傳其教”③;歷史上傅奕提及“漢明帝假托夢想,始立胡神,西域桑門,自傳其法”○。
然而,小說中傅奕強調佛教傳播“實乃夷犯中國,不足為信”③,這個表述是小說作者根據歷史上傅奕許多話語概括出來的。
歷史上傅奕反對佛事,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唯物主義。他在與他的反對者蕭瑀論爭時一度使后者“不能答”,而“高祖將從奕言,會傳位而止”○。如果《西游記》作者要從正面描寫佛事,甚至要積極宣揚佛法,那么,他有什么必要將歷史上武德年間很有說服力的傅奕除釋教疏移植到小說中的貞觀年間呢?在事實上還是移植過來了,這恰恰證明小說作者從反面描寫佛事;小說作者概括的“不足為信”和“夷犯中國”,指明小說中佛事的本質和危害。羅貫中在《西游記》中安排的傅奕止浮圖疏,與前文所說羅貫中在《隋唐兩朝史傳》中安排的韓愈諫佛骨表相比較,難道不是異曲同工嗎?反對辦佛事、具有說服力的傅奕靠邊站了,贊成辦佛事、缺乏說服力的蕭瑀受重用了。蕭瑀既參與邀請諸佛、選舉壇主、設建道場,又將到東方尋找取經人的觀音菩薩引薦給唐太宗,還在唐僧取經回到長安以后向唐太宗建議將演談佛經的地點放在雁塔寺,可謂一直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從始至終的負面作用與小說主題是相輔相成的。
與小說主題相適應,有一個如何看待《西游記》之“西”的問題。竺洪波先生指出:“《西游記》中唐僧取經的目的地是靈山”;“靈山,即靈鷲山,也稱鷲峰、鷲嶺,是佛祖居住地”○。竺洪波先生又指出:“歷史上玄奘取經的目的地,準確的說法只能是西方、西域,或者說古代印度。”○這樣,竺洪波先生就將《西游記》中唐僧取經的目的地與歷史上玄奘取經的目的地混淆起來了,起碼在相當程度上是如此。這是從表面上看問題的結果。與《西游記》的主題相適應,這部小說中的“西方”影射現實世界的“西方”;現實世界的“西方”乃是以西歐為代表的廣大區域,而不包括印度,印度從屬于現實世界的“東方”。竺洪波先生還將《西游記》中的“靈山”聯系于“光明”“夢幻”“圣地”○,這在性質上曲解了《西游記》主題中的最關鍵之點。
古典名著《西游記》折射和反映了羅貫中的心路歷程。他已經意識到中國歷史周期率問題,并且試圖破解之。羅貫中在《西游記》中安排孫悟空喊出“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③;羅貫中在《三國志通俗演義》中六次提及“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施耐庵奠基、羅貫中完成的《水滸傳》,三次提及“四海之內,皆兄弟也”⑥。然而,羅貫中終究力不從心,無法實現自己的理念。他估量到漢族政權將重新遭遇農耕民族政權的威脅,估量到世界東方將開始受到世界西方的挑戰,這是極其難能可貴的。世界近代格局問題,在事實上為元末明初的羅貫中所預見,這比后來林則徐、魏源等人睜眼看世界早了四百多年。羅貫中是一位樂觀主義者,這可以通過世德堂本《西游記》所載“華陽洞天主人校”表現出來。對于“華陽洞天主人校”,不能簡單地從字面來理解。筆者以為,所謂“華陽洞天主人”,就是羅貫中。這個稱呼表明,在羅貫中看來,中華的活力像太陽一樣旺盛,中華的景色似仙境一般美麗;中國盡管歷經曲折、飽受苦難,還是會鳳凰涅槃、浴火重生;中華命運由中國人自己把握,中國人做自己命運的主人。所謂“華陽洞天主人校”的“校”,則意味著中國長期跳不出歷史周期率的狀況總會得到根本“校正”。在“華陽洞天主人校”之中,蘊含著相關于《刊西游記序》中三個“或曰”的“王”,以及羅貫中“有志圖王”之真正含義。具有崇高理想的羅貫中所撰寫的《西游記》,成為他對中國和世界的最偉大貢獻。
小結
《西游記》的作者問題、成書時間、主題思想,既相互區別又彼此聯系。一般來說,作者問題的探討決定著成書時間的探討,作者問題和成書時間的探討又決定著作品主題的探討;作品主題的探討能夠反作用于成書時間的探討,作品主題和成書時間的探討又能夠反作用于作者問題的探討。《西游記》的作者問題、成書時間、主題思想,需要結合起來加以研究。在研究中,必須重視文獻記載。然而,對于文獻記載,需要有科學的態度:既不能絕對地將文獻記載視為某些探討的前提條件,又不能機械地拘泥于文獻記載的語言表述;唯有實事求是,具體情況具體分析,才有出路。當初,一些學者就是依據有關文獻記載,才確認名著《西游記》作者是吳承恩,并且使之成為一百年來《西游記》主流研究的基石。實際上,《西游記》作者問題、成書時間、主題思想的研究,都存在不少需要反思的地方。2020年,竺洪波先生有著作指出:“建構‘西游學’……已呈水到渠成之勢。”○這種估計過于樂觀了。要想在《西游記》研究中突破瓶頸、跨越發展,任重而道遠。筆者相信,不管道路如何艱難,《西游記》的真相終歸會大白于天下。
注釋:
①朱一玄、劉毓忱編:《西游記資料匯編》,鄭州:中州書畫社,1983年。
②竺洪波:《〈西游記〉作者考證的方法論問題》,《新疆教育學院學報》2017年第4期。
③《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西游記(世德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
④竺洪波:《四百年〈西游記〉學術史》(博士學位論文),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2005年。
⑤蔡鐵鷹:《〈西游記〉“附錄”考》,《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4期。
⑥《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李卓吾批評忠義水滸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⑦朱一玄、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匯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
⑧隋樹森編:《元曲選外編》,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
⑨朱一玄、劉毓忱編:《三國演義資料匯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83年。
⑩竺洪波:《〈西游記〉作者真的是吳承恩嗎》,《解放日報》2017年3月14日,第12版。
○竺洪波:《吳承恩引發的吊詭命題》,《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
○竺洪波:《〈西游記〉雜劇對〈西游記〉小說影響的再認識》,《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
○竺洪波:《新時期〈西游記〉研究述評》,《人文論叢》2004年卷。
○竺洪波:《論〈西游記〉世德堂本的評本性質》,胡曉明主編:《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三十五輯)——中國文論的思想與主體》,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
○竺洪波:《西方文論視閾中的〈西游記〉成書考察》,《文藝理論研究》2012年第5期。
○竺洪波:《現代學術大師的范式創新——以〈西游記〉研究為中心》,《淮海工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8期。
○竺洪波:《從“西游戲”到〈西游記〉——關于〈西游記〉戲曲階段的再認識》,《戲曲研究》2010年第2期。
○竺洪波:《敦煌變文與〈西游記〉的互文性考察——以〈降魔變文〉和〈唐太宗入冥記〉為中心》,《平頂山學院學報》2020年第3期。
○竺洪波:《關于構建〈西游記〉版本系統的思考》,《新疆教育學院學報》2018年第2期。
○張廷玉等撰:《明史》,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
○竺洪波:《自由:〈西游記〉主題新說》,《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2期。
○劉昫等撰:《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隋唐兩朝史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竺洪波:《〈西游記〉第六十四回寓意評析》,《連云港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20年第4期。
○竺洪波:《為胡適增改〈西游記〉第八十一難辯護——從接受美學與闡釋學出發》,《文藝理論研究》2015年第3期。
○竺洪波:《〈西游記〉“靈山”考論》,《平頂山學院學報》2018年第3期。
○《古本小說集成》編委會編:《三國志通俗演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
○竺洪波:《關于建構“西游學”的若干問題》,《連云港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20年第1期。
作者簡介:
韓亞光,1972年出生,男,天津寶坻人,博士,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工運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歷史學研究。作者單位:中華全國總工會中國工運研究所。
(編者語:本文觀點為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