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存在問題的討論已持續數千年。在討論這個問題時,海德格爾為我們提供了相較于古典形而上學更新穎的研究視角與研究方法。在《存在與時間》中,他首創性地提出了“存在”與“存在者”的區別,并提出“此在”等概念,將現代哲學觀念上的“存在”與古典形而上學中的“存在”加以區分,奠定了現代與后現代存在主義哲學的基礎。借用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視角,從《厄舍府之倒塌》中的各要素,以及其所展現的存在主義觀點入手,揭示小說在現代社會的啟示意義。
1839年9月,美國著名小說家愛倫·坡發表了短篇小說《厄舍府之倒塌》(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故事講述了一對兄妹在家族沒落后相依為命,住在古老的厄舍府,長年累月經受著精神疾病的折磨,懷著十分病態的心理維持著生活。
該小說一經發表,便得到了讀者與文學界的廣泛關注,隨之而來的是對小說的大量討論。在心理學方面,有學者借用榮格的人格理論對其進行了解讀,并認為“厄舍對人格中陰影的逃避和恐懼、阿尼瑪的錯誤投射,以及人格面具的僵硬異常都導致了他人格的扭曲,使他喪失理智”。又如,在敘事層面上,有學者認為小說中對厄舍府的描述作為“物”的敘事,推動了整個敘事的發展,并揭示了人物命運發展的必然。以及在社會認知方面,有學者認為厄舍社會關系的破壞引起了其社會認知能力的缺失,而古老的厄舍府這一實在的客體又不斷對他施加影響,在惡性循環中,厄舍理性的崩潰成了必然。
顯然,以上研究仍未能完全開掘出該小說在新的社會語境下的內涵。然而,當我們以存在主義視角看待這篇小說時,我們不難發現其中各要素與關鍵情節所展現出來的存在主義意義。
海德格爾與存在主義
《存在與時間》是海德格爾早期哲學思想的集中體現,作者在論述中突出地重提了存在問題,闡述了重提該問題的必要性,并對其進行了討論。
首先,在對傳統形而上學的反思與批判中,海德格爾將存在與存在者進行區分。海德格爾認為:“無論我們怎樣討論存在者,存在者總已經是在存在已先被領會的基礎上才得到領會的。存在者的存在本身不‘是’一種存在者。”所以海德格爾認為,存在不應是某一固定的存在者,而是一個變化中的過程,是使存在者“去存在”的過程。
其次,在區分存在與存在者的基礎上,海德格爾提出了要在存在者中把握存在的觀點。在現象世界的眾多存在者中,海德格爾尤其重視人這一存在者,因為“這一存在者在其存在中對自己的存在有所作為”,并將人命名為“此在”。
此在的本質在于去存在(Zu-sein),從此在的生存觀點上來看,籌劃是十分重要的,因為此在對現狀是不滿的,所以此在將會對自己的生存進行籌劃,對自己的存在有所作為。同時,此在的存在狀態并不是孤立的,而是在世界中的存在。最后,因為此在本質上總是它的可能性(“去存在”屬性),所以此在可以在它的存在中選擇自己本身、獲得自己本身;它也可能失去自身,或者說絕非獲得自身而只是“貌似”獲得自身。
最后在進一步的論述中,海德格爾提出驅動此在去獲得本真狀態的必要動力——對死亡的畏懼,即“向死而生”。
來自古屋的“死亡”邀請:
“存在”的前提條件
在《厄舍府之倒塌》中,三位主人公活動的場所即是厄舍府。此外,厄舍府也在向主人公施加著不可忽視的“形而上”影響。因此,厄舍府的形象在小說解讀中尤為重要。
歸根結底,厄舍府象征著死亡。
首先,從外部來看,厄舍府是腐朽而荒誕的,“那種氣息并非生發于天地自然,而是生發于那些枯樹殘枝、灰墻暗壁,生發于那一汪死氣沉沉的湖水。那是一種神秘而致命的霧靄,陰晦,凝滯,朦朧,沉重如鉛”。此處,枯樹殘枝、灰墻暗壁等暗示著毀滅、時間與死亡。
其次,從厄舍府的內部來看,“黑色的帷幔垂懸四壁,室內家具多而古雅,但破舊得令人不適。房間里有不少書籍和樂器,但未能增添一分生氣。我覺得呼吸的空氣中也充滿了憂傷,整個房間都彌漫著一種凜然、鈍重、驅趕不散的陰郁”。黑色的帷幔遮住了陽光,阻攔來自外部世界的生機。古雅的家具本該是莊重與圣潔的象征,卻破舊得令人不適,象征光輝家族的沒落。呼吸本應是人調節身體機理的必需,卻為“我”帶來了憂傷。
同時,無論是從厄舍府的內部還是外部上來看,在對顏色的描繪上,作者著重表現的是“灰”“黑”“白”三種顏色。從顏色的象征意義上來看,黑色與灰色無疑將給讀者帶來關于死亡的聯想。
最后,從主人公的內心活動上來看,主人公賦予厄舍府的感受與聯想也皆與死亡相關。小說以第一人稱視角敘事,我們能直觀體驗到故事敘述者“我”的心理活動。日本美學家澀澤龍彥在《惡魔幻影志》中曾對以死亡為主題的惡魔藝術進行過論述,他認為,“人類面對惡魔時感受到的對死亡的恐懼并非對純粹非存在的恐懼,而是對存在發生的變化感到恐懼”,同樣的,在主人公“我”的眼中,厄舍府具有某種非存在的性質,也引起了“我”某種實在的感受。從常規意義上來說,死亡對于人類而言僅僅是作為懸臨的可能性,其中也包括主人公,然而,作者通過對厄舍府死亡氣息的烘托與描寫,把死亡從抽象的可能性變成了可知可感的客觀實在。所以厄舍府是死亡的象征。
在死亡中做抉擇:
此在的本真與非本真存在狀態
對海德格爾來說,死亡觀在決定此在的存在狀態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作用。海德格爾認為本真的存在狀態需要通過直面死亡來獲得,是要“先行到死亡中去”的,而在死亡中做出的抉擇,決定了此在的存在狀態。
厄舍與此在的非本真存在狀態。第一,厄舍對于未知的態度揭示出厄舍的非本真。首先,厄舍對待任何未知事物的態度都處在極端恐懼之中。“我害怕將要發生的事并非害怕事情本身,而是怕其后果。”這里厄舍明確指出,令他感到恐懼的并非是將要發生的事情本身,而是這件事情將要帶來的后果。當厄舍意識到“不確定”必將發生時,他選擇懦弱地把自己從這個“必將發生”中抽離出來。在面對瑪德琳之死時,厄舍同樣為其將帶來的結果而感到恐懼。顯然,這與海德格爾所提出的存在主義相違背。從存在主義視角來看,未知雖是無意義的,但正是無意義賦予了人自由創造意義的權力,如薩特所說:“人不是現成的,人是自己造就自己的,人在把自己投向未來之前,什么都不存在。”所以,在面對未知時,厄舍因為對存在的模糊與不確定放棄了利用“無意義”來創造意義的權力。他對未知的抗拒,是他“恐懼癥”的根源;其對未來的否認揭示出他非本真的存在狀態,揭示其走向滅亡的必然。
第二,厄舍對于死亡的思考揭示出其非本真的存在狀態。首先,小說對瑪德琳所患疾病的描述雖僅寥寥數語,“根深蒂固的冷漠壓抑、身體一天天地衰弱消瘦,加上那種雖說轉瞬即逝卻常常發作的強直性昏厥構成了她疾病的異常癥狀”。但據推理,“根深蒂固的冷漠”“身體一天天地衰弱消瘦”等癥狀與厄舍相似,暗示讀者馬德琳小姐與厄舍所患的是同一種精神疾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馬德林之死向厄舍展示的是患上這種精神疾病所“注定”的結局。
其次,據海德格爾的論述,人們對于死亡的假設當然不是指真正的死亡,“向死而生”提出的原因也僅是因為只有當人無限接近死亡才能明白生的真諦,所以“向死存在也就不能是指:停留在終結的可能性中”。然而,厄舍對于瑪德琳之死的思考卻截然相反:確有可能發生在自身的事被厄舍視作即將發生,甚至已經發生的事——他將自己的思考與生命停留在了終結的可能性中。于是,瑪德琳“復活”并奪走厄舍的生命。
一方面,厄舍對于未知意義的抗拒,使他無法在未知的選擇中獲取本己;另一方面,厄舍確已將對自我的考量放入死亡與未知中,但他懦弱的選擇給他帶來的只有無盡的絕望。
“我”與此在的本真存在狀態。第一,“我”對未知的追問體現出“我”的本真。自小說開始,我們便可以發現主人公“我”對周遭環境與事件的思考,如“我”對厄舍府的追問:“究竟是什么?我仔細思忖。是什么使我一見到厄舍府就如此頹喪……”當“我”獲得某種接近死亡的感受時,“我”并未麻木地接受或極端抗拒地否定,相反這樣的思考證明主人公正試圖通過理解周遭現象世界與其中各要素的關聯機制來確定自己在其中所處的位置。
第二,“我”的抉擇體現出“我”的本真。首先,主人公試圖改變周遭環境。例如,“在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千方百計地減輕我朋友的愁苦。我們一起繪畫,一起看書,或是我如癡如醉地聽他那架六弦琴如泣如訴的即興演奏”。即便這些努力沒能使厄舍敞開心扉,也未能改變所處狀況,但“我”已經獲得了部分有積極意義的存在。
其次,“我”的逃離是“我”生的選擇。厄舍府倒塌前夕,“我”曾險些被死亡的陰影所俘獲:“尤其是在把馬德琳小姐安放進那個地窖后的第七天或第八天晚上,我在床上充分體驗到了那種影響的力量……”在這段敘述中,“我”感受到的那種影響的力量,便是來自死亡。“我”目睹瑪德琳小姐之死,并忍受著厄舍極端的瘋癲,在這個大風四起的夜晚,“我”似乎也即將墜入深淵。在死亡就快要把“我”俘獲之際,“我”做出選擇:逃離。這看似是主人公受到驚嚇而做出的舉動,但就其更深的內涵來看,厄舍與瑪德琳之死是向死的臣服,而我的“逃離”即是向死而生。
第三,“我”的“凝視”至關重要。在存在主義哲學中,“凝視”具有非凡的含義。許多關于存在主義哲學的研究對“凝視”進行了深層次剖析。“視線確認了‘我’的存在,也確認了‘他者’的存在,從某種程度上說,在看與被看的過程中,人的意義、世界的意義才由此得以產生和確立。”
在小說結尾,當“我”凝視厄舍府,“我”先前看到的那道裂縫急速變寬。“凝視”一詞使讀者意識到“我”的存在,意識到厄舍府在“我”的面前崩潰這一事實。作者通過“凝視”一詞在讀者的腦海中構建起一個“我”與厄舍府相對立的畫面,從而使讀者體會到“我”的存在,再一次賦予他主體性。
所以在小說的三個主人公中,“我”呈現出的是此在的本真存在狀態。
從《厄舍府之倒塌》中我們可以看到,此在的生存,存在,存在狀態等是相互關聯的系統的整體,而這個整體的核心始終是“人”本身。現象世界的無序或是波流洶涌的海,在這之中最殘酷、最根本的便是“死亡”。完整的“人”往往在湍急處入海,將自己放置于對“死亡”的思考中,并通過在死亡中的自由選擇,成為本真、本己與本我。
(作者單位:延邊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