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語:科技在發展,社會在進步,各個領域的工具也在更新換代。如今,水域上漂泊著各式各樣的舟舸船艦,為人類生產和生活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赝痉秃帽蕊柦涳L霜、堅定慈祥、皺紋中充滿智慧、胡子里寫滿故事的長輩,雖然已經退出歷史的舞臺,但曾經勇為義舉、拼搏奮斗的精神,一直鼓舞著后來者,讓中華兒女的情誼代代相傳。
一
錢思富這個名字,是外公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后給舅舅取的。姓錢不一定有錢,若想名副其實,就得想到掙錢,而且能掙到錢。錢是富的基礎,資源財產是實質性的內容,與貧窮相對立。想即思,想到并經過努力達到寓意的目標。外公真是用心良苦,他知道富對于人生的意義。
外公知道“子不教,父之過”的古訓,曾語重心長地告誡舅舅:“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彼€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彼每资ト说睦碚搧黹_導啟發舅舅,督促舅舅成器,勉勵他勤奮學習,將來出人頭地。而舅舅全當耳旁風,不以為然。
舅舅是獨生子,外公外婆把他當心肝寶貝,并為他求學創造與眾不同的環境和機會。誰知舅舅不爭氣,偏偏在他讀書求學的年齡節外生枝。為躲避學習,舅舅每天清晨就背著個竹簍,手拎竹扒,帶著些許干糧,游蕩在荒山野嶺,與小伙伴大力、猛子“打仗”,捉迷藏,直到日落西山,他才背著半簍柴禾,筋疲力盡地走回家。外公看到滿臉灰垢的他和他背上馱著的半簍柴禾,氣得山羊胡子翹起老高,斥罵道:“朽木不可雕也!”待他緩過氣來的時候,十分傷感地嘆息,又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你是個十足的治于人的人。”
舅舅對讀書失去興趣,外公對舅舅失去信心。失去信心的外公并不是對舅舅棄之不問,而是在研究如何投舅舅所好,在舅舅所好中求得效益。貪玩是舅舅的稟性。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外公在玩字上做開文章。他反復琢磨,想起他的表弟胡二爺是位駕船漢,行船跑風坐在艄樓上掌舵時,望著吃飽風的帆船劈浪馳行時,快活地唱起水上歌謠:“三字同頭大丈夫,三字同邊江河湖,要玩江河湖,除非是我大丈夫?!边@里面突出的內容就是個玩字,與兒子的稟性相當合拍。駕船跑碼頭,走江湖,云游四方,同時載貨運輸又掙錢,這真是兩全其美的差事,何樂而不為。外公一下子來了精神,既然兒子不愿用智慧的大腦,那就用勤勞的雙手吧。打定主意后,外公直奔省城安慶,找見多識廣的表兄,胡玉美醬園繼承人胡子穆商榷。
外公一路風塵仆仆來到胡子穆醬園,進了客廳,但見胡子穆端坐在太師椅上,手中捧著紫砂壺,一副養尊處優的樣子,連忙賠著笑臉說:“表兄,愚弟有一事相求,望兄長鼎力相助?!?/p>
胡子穆睜著一雙發愣的眼,望著這位不速之客在大言不慚地說鼎力相助,便嘿嘿笑了兩下,戲謔地說:“表弟,你說話也得掂量掂量,知道鼎力相助的份量嗎?書教得不耐煩啦!私塾先生當得不爽快啦?開始覬覦上我的醬園,也想起爐灶與我分庭抗禮呀?”
外公聽后嚇得連連搖頭擺手,分辯道:“兄長,愚弟豈有這非分之想,你說的與我想的是背道而馳。兄長的蠶豆醬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獲了大獎,名聲大噪,譽滿全球,愚弟才斗膽乞求兄長相助我……”外公欲言又止。
胡子穆有些愕然地說:“求我什么?”
外公脫口而出:“借錢!”
“多少?”
“至少也要八百塊大洋!”
“你獅子大開口呀,我的錢是大水淌來的?”
“造一艘載重八百擔的木帆船沒這個數無法完工?!?/p>
“真是馬掌貼在大腿上離題太遠,也不知道自己年齡,還想當吹鼓手哇!”
“全是為不成器的孽子??!”
“他怎么就嗜上駕船這行當?”
“他稟性就是貪玩,書念不進唄,駕船走江湖跑碼頭,云游四方,載貨運輸又能掙錢。既然他與‘學而優則仕’無緣,就與‘汗滴禾下土’結伴吧?!?/p>
提到船,胡子穆一下子來了興趣,他每年生產大批量的蠶豆醬,需要船運往四面八方,原有的運輸工具最大的木帆船也只有十幾噸,而外公要造載重八百擔近40噸的木帆船,一下就能解決運輸短缺問題,這是他的燃眉之急。胡子穆興致勃勃爽快地答應道:“只要你造出的船為我所用,錢不成問題。”
外公聽后如同遇見大救星,感激地說:“兄長答應了?”
胡子穆一本正經地說:“為兄說出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能反悔嗎?不過你也不用擔心,借給你的錢從運費中扣還。運輸周轉得越快,賺的錢越多?!?/p>
外公聽得心花怒放,簡直把兄長胡子穆當活佛供奉。
胡子穆從筆架上拿起筆,在硯臺上添些墨,寫了幾行字,遞給外公,和顏悅色地從太師椅上站起,笑容可掬地對外公說:“到管家那兒去支銀子。”
外公樂得連連向胡子穆遞笑,鞠躬,唯唯諾諾而去。
二
外公造木帆船開工那天,精心選擇在“黃道吉日”。遠近的能工巧匠云集造船場地。木匠、鐵匠、捻匠等建造人員近三十人。鋪船底板時,外婆燒香,外公放鞭炮,大木師傅開斧劃線。造八百擔載重40噸的木帆船,大木師傅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好在有建造小木帆船的功底,大小隔行不隔理,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嘛。
木匠師傅是造木帆船的領銜人物。鐵匠、捻匠是同盟軍,木匠在造木帆船的整個階段少不了鐵匠的緊密配合,鐵匠要鍛打出木帆船所需的翹釘、扒頭、掛鉤、齊子鐵釘。這些各種型號的鐵釘將木與木之間釘緊,鎖牢,將船體無數塊木板連成一個整體。捻工如同現代鋼殼船體的電焊工,將無數條縫隙焊連,使鋼板和鋼板之間形成一體,捻工和電焊工異曲同工,為的是防止木船和鋼鐵船漏水。
捻工用的工具包括一把小錘、一把批刀、一把鑿刀。捻工將由桐油、石灰、黃麻搓成絲狀的三體混合物,用鐵錘錘成黃麻餅,先用批刀將縫隙批個小槽,將麻餅和著油灰(由桐油和石灰調和而成)敲打鑿進縫隙里,凝固后形成骨縫,堅韌無比,使板與板之間連成一體。
新船下水后,外公還請來了戲班子,搭臺唱戲。分別在大桅桿和小桅桿上掛兩幅黃布幌子,大桅桿條幅上書“大將軍有八面威風”,小桅桿上書“二將軍鎮守前鋒”。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傍晚,外公請來了駕船的老把式胡二爺為木帆船把舵,喚來隨船幫工水手大力和猛子,語重心長地對舅舅說:“孩子,你開始進入社會,進入江湖,俗話說‘江湖險惡’,意指江湖有三教九流,有各種各樣的人物,除運輸賺錢謀生外,還要防備和應付各種各樣的人。我明確一下分工,駕船運輸由胡二爺領班;經營管理撐好門面由思富操辦,大力和猛子做好船務,當好思富助手?!?/p>
外公說完,用極其信任的目光望著胡二爺,說:“望胡二爺好好輔佐思富,當好合作典范?!?/p>
胡二爺捋了下山羊胡子,神情莊重地說:“兄長如此信任老朽,老朽倍感榮光,有些事不得不說,讓大家有個清醒的認識。自國民政府成立后,沿江的關卡仍是‘蕭規曹隨’,運輸費用船方被關卡索取傭金(船行在船戶運資中索取手續費)。裝貨前,還要取得當地鋪保作保,貨物方可運達?,F在是抗日戰爭時期,抗日無能、欺壓百姓建樹的國民黨殘兵敗將,有的投降日軍;有的打日偽旗號,攔路設卡;有的三五成群,潛入江河,與江湖上的土匪合流,以稽查禁品為名,行敲詐勒索之實,防不勝防呀!”
外公緊鎖眉頭,無奈地說:“混亂動蕩的年代,求生存實屬不易,但是逢事要有應變能力,遇事要沉著冷靜,應付自如,切不可手忙腳亂。見機行事是智者選擇,有些事也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p>
舅舅知道外公后兩句話意思,就是銀錢不走空路,只要有錢,逢兇化吉、化險為夷的事不是沒有。
翌日清晨,木帆船起航,從家鄉練潭河岸緩緩離岸,十九歲的舅舅走入江湖,開始闖蕩人生。神情肅穆的外公、滿眶盈淚的外婆站在河岸上頻頻向舅舅招手。舅舅神態自若,站在船頭玉樹臨風,氣宇軒昂,豪邁地舉起右臂,揮手喊道:“孩兒會讓你們滿意的。”
大力和猛子扯滿風帆,帆鼓滿風,馳向浩瀚的菜子湖,遇上頂頭風(也稱戧風)。
木帆船能駛八面風,重在駕船技術,尤其戧風和邊角風。戧風是迎頭來的風,邊角風是側面刮來的風,這兩種風向完全需要駕船人的技術。胡二爺一下來了精神,與平時判若兩人,他精神抖擻,威風八面,嫻熟地用舵把兒把船調撥得得心應手,游刃有余。戧風行駛的方法就是帆船在水面上迂回行駛,將船頭避開風頭,風從帆上滑過,滑過的風力在帆上產生逆向推力,這種逆向動力就產生削風而行。帆船在江面上迂回行駛,拉近了與目的地之間的距離。
駛出菜子湖,進入樅陽河道后,向南拐入浩瀚的長江,逆流順風,帆船借助風力,與溯流較上勁。強大的西北風呼呼灌入帆內,帆儲滿風,產生巨大的推動力,船頭兇猛地撕咬開道道浪濤,破浪前進。舅舅從未見過千帆競發的壯觀場面,一眼望不到頭也望不到尾的帆船行駛大軍,都張開兩葉風帆,如同白天鵝展開的翅膀。
上游行駛木帆船氣勢恢宏,下游打戧的木帆船依然壯觀,逆風迂回行駛的帆船全都傾斜船身,艱難地在江面上打戧,艘艘帆船如同織布機中的梭子,交錯穿梭不息,打戧的帆船如飛奔的駿馬,當帆船氣勢恢宏即將撞上江岸時,船夫猛地將舵把兒一扳,帆船來了個180度大轉彎,調轉船身又撲向彼岸,周而復始地調戧行駛。
江中的白鰭豚也不甘寂寞,紛紛從波涌浪濤中竄出,騰躍水面,長長的嘴半張著,翹首展尾,翻拍于波濤之上,扇動的尾巴甩過紛飛的水浪。舅舅破天荒見到這美妙壯觀景象正樂得手舞足蹈時,水手大力猛地叫道:“安慶港到了!”舅舅舉目一望,振風塔巍然屹立在江邊。
三
舅舅帶著大力和猛子,進了胡玉美的醬園。有點派頭的舅舅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大力和猛子一前一后地跟著,舅舅沾沾自喜道:“你倆就是我的馬前張保,馬后王橫?!甭犜挼囊馑迹约壕褪敲褡逵⑿墼里w了。
駕船是胡二爺上臺表演時刻,泊船是他卸妝下臺時分,他待在船上不動窩兒,也是舅舅一把放心的船鎖。
胡玉美醬園是個極大的園子,也叫作坊,現代人稱車間,有曬醬的大場子和制醬的大作坊。幾百名半老徐娘兩手不停地剝著蠶豆殼,里面還夾雜些許童叟,也在專注入神地剝著蠶豆殼,蠶豆放在左手上,右手拇指指甲一摳,翠綠色的豆殼裂開,白嘟嘟的蠶豆米從殼中“分娩”出來,無數手指就是無數臺剝殼機子。
舅舅要辦正事,不是來參觀的,無暇顧及這些作坊、場子,只是走馬觀花粗略地看了一下,就匆匆面見胡子穆,簽訂運貨合同,運貨賺錢是頭等大事。
手續完備后,這趟貨運抵國民政府所在地南京,這對貪玩好耍的舅舅來說,是件非常開心的事。
裝足貨物后,立即啟航,順風順水,過安慶后,舅舅又見到江南岸邊聳立著一座古塔,好奇地問胡二爺:“都說過了安慶不說塔,怎么江南也有一座塔?”
胡二爺笑滋滋地說:“這是貴池塔,貴池塔一過,離和悅洲就不遠了?!?/p>
“荷葉洲不是我們的目的地,遠近與我們無關。”
“錢老板不是喜歡玩樂嗎,與你對上口的地方。”
“一片沙洲,樂趣何在?開心何求?”
“不去不知道,一去開心笑?!?/p>
天近黃昏,江水被晚霞映照得光燦燦的,和悅洲就像一片荷葉飄浮在江面上,舅舅贊賞地說:“真像一片荷葉飄浮在江面上,名副其實?!?/p>
胡二爺糾正著說:“初來乍到的人都叫荷葉洲,其實是和悅洲,形像荷葉,沒有實質性的內容,稱‘和悅洲’才名副其實。和氣生財,一個商賈云集的地方。財團巨富揮霍之地,享樂場所,吃喝玩樂一應俱全的愉悅場所,人稱‘小上?!!闭f話間,船已進入和悅洲鵲江(夾江)。
和悅洲的碼頭從早到晚都在喧嘩著,叫囂的汽笛聲不絕于耳,出入港口的各類船舶來往不絕,停靠在江岸邊的各類木帆船,有大渡船、黃艄船、槽子船、輕鉤船,還有湖北四川的烏篷船,桅檣林立,組成一道浮動的江岸。
沿江邊筑建古樸典雅的徽派屋宅,馬頭墻、魚鱗瓦、朱門漏窗,花紋圖案,玲瓏剔透,展示著工藝的精湛。尤其在江邊筑就的吊腳樓更是獨特而奇巧,突兀伸向江面的樓臺雅閣敞開寬大的窗戶,里面展現妙齡紅顏,翹首弄姿,暗送秋波,向南來北往的達官顯貴、商賈巨富們頻頻揮手示意,當然船老板舅舅也是她們的目標之一。
靠岸后,舅舅和大力、猛子走下跳板,沿著順江坡筑就花崗石臺階拾級而上,來到和悅洲三街十三巷。
上海有十里洋場,和悅洲有八百米的三街十三巷。麻雀雖小,肝膽俱全。吃的、喝的、玩的、樂的,面面俱到,樣樣俱全。
街巷、燈火明亮,稠人廣眾,到處充溢著放縱個人欲望的氣氛,酒徒、煙鬼、賭棍、色狼,這些尋歡作樂之眾,無需用眼去捕捉他們所需要的場所,閉上眼睛憑鼻子嗅覺就知道酒館散發出酒香,煙館飄出煙味,茶樓聞到茶香,魚館溢來鮮味,花柳巷飄來脂粉香。
在煙館門前,舅舅駐足,他見到幾個煙鬼手捧一尺來長的大煙斗,半臥半仰在榻鋪上,有滋有味地抽吸著,喉嚨里不時發出滋滋聲響,鼻孔噴出一縷一縷如同柴灶煙囪里冒出的青煙,當煙霧過濾他們的內臟時,他們的臉上滲出愉悅之感、愜意之色,仿佛他們在品著人間甘露、瓊漿。
與煙館毗鄰的是一家酒店,酒店老板正熱火朝天地接待一位大商賈。請來的吃客黑壓壓一片,一邊吃著喝著一邊盛贊東道主的光輝業績,繼而享受由此而帶來的口福。服務小姐忙得不亦樂乎,美味佳肴源源不斷傳遞,引誘過往行人的胃口。大力和猛子看得口中的唾液都在興風作浪。
舅舅無暇顧及浮光掠影,酒酣耳熱場面,他的目光定格在角落一個小閣里一位孤獨的酒徒身上,他那丑態令人啼笑皆非。閣室窗戶正對大街敞開,舅舅的目光正好落在獨自飲酒的酒徒身上時,被隔壁吃客在飲酒時發出的猜拳行令聲攬得心煩意亂,亂了方寸。酒徒手肘一碰,酒杯就倒了,酒灑了一桌,沿著桌沿滴下,酒徒面容顯出剜心似的痛,痛中生智,立即采取補救措施。只見他迅速跪下貓著腰,仰著頭,在桌沿下將嘴張開,湊在桌沿邊,接著下滴的酒液,有滋有味地品著,咂著。那開心的神態,并不比隔壁狂歡的酒徒們遜色。
舅舅出神的目光像觀賞舞臺上小品演員的精彩表演,演員那滑稽的動作逗人發笑。在他沉迷發呆時,冷不防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一個花枝招展的圓臉姑娘露齒一笑,妖艷地說:“煙館不進,酒店不嗜,到怡紅院去泡泡吧。”
舅舅回頭一望,見是一位扭著水蛇腰紅唇紅指甲的妖艷女人,皺了下眉,反感地說:“越泡越臟?!?/p>
圓臉姑娘兩眼發愣,尷尬地瞪了舅舅一眼。就在這時,從怡紅院走來一位半老徐娘鴇婆,扭動著脂肪堆積的臂部,笑臉道:“看不上啦?有絕佳美人等著你呢?!?/p>
舅舅這時才看到斜對面怡紅院門邊,倚門而立一位無動于衷的青衣女子,她用一種漫不經心的態度求得事情完成的樣子,淡淡地對舅舅報以應付性的一笑,這笑是短暫的,只有異性人才知道心不由衷。
舅舅見這女子一副屈就勉強的樣子,十分好奇。舅舅是有逆反心理的人,別人越迎合親近他,他越反感;別人越淡漠他,他越想貼近。他還要查明她與眾不同的原因。原本興盡意闌的舅舅一下來了興趣,他丟給大力和猛子幾個錢,打發他們去酒館解饞,自己另辟蹊徑,大搖大擺地牽著青衣女子的手上樓,進入怡紅院雅閣。
舅舅進入閣室后,慢條斯理地在椅子上坐下。青衣女子像是在完成一項任務似的,身不由己地踱到榻邊,緩緩在床沿邊坐下,尷尬地低著頭,捻弄自己的衣角,靜候著周而復始肉體和金錢的交換時刻。
舅舅并沒有出格的行動,四平八穩地坐在椅子上,心平氣和地對著青衣女子撂出一句話:“做生意的人,反感顧客上門,這違犯常理?!?/p>
青衣女子一聽這話,覺得非常委屈,眼圈一下紅了,淚涌了出來,哽咽了好一陣才說:“我是籠中鳥,受人擺布,供人玩樂。人身自由和尊嚴都沒有了,常理何在?”
舅舅一聽這話,驚詫地說:“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何故落入煙花巷中?”
這一下勾起了青衣女子傷心的往事,淚和訴語一塊兒出來:
“我姓柳名青青,生在大渡河畔,爹是烏篷船主,娘生下我第八個年頭,爹就歿了,娘改嫁五十開外禿頂無毛矬矮男人,男人鳩占鵲巢,成了烏篷船新主。他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經常趁著酒氣糟蹋我娘,我既憤怒又傷心。
“烏篷船難得到長江中下游的和悅洲,心狠手辣的繼父見是下手的機會,哄我上街買我喜歡吃的糖葫蘆,我回來時,烏篷船不見了。
“我走投無路,傷心地坐在江邊號啕大哭,驚動了怡紅院的鴇婆。見我有些姿色,是今后的搖錢樹,她把我帶到怡紅院,轉眼已經十年了?!?/p>
舅舅聽后心酸酸的,惋惜道:“你是蜻蜓落入蜘蛛網,禽獸不如的繼父,將你推進火坑?!?/p>
青青痛苦不迭,欲哭無淚,面部的每一個表情都籠罩在蝕骨的悲涼之中。
原本念頭不純的舅舅一下轉變態度,他要做濟困安良之人,幫助青青脫離苦海,擺脫危困之地。舅舅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因為他船在航行時,看到伸向江邊的吊腳樓,萌發他救人的聯想。
舅舅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驚喜而急切地問道:“屋后有沒有吊腳樓?”
“有,客人完事后,都在吊腳樓流連一番,日觀帆影,夜賞漁火?!?/p>
“你的苦熬到頭了!”
“大哥的話小女聽不明白?!?/p>
“救你出火坑,吊腳樓是你脫離的平臺。稍會兒你在吊腳樓陽臺等候,當桅桿靠上陽臺欄桿時,你就勢雙手抱住桅桿,順著桅桿下滑,就能脫難了?!毖援叄司瞬坏惹嗲嘧鞒龇磻脱杆俪c了下頭。
青青感激的言語還沒說出口,舅舅的身影就不見了。
青青在吊腳樓上像熱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就在這時,江邊水面出現一個移動的黑點,愈來愈近也越來越清晰。青青見到舅舅和大力在艄后搖著大櫓,櫓片在水中撥蕩,撥蕩出左右兩側一串串旋渦,一串連著一串,在櫓片撥蕩后的水面排成兩行,悠悠遠去。
胡二爺嫻熟地操弄舵把兒,把船調撥得宛如一尾魚,帆船緩慢地駛進吊腳樓下邊水面,猛子將挽篙拋向吊腳樓陽臺的欄桿,篙尖鐵鉤勾住欄桿柱子,拼力拽住,船一下剎住,桅桿抵在吊腳樓陽臺邊沿欄桿上。舅舅不敢聲張,只能用手不住地向青青示意,暗示她抱緊桅桿滑下。青青見舅舅為她鋪開逃生之道,不敢怠慢,敏捷地翻過欄桿,抱桅桿滑下,逃出牢籠之地。
舅舅掏出十幾塊銀元,打發她回家尋親,青青哭喪著臉說:“叫我回家,出虎窩進狼窩,我的家和親人都沒有了?!彼蛄讼聛?,眼淚汪汪地哀求著說:“大哥好人做到底,留下我吧,我不是累贅,船上總得有個做飯的人,這活我能干?!?/p>
憐憫心油然而生,舅舅同意了。
四
和悅洲不是久留之地,舅舅連夜拔錨啟航,順風順水,翌日中午時分,到達了南京港。
碼頭上集結著搬運工、挑夫、黃包車夫和等待裝貨的貨車,還有排著長隊焦躁不安等待上船的旅客。搬運工從泊在躉船旁的貨船船艙里搬出一宗宗、一件件、一箱箱的貨物,堆積在躉船上由挑夫挑走,裝上貨車。人們來來往往,穿梭不息,將貨船滿載的貨物慢慢掏空。
客輪停靠在碼頭上,從客艙里走出來的旅客,有戴禮帽的紳士,有西裝革履的達官貴人,有穿旗袍的闊太太闊小姐,也有頭上裹著頭巾、身穿布衣的平民。岸上的黃包車夫對著紳士、達官貴人和闊太太小姐們又是點頭又是哈腰,目的是吸引他們的注意力,誘發他們的好感和歡心,從而讓他們光顧自己的業務。對裹頭巾穿布衣的平民,黃包車夫則不屑一顧,因為覺得他們沒有理會的價值。
舅舅與南京胡玉美醬品總店聯系上后,向管事交過貨單,只等卸貨。管事因時局不穩,將醬品全部囤積在倉庫中,然后通知南京各街巷的商店、酒店、批發商前來進貨,讓胡玉美的醬品深入到各家各戶的灶臺餐桌上。
南京是國民黨當局的首都,門戶大得很,沒見過世面的舅舅、青青、大力和猛子這幫年輕人要瀏覽一下這繁華京都和七顏八色的人群。這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南京城,到處充斥著商界名流、政界精英、江湖英雄,其中不乏高鼻梁藍眼睛的法國人、德國人、英國人、美國人。在林立的高樓大廈中,還有外國人建的教堂,參拜的人比肩接踵。
舅舅與這些人既不熟悉也不合拍,別人走別人的陽關道,他走他的獨木橋。他在尋覓自己開心樂趣的場子。閑游逛蕩一陣后,他看見前面場地上擠滿了密密麻麻的人,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人群圍得水泄不通,他們只好踮起腳尖,朝里一望,原來是打擂的擂臺。擂臺上一個五大三粗、滿臉絡腮胡子的彪形大漢,頭上綁著一條白布帶,白布帶的前額處有一個圓圓的紅太陽(膏藥)十分顯眼,一看就知道是日本武士。與這個日本武士對峙的是一位黃皮膚的壯漢,他雙拳緊握,胳膊上的肌肉隆起,不用說,肯定是一名中華武林高手。
日本武士很會搶風頭,他來個深呼吸,攢力凝神提氣,忽地一下從平地上飛起,掄起拳頭朝中華武士劈面就打。中華武士揮拳一擋,將日本武士打了個趔趄。日本武士毫不遲疑,揮動雙拳,急風驟雨般猛擊,直打得中華武士連連倒退。
中華武士分寸有度,游刃有余,穩住陣腳,沉穩招架,慢慢消耗日本武士的體力,待對方筋疲力盡時,果斷出手,頻頻猛擊,直打得日本武士沒有了還手之力。日本武士狗急跳墻,卑鄙地從腰間抽出飛鏢,投向中華武士。中華武士頭一偏,臉皮被飛鏢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淌了下來。
中華武士怒不可遏,頻頻重拳猛擊,將日本武士逼到臺邊,猛地一個掃堂腿,將日本武士掃下擂臺。
擂臺下暴發一片歡呼吶喊聲。就在眾人揚眉吐氣、歡呼喝彩時,場外開始騷動起來,紛紛傳遞出可怕的信息,人們開始驚慌失措,惶恐不安,繼而如驚弓之鳥,紛紛奔逃。
奔跑的路上,人群中傳遞出倭寇將要進攻南京的消息:
“日本鬼子攻陷上海后,正開始向南京進攻,聽說蔣委員長坐飛機逃跑了。
“他把南京交給衛戍司令唐生智守護,區區七萬國軍抵擋裝備精良的二十萬日軍,情況不妙呀!
“日本鬼子還有飛機、大炮、坦克庇護,攻陷上海銳氣正盛。”
舅舅一行人氣喘吁吁地趕到江邊,看到胡二爺已將錨都拔起搭在船頭,只等舅舅一行人到,就啟航逃離這災禍之地。
臨危逃脫,不是舅舅的一貫作風。他思忖:“萬一南京城被攻破,慘無人道的倭寇會大開殺戒,中華兒女定會遭殃,我這載重八百擔的木帆船至少能讓上百名同胞從江中逃難。古人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臨陣退縮逃避,是懦弱者的行為,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本色?!彼麤Q定留下救人。
1937年12月12日,二十萬日本侵略軍攻破南京城中華門后,開始了血腥大屠殺。
驚恐萬狀的南京市民和潰敗的國民黨軍隊像被端了巢的螞蟻,四散奔逃,他們無路可尋,被逼到江邊,只能被無情的江水吞噬。
緊緊追殺的日本兵揣著沖鋒槍、輕機槍在橫掃著,槍口噴射著火苗,人群在慘叫聲中紛紛倒下,沒有倒下的人也頭破血流,狼狽不堪。倉皇逃竄的幸存者見江邊有一艘木帆船,拼命向帆船狂奔。
舅舅在船舷上搭好跳板,鋪就生命通道。沒有被打死的人爭先恐后地踏上跳板。不少人在跳板上被擠落,墜入江中后仍頑強掙扎,抓住船舷后奮力向上蹭著。帆船下面人滿為患,舅舅果斷抽掉跳板,大力用篙將船撐離江岸。
失去人性的倭寇殺紅了眼,他們在追殺途中,看見一位婦女抱著一個孩子正倉皇逃跑,一個鬼子兵沖上去一刺刀捅向孩子,然后奮力一挑,舉向天空,孩子慘叫一陣后,僵在刀尖上不動了。發了瘋的母親猛撲上去,抱住鬼子兵,憤怒地張開嘴咬掉了鬼子兵的耳朵。無數鬼子蜂擁而至,亂刀扎在婦女身上,婦女倒下時嘴里還緊緊咬著侵略者的耳朵。
鬼子兵踩著被打死的男男女女的尸體,張著嘴亂叫著,手持機槍噴射出火苗,鮮血把江岸染紅了,流入江中,湮成紅色。
就在這時,一位披頭散發的母親懷抱年幼的孩子,失魂落魄地沖到江邊。見船已離開江岸,母親發瘋似的嚎叫著,不停地向舅舅揮手哭求,哀聲道:“救救我的孩子!”她邊哭邊跪了下來,淚水滴在江岸上。她不住地哀叫著:“大哥,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我下輩子當牛做馬也會報答你的……”舅舅被這偉大的母愛感動了,閃電般地沖到船頭,對那位母親大喊:“快將孩子拋給我!”他邊說邊向孩子母親伸出雙手。
孩子母親欣喜萬分,奮力將孩子朝舅舅拋去。
孩子在岸船之間的江面上劃過一條弧線,飛快地落入舅舅的手中。這時,孩子的母親背后噴開一朵血花,面帶欣慰的笑容倒下了。
舅舅飛快地將櫓臍對準櫓榫,將櫓片伸進水里,用力將櫓柄推來扳去,大力和猛子也來打幫手,舅舅喝道:“快去劃槳,櫓槳配合,增加船速!”
舅舅使出了洪荒之力,櫓榫頂在櫓臍內,發出一片咿咿呀呀之聲。瞬間,舅舅覺得櫓柄一下輕松了許多,側臉一看,原來青青也來幫忙出力。
鬼子們把遺留在江岸的逃難者殺光,對已逃上帆船的幸存者仍不死心,將槍口對準帆船猛烈射擊,子彈像雨點一樣傾瀉。帆船被打得千瘡百孔,碎木飛揚,不少逃難者被擊中,受傷人員不計其數。
帆船被打出無數蜂窩狀的窟窿,船體漸漸開始下沉,船上的人都知道即將面臨著什么,心都變得低沉。當死亡的繩索拋向他們頭頂的時候,船底板發出一片沙沙沙的聲音,帆船在聲響中漸漸升高,最后僵住不動了。
船上所有的人意識到船擱淺抵岸了,就在這時,青青從櫓柄上栽了下去,面如死灰,奄奄一息地望著舅舅,聲音極其微弱地說:“你救了一百多條生命?!?/p>
舅舅這才看到,從青青身上血洞中淌出來的血凝固成紫黑色,布滿了她的全身。
舅舅知道青青早就中彈了,她只是在頑強地支撐著。他痛哭著一把抱住青青,將她摟在懷里,把她溫熱的頭放在自己的胸前,高喊她的名字。
青青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絲笑意,內疚地說:“大哥,放開我吧,我身上很臟。”
舅舅撩開她臉上散亂的頭發,望著她那失去血色而逐漸蒼白的臉,搖著頭說:“你是最干凈的人,雖出自污泥,卻像荷花一樣高潔?!?/p>
“謝謝大哥的信任,謝謝大哥的理解,此生無緣,來生相報?!彼f這話的時候,聲音里充滿了無奈,充滿了留戀與不舍。她一下抓住了舅舅的手,仿佛抓住了希望。
船上的幸存者已踏上江北大地,一個個都輕松地舒出一口氣,都有一種虎口脫險、死里逃生的感覺。其中一位母親懷中的嬰兒在沉睡著,嘴巴叼著母親的奶頭,好像災難與他沒有絲毫的關系。青青癡迷地望著舅舅,臉上泛出恬靜的笑意,嘴唇翕動著,用微弱的聲音欣慰地說:“我們拯救了孩子,拯救了中國的希望,讓他們記住歷史,希望在他們身上。”后面的話滯在她的舌尖上,消失了。
舅舅覺得青青在自己懷里漸漸沉重起來。
作者簡介:
金曉武,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在省內外報刊上發表了100多萬字的文學作品,出版小說集、散文集、長篇歷史小說集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