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2021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的作品一直都引起后殖民學者的熱議。古爾納于1948年出生在東非地區印度洋的桑吉巴爾島,因地理位置,桑吉巴爾島和他背靠的坦噶尼喀內陸一直以來都不得不對印度洋敞開著大門,這里聚集著非洲人、阿拉伯人、印度人等各種族人群。1886年坦噶尼喀內陸被劃歸德國勢力范圍,1890年桑吉巴爾淪為英國的殖民地,英國和德國各占據著坦桑尼亞聯合共和國的一部分,各種族的文化在這里交織在一起。古爾納小說《天堂》的故事就是從這里開始,主人公優素福是一個斯瓦希里小男孩,12歲的時候因為父親債臺高筑被抵給了他最尊敬的一位富商,優素福稱呼他為阿齊茲叔叔。第一次看到阿齊茲叔叔家的花園后,他曾一度以為自己到達了天堂。后來優素福開始跟著阿齊茲叔叔的商隊到處輾轉,一路上隨著德國人的殖民,到處都在發生戰爭、暴亂、鎮壓和反抗。他了解了人性的復雜和丑陋,目睹了生之苦難和死無尊嚴,發現自己一直遭受的性剝削和身體剝削歷史而自己卻對此無能為力后,終于認清了現實,發現無數個如他一般的東非底層人民群眾都無法在后殖民背景下擺脫悲慘的命運,自己一直所處的也只是虛假的天堂。
意象由意境和物象融會于一體,作者把“不可言之理以及不可述之事”都寄寓在意象里,賦予意象重現作者當時的情景和感受的功能。意象自身也是各種心理因素的綜合,在這里凝聚了創作者最真切的審美情感及最深刻的審美思想。如何塑造和把握文本意象就成了作品美學創作的核心和關鍵。對《天堂》全書進行審美觀照后可得知阿齊茲叔叔家里的花園,應當是全書最具象征意義的地點,貫穿整部小說,一路見證著主人公優素福的自我覺醒,是其文化身份認同建構的一個重要代表符號。在小說開始,優素福來到阿齊茲叔叔家后,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阿齊茲家的花園,在小說結尾,優素福追趕德國軍隊前,最后聽到的聲音也來自花園。優素福的命運和其對花園的感情緊緊交織在一起,并且優素福對花園的情感也是推動故事發展的一個重要線索。
上層階級的象征
作為商人和賽義德,阿齊茲叔叔富可敵國。即將成為奴隸的優素福在到達阿齊茲叔叔家后一眼就被花園吸引了,“他瞥見了花園,覺得看到了果樹、開花的灌木叢和水的亮光”。“果樹”“開花的灌木叢”“泉水”都是當地人民描述天堂時常用的意象,象征著美好與希望。阿齊茲叔叔家的花園就是仿照著傳說中描繪的天堂建造的,代表著阿拉伯裔精英階層的文化和生活方式。花園是統治階級和上層階級建造出來的人工天堂。作為身處非洲腹地的普通人,哈米德夫婦深受貧困之苦。在優素福隨商隊到腹地的山腳村莊駐扎時,對他的房東哈米德夫婦家里的花園竟然荒廢著而感到疑惑。從哈米德夫婦的回答中我們就能得出答案,“神賜予了大商人一座天堂般的花園,給我們的就只是滿是毒蛇和野獸的灌木叢”。這就是財富和階級的差距使然。縱使后來哈米德和優素福打算砍倒荊棘灌木來建造花園也以失敗告終,這也隱喻著普羅大眾不配擁有花園,花園是上層階級的象征。
作為奴隸,阿齊茲叔叔家里的花園對優素福來說一直是天堂般的地方。在優素福暗無天日的世界里,花園就是他生活的唯一希望,他為之著迷。在第五章《心心念念的樹林》中,優素福在花園里遇到阿米娜,并開始了一段秘密戀情。阿拉伯和伊斯蘭文學中經常出現以女性為中心的情欲天堂,特別是在描述瓦克瓦克島時。瓦克瓦克島一直以來都被稱為是男性幻想的終極天堂。首先瓦克瓦克島是一個黃金天堂,居民們都用黃金給狗做項圈,其次瓦克瓦克島還是一個情欲天堂,《哈麗達》里面就描述過島上的各種奇特作物:“女性模樣的果實,相同的身體和身材,眼,手,足,毛。擁有乳房的同時也擁有了與女性一樣的外陰,散發著芳香,中間還有一條河,它的水比蜜和溶化了的糖要甘甜。”女性模樣的果實就象征著侵犯,她們挑逗地裸露著生殖器,發出高潮的叫聲來滿足男性的性幻想。費德瓦·馬爾蒂·道格拉斯認為,瓦克瓦克島中女性情欲商品化源自《古蘭經》天堂中的“性和流動”部分,它為男性的終極性滿足建造了花園。阿齊茲的花園又何嘗不是他依據自身男性性滿足而打造出來的天堂。阿米娜在七歲時便作為債務的抵押物,由父親賣給了阿齊茲。阿米娜是男性交易的商品,如同瓦克瓦克島中女性模樣的果實,她被送到阿齊茲的天堂花園等待成熟,直到可以被享用。優素福意識到天堂是不平等的社會結構的產物,“是當權者用來娛樂那些沒有權力的人并給他們虛假希望的工具”。優素福也曾設想拒絕被奴役,幻想著他能和阿米娜一起逃離這里,建造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花園。然而這個花園夢最后也被阿齊茲的妻子祖萊卡徹底打破。祖萊卡在和優素福的相處過程中進行勾引,并且不顧反對抱住了他。費力掙脫后,優素福倍感羞辱,因為這讓他意識到“連最單純的美德都被他們的陰謀、仇恨和報復性占有欲變成了交換和交易的籌碼”。到這一刻,優素福徹底完成了自己的身份構建,追尋花園的夢也就幻滅了。
理想世界的象征
東非的自然環境,在小說里往往以猙獰的面目出現。特別是阿齊茲的商隊越是深入東非內陸,環境就越是呈現地獄化的本相:湖上的暴雨讓商隊難以通過;荊棘叢林不斷撕扯著人們的肉體;野外睡覺時會有鬣狗來吃人的臉;連成群的狒狒都可以跑來打劫人類。社會環境也自始至終充滿著暴力與迷信。阿齊茲多次帶著他的商隊深入東非腹地去往天堂之湖,他們帶著鋤頭、刀具以及玻璃器皿等各種開化器材去和當地那些他們認為的野蠻人做買賣,一切看上去似乎挺和諧,但充滿了暴力與血腥。商人在商旅時要依靠當地人來指引方向,以及獲得充足的食物。然而內戰、販賣奴隸和瘟疫等的大肆流行致使東非內陸人們彼此之間相互猜忌。此時商隊的到來就十分容易引發暴力或戰爭。阿齊茲商隊的領隊穆罕默德就曾說過,“當其他辦法全都行不通時,火藥和子彈總能奏效”。這些人也許后來也會因帝國殖民的影響而成為受害者,可是在此之前他們也有過自己的罪惡。他們本身是種族主義的受害者,但同時又以同樣的種族主義暴力來對待那些所謂的野蠻人。那些野蠻人本身也不是天使,他們經常襲擊村落,劫掠婦女,正如書中所描寫的那樣貪婪又殘暴。
古爾納在小說中多次使用“四面圍墻”和“封閉”等詞來形容阿齊茲叔叔家的花園,那么一個“有圍墻的花園”就代表著保護和安全,在這里優素福可以美美睡上一覺,不用擔心現實世界的惡劣環境。花園里透出的“幽靜”與“涼意”,更是讓人心向往之。花園里流水潺潺,花果飄香,種滿了石榴橘子。石榴樹是豐饒之樹本身,樹干和果實就像勃發的生命一樣堅實而豐滿,這意味著在花園里不用擔憂果腹之饑。這樣一座與世隔絕的桃花源正象征著他心中的理想世界。與優素福同樣被抵給商人阿齊茲為奴隸的哈利勒曾對優素福講過一個民間故事:杜爾·古爾南在征服世界的過程中得知在北邊住著歌革和瑪各,他們是不會說話的野蠻人,總是劫掠鄰居的土地,于是杜爾·古爾南修建了一堵歌革和瑪各既爬不過也挖不穿的墻,那堵墻就是文明世界邊緣的標志。阿齊茲的花園也是杜爾·古爾南帝國的一個縮影,在那里,墻守護著內部的寧靜和諧。墻內的花園象征著制度有序的富饒理想文明世界。一墻之外則是充滿暴力與迷信的現實野蠻世界。
桑吉巴爾島文化的象征
東非國家坦桑尼亞向來被稱為歐洲大陸文化最多元的地區之一,隸屬于坦桑尼亞聯合共和國的桑吉巴爾島也不例外。這里聚集著的非洲人、阿拉伯人、印度人等各種族人群形成了屬于桑吉巴爾島獨特的文化。花園是當地部落文化的一個典型象征,代表著當地人民對天堂的想象。書中借用優素福的視角,我們不止一次看到了阿齊茲家中花園的美麗景色:“花園被分成四個部分,中間有個水池,還有渠道流向四個方向,每個部分都種有花草和灌木”。并且花園的景象常常令他置身其中時仿佛聽到了音樂聲。河流、綠色及樂聲都是描述天堂的經典意象。小說中也曾多次描述過天堂的模樣:“天堂有四條河流。它們流往東南西北不同的方向,將花園一分為四。而且到處都有水。涼亭下,果園旁,流過階地,沿著林邊的小道。”由此可以看出花園中的幾何設計、潺潺流水與異國果木都是仿照桑吉巴爾島文化中所想象的天堂而建,體現著桑吉巴爾島人獨特的審美文化。然而不同文化中對天堂的定義和意義都有所不同。此時的花園便是桑吉巴爾島文化的象征,處處體現著當地的信仰。然而在殖民背景下,西方殖民者不僅對非洲原有的經濟、政治產生了沖擊,還給非洲的思想文化產生了深遠影響,帶來西方文化對天堂的“解釋權”。殖民時期,從西方而來的傳教士深入桑吉巴爾各個村鎮和部落,在全國各地都設法開辦學校來傳授西方文化與思想。正如書中所說:“這些年輕人會失去更多。有朝一日,他們會讓這些年輕人唾棄我們所了解的一切,讓他們背誦他們的法律及其關于世界的故事,仿佛那是圣言。”
小說結尾德國軍官強力打開阿齊茲叔叔家的花園,象征著殖民主義者打開了桑吉巴爾島文化的大門,強勢地將西方殖民主義者的文化引進該殖民地,花園原本的樣子也將由西方文化審美而重新建造。從文化層面講,殖民者的到來挑戰并顛覆了當地的文化根基。也就是說,德國人把當地人從他們所屬的天堂驅逐了。優素福追趕德國軍隊前,“他聽到身后的花園里傳來像是在閂門的聲音”。此時花園閂門就象征著桑吉巴爾島文化的封鎖,也即衰敗的開始。不僅如此,文化信仰是個體身份認同的基本要素和重要標識之一,它為個體身份認同提供了唯一、不可替代的價值源泉。花園閂門意味著桑吉巴爾島群眾在殖民統治的背景下逐漸喪失了個體的身份認同。
現代非洲文學是在殖民主義的熔爐中造就而來的。1963年,從英國殖民統治中解放出來的桑吉巴爾爆發革命,阿拉伯裔公民古爾納在新政權的統治下被迫離開家鄉,作為難民來到了英國,直到37歲才有機會重返故鄉,他目睹了故鄉小鎮的衰頹,那些兩鬢斑白,牙齒掉光的人依然生活在那里,就像作為時代的物證端坐在歷史的深處。古爾納認為他要寫出那個環境中有血有肉的人,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的盤算,他們的喜憂,而不是由外來者和主流的講述者構建一些被簡化了的故事。這些簡化和重構歷史的勝利者并不真正關注他們,或者只是通過某種與他們的世界觀相符的框架觀察他們。
意象作為理智和情感的復合體,往往昭示了人物的生存狀態和命運。古爾納通過對花園這一意象的運用聚焦于身份認同、種族歧視、難民問題等方面。通過對小說中花園意象的分析,可以更進一步了解殖民統治下非洲底層民眾的現實境況。花園象征著上層階級、理想世界以及桑吉巴爾島文化。花園夢的幻滅則是指上層階級的壓迫、理想世界的崩塌,以及當地文化的落寞。古爾納把花園描述得愈美好,非洲人民的生活就愈顯得水深火熱。對《天堂》這樣后殖民作品的分析能夠激起讀者對難民正在經歷的文化身份認同困境的同情,從而增進人們對第三世界受難者的關注。
(作者單位:三峽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