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愛，還是友愛

中圖分類號：C91-09；K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4）02-0005-（1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4.02.001

筆者常引用科塞雷克（Reinhart Koselleck）的一句話來強調概念史研究的重要性：沒有共同的概念，就沒有共同的社會，更不要說行動的政治領域。然而，越是重要的概念，越容易被誤讀，甚至被濫用。120年前，在留日清末知識人中流傳的一本《和文漢讀法》小冊子，望文生義地將“概念”解為“大概想念”，將“觀念”釋為“觀而念之”。今日談概念史的學者，或將概念史等同于詞語史，或將概念史視為觀念史，甚而將概念史僅僅作為歷史研究的方法，竊以為均未揭示概念史的精髓。套用一位哲人的句式，“概念是歷史之家”。概念即歷史，歷史知識儲存于人們的經驗中，經驗的斷裂處恰是期待的起始點。一些概念之所以成為歷史性的基礎概念，是因為它們凝聚了過去的經驗空間和未來的期待地平線。

一、跨語際之問

我們生活的現代世界與英國工業革命和法國革命密切相關。長期浸淫于革命的中國人對法國革命的人物、事件與符號耳熟能詳，“法國大革命”一詞散發著特殊的歷史韻味。然而，恰如托克維爾所說：“歷史猶如畫廊里的繪畫，原作甚少，多為仿品。”1 我們關于法國革命的知識亦是如此，其中包括“自由、平等、博愛”三字訣。

細細咀嚼這三字訣，不難發現有兩個與“博愛”有關的不對稱現象。

第一，fraternité與其漢譯“博愛”存在不對稱。中文版《列寧全集》是這樣翻譯三字訣的：“這些革命家是為資產階級的利益服務的，不過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們被自由、平等、博愛的詞句蒙蔽了。”2 “博愛”的俄語是 братство，意為“兄弟”。米涅（F. A. Mignet）《法國革命史》初版于1824年，這三字訣被漢譯為“以自由、平等、博愛的名義向群眾灌輸最強烈的熱情”。3 “博愛”原文fraternité，即英文fraternity，詞根為拉丁語frater——“兄弟”。在拉丁語中，fraternitas是“兄弟愛”。因此，fraternité直譯應為“兄弟愛”，進而可譯為如兄弟般的愛——“友愛”。在西文語境里，“博愛”另有對應語：一個是philanthropy（人類愛），來自古希臘語φ?λ?νθρωπο?（人類愛），由φ?λο?（愛）和?νθρωπο?（人類）構成；一個是拉丁語caritas（博愛），是charity（慈愛）的詞源。“兄弟愛”或“友愛”是平行的人與人之間的血緣或模擬血緣關系，是限定性的，而“人類愛”是無等差的。fraternité不能譯作“博愛”，此點不待多言。其實，φ?λ?νθρωπο?和caritas也與漢語“博愛”大相徑庭。“博愛”語出《孝經》：“先王見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陳之以德義，而民興行。”4 這里的“博愛”是指儒家的“仁愛”。

第二，撇開漢譯問題，回到法文三字訣——Liberté、égalité、Fraternité，三者之間也存在不對稱。“自由”關乎人的價值，“平等”涉及社會。革命旨在打破等級，實現人的解放，何以要綴上超歷史的“兄弟愛”或“友愛”呢？概念史研究離不開社會史的依托，只有將概念置于特定的情景中，才能理解概念是如何被生產出來的。

二、不對稱的“友愛”

1789年7月14日夜，法國國王路易十六（Louis XVI）在日記中寫道：今日無事（Aujourd’hui， rien）。當日巴士底獄發生暴動。暴風起于青萍之末，一件不起眼的小事成為革命的導火索。8月26日，制憲議會頒布《人權宣言》，“自由”和“平等”成為革命追求的目標。在此后頒布的所有宣言或憲法中，“自由”和“平等”均被提及。5“友愛”出現在1791年9月頒布的憲法中，其第1篇《憲法保障的各種基本規定》寫道：“保持法國革命的記憶，為了養成市民之間的友愛（la fraternité entre les citoyens）以及對憲法、祖國和法律的熱愛，設立各種國民節日。”然而，革命機器一旦啟動，便難以終止。1793年1月21日，路易十六被送上斷頭臺，操刀的是巴黎劊子手世家第四代傳人桑松（Sanson）。國王必須死，因為共和國必須生。將國王和王后送上斷頭臺的雅各賓派首領羅伯斯庇爾（Robespierre）一年后（1794年7月28日）也被送上斷頭臺。頗具諷刺意味的是，1793年憲法草案制定時，羅伯斯庇爾還在要求追加“國土中的所有人都是兄弟”的條文。研究法國革命的著名學者奧祖夫（Mona Ozouf）對“友愛”有精辟的斷語：雅各賓時代的“友愛”同“自由”與“平等”的結合同樣存在問題，一個只有敵人與兄弟的社會是沒有“平等”可言的，而“自由”常常成為“友愛”嘲笑的對象。“友愛”同死亡的結合也成為雅各賓時期的一個特征。對“友愛—死亡”這一組合存在三種解釋：要么作為兄弟而死，要么為了兄弟而死，還可以是為了兄弟讓別人死。某種程度上，犧牲兄弟成為對祖國忠誠的一種考驗。因而在這種情況下，不是“友愛”，而是“友愛—死亡”成了革命的標志。1

革命即斷裂。在革命與反革命、共和與復辟的博弈中，過往的秩序被切斷，法蘭西人對構成秩序的、兄弟般的“友愛”的渴望愈發強烈，他們將革命者的友愛擴大為國民的友愛。1848年的憲法中出現三字訣：“法蘭西共和國以自由、平等、友愛為旨歸。法蘭西共和國以家族、勞動、所有權、公共秩序為基礎。”不僅如此，“友愛”還成為塑造法蘭西民族意識的情感資源。1870年，歷史學家庫朗熱（Fustel de Coulanges）在《阿爾薩斯是德意志的還是法蘭西的》一文中寫道：區分民族的標準既非種族亦非語言。當人們是一個有相同思想、利益、情感、回憶和希望的共同體時，他們就會從內心里知道自己同屬于人民，這造就了祖國，也是人們一同前進、一同工作、一同戰斗，彼此共患難同生死的原因。祖國就是我們所熱愛的，阿爾薩斯或許在種族和語言上是德意志的，但其民族性與愛國情卻是法蘭西的。你知道是什么使它成為法蘭西的嗎？不是路易十四（Louis XIV），而是我們1789年的大革命。2 1882年3月11日，勒南（Ernest Renan）在索邦大學發表的演講“什么是民族”，被譽為現代民族理論的經典。勒南認為民族的存在是“日常的公民投票”（un plébiscite de tous les jours），正如個人的存在是一種對生活的反復確認。就法國革命而言，勒南說過的另一句話也許更為重要：“遺忘，或稱之為故意搞錯的歷史，乃是民族創建的關鍵因素。”3 的確，沒有和解的歷史會以犧牲當下的生活為代價。記憶與遺忘猶如孿生兄弟，深嵌在民族的塑造過程中。

三、不對稱的“博愛”

19世紀中葉，法國革命的信息即已漂洋過海，傳到中國。但是，在19世紀末王韜的《重訂法國志略》問世之前，人們對法國史和法國革命的認識還十分有限。王韜游歷過法國，但這本書卻是依據岡千仞、岡本鑒輔的著述編纂而成的。因此，要知曉19和20世紀之交晚清知識人關于法國革命的知識，特別是本文所要討論的法國革命三字訣，需要考察日本明治時代關于法國革命的翻譯和書寫。

1868年，日本步入明治時代。以1889年《大日本帝國憲法》的頒布為分水嶺，明治時代可一分為二，前期為了建設現代國家而推崇“文明開化”，后期為了強固天皇制國家而推行《教育敕語》。因此，啟蒙思想和法國革命的相關信息基本上都是在明治前期被譯介的。前文提到的米涅的《法國革命史》由河津佑之在1876—1878年間譯為日文，其中，fraternité被日譯為“兄弟”，可謂達意。1885年，德國人律斯勒（Karl Friedrich Hermann Roesler）的《法國革命論》被譯為日文，相關詞語譯作“同胞主義”。1874年中江兆民留法回國，于1882年將盧梭（Rousseau）的《社會契約論》譯為漢文（《民約論》），中江兆民因此被譽為“東洋的盧梭”。1887年，中江兆民在其著作《三醉人經綸問答》中，一人扮演三個角色——南海先生、紳士君和豪杰君，縱論現代民主體制。紳士君道：“歐洲諸國，了解自由、平等、友愛之理，何以采用民主制邦國家不多也哉。”書中另一處提到三字訣時加上修辭：“自由之理、平等之義、友愛之情。”4 考慮到中江的影響力，有理由認為“友愛”之所以固化在三字訣中，與中江不無關系。

日本明治時代關于法國革命的著述影響了清末中國知識人，fraternité的譯詞——“兄弟”“同胞”“友愛”等均出現在清末中國知識人的文章中。1900年，作者署名為“自強”的《革命之劍》一文提及“自由、平等、友愛”。侯聲《博愛主義》作“平等、自由、兄弟”。《浙江潮》刊載的署名為“大陸之民”的《最近三世紀大勢變遷史》一文道：“社會的平等，政治的自由，四海同胞之大主義，是亦十九世紀物質的進為特有之現象也。”5 1902年，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使用“親愛”一詞，是一個例外。

令人深思的是，無論是改良派的康有為、梁啟超，還是革命派的孫中山等，在言及三字訣時常常使用“博愛”。前引侯聲之文雖曰“兄弟”，題名卻用“博愛”，內容講的也是“博愛”，且上溯到孔孟和墨子。康有為基于忠君立場，一貫批判法國革命，1905年其所著《法蘭西游記·法國大革命記》，凡涉“友愛”處均以“博愛”呼之：“夫博愛同胞，救舉國之人，置于自由平等之地，雖千歲以后，大同之世，至圣大仁，猶難言之。”“彼革命者之政論甚高，揭博愛以為名；彼革命黨之政策無他，以上斷頭臺為實。”“日揭博愛、自由、平等為徽，乃假博愛之名以為屠隊，用自由之義以為囚獄，假平等之說以殺奪富資，剪除才望。”1 與康梁對立的革命派也慣用“博愛”。汪兆銘在與梁啟超關于立憲與共和的辯論中謂：“自由、平等、博愛三者，人類之普通性也……我國民既有此自由、平等、博愛之精神，而民權立憲，則本乎此精神之制度也。”2 孫中山在作于1906年秋冬的《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中道：“我等今日與前代殊，于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之外，國體民生尚當與民變革，雖緯經萬端，要其一貫之精神則為自由、平等、博愛。故前代為英雄革命，今日為國民革命。所謂國民革命者，一國之人皆有自由、平等、博愛之精神，即皆負革命之責任，軍政府特為其樞機而已。”3

近代意義的“博愛”是否亦為“和制漢語”呢？尚難斷定。如前所述，日本在描述法國革命三字訣時，比較一致地將fraternité譯作“友愛”或其他同義詞。1898年《知新報》一篇譯自坂垣退助的批判歐洲人種族歧視的文章中提及：“無平等博愛之德性，則是文明之尸肉。”坂垣系“明治三元老”之一，按照當時的翻譯習慣，此處的“博愛”應來自日文。1903年11月，堺利彥、內村鑒三、幸德秋水等設立“平民社”，發行雜志《平民新聞》，揭橥其宗旨為“自由、平等、博愛”。幸德秋水是中江兆民的及門弟子，在一篇題為《我直言》的短文中，他道出了使用“博愛”的原因所在：“道德者，非經文、非儀式、非歷史，曰仁、曰義、曰自由平等博愛也，實行仁義，即實現自由平等博愛，僅此而已。”4

四、“友愛”與“博愛”相克

為什么清末知識人（包括日本人）會選擇詞不達意的“博愛”來翻譯三字訣中的fraternité呢？歷史學家在發現故事后，有義務給出一個解釋。

最早遭遇“友愛”與“博愛”相克的是耶穌會士利瑪竇（Matteo Ricci）。1582年，利瑪竇來到澳門，不久進入內陸，經肇慶、韶州、南昌、南京，最后定居北京。利瑪竇會通耶儒、調和中西，博得明末士人的好感。1606年，利瑪竇寫過一本小冊子《交友論》，聲言“吾友非他，即我之半，乃第二我也，故當視友如己焉”。《交友論》據說是根據亞里士多德（Aristotle）的弟子泰奧弗拉斯托斯（Θε?φραστο?）所寫的《友情論》改編而成。作為耶穌會士，利瑪竇避談基督“鄰人愛”，更不言“兄弟愛”，而是直接上溯古希臘之“友愛”，是有其考量的。

在《新約》里，“兄弟愛”描述一種兄弟般的集體性存在。《新約》將以色列人與上帝的“契約”更改為人與上帝的“契約”，倡言“人類愛”——“鄰人愛”。“鄰人愛”超越了個人好惡，超越了猶太教愛朋友、恨敵人的律法，把置于血族私領域的“兄弟愛”公共化。奧古斯丁（Augustinus）認為對神的愛和自我的愛統一于“鄰人愛”中。利瑪竇舍“鄰人愛”而講“友愛”，固然意在避開明代士人對基督教的戒惕，還因為中世紀神學里的神愛有亞里士多德“友愛”的基礎。在古希臘城邦政治中，使用語言的動物——人與人之間自由發表意見，參與公共事務。當意見難以達成一致時，人們需要互相諒解——φιλ?α（友愛、友情）。φιλ?α是城邦共同體成員之間的公的關系，是超越自他的共同性的東西，不是“兄弟愛”的私的關系，所以亞里士多德說，“朋友超過一萬個親人”。

但是，利瑪竇的努力遭到晚明士人的質疑。在儒家思想中，無論是“兄弟愛”，還是“友愛”，都必須納入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這一五倫秩序中，“友愛”或“兄弟愛”處在下位，服膺“孝”。1823年，馬禮遜（Robert Morrison）編纂的第一部英漢字典——《英華字典》，把fraternity釋為“友愛”“兄弟”，但將“友愛”詮釋為filial、 filial affection——“孝”，說明他已經知道“友愛”乃是“孝”的派生物。在五口通商口岸開埠之前，徘徊在中國沿海的早期傳教士用“博愛”來宣揚基督教。自稱“愛漢者”的著名傳教士郭實臘（Gützlaff）別名“博愛者”。

“兄弟愛”或“友愛”如果不納入五倫之中，會被視為危險的存在。清前期的《大清會典》寫道：“國初定，凡異姓人結拜弟兄者，鞭一百。順治十八年令，凡歃血盟誓、焚表結拜弟兄者，著即正法。”1 在流動的世界里，人際關系呈現出復雜的樣態，對兄弟結拜——會黨的禁止不可能全部照例行事，最后清政權立下了一個潛規則：“不論會與不會，只問匪與不匪。”

清朝統治者的擔心不無來由，在現代革命政黨的結合原則沒有確立之前，“兄弟愛”不僅是人和人結合的紐帶，還是用于達成某種政治目的之手段。1894年，孫中山以會黨的方式成立“興中會”。康梁的弟子歐榘甲先知先覺地發現會黨——私會具有“現代性”，試圖仿照美國的體制進行民眾動員。但革命之后孫中山等對自身“兄弟愛”的革命史盡量不談，其意識中無疑將“兄弟愛”視為下位概念。1919年1月14日，孫中山對蔡元培、張相文打算編纂中華民國成立前革命史的想法發表意見：“尊函主《國史前編》上溯清世秘密諸會黨，文于此意猶有異同。以清世秘密諸會黨，皆緣起于明末遺民，其主旨在覆清扶明。故民族主義雖甚溥及，而內部組織仍為專制，階級甚嚴，于共和原理、民權主義，皆概乎未有所聞。其于共和革命關系實踐，似宜另編為秘密會黨，而不以雜廁民國史中，庶界劃井然不紊，此亦希注意及之也。”2孫中山認為會黨“組織仍為專制，階級甚嚴”，這與崇尚共和與民權的革命主旨背道而馳。但孫中山很清楚，正是會黨——“兄弟愛”給予革命組織創出的契機。1912年2月15日，即將卸任南京臨時政府大總統的孫中山率黃興、蔡元培等一眾官員祭拜明孝陵，昭告明太祖革命已經成功。

五、結語

綜上，本文圍繞fraternité的兩個不對稱現象進行了粗淺考察。作為暫時性結論，可以舉出兩方面。一方面，跨文化的概念旅行是一條沒有歸路的“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實踐。“翻譯即背叛”（Traduttore–Traditore）。translate源于拉丁語transfero，后者意為把東西從一地搬運到另一地，搬運過程中必然會產生轉位（dislocation）、解構（deconstruction）和再生產（reproduction）。從法國革命三字訣中fraternité而來的漢語“博愛”，是搬運——“全球本土化”的結果。有意味的是，在漢語中，與“自由、平等、友愛”的不對稱相較，“自由、平等、博愛”彼此之間有一定的平衡感，“博愛”與“自由”“平等”一樣，都是現實缺少的，因而被置于未來的期待地平線上。

然而，另一方面，“每個人的最大幸福，是他能讓自己覺得幸福，這要由他本人也只能由他本人來判斷”。3 1874年，英國保守主義史學家斯蒂芬（James Fitzjames Stephen）出版了《自由、平等、友愛》，痛陳“自由”是秩序里的“自由”，“平等”是法律面前的“平等”，“友愛”與“自由”“平等”格格不入，“友愛”往往以犧牲當下為代價追求抽象的未來。不消說，斯蒂芬的言說擊中了“友愛”“博愛”的痛點。但是，即便如此，我們也不要忘記涂爾干（Emile Durkheim）的提醒，“契約中的非契約因素”（non-contractual element in contract）。英國人的“共情”（sympathy）也罷，法國人的“友愛”（fraternité）也罷，中國人的“博愛”也罷，都折射出現代社會及其自身價值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