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云南大學民族政治研究院的郭臺輝教授約筆者組織一次以“概念史”為主題的線上研討會,作為其學術品牌“我們一起閱·探”的第11期。該系列活動的特點是圍繞特定主題,選擇一本新近出版的代表性著作,邀請作者和相關領域的知名學者進行交流研討。筆者將活動主題設定為“全球本土化的概念史”,并選擇孫江教授的新著《人種:西方人種概念的建構、傳布與解構》(以下簡稱《人種》)作為研討書目。1 這一活動以“全球本土化”為關鍵詞,因為這是孫江教授領銜的南京大學學衡研究院多年來從事概念史研究的基本旨趣;以《人種》一書為研討對象,因為該書是剛剛問世的概念史叢書“學衡爾雅文庫”首批7本著作之一,而且在學術視野、研究方法乃至寫作風格上都呈現出鮮明特色,既彰顯了“全球本土化”的學術內涵,也為創新中國概念史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一、全球視野與本土實踐
概念史研究大約從21世紀初傳入中國學界,經過多年探索和實踐,已取得令人矚目的成績,頗有成為“顯學”之勢。
近20年來,中國概念史研究者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一是對西方尤其是德國概念史的譯介,例如,方維規、孫江、陳建守等人撰文介紹以科塞勒克(Reinhart Koselleck)為代表的德國概念史研究,并提出開展中國概念史研究的設想;李宏圖組織翻譯了《政治和社會概念史研究》《比較視野中的概念史》等理論著作;英美概念史的代表作《政治創新與概念變革》(劍橋大學出版社“語境中的觀念”叢書之一)和一些重要的概念史文集(如狹間直樹和石川禎浩主編的《近代翻譯概念的發生與傳播》)也被譯為中文出版。二是概念史理論和方法的探索,例如,金觀濤、劉青峰嘗試用數據庫方法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黃興濤主張新名詞研究與思想文化史研究相結合;張鳳陽將德國概念史視為現代性研究的“語言方案”;孫江倡導“概念史研究的中國轉向”并提出新的“四化”標準;鄭文惠主張在中國/東亞/全球的范圍內開展比較概念史研究。三是對中國近代基本概念的實證研究,先后出版了《“封建”考論》(馮天瑜)、《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金觀濤和劉青峰)、《重塑中華:近代中國 “中華民族”觀念研究》(黃興濤)、《概念的歷史分量:近代中國思想的概念史研究》(方維規)等重要著作,發表了大量有價值的學術論文。2 特別是金觀濤、鄭文惠于2011年創辦的《東亞觀念史集刊》(已出20期)和孫江于2013年創辦的《亞洲概念史研究》(已出11卷),已成為中文概念史研究的重要陣地,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在這些學術嘗試中,探索一條契合中國情境、彰顯中國特色的概念史研究路徑,始終是學者們的關切所在。近年來,“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逐漸成為諸多概念史研究者的共識。這個由“全球化”(globalization)和“本土化”(localization)合成的詞大致出現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起初是一個關于商品生產和營銷的概念,強調全球化的產業鏈和市場網絡與本土化的獨特需求和文化品位相結合。后來,這一概念延伸到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領域,指稱一種強勢文化滲透與弱勢文化抵抗并存、具有后殖民主義和后現代主義色彩的“混雜的”(hybridized)理論話語。1 如今,“全球本土化”已成為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廣為使用的概念,對其確切意涵雖有各種不同看法,但由詞匯結構直觀呈現出來的全球化與本土化之間的辯證關系賦予這個合成詞強大的生命力。
以“全球本土化”作為中國概念史研究的基本取向,意味著研究者既要具備全球化的視野、跨文化的自覺、跨語言的能力,又要有本土化的問題意識、理論關懷和學術實踐。前述兩種概念史集刊,都體現了將中國/東亞與世界/全球有機連接起來的自覺意識:《東亞觀念史集刊》旨在“呈現東亞概念與世界復雜而動態的互動軌跡與交流狀態,立體而宏觀地勾勒出東亞觀念變遷的歷史圖像”;2《亞洲概念史研究》旨在“梳理中國現代知識體系的生成與流變,繼而在東亞范圍內進行比較研究”,并在全球史視野下與歐美學界進行理論對話。3
在德國概念史剛剛興起的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還沒有“全球本土化”的說法,但是,在通過概念變遷揭示德國或歐洲現代社會如何形成,以及跨文化、跨語言的意義上,可以說,概念史從一開始就把歐洲視野、全球視野與德國現代性的本土關切緊密結合在一起。里克特指出,德國概念史的扛鼎之作《歷史的基本概念》雖然表面上看來僅限于德語國家,但是,書中對許多重要術語早期意涵的追索往往是在拉丁語、希臘語、法語和英語文本的翻譯中實現的,因而該書比考察古典時期和現代歐洲語言中政治概念的其他著作更為出色。4 從一些代表性詞條,例如由Volk(人民)、Nation(民族)、Nationalismus(民族主義)和Masse(大眾)四個概念組成、篇幅近300頁的一個詞條中,5 更能感受到該書的編撰者們是如何在從傳統到現代、從文本到語境、從德語世界到西方世界的時空背景中自由穿梭的。
孫江教授很早就提倡“全球本土化”的概念史研究,并將其寫入南京大學學衡研究院的學術宗旨。6 不過就筆者所見,他似乎并未對“全球本土化”做過詳細闡發,只是強調了全球化與本土化之間的張力關系,主張“從全球范圍思考,進行地方性實踐”。7 《人種》一書,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這一缺憾。該書楔子從《中國季刊》(China Quarterly)對當代中國一起沖突事件的有意曲解入手,對馮客(Frank Dik?tter)等西方學者在方法論上的本質主義和目的論進行批判,進而指出:“人種概念涉及中國人如何接受西學的問題,要厘清該概念在中國的再生產,有必要進行跨語言和跨文化的比較研究?!? “中國”“西學”“再生產”“跨語言”“跨文化”“比較”,這些關鍵詞為全書奠定了“全球本土化”研究路徑的基調。結語部分再次呼應,指出人種知識在東亞的再生產既是一部“全球史”,又凸顯了“區域性”特征。9
二、概念與知識的跨文化旅行
概念史研究來自德國、來自西方,但近代中國的概念變遷和社會轉型,是在與西方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完成的。姑且不論“后發次生型”現代化國家在經濟、政治、思想、文化、社會諸領域的尷尬處境,僅就概念本身而論,中國現代政治與社會基本概念大多系由西方或日本翻譯而來,作為其載體的字詞是舊有的,作為其內核的意涵大多是外來的。陳力衛指出,西方概念傳入中國有西方和日本兩條途徑,前者主要是由傳教士翻譯和介紹西學知識及概念,后者則經歷了在中日之間往復的過程:先是中文的西學新書傳入日本,推動日本近代新詞的形成,“甲午”以后這些日本新詞又回流到中國,成為中國現代詞語的重要來源。1 因此,中國概念史研究首先要關注詞語/概念/知識在不同文化、不同語言之間的翻譯和傳播,即所謂跨文化旅行的問題。
和一般的概念史論著不同,《人種》一書的重點不在于“人種”概念本身,而是聚焦于這一概念所承載的人種知識,以及圍繞概念和知識所展開的政治實踐。該書作者曾經提出,中國的概念史研究應該包含詞語的歷史、詞語被賦予政治和社會內涵而成為概念的歷史、概念在文本中的不同呈現、文本得以生產的社會政治語境等不同層次的內容。換言之,概念史狹義上是關于詞語和概念的研究,廣義上則是關于知識形態的研究。2 這一主張在《人種》中得到了充分體現。大致來說,該書前五章(“基準”“譜系”“東漸”“差序”“競爭”)著重梳理“人種”概念和人種知識的形成、傳播及其在日本和中國的差異與變化,后三章(“黃恐”“主義”“湯姆”)主要探討西方、亞洲、拉丁美洲就人種和膚色問題所展開的實踐與斗爭。
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種”是西方現代概念體系和知識體系的一個異數,因為在人文科學產生、“人”得以“發明”的18世紀末19世紀初,“啟蒙思想家一面倡導人與生俱來的平等,一面對人進行差異化敘述,這反襯出啟蒙思想的兩張面孔”。3德國人類學家布魯門巴哈(Johann Friderich Blumenbach)創立的“人分五種說”不僅被裹上“科學”的外衣,還被賦予“文明”“野蠻”的色彩,對人種進行分類本身已經預設了高下的等差和文明的優劣。4 19世紀,裹著“科學”外衣的西方人種知識陸續傳播到中國和日本,孫江從人種志、地理學、格致學三個脈絡勾勒了這一“東漸”過程。值得注意的是,譯介到中國和日本的人種知識并非直接出自布魯門巴哈等人的著述,而是幾乎都來自歐美的通俗讀物,如中小學地理教科書、百科知識等。5
在人種知識的跨文化旅行中,日本和中國不僅在時間上有先后之別,而且在內容和特征上呈現出鮮明的“差序”格局。在日本,人種知識在明治維新后即開始廣泛傳播,由文部省組織翻譯的錢伯斯的《人種志》(Chambers’s Information for the People)成為所有教科書人種敘述的底本。福澤諭吉于1869年出版的小冊子《世界國盡》和內田正雄于1870年編譯的《輿地志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人種書寫模式,前者形成了以文明開化程度區分人種高下的教科書主流敘述方式,后者則并未對不同人種進行文明與野蠻的區分。6 伴隨著進化論的傳入,明治日本的人種論述一方面從“蒙昧”轉入“文明”,另一方面又衍生出以高橋義雄、加藤弘之為代表的“人種改良論”或優生論。7
而在中國,直到19世紀90年代初,作為西學的人種知識雖已傳入,相關內容卻幾乎不為晚清知識人所知,一般人對“人種”的認知仍停留在樸素的華夷、華洋之辨上。8 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后,人種問題才引起嚴復、梁啟超、唐才常等人的關注。經過戊戌變法和庚子事變,在19和20世紀之交的中國,人種敘述總是和滿漢問題,進而和政體問題關聯在一起。改良派主張滿漢一體,保留滿人君主;革命派主張滿漢異體,推翻滿人政權。人種由此成為一種“差異化的政治裝置”。1 清末地理教科書大多由日文改編而來,其人種敘述體現出不同的特征。不同于日本教科書突出人種差異,中國教科書偏重“種族競爭”,在人種排序上一般是先黃后白,很少推崇白種而時常歌頌黃種。2 民國初年的教科書延續了這一邏輯,在不同人種的序列中,白種為優勝劣汰的正面教材,紅黑棕為反面教材,黃種唯有發憤圖強方能免于被淘汰的命運。3 人種知識“東漸”中的一個插曲——20世紀初出現并引發熱議的中國人種“西來說”,生動地揭示了將中國人種置于文明史敘事時所遭遇的困境:一方面,中國人種和文化具有跨越時間不變特質的“本真性”;另一方面,西亞起源說賦予中國以進化和征服能力的“外來性”。二者間的齟齬難以化解。4
至此,《人種》大致完成了副標題所示的前兩項內容,即西方人種概念的“建構”與“傳布”。關于人種概念之“解構”,作者則采用了不同的處理方式。
三、“反概念”的概念史
《人種》一書后記中的一段話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作為很早提倡研究概念史的學人,在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我有意避開目下業已固化的研究取向,不糾纏詞語學上的含義,不提與概念史有關的術語和著述。我試圖從人種概念的生產、流通、再生產及其政治化等呈現其由‘空即是色’到‘色即是空’的過程,探尋契合中國情境的概念書寫?!贝搜圆惶?。
除了第一章將馬禮遜(Robert Morrison)、羅存德(Wilhelm Lobscheid)等人編纂的近代雙語詞典,以及1936年、1961年、1989年版《辭?!分袑Α叭朔N”的釋義作為論述起點,全書沒有對“人種”(race)一詞過多著墨,而始終圍繞人種知識的結構、傳播、差異和斗爭展開論述。除了個別地方簡要提及作者的研究旨趣,全書基本沒有闡述概念史研究的理論與方法,而是將其有機融入對“人種”跨域旅行的鉤深索隱之中。如黃興濤所說,這本書在寫法上的最大特點和優點是堅決不掉書袋,堅決不寫成詞匯史和翻譯史。
如果不把概念史寫成詞匯史和翻譯史,那它應該寫成什么呢?
《人種》一書給出的答案或許是:關于特定概念的知識史和實踐史。書中主體部分關于西方人種知識“東漸”之旅的條分縷析,可以看作一種知識史取向的概念史;最后三章關于“黃禍論”、亞細亞主義和“湯姆故事”的精彩論述,則詮釋了以概念使用和政治實踐為中心的概念史。
孫江指出,“18世紀歐洲人建構的基于可視的外在差異而來的人種知識,在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形成過程中不斷被自他再生產”。5 大致上,《人種》后三章分別探討了以白種人、黃種人、黑種人為中心的不同政治實踐,其中,“黃恐”一章堪稱西方人對人種知識的自我再生產,“主義”和“湯姆”兩章則是亞非拉人民對人種知識的他者再生產。由此,論述主題從“建構”和“傳布”轉向了“解構”。
“黃恐”一章從1895年德意志皇帝威廉二世(Wilhelm II)授意繪制的“黃禍圖”入手,梳理“黃禍”話語的由來,繼而以涉及中國的事項為中心,解析“黃禍論”的內在矛盾,并概述中國知識界對此謬論的批判。從德皇威廉到英人戴奧西、俄人巴枯寧、日人岡倉天心及中國的諸多評論者,在在表明,西方以宗教之戰和文明之戰的名義炮制出的“黃禍論”乃帝國主義的“自畫像”,6 既反映了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矛盾,也是帝國主義的政治修辭,所謂“黃禍”的根源和本質恰恰是“白禍”。1
面對來自歐美的“黃禍論”,被視為“黃種”的日本在接受差異化的人種知識并進行再差異化的同時,逐漸產生了一種與之對抗的理論——亞洲主義(Asianism)。和民族主義(nationalism)不同,亞洲主義是以日本與亞洲其他國家的“連帶”為特征,將地域(亞洲)、文明、種族結合起來的超域民族主義(trans-nationalism)。2 針對日本言論界的“脫亞論”和“興亞論”,孫中山的亞洲主義話語蘊含著近代國家(民族主義)與超國家(中日聯合對付西方列強)之間的緊張關系,3 李大釗則主張以“新亞細亞主義”批判和取代日本的大亞細亞主義。4
最后,從“白色”“黃色”轉向“黑色”,“湯姆”一章描述了美國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的中國之旅。這部小說于20世紀初由林紓以《黑奴吁天錄》為題翻譯出版,尤其是被春柳社改編為同名話劇后,湯姆叔叔的悲慘命運喚起了中國知識界的共情,“哀湯姆”與“哀黃種”發生共振,進而指向“喚醒國民”。5 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高齡黑人斗士杜波依斯(W. E. B. Du Buis)訪華,這一事件催生了話劇《黑奴恨》的改編和上演,為人種知識的全球旅行增添了亞非拉民族解放的新篇章。
綜上,《人種》為讀者講述了一個復雜而曲折的故事:歐洲人以科學之名建構了一套基于膚色差異、呈現等級秩序的人種知識,它伴隨著資本主義的全球擴張而四處傳布,并不斷地被自我和他者再生產。然而,這種以“白色”為主體的等差秩序,最終卻在“黃色”的平等化訴求和“黑色”的政治抗爭下被消解了。其象征就是《辭?!贰叭朔N”釋義的變化:1961年版將膚色差異轉換為亞非與歐美的不同,從而將人種概念轉化為地緣政治概念;1989年版強調“全世界各人種在生物學上同屬一個物種,并具有共同的祖先”,從而徹底解構了人種概念和人種決定論——作者稱之為“反概念”。6 借用這一說法,似乎也可以把《人種》一書的寫作風格稱作“反概念”的概念史。
概念史研究者常用中國傳統范疇中的“名與實”或??拢∕ichel Foucault)的一部經典著作的標題“詞與物”,來表達語言世界、概念世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復雜關系。筆者曾提出,名實之間存在雙重的張力,循名責實或為實正名都難以真正做到,而將其理解為詞(詞語)—義(概念)—物(事物)的三元結構或許更為貼切。7 《人種》一書則為我們展現了概念史書寫的另一種可能性:從局限于詞與物的概念史,走向包含人與事的概念史?;蛘哒f,一種將全球視野與本土關懷有機結合,將詞語、概念、知識、實踐、人物、事件熔于一爐的概念史,打破了將概念史視為煩瑣語言考證的刻板印象,使斯金納(Quentin Skinner)關于“處于論戰之中的概念使用的歷史”8 或者科塞勒克關于“概念史”與“社會史”相結合9 的設想成為可能。就筆者所見,這種嘗試在中文概念史領域尚屬罕見,其理論價值和方法意義值得同仁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