悵望千秋:杜甫的儒家思想及其踐行

[摘 要]杜甫一直懷有崇高的政治理想，諍臣與忠君的儒家思想均源自他早年被稱作班固與揚雄 及其自我期許的實踐。其在左拾遺任上的直言諍諫與棄官而去，便是其骨鯁個性與政治依附性的沖突。 其儒家理想人格與現(xiàn)實政治格格不入，即缺乏彈性，缺乏周旋的職場認知與技巧，而戰(zhàn)亂時期并沒有機 會允許杜甫直諫的寬容政治氛圍。然而，杜甫以“腐儒”自居及其堅守，以及由此而產(chǎn)生的“孤獨感”，構(gòu) 成杜甫后期詩歌的一種獨特的風(fēng)格，亦是其成為中唐儒學(xué)復(fù)興的先驅(qū)人物的關(guān)鍵所在。

[關(guān)鍵詞]杜甫;儒家思想;政治理想;腐儒;孤獨感

[基金項目]2021年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后期資助一般項目“盛世危言：杜甫與政治”（21FZWB004）。

[作者簡介]陳岸峰（1973-），男，文學(xué)博士，澳門城市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教授（澳門 999078）。

一、儒家思想的影響

在大唐帝國的政治體制下，唐太宗李世民將儒學(xué)視為關(guān)系唐王朝生死存亡的根本，他曾說：“朕 今所好者，惟在堯、舜之道，周、孔之教。”唐太宗參加名儒論壇，并頒行《五經(jīng)定本》，結(jié)束了五經(jīng)在解 釋上的混亂狀況。同時，太宗還下詔令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jīng)正義》，并在唐高宗時頒行 全國。《五經(jīng)正義》統(tǒng)一了經(jīng)書的注釋，讓天下讀書人有所依據(jù)，科舉取士亦以此為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如 此，儒學(xué)重歸統(tǒng)一。李唐政權(quán)興辦官學(xué)、弘揚儒學(xué)、統(tǒng)一五經(jīng)，最終成為大唐走向貞觀、開元及天寶 盛世的思想泉源。

儒學(xué)是李唐政權(quán)的核心意識形態(tài)，對青少年時期的杜甫有著深刻的影響，他在《進雕賦表》中對 玄宗說：“自先君恕、預(yù)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yè)”;又在《奉留贈集賢院崔于二學(xué)士》中曰：“儒術(shù)誠 難起，家聲庶已存。”可見，杜甫確認其為儒學(xué)世家，這是其終生最基本的思想底蘊。

由此，杜甫自小對歷史上著名的諍臣有深度的認同。在其晚年所作的《壯游》中便回憶曰：“斯 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崔魏徒”指的是崔尚與魏啟中，兩人或許是杜甫祖父杜審言的朋友。以 杜審言當(dāng)時的名氣與官場上的交往，而且其父杜閑以至于杜家還有不少人在朝為官，故文壇前輩也 樂于揄揚杜甫這樣既有家學(xué)淵源又確有才氣的青年才俊。彼等稱譽少年杜甫之才猶如東漢的班固 與西漢的揚雄。班固乃杰出的史學(xué)家與辭賦家，其所撰之《漢書》，傲視千載，而其文學(xué)作品《兩都 賦》更是流傳天下，張衡的《二京賦》、左思的《三都賦》，均受其影響。至于揚雄，乃西漢的大文學(xué)家， 其《蜀都賦》影響了班固的《兩都賦》，故張衡與左思亦皆受其影響。公元前11年正月，揚雄作《甘泉 賦》諷刺成帝劉驁的鋪張;十二月，復(fù)作《羽獵賦》以作勸諫，而成帝不以為逆，且封揚雄為黃門郎;公 元前10年，揚雄再作《長楊賦》，繼續(xù)對成帝的鋪張奢侈提出批評，成帝始終寬容大度，揚雄亦鍥而 不舍地盡忠。崔、魏二老對青年杜甫的評點目光如炬，而杜甫念茲在茲，以班、揚自詡。后來，杜甫 在詩歌上以詩為史的嚴(yán)謹，其長篇之汪洋閎肆，在運用史事上之精準(zhǔn)，其對君主之諷諫以至于批判 精神，確皆如班、揚。

二、政治理想的追求與個性的沖突

中國古代社會階層，大體上可分為“士農(nóng)工商”四類。《管子·小匡》曰：“士農(nóng)工商四民者，國之 石民也。”栛秦漢以后，隨著分封制的基本廢除和郡縣制在全國的廣泛確立，“士”的社會作用益加凸 顯。隋唐以后，隨著科舉制的確立，更是無論貧富貴賤，“士”皆得以通過科舉考試，憑借其知識和才 能進入朝廷，其社會作用益加重要。“士”的人生信念，主要有兩條：1.孔子所曰：“仕而優(yōu)則學(xué)，學(xué)而 優(yōu)則仕”;2.孟子所曰：“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就家族層面而言，杜甫祖父杜審言雖然是頗 具名氣和個性的詩人，終其一生，官職品位不高，而其子杜閑即杜甫之父，也因此而遠離京師成為縣 令。即是說，單在杜審言、杜閑的仕途趨勢而言，其家族在仕途發(fā)展上已呈現(xiàn)沒落狀態(tài)。杜甫所能 依靠的就是科舉、杜陵家族以及其他執(zhí)政或大吏的舉薦。十年的奔波干謁，最后千方百計地獻賦， 玄宗照顧了杜甫，給予出仕，算是對其文彩的極大認可。這是杜甫畢生難忘的美好回憶，是相當(dāng)難 得的起點，比一般進士所獲得的官位還要好。

青少年時期外界的褒揚與自我期許，令杜甫一直懷有崇高的政治理想，杜甫充分認可唐太宗的 貞觀之治，“貞觀是元龜”（《夔府書懷四十韻》）、“煌煌太宗業(yè)，樹立甚宏達”（《北征》）;并以“中興”為 理想，“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鳳凰臺》）、“中興似國初，繼體如太宗”（《往在》）。 在其《同諸 公登慈恩寺塔》中，更明確呼喚重回貞觀盛世。

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他便道出其政治理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即是說，他 期待能敦促、協(xié)助君主實現(xiàn)超過堯、舜的功業(yè)，使已經(jīng)敗壞的社會風(fēng)俗再恢復(fù)到上古那樣的淳厚。在大歷二年（767），已是衰朽之身的杜甫遠在江湖，仍在《可嘆》中曰：“死為星辰終不滅，致君堯舜焉 肯朽。”這是杜甫旗幟鮮明的忠君意識與兼濟天下的儒家思想。 類似“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 的詩句很多，陳弱水先生在《思想史中的杜甫》中便曾仔細羅列出來，更將杜甫的“致君堯舜上，再使 風(fēng)俗淳”分作兩個理念，并作出全面而深入的論述，得出的結(jié)論是：

在人生抱負的意義上，杜甫有強烈的儒家傾向; 就整體人格而言，杜甫的道家傾向并不特別強烈……他的政治社會觀頗有道家余 緒。

此論具體而令人信服。在唐代儒、釋、道三家并行的時代，杜甫的思想中也有佛家的出世痕跡。 然而，儒家思想仍是占據(jù)杜甫行止的主要位置，在其詩作中，“儒”字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便高達五十次之 多。 清人劉熙載評曰：“少陵一生卻只在儒家界內(nèi)。”可謂的論。

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杜甫重申：“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杜甫自比稷與契， 王嗣奭曰：“人多疑自許稷契之語，不知稷契原無他奇只是己溺己饑之念而已。”孟子曰：“禹思天 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栢其《三吏》《三別》的書寫是最樸素而又悲憫 蒼生的呈現(xiàn)。無疑，杜甫既有輔助君主之志，復(fù)有愛民之心，即使流落江湖，仍曰“戀主寸心明”（《柳 司馬至》），“戀闕丹心破”（《散愁二首》其二），“再光中興業(yè)，一洗蒼生憂”（《鳳凰臺》）。栣 蘇軾在《王 定國詩集敘》中說：“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 也歟？”“飯未嘗忘君”，并非指盲目忠君，即其所說的“向來憂國淚”（《謁先主廟》），正如薛天緯先 生所指出：

杜甫詩中所敘之事不是個人之事，而是國家、社會、民生之事;所抒之情不因個人遭際 命運而發(fā)，而因他所系念的朝廷、民眾或他人的命運而發(fā)。

他密切關(guān)注君主的所作所為，然而肅宗與代宗的政治素質(zhì)，其實相當(dāng)平庸。很明顯，杜甫沒法 在動蕩的政治環(huán)境中存活，其期待的圣主明君模式已成為明日黃花，李唐政權(quán)已然中衰，偶爾有一 兩位稍清醒的皇帝，也沒法在藩鎮(zhèn)環(huán)伺與宦官把持的內(nèi)憂外患中有所作為。杜甫由此而有種不遇 的“孤獨感”，由此他在華州司功參軍任上一月后便離職，甚至后來代宗再傳召他入京為京兆功曹參 軍，他也不赴任。他志在宰輔，不堪于在卑位上屈任，他自認胸有良策應(yīng)對亂世，而不甘于曲折的仕途。而他卻沒看到，與其同時期的郭子儀，戰(zhàn)功彪炳，對李唐政權(quán)有再造之恩，卻也一直備受猜疑， 甚至曾被剝奪軍權(quán)，而其淡然接受，在庸主與波折前，歷經(jīng)數(shù)朝，巍然不倒。顯然，杜甫過于急于求 成。

自古以來，“士”一直存在著對上層權(quán)力和精英的依附關(guān)系。然而，杜甫畢生都在個性與政治依 附性中徘徊，他個性骨鯁豪邁，向往自由，然而自中年后，因為生活與傳統(tǒng)功名觀念的壓迫而奔走于 干謁之途。杜甫終身郁郁不得志，就連難得的出仕機會也一再自我扼殺，骨鯁的個性，令其難于從 俗，不甘于卑微，乃此中官場之大忌。由此，杜甫詩中產(chǎn)生了如葛曉音先生所指出的“孤獨感”，此 即其《鳳凰臺》中的“我能剖心血，飲啄慰孤愁”、“血以當(dāng)醴泉，豈徒比清流”、“所重王者瑞，敢辭微命 休”;《歲暮》中的“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杜甫的“孤獨感”固然來自其坎坷而長時間的干謁經(jīng) 歷，更來自于未遇明主。杜甫非常羨慕劉備與諸葛亮的君臣關(guān)系，常常把二人作為“一體君臣”來吟 詠。作于乾元二年（759）的《遣興五首》其一，就是因為自己得不到肅宗的信任，才慨嘆“孔明有知 音”（《遺興五首》其一），栛而自己生不逢時。《詠懷古跡五首》其四本來是詠夔州的先主廟，但末聯(lián) 卻結(jié)以“武侯祠屋長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 王嗣奭評曰：“詠先主祠，而所以懷之，重其君臣之 相契也。”諸葛亮本乃漢末“側(cè)生”于南陽鄉(xiāng)野，卻蒙劉備三次尋訪而得之，風(fēng)云際會，實現(xiàn)三分天 下的局面，而杜甫空負熱望，卻壯志難酬。其“悵望千秋一灑淚”（《詠懷古跡五首》其二）的不應(yīng)是宋 玉，而應(yīng)是諸葛亮與劉備之相知。而此壯志難酬的“孤獨感”，則成為杜甫后期詩歌的一種獨特的風(fēng) 格，例如《秋興八首》《解悶十二首》《八哀詩》以及《詠懷古跡》等名篇，充分彰顯了其詩歌達至冷靜與 成熟的藝術(shù)境界。

杜甫在《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曰：“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此詩旨在干謁求助，而卻 最終還是以桀驁不馴的姿態(tài)收結(jié)。在獻《朝享太廟賦》中，他直接規(guī)勸唐玄宗力戒淫祀。 在肅宗 行在，他犯顏直諫不應(yīng)罷免宰相房琯。在左拾遺的職位上，他曾充滿希望與激情：“明朝有封事，數(shù) 問夜如何”（《春宿左省》），“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北征》），“先朝納諫諍，直氣橫乾坤”（《別李 義》），“端拱且納諫，和風(fēng)日沖融”（《往在》）。栢 諍臣與忠君，這種儒家思想均自于他早年被稱作班 固與揚雄及其自我期許的實踐。黃徹《鞏溪詩話》評曰：“其心廣大，異乎求穴之螻蟻輩，真得孟子所 存矣。”栣此乃杜甫終身不改的骨鯁性格，這種個性與現(xiàn)實所造成的矛盾，終其一生，從沒改變。杜 甫對諍臣的敬仰，正是其對儒家思想的深度認同，卻由此而導(dǎo)致其仕途的坎坷與人生的悲劇。

其在左拾遺任上的直言諍諫與棄官而去，便是個性與政治依附性的沖突。杜甫的儒家理想人格與現(xiàn)實政治格格不入。杜甫的骨鯁個性，缺乏彈性，缺乏周旋的職場認知與技巧，而戰(zhàn)亂時期并 沒有機會允許杜甫直諫的寬容政治氛圍。魏征在貞觀年間進諫尚且?guī)缀醣惶跉⒑Γ螞r卑微 且剛?cè)肼毑痪玫亩鸥Γ?/p>

堅守儒家政治理想，歷史上有更多的人死于諍諫以示忠于君主或朝廷。然而，杜甫所經(jīng)歷的玄 宗、肅宗及代宗三朝君主均沉迷于道教及巫術(shù)崇拜，他們或會為顏杲卿一家數(shù)十口在朝廷生死存亡 之際的就義而感動，然而絕不會欣賞一位還沒有任何貢獻的左拾遺的直諫。對此，杜甫絕非懵然不 知，而是了解之后，依然故我。這便是儒家對“善”與“義”的堅持。故此，陳弱水先生指出：“杜甫致 君輔時的愿望屬于儒家最正宗的血脈。”目睹肅宗“諫則不行”“言則不聽”，這應(yīng)該是杜甫辭去華 州司功參軍，而艱苦跋涉秦州，前往巴蜀的原因，此中有一種自我放逐的悲壯，猶如《論語·公冶長》 中所說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亦即其在《曉發(fā)公安》所說的“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遠適無前 期。”

三、“腐儒”的堅守及其影響

杜甫既自覺追求儒家思想的政治理想并踐行作為臣子的責(zé)任，卻又以“腐儒”自稱。“腐儒”是 自戰(zhàn)國末便流行的詞語，意思是腐朽無用的儒生。杜甫在《題省中院壁》中曰：

掖垣竹埤梧十尋，洞門對霤常陰陰。

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

腐儒衰晚謬通籍，退食遲回違寸心。

袞職曾無一字補，許身愧比雙南金。

這是杜甫在禁中的題壁詩，能在此敏感的政治中心自稱“腐儒”，又曰“袞職曾無一字補”，可見 他自己非常清楚，自救房琯而觸犯肅宗之后，他基本已斷送前程，空有一腔熱血、滿腹經(jīng)綸，縱身為 近臣，也是枉然。以下三次自稱“腐儒”，可以理解為自己的身份或謙稱，分別在《賓至》中曰：“竟日 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草堂》中曰：“天下尚未寧，健兒勝腐儒。飄搖風(fēng)塵際，何地置老 夫”;《寄韋有夏郎中》：“萬里皇華使，為僚記腐儒。”大歷三年（768），杜甫在《江漢》中最后一次宣 稱自己是“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與《題省中院壁》中第一次使用“腐儒”形成對話。《題省中院 壁》中的“腐儒”既是感慨，也是自嘲，《江漢》中的“腐儒”更是一種悲涼的精神價值的堅持。洪亮吉 《北江詩話》評曰：“杜工部之救房琯，則生平許身稷、契之一念誤之。”“生平許身稷、契之一念誤 之”，可以說是事實，但在營救房琯一事上，杜甫確實踐行了“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的期許，此即 曾子所說的“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 盡管“腐儒”至老無成，“腐儒”雖然渺小，但是他所恪守的道是至大無邊的可以拯救乾坤的真理。《送韋十六評事充同谷防御判官》中曰：“傷哉文儒士，憤激馳林丘。 中原正格斗，后會何緣由。百年賦命定，豈料沉與浮”;《題衡山縣文宣王廟新學(xué)堂，呈陸宰》曰：“儒 服弊于地”，“孔門未應(yīng)棄”。而《醉時歌》曰：“儒術(shù)于我何有哉，孔丘盜跖俱塵埃”，《獨酌成詩》則曰： “兵戈猶在眼，儒術(shù)豈謀身”，則在反問中傾訴著一種無奈之情，表達生不逢時、所學(xué)無所用的尷尬和 憤懣。其最大的感慨，亦即《奉贈李八丈判官（曛）》中所感慨的“真成窮轍鮒，或似喪家狗”;《舟出 江陵南浦》中說的：“社稷纏妖氣，干戈送老儒。”此實時不我予之悲！ 然而，他卻仍然以堅守腐儒之 道而自傲，《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中曰：“甲卒身雖貴，書生固道殊”;《客居》中曰：“稷契 易為力，犬戎何足吞。儒生老無成，臣子憂四藩。”杜甫以“腐儒”自居及其堅守，這正是陳弱水先 生所察覺而斷定其“無疑可被視為中唐儒學(xué)復(fù)興的先驅(qū)人物。”

杜甫的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在兩宋知識階層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兩宋由于備受外族壓迫，杜 甫忠君愛國、悲憫蒼生、錚錚鐵骨以及其寫實風(fēng)格復(fù)與兩宋士大夫的思想與生命情調(diào)有諸多契合。 故此，自王禹偁以下，王安石、蘇軾、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陸游、文天祥、元好問、方回諸大家，及 江西詩派諸子，皆先后推尊杜甫，奉其為詩學(xué)之宗主。北宋宰相王安石《子美畫像》評曰：

吾觀少陵詩，謂與元氣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壯顏毅色不可求。浩蕩八極中，生物豈 不稠？ 丑妍巨細千萬殊，竟莫見以何雕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 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當(dāng)此時，不廢朝廷憂。常愿天子圣，大 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傷屯悼屈止一身，嗟時之人我 所羞！ 所以見公畫，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

王安石推崇的是杜詩之寫實，更認同其忠君愛民的思想，此中的“壯顏毅色”，可見他捕捉到杜 詩中杜甫儒家的偉大人格力量。南宋宰相李綱在《杜子美》一詩中曰：

杜陵老布衣，饑走半天下。作詩千萬篇，一一干教化。是時唐室卑，四海事戎馬。愛 君憂國心，憤發(fā)幾悲咤。獨忠無與施，但以佳句寫。《風(fēng)》《騷》列屈宋，麗則凌鮑謝。筆端 籠萬物，天地入陶冶。豈徒號詩史，誠足繼風(fēng)雅。嗚呼詩人師，萬世誰為亞？

李綱同樣推崇杜詩的“干教化”“愛君憂國”，這都是儒家思想的體現(xiàn)，且尊稱杜詩“詩史”，上配 “風(fēng)雅”，乃“萬世”之“詩人師”，實亦即尊稱杜甫為“詩圣”。李綱在《校定杜工部集序》一文中更說到 他讀杜甫詩的體會：

子美之詩，凡一千四百四十余篇，其忠義氣節(jié)，羈旅艱難，悲憤無聊，一寓于此。…… 時平讀之，未見其工，迨親更兵火喪亂，誦其詞，如出乎其時，犁然有當(dāng)于人心，然后知為古 今絕唱也！

李綱再度肯定杜甫的“忠義氣節(jié)”，揭示其詩之可貴在于“親更兵火喪亂，誦其詞，如出乎其時”之寫實。黃徹評曰：“憂在天下，而不為一己得失”。 南宋末年的宰相文天祥早年就酷愛杜詩，文 集中有《讀杜詩》，題跋中也常提到杜詩。在坐牢的三年間，文天祥專讀杜詩，并將杜甫五言詩集成 了二百首絕句，題為《集杜詩》，在《集杜詩》中自序曰：

余坐幽燕獄中，無所為，誦杜詩。稍習(xí)諸所感興，因其五言，集為絕句。久之，得二百 首。……昔人評杜詩為詩史，蓋以其詠歌之辭，寓紀(jì)載之實，而抑揚褒貶之意，燦然于其 中，雖謂之史，可也。

文天祥十分認同杜甫的“寓紀(jì)載之實”“抑揚褒貶”，即寫實與批判，并推崇杜詩為“詩史”。杜甫 《前出塞》與《后出塞五首》書寫了戰(zhàn)爭的外憂與內(nèi)患，而《麗人行》與《解悶十二首》則是對楊貴妃及 外戚的批判，《飲中八仙歌》與《八哀詩》則是哀猛將、諍臣及天才的悲歌，或為史所用，或與史吻合， 全是第一手材料，被譽為“《春秋》之法”“史筆森嚴(yán)”。從王安石、李綱及文天祥這三位宋朝著名宰相 的推崇，杜甫的忠君愛國、悲憫天下的思想備受肯定，其在詩史上的地位亦驟然拔升，基本已超越盛 唐以降一直領(lǐng)先的李白。

由于杜甫之憂患、悲憫、耿直、忠愛，在歷經(jīng)喪亂，與兩宋主流詩人之期待視野不謀而合。杜詩 之風(fēng)格多樣、體兼眾妙與宋型文化之“會通化成”合轍，故而成為宋詩之最高典范。杜甫詩集在宋 代之整理、刊刻、傳抄，堪稱盛況空前，見于著錄之杜集版本凡129種，總量在1240卷以上。

杜甫之所以能成為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在于其對前人詩歌的吸收與集大成，無論 是古體樂府、抑或近體格律，都達到一定高度，故而元稹在《唐故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 中稱：

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fēng)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 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今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 茍以為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這是對杜甫之準(zhǔn)確而高度之評價，認為杜甫之詩集前人眾家之所長，而又體會得各種詩歌體 式，把杜甫在詩歌之地位推到最高位置，在此之后，秦觀亦在《韓愈論》中將杜詩與韓文推崇為“集大 成者”。

孫僅《讀杜工部詩集序》曰：

公之詩，支而為六家：孟郊得其氣焰，張籍得其簡麗，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杜 牧、薛能得其豪鍵，陸龜蒙得其瞻博，皆出公之奇偏爾，尚軒軒然自號一家，赫世煊俗。后人師擬之不暇，矧合之乎。風(fēng)騷而下，唐而上，一人而已。是知唐之言詩，公之余波及爾。 于戲！ 以公之才，宜器大任，而顛沛寇虜，汩沒蠻夷者，屯于時耶，戾于命耶，將天嗜厭代， 未使斯文大振耶？ 雖道抑當(dāng)世，而澤化后人，斯不朽矣。

安史之亂的沖擊并沒有使唐朝迅速瓦解，魏晉以來改朝換代的歷史也沒有重演，就是因為唐朝 在一個多世紀(jì)的科舉文化造就了許多像杜甫這樣的儒臣之士，他們與重個體、重家族的名士傳統(tǒng)不 同，更加注重政治責(zé)任感與倫理意識，更加自覺地將個體命運與王朝興亡聯(lián)系到一起，其時的顏真 卿、元結(jié)乃至許遠、張巡等人就是如此，杜甫雖為微臣，其在戰(zhàn)亂中行為與其時儒臣所展現(xiàn)的精神理 念是一致的。

蘇軾記過以下一段對話：

昨日見畢仲游，問“杜甫似何人？”仲游曰：“似司馬遷。”仆喜而不答，蓋與曩氣言會 也。

杜甫“似司馬遷”，這就是杜甫之“骨”，也就是其精神之所在。杜詩不止是詩，而且具備紀(jì)實性 質(zhì)與預(yù)言能力，故有“詩中傳記手”（徐增《而庵說唐詩》）、“風(fēng)雅中司馬太史”（《唐宋詩醇》）之雅稱。

四、余論

可以說，杜甫祖先杜預(yù)的史學(xué)與杜審言之詩學(xué)，令杜甫自小已體認了史學(xué)之嚴(yán)謹與詩學(xué)之批 判。儒家思想的認同與堅持，諍臣道義的向往與實踐，由此而形成一種悲涼的孤獨感，構(gòu)成杜甫后 期詩歌的一種獨特的風(fēng)格。文史結(jié)合的潛移默化，適逢“安史之亂”的天崩地裂，遂成就了其現(xiàn)實關(guān) 懷與政治批判，并由此而展開波瀾壯闊的一代詩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