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言”是虞夏商周早期王朝國家治術的一個重要特色,“立言”則是周代貴族禮樂政治的重要內容和形式,其形塑了先秦儒家“言教”和政治倫理型語言觀念的傳統,而以“周文”傳承者自居的孔子則是這一儒家語言觀念的奠基者??鬃踊凇盀檎庇伞岸Y”必先“正名”的王道政治學說,特別重視以言資政。上博簡《孔子詩論》從形式與內容兩方面為認識孔子語言觀提供了新史料:在形式上,孔子以達意、有文和用為政治語言等三個層面說明《詩》是其理想語言載體;在內容上,分別從言與行、志、禮等三組遞進式支點性概念建構其語言理論體系??鬃拥恼Z言觀傳承了上古早期貴族政治“重言”的傳統,意在解決東周宗法封建禮樂名分秩序崩潰后貴族政治語言失范的現象,其關注重心在于以“禮”調和人倫政治關系,力圖通過語言文字上的“正名”恢復周代“禮言”下的王道理想社會。孔子這種政治倫理型語言觀,對中國古代傳統語言觀念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
孔子詩論;孔子;禮治;語言觀;倫理政治
K203A05830214(2024)06000512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2022年度重大招標項目“中國禮制文化與國家治理研究”(22VLS004),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封建制與商周早期國家治理體系研究”(20BZS020)。
“重言”是虞夏商周早期王朝國家治理的重要特色,而“立言”是集三代禮樂文化之大成的周代貴族“三不朽”的人生信條,“言教”也由此成為儒家創始者孔子傳承“周文”的重要方式“三不朽”即《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所載叔孫豹之語“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三不朽”。詳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088頁。據之,立言作為周代貴族人生“三不朽”中的政治信條,說明孔子重視“言教”乃紹繼周代重言的“周文”傳統而來。??鬃踊诙Y治學說對古代語言實踐進行了理論升華,奠定了中國古代以儒家政治倫理為主流的語言觀念傳統。學界以往雖對孔子語言觀有所矚目,然多聚焦于語言學視域中的具體語言概念及內涵分析,鮮少從歷史政治學視角討論孔子以禮治學說為核心的語言理論體系,史料也多以傳世《論語》文本為資料范圍關于孔子語言觀的研究,學界已有成果可分為以下幾類。其一,孔子語言觀的整體性研究。例如蔡育曙:《孔子語言觀概論(上)》,《云南民族學院學報》1993年第1期,第83~86頁;《孔子語言觀概論(下)》,《云南民族學院學報》1993年第2期,第77~82頁。其二,從某一特定角度切入討論孔子語言觀。如有從“正名”問題切入者,如汪鹽:《孔子“正名”說的語言觀》,《鹽城師范學院學報》2002年第2期,第137~138頁;從“言”與“道”關系切入者,如孫玉茜:《“言”、“道”之辨——試論孔子語言觀的道德維度》,《湖南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第41~44頁。其三,為先秦諸子語言觀探討所涉及的孔子語言觀。如趙振鐸:《先秦諸子的語言觀》,《中華文化論壇》2001年第1期,第46~50頁。其四,為孔子與諸子語言觀的比較研究。如劉永凱:《老子與孔子語言觀之比較》,《孔子研究》2001年第4期,第56~61頁。盡管如此,利用上博簡《孔子詩論》探討孔子語言觀的學術成果則十分稀見,僅晁福林先生探討相關問題時有所論及。詳見晁福林:《試析上博簡〈詩論〉中的“知言”與“不知言”——附論〈詩論〉簡所反映的孔子語言觀》,《齊魯學刊》2007年第5期,第5~9頁。。而近年刊布的上博簡《孔子詩論》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下文簡稱“《詩論》”。多有孔子論“言”之記載,為研究上古中國“重言”政治傳統,尤其是孔子語言觀提供了寶貴的新史料。在上博簡《詩論》中,孔子基于其“為政”由“禮”必先“正名”的王道政治學說孔子“為政”由“禮”必先“正名”思想出自《論語》,《子路》篇載孔子對語言政治功能的認識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保ǔ虡涞拢骸墩撜Z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892頁)“言”在“名”下,可知孔子的“正名”思想與語言文字密切相關。,以《詩》論“言”,運用“言”與《詩》、“言”與“行”、“言”與“志”和“言”與“禮”等多組概念,對其語言觀進行了如下表所示的體系性闡釋。本文試以上博簡《詩論》為中心,綜合融通與孔子論“言”有關的傳世文獻,探討孔子政治倫理型語言觀的具體內涵及其作用。
一" 從上博簡《詩論》看《詩》與孔子語言觀的關系
孔子禮治學說下的“理想國”是以“周禮”為原型構建的王道社會,具有韋伯所云“理想類型”張廣智、張廣勇:《史學:文化中的文化——西方史學文化的歷程》,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44~345頁。的色彩,孔子語言觀也是其禮治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上博簡《詩論》中以《詩》論“言”的簡文就集中反映了孔子語言觀的理論體系,其包含“如何言”的教育和關于“語言”的思想,不僅有多層次立體化的理論建構,而且特別強調《詩》是“言”教的理想載體,與《論語·季氏》“不學《詩》,無以言”③⑦B12B13B14" 程樹德:《論語集釋》,第1168,1127,950,182,400、1314,160、1137頁。之說相互印證。那么,《詩》何以有如此優勢呢?上博簡《詩論》相關簡文反映出孔子乃是基于其禮治學說下貴族君子交際需要理想的“政治語言”載體使然。
首先,孔子選擇《詩》,是因為《詩》能以委婉含蓄的方式傳遞意義,合乎孔子“辭達”的要求?!墩撜Z·衛靈公》曰:“辭達而已矣。”③“辭達”即言辭達意,歷代經師多將“辭達”解讀為孔子是在強調語言表達的質樸,如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注:“凡事莫過于實,辭達則足矣,不煩文艷之辭。”何晏集解,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版,第226頁。而在現代語言學看來,語言意義包含一般意義和情景意義從語言學上看,“語義”即語言所蘊含的意義,而“語用”指使用者在一定環境中對語言的運用。因此語言的意義有兩種,一種是符號本身承載的信息,另一種是在實際運用中產生的情景意義。,孔子盡管意識到二者的區別,但并未區分而將之統一于“辭達”。從上博簡《詩論》第20簡對《衛風·木瓜》的詩評“隱志必有以喻”簡文從寬式隸定。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49頁。此句“俞”整理者釋為“逾”,今從周鳳五先生改釋為“喻”。參見周鳳五:《〈孔子詩論〉新釋文及注解》,上海大學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55頁。,可以看出孔子對情景意義的重視。語言的情景意義是話語在具體情景中產生的個別而臨時的意義,也即言外之意,當交流過程中某些話語出于各種原因無法言明,言說者會曲折傳達“隱志”令聽者意會。從《論語·季氏》所載來看,孔子不反對隱約言辭,“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⑦,主張智者依據所處環境適時改換說話方式,上博簡《詩論》第20簡“隱志”之說正是《論語》中孔子主張智者可適時“隱約其辭”的反映。不唯如此,上博簡《詩論》第20簡還表明為有效傳遞“隱志”仍需一種廣泛為人所接受的“媒介”。在《木瓜》中,傳達“永以為好”之意的是幣帛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312頁。,而在周代社會中,除物質禮物以外,貴族間常以《詩》傳達難以言喻的情感事物,是以“賦詩言志”也是寄托“隱志”的重要方式之一。《左傳·襄公十四年》載叔孫豹借《詩經·邶風·匏有苦葉》中“渡河”意象,暗示叔向所率魯軍將要渡過涇水⑩"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008、1127頁。。而《襄公二十七年》則載叔孫豹賦《鄘風·相鼠》諷刺齊人慶封在宴會上的失禮行徑⑩。諸例皆為周代貴族以賦詩來表達言外之意的“隱志”?!对姟分阅艹蔀檠酝庵獾闹匾浇椋粌H在于《詩》這一文本具有內容廣博且闡釋方式多樣的文體特點,而且也與其作為周代貴族王官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廣泛的受眾相關。緣此,孔子以《詩》教導弟子用“言”,可以說是對“辭達”觀念最好的踐行。
其次,從上博簡《詩論》來看,孔子認識到《詩》之語言所具“文”的特征,不只是“辭達”的前提,也承載著三代禮樂文化集大成的“周文”。上博簡《詩論》第28簡曰:“……[言]惡而不文?!瘪R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58頁。此簡首字殘泐,據殘留字形可補為“言”?!拔摹?,原字作“”,整理者未釋,此字應讀為“文”。詳見賈旭東:《〈孔子詩論〉綜合研究》(博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20年,第116~119頁。簡文雖缺失孔子所評《詩》之具體篇目,但從殘文仍可知此句是孔子有關語言需“文”之評論?!墩撜Z·八佾》載孔子言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B12他崇尚“周文”,將對“文”的理解分為兩層:其一,文飾之“文”,如所謂“文質彬彬”“小人之過也必文”B13,“文”指對儀容、言辭的整理,屬于外在的修飾;其二,文德之“文”,如“文獻不足故”“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B14,“文”意謂文章典故、禮樂教化,強調內在的文化。“文”有內外之別,而《詩》兼有兩者。從外在的形式表達上看,《詩》中大量運用“賦”“比”“興”的修辭技巧,起到通順語意、增加信息量的作用,使表述生動形象,上博簡《詩論》第8簡評之為“善諀言”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36頁?!罢|”,整理者讀為“諞”,釋為“巧善為辨佞之言”。黃德寬、徐在國認為“諀”當讀為“譬”,即“譬喻之言”。詳見黃德寬、徐在國:《〈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孔子詩論〉釋文補正》,《安徽大學學報》2002年第2期,第3頁。《小雅·十月之交》中詩人將天災與人禍相聯系,詩中日食、月食、震災不僅是自然災害,也象征社會變革帶來的精神痛苦,詩人以此抒發自己對邦國前途的憂慮和眷愛之情,并非佞言。故本文從后說。的《小雅·十月之交》就多處用到“比”的手法,“日月告兇,不用其行”類比國政無良,“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比喻震災之重,詩人用富有文采的言辭令人深刻地感受到西周末年王政衰微和天災混亂之景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第675~676頁。。從內在的文化內涵上看,《風》《雅》《頌》不僅在地域與風格上有差別,也體現出不同的功能價值。上博簡《詩論》第4-5簡載:
《詩》其猷平門,與賤民而豫之,其用心也將何如?曰:《邦風》是也。民之有罷惓也,上下之不和者,其用心也將何如?[曰:《小雅》是也。]……[《大雅》]是也。又成功者何如?曰:《頌》是也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30~131頁?!犊鬃釉娬摗返?、5簡均有殘斷,括號內文字據濮茅左《〈孔子詩論〉簡序解析》(上海大學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第24頁)一文補。“豫”原字作“”,整理者未釋,今從何琳儀等學者觀點釋為“豫”。詳見何琳儀:《滬簡〈詩論〉選釋》,上海大學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第246頁。。
據《爾雅·釋詁》“豫,樂也”郭璞注,邢昺疏:《爾雅注疏》卷一《釋詁上》,阮元??蹋骸妒涀⑹琛?,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69頁。的說法,簡文意謂讀《邦風》有感君民同樂,讀《小雅》警惕上下失和,讀《頌》效法先王令德。由此可知,《詩》不僅有多種語言修辭的技法,亦蘊含上古歷史積淀的知識、經驗與哲理,此兩者均為《詩》之“文”的體現,故孔子有“《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⑥" 程樹德:《論語集釋》,第1212、56頁。之說。正因有“文”,《詩》才具有豐富的闡釋空間,能夠依據場合表達不同的語言意義,而這也是孔子《詩》教的一部分?!墩撜Z·學而》記載子貢借用《衛風·淇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之句凝練地道出君子修身不易,孔子評價“始可與言《詩》”⑥,認為子貢掌握了用《詩》的方法。要之,具有豐富文化內涵同時兼具形式之美的《詩》反映孔子對于“文”的追求,《左傳·襄公二十年》曾記孔子言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B13B14B15"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06,420、1279,1332,445~446頁??梢姡拔摹币嗍菍崿F“辭達”的前提。
最后,從上博簡《詩論》來看,《詩》正是孔子以禮治為中心的王道政治中君子交際所需的理想語言形式。上博簡《詩論》第23簡謂:“《鹿鳴》以樂詞而會,以道交見善而效,終乎不厭人?!盉12" 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52、167頁?!堵锅Q》為周王宴會群臣賓客時奏唱的樂歌《毛詩序》云:“《鹿鳴》,燕群臣嘉賓也?!保ㄍ跸戎t:《詩三家義集疏》,第552頁),因此孔子在《詩論》中言《鹿鳴》“以樂始而會”,以《鹿鳴》為代表的這類詩在典籍中多有記載。如《國語·魯語下》載晉悼公宴請魯卿叔孫豹,命人奏唱的樂詩就包括《大雅》中的《文王》《大明》《綿》以及《小雅》中的《鹿鳴》《四牡》《皇皇者華》六首B11" 徐元誥:《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79、11頁。??鬃又哉J為《詩》是古代貴族政治交際的理想語言,實與周代貴族政治中《詩》的政治用途廣泛有關?!秶Z·周語上》就載有周天子聽政時“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B11之制。而以史事解《春秋》的《左傳》記載各等級貴族人物引詩或賦詩闡發政治見解者竟達152次之多B12。如《僖公二十四年》富辰借《小雅·棠棣》勸諫周襄王勿以狄伐鄭,又《昭公六年》叔向引《小雅·角弓》勸晉侯不可怠慢楚國來使B13,皆為周代《詩》與政治的關系密切之證。正由此故,對于周代貴族而言,知《詩》、用《詩》是其政治才能的體現,不掌握《詩》這一特殊政治語言就不可能世守宗祊為貴族?!蹲髠鳌ふ压辍份d宋國貴族華定不能答詩賦,魯大夫叔孫婼于是批評道:“宴語之不懷,寵光之不宣,令德之不知,同福之不受?!盉14繼而斷定華定難以久居卿位。而嫻熟于《詩》者,則被視為是具備周代禮樂政治必備素養的才俊。《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趙衰向晉文公推薦郤縠為晉軍元帥,其理由就在于郤縠能“亟聞其言矣,說禮樂而敦《詩》《書》?!对姟贰稌?,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德義,利之本也……君其試之”B15??梢?,通曉《詩》是周代貴族仕進之途必須掌握的才能。正因“詩與政通”葛志毅:《中國古代的記事史官與早期史籍》,《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07年第1期,第119頁。,孔子在建立語言理論時格外注重《詩》這一文本。他將《詩》列為“雅言”④" 程樹德:《論語集釋》,第475、900頁。之一,《詩大序》謂:“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笨追f達疏:《毛詩正義》,阮元??蹋骸妒涀⑹琛?,第272頁??芍把拧北居兄握狻eX穆也指出:“雅言又稱正言,猶今稱國語,或標準語。”錢穆:《論語新解》,成都:巴蜀書社1985年版,第170頁。即一種在方言之上諸國通用的共同語言。一言以蔽之,“雅言”是周代貴族進行政治交際而使用的標準語,《詩》以雅言寫就,故學《詩》即學習政治用語,所以孔子認為“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④?!皩Α?,即周代司掌邦交事務的官員出作使節或接待賓客時主賓之間的問對沈立巖:《先秦語言活動之形態觀念及其文學意義》,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347頁。,為《詩》運用于政治實踐的一個方面。由上述可知,《詩》之語言固然具備種種優勢,但受到孔子重視的最根本原因在于《詩》已經融入周代貴族的禮樂政治,是貴族政治交際的重要載體。從某種意義上說,《詩》承擔著一種政治語言的角色。
綜上,上博簡《詩論》凸顯出《詩》在周代政治交流中擔負的重要功能,這既因為《詩》可托喻隱志和踐行“辭達”之觀念,又由于《詩》的內容形式頗具“周文”之精神。正由此故,孔子有著“詩言合一”的思想傾向,將《詩》視為政治語言的理想載體。但究其根本,孔子是在建立以“禮”為中心的王道政治設想下思考語言問題,選擇《詩》這一彰顯周禮精神的語言來作為言教的范本,反映其語言觀服務于政治的要旨。不唯如此,上博簡《詩論》不僅凸顯出《詩》在孔子語言觀中的重要位置,而且以《詩》為具體案例提煉出建構王道理想社會的具體語言理論。在對語言與社會關系的研究中,有論者曾總結出三個出發點三個“出發點”即語言的交際功能、語言與思想的關系和語言的社會性。參見陳原:《社會語言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5頁。,這同樣符合孔子學說,具體表現為孔子以“言”與“行”、“言”與“志”、“言”與“禮”三組遞進式支點性概念來構建其政治倫理型的語言理論體系。
二" 從上博簡《詩論》看孔子語言觀中的“言”與“行”
在孔子禮治學說中,“信”是人與人交往的基礎,也是“君子”應具備的德行,因此孔門“四教”中包含“信”之一科?!墩f文》:“信,誠也。從人從言。會意?!痹S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85頁。從字形構造也可知語言為表現“信”的重要方式。那么,語言之“信”應該如何體現呢?上博簡《詩論》揭示,孔子通過協調言說者的“言”與“行”以實現言語之“信”,這是因為在其認知中,“言行”之“行”對應言語的目的與結果,言行關系的實質在于解釋如何以言行事,隱含對語言行為動機的考察。當語言的內容、目的達成一致方能有“信”,因此“言”“行”關系構成孔子語言觀的第一個支點。
孔子認為言說者的真實意圖未必存在于字面之上,故而君子需要具備辨明言說者話語真實意圖的能力。上博簡《詩論》第8簡謂:“《小弁》《巧言》言讒人之害?!瘪R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36頁?!白嫛保肿鳌啊?,整理者釋為“誆”。此字從言,蟲省聲,可通作“讒”,詳見賈旭東:《〈孔子詩論〉綜合研究》,第129~132頁。即反映言說者語言內容與言說目的之間的齟齬?!对娬摗匪浴缎≯汀贰肚裳浴穬稍娋鶠樵娙耸艿阶嫼笏鳎士鬃訉⑵淞袨橐活愑懻摗!对娬摗分白嬋恕保櫭剂x指進讒言毀善害能之人,《詩經·小雅·巧言》以“巧言如簧,顏之厚矣”概括此類人群厚顏無恥的形象,而從“盜言孔甘”“蛇蛇碩言”等句,可知花言巧語、夸夸其談是為“讒人”之語的主要內容⑩B11"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第708,703,706、708頁。。《詩論》所言“害”則是指讒言引發的后果,其直接危害是令忠良被迫邊緣化,而巧言令色的小人獲得信任繼而掌握話語權。具體言之,《詩經·小雅·小弁》中讒人離間父子親情、毀棄人倫道德,“君子秉心,維其忍之”“君子信讒,如或酬之”皆言詩人的父親輕信讒言而放逐親子,致使兒子遠離父母親族,顛沛流離在外⑩。《巧言》則列舉讒人引發的種種政治問題,如屢屢訂立盟約消耗信用,“君子屢盟,亂用是長。君子信盜,亂是用暴”,毀謗舊制,廢棄先王常道,“秩秩大猷,圣人莫之。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則知朝政禍亂叢生皆由君主遠賢近佞而起B11。讒言產生危害,是因言說者的目的通常不在話語之內,以《國語·晉語二》載“驪姬譖殺太子申生”為例,驪姬讒害申生的真實目的是為了改立奚齊為太子,而其辭曰:
吾聞申生之謀愈深。日吾固告君曰得眾,眾不利,焉能勝狄?今矜狄之善,其志益廣。狐突不順,故不出。吾聞之,申生甚好信而強,又失言于眾矣,雖欲有退,眾將責焉,言不可食,眾不可弭,是以深謀。君若不圖,難將至矣徐元誥:《國語集解》,第275頁。!
驪姬此番言論站在晉獻公的角度,以申生頗得民心,又曾向眾人流露奪位意圖,暗示太子有異心,勸說獻公提早采取對策。驪姬表面擔憂國君的安全,暗中離間獻公父子,將晉國的安危置于爭權奪利之后。晉獻公未能察覺驪姬話語中的附加色彩而坐視晉國埋下禍亂之根,此為“惡利口之覆邦家者”B12B13" 程樹德:《論語集釋》,第1225、313、927頁。的例證。要之,上博簡《詩論》第8簡記載孔子以《詩》為例說明分辨話語目的的重要性,言說的動機比內容更值得考究,這是因為動機直接預示話語主體之后的行動。
孔子還認為,言說者言語對于交談雙方產生的心理或行動上的影響以及由此帶來的后果也會反饋在后續的交流中。上博簡《詩論》第22簡載:“《鸤鳩》曰:‘其儀一氏,心如結也。’吾信之?!瘪R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51頁?!笆稀?,今本毛詩作“兮”。何琳儀認為此處“氏”應讀為“只”,“《說文》‘抧,讀若抵掌之抵’,是其佐證”,“只”與“兮”均為句尾嘆詞。詳見何琳儀:《滬簡〈詩論〉選釋》,上海大學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第253頁。“信”源于《詩》文中君子行為的印證。《詩經·曹風·鸤鳩》中詩人贊美“淑人君子”的端莊儀表和堅韌心志,并附上具體描寫,“其帶伊絲”,君子佩戴白絲鑲邊的腰帶,穿著合乎禮儀。“其儀不忒”,舉止端正無過。“正是國人,胡不萬年”,受到百姓敬仰⑥" 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第501~503、382~383頁。。詩中君子的行為實現了孔子對“其儀一兮,心如結也”的心理預期,故而可信。反之,若話語偏離預期就不會獲得認可,上博簡《詩論》第17簡中詩評“《東方未明》有利詞”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46頁。即言于此。《東方未明》描寫官吏受到“公家”征召匆忙晨起,焦急而錯穿衣裳的情景。詩人埋怨前來傳召的使臣,稱之為“狂夫瞿瞿”,又以“不能辰夜,不夙則莫”自述奔波勞苦,力陳生活艱辛⑥。這番言語卻得到孔子的批評,《詩論》第17簡孔子謂之為“利詞”。所謂“利詞”,傳世文獻中多作“利辭”。《韓非子·詭使》:“巧言利辭行奸軌以幸偷世者數御?!蓖跸壬鳎骸俄n非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12頁。“利”可用以形容言辭詭譎,如《呂氏春秋·察今》:“言利辭倒,不求其實。”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91頁??梢姟袄~”為虛偽之辭。故郭店簡《性自命出》曰:“人之考(巧)言利詞者,不又(有)夫詘詘之心則流。”荊門市博物館編:《郭店楚墓竹簡·性自命出》,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第44~45頁。此語又見于上博簡《性情論》第38簡,詳見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273頁。簡文也認為利詞具有“詘詘之心”是少仁寡義的邪虛之辭?!对娬摗返?7簡載孔子認為《東方未明》有“利詞”為虛,可能與“東方未明”的時間點有關。清人姚際恒曾以此論辨詩旨謂:“《小序》謂‘刺無節’,然古人雞鳴而起,雞鳴時正東方未明,可以起矣,并不為蚤(早),何言‘無節’乎!”姚際恒:《詩經通論》,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19頁。若晨起時間正常,詩人的陳述就值得懷疑,“有利詞”表示了孔子的否定態度關于《東方未明》詩旨與“利詞”,可參見晁福林:《從上博簡〈詩論〉看〈詩·齊風·東方未明〉的“利詞”》,氏著:《上博簡〈詩論〉研究》,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769~773頁。。由上述可知,言說主體的語言交流一般會在話語雙方之間形成預期,而當語言的結果在一定程度上符合期望,交流才得以順暢的繼續進行。不僅如此,言說主體間產生的期望值也會因言說的結果反饋而變化。《論語·公冶長》“宰予晝寢”章中孔子對宰予的態度由“聽其言而信其行”轉變為“聽其言而觀其行”,從“信”到“觀”的變化中隱含期待的降低B12。因而,孔子雖然認為“言必信,行必果”B13是“小人”足以完成的一般標準,但仍多次強調“行”對于“言”的重要性。提倡言行一致的根本邏輯在于實現心理預期?!抖Y記·表記》謂:“君子不以口譽人,則民作忠。故君子問人之寒則衣之,問人之饑則食之,稱人之美則爵之?!睂O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317頁??诨荻鴮嵵敛拍芴嵘Z言的可信度。“信”的觀念是與言后行為聯系在一起的,可謂語言效果直接影響了交際互動。
綜上,上博簡《詩論》中,孔子關于“言”與“行”的辯證關系,實則通過強調言說者言說的目的和后果來考察其心理動機,為傳世文獻所少見。言、行不合并非是言說者“行”的過失,而是言說者外在之“行”與內心之“志”不符,才會有“言”與“行”的不一致。因此,孔子希望通過規范言、行關系以建構其王道政治理想社會中君子之“信”。正由此故,“言”與“志”是孔子繼“言”與“行”之后在其語言理論體系中提出的又一對重要概念組合。
三" 從上博簡《詩論》看孔子語言觀中的“言”與“志”
孔子認為言語是心志的外在表現,所以特別重視“言”與“志”的關系。上博簡《詩論》第1簡云:“詩無隱志,樂無隱情,文無隱意?!薄半[”,原字作“”,整理者釋作“離”。此字釋讀的分歧較大,有“隱”“吝”“陵”“泯”多種觀點。其中裘錫圭綜合字形、文意,論述最詳:“‘’大概就是隱蔽之‘隱’的異體(二字皆從‘阜’),‘’從‘心’,應是表示心理、語言方面的‘隱’的……第一簡的‘亡’應讀為‘無’。詩言志,樂表情,文達意。但詩文之志意不見得一目了然,樂之情也不是人人都能聽出來的??鬃又猱斨^,如能細心體察,詩之志、樂之情、文之意都是可知的?!保缅a圭:《關于〈孔子詩論〉》,姜廣輝主編:《經學今詮三編》,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41頁)可從。又《禮記·孔子閑居》云:“志之所至,詩亦至焉。”孫希旦:《禮記集解》,第1275頁。均表明傳達言說者心意離不開言語這一“載體”的幫助??鬃釉谏喜┖啞对娬摗分型ㄟ^“言”與“志”這對概念,不僅探討“言”如何去表述“志”,而且通過闡述“君子”之言應當達到的標準,在言志合一的君子道德自律中建構王道政治的理想社會。因此,“言”“志”關系構成了孔子語言觀的第二個關鍵性支點。
言說者內心的意志需要通過其言語才能為人認知,此為孔子所論“言”“志”關系的第一層面。上博簡《詩論》第8簡:“《小旻》多疑矣,言不中志者也?!瘪R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36頁??鬃友云洹安恢兄尽?,即語言未能忠實反映心志。分析《詩論》第8簡簡文之前,首先應明確《小旻》詩中“言”的話語主體。朱熹認為《小雅·小旻》寫“王惑于邪謀,不能斷以從善”朱熹:《詩集傳》,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37頁。,其詩旨刺王政無良,具體表現為臣不進良言、君不辨善惡。詩人確實多有陳述群臣在朝堂上玩忽職守的情形,所謂“謀夫孔多,是用不集。發言盈庭,誰敢執其咎”“匪先民是程,匪大猶是經。維邇言是聽,維邇言是爭”是也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第689頁。。據之,“言”的主體當為不盡良言的群臣“謀夫”。那么,“中志”應該怎樣理解?群臣雖有不少發言,但孔子認為話語不能體現其“志”,此“志”不僅是指代思想而且隱含價值的導向。孔子曰:“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雹撷郆11" 程樹德:《論語集釋》,第246、618、197、1130頁?!爸尽笔且环N內在激勵機制,當個體認定“道”之目標,就應具備堅定信念,所謂“匹夫不可奪志也”⑦。當然,人各有志,孔子能夠理解和包容不同志向,但對于某一類特定身份職業,“志”應具有一致性。在“臣”這一政治身份下,孔子即用“事君以忠”⑧概括其志,“忠君”并非一味順從君主的要求,而是體現于輔助君主治理國家、維護社會穩定的意志中。荀子說:“諫、爭、輔、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國君之寶也,明君所尊厚也。”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50頁。即言忠臣擔負勸諫、苦爭、輔助、匡正君主的職責。“志”需要積極表達,“不言,誰知其志”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06頁。,故《論語·季氏》中孔子為“季氏將伐顓臾”之事批評冉有疑而不諫B11。要之,孔子借評《小雅·小旻》詩中群臣之言不能展露其“志”,強調言說者應當符合內心之“志”,體現出他對語言承載心志的功能有著自覺認知。
孔子“言”與“志”關系論述的第二層義含則是在于語言對心志的塑造。上博簡《詩論》第19簡:“溺志,既曰‘天也’,猶有悁言?!瘪R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48頁。簡文“”字右上略有殘泐,整理者未釋,從李零、何琳儀意見釋為“溺”。詳見李零:《上博楚簡校讀記——〈子羔〉篇“孔子詩論”部分》,《中華文史論叢》2001年第4期,第8頁;何琳儀:《滬簡〈詩論〉選釋》,上海大學古代文明研究中心、清華大學思想文化研究所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第251~252頁。“怨”,原字作“”,整理者釋為“捐”。從字形與詞例上看應釋作“怨”。詳見賈旭東:《〈孔子詩論〉綜合研究》,第107~108頁。就提到怨天之言致使心志沉溺?!澳缰尽币辉~也見于《禮記·樂記》載子夏云:“鄭音好濫淫志,宋音燕女溺志,衛音趨數煩志,齊音敖僻驕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是以祭祀弗用也?!雹? 孫希旦:《禮記集解》,第1016、373頁。他批判上述四種靡靡之音敗壞中正之德,使人放縱欲望、動搖意志。樂歌自身攜帶的情感影響人心,故《王制》提到對“作淫聲”②者應殺之。言語與之類似,言說者不同的表述方式亦導向不同的思維方向?!霸固臁钡谋举|是將責任歸因于天時、命運等外部因素,進而消減個體的內在動力,因此怨天的話語并不會消解苦悶情緒,反而使人意志沉湎。事實上,西周末年以后王政衰亂,社會環境的變化催生出一批感慨生不逢時的詩作,春秋晚期的孔子雖處于相似環境,但堅定“志于仁”,靜待時機以實踐其道德政治理想,故能“不怨天,不尤人”⑦⑧" 程樹德:《論語集釋》,第230、1019,821,892頁。??鬃优小对姟返摹澳缰尽敝Z,實是為削弱負面情緒對心志的不良影響。值得注意的是,消極表達未必全無益處。上博簡《詩論》第8簡的“《小宛》其言不惡,少有佞焉”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36頁。“佞”,原字作“”,整理者未釋。此字的釋讀爭議較大,有“佞”“仁”“危”“過”等多種看法。從字形上看,此字從年從心,年聲,李家浩《睡虎地秦簡〈日書〉“楚除”的性質及其他》一文中指出“年”“佞”古音相近(氏著:《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85頁),可通。從內容上看,簡文前半句“不惡”為詩篇的整體評價,后半句“少有佞焉”為補充說明,邏輯上也較為連貫,因此本文釋讀為“佞”。,即涉及這一方面??鬃右庵^《小宛》無惡言指責和巧佞之語,但從《小宛》具體詩文來看卻不乏埋怨之辭。例如,詩人自述為生計奔波勞苦,“我日斯邁,而月斯征”,自憐貧病無依、時運不濟,“哀我填寡,宜岸宜獄。握粟出卜,自何能榖”。然而在怨懟之下卻充滿對親情的感懷,“我心憂傷,念昔先人”“夙興夜寐,毋忝爾所生”等語句展現出詩人恪守父母教誨和不辱先祖名聲的心意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第692~695頁。??梢?,詩人抱怨的語言與“孝”的情感相輔相成,其消極情緒卻獲得孔子“不惡”的評價。由此觀之,孔子對言語中善惡的判斷,亦取決于言語內容對于心志的影響。
綜上,由上博簡《詩論》可知,孔子將“言”“志”關系置于“君子”修身的背景下進行思考??鬃酉<骄幽苎耘c志合一,因此不僅強調言說者言語對心志的表達,而且十分警惕言語對心志的動搖。這是因為孔子認為心志是第一位的,外在的“言”符合內心的“志”才能實現身心合一,逐漸達到王道社會中內在“仁”德的理想境界孔子常將“志”與“仁”聯系在一起,如《論語·衛靈公》:“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志士”“仁人”均為孔子對道德高潔之人的稱許,是其理想“君子”人格的代稱。若要達到“仁”必有心“志”。故《里仁》曰:“茍志于仁矣,無惡也。”(程樹德:《論語集釋》,第1073、230頁)據之,“志”是“仁”的重要途徑。。“仁”為“禮”之體,所以在孔子語言理論體系中,“言”與“行”、“言”與“志”一致均應表現為“周文”禮樂政治模式下的一種禮辭,為此孔子在其語言理論體系中提出“言”與“禮”這對理論概念來規范“言”與“行”和“言”與“志”的關系。
四" 從上博簡《詩論》看孔子語言觀中的“言”與“禮”
孔子的王道社會理想立基于其“禮治”學說之上,所以其語言觀亦以“禮”為核心,故有“非禮勿言”⑦之說,可以說“言”與“禮”是支撐其語言理論體系并且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第三個支點?!墩撜Z·子路》中詳細闡述了孔子若“為政”必由“正名”到“復禮”的國家治術⑧,以“名”作為政治工具建構其王道社會的禮樂倫理秩序,表明語言具有維護不同社會等級身份角色規范的功能。而上博簡《詩論》保存了這方面的寶貴史料,為認識孔子語言理論體系中“言”與“禮”的關系提供了新的線索。
孔子特別重視“禮辭”,強調“言”對“禮”的從屬關系,因為“禮辭”是受禮樂政治文化模式影響而產生的特殊語言變體語言變體,意指具備相同社會特征的人群在同一社會環境中所普遍采用的語言形式?!罢Z言變體”是一個內涵寬泛的概念,包括地域方言、社會方言、個人方言和標準語等,受到社會因素影響而產生群體語言差異,如行話、術語,都可稱作語言變體。,在維護周代宗法封建等級制社會秩序中發揮了重要功能。上博簡《詩論》第25簡:“《大田》之卒章,知言而有禮。”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55頁。簡文彰顯了孔子對“禮辭”的認可??鬃铀u《小雅·大田》末章記載田主“曾孫”到田間慰勞,并與田官、農夫共同舉行祭祀,僅尾句“以享以祀,以介景福”為記言或有論者認為《大田》卒章的“言”蘊含在事件中,并無明確記載。如劉信芳引《荀子》“言而當,知也;默而當,亦知也”,指出《詩論》“知言”之說意謂“曾孫賽禱,其言有當”,即舉行祭祀時“曾孫”言語得體。參見劉信芳:《孔子詩論述學》,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38頁。晁福林則認為“知言而有禮”是指曾孫到田間慰勞時“言行彬彬有禮”。參見晁福林:《上博簡〈詩論〉研究》,第223頁。本文同意晁說“知言而有禮”不是并列二事的觀點,但認為“知言”和“有禮”的評論都是從禮辭角度而發的。。此句意謂恭請神靈享用祭品并賜下福祚,相同辭例亦見《大雅·旱麓》《小雅·楚茨》等祭祖樂歌,可知這是一句用于表達祈愿的程式化禮辭。祭祀是周代早期國家最為重要的事,貴族們通過娛神祈福禳災,達到強化秩序和整合人倫的目的。而上博簡《詩論》孔子所評《大田》禮辭是發生于祭祀場合的語言活動,也應承擔相應功能。據載,周代貴族政治中宗教行為已形成程式化的禮儀,由祝官專司,并嚴格規范禮辭使用。《禮記·禮運》謂:“祝、嘏莫敢易其常古,是謂大假。祝、嘏辭說,藏于宗、祝、巫、史,非禮也,是謂幽國?!彼^“假”,就是“祥”孫希旦:《禮記集解》,第599頁。。祝官等亦不能擅改“禮辭”,可知禮辭實則代表周代官方的意識形態,是各級貴族和君主神道設教的工具,在協調人神關系和區分尊卑上下等方面具有重要意義具有官方意識形態性質的語言變體“禮辭”并非一種,溝通神權與王權的甲骨卜辭、筮辭,象征宗族地位與傳承的青銅器銘文等,雖在具體功能上有所不同,但均屬禮辭?!对娊洝返任墨I中的“德音”一詞,有論者就認為它是折射了古代政治社會結構及其意識形態的話語,而“德音”同樣是一個寬泛的概念,舉凡班賜、策命、朝貢、聘問、盟會、婚姻、祭祀、喪服、燕享等鑲嵌于禮俗中的話語,都屬于“德音”的范疇。詳見鄭開:《德禮之間——前諸子時代的思想史》,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110~125頁。。春秋時期“禮儀”與“禮義”開始分離,故志在周禮的孔子特別重視儀與義的合一。如《論語·八佾》記載孔子到魯太廟遇事輒問,皇侃《論語義疏》曰:“所以云‘是禮’者,宗廟事重,不可輕脫,愈知愈問,是敬慎之禮也。”何晏集解,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第36頁。從對待宗廟之事的鄭重,可知孔子在禮義之外充分肯定了禮儀的重要性。在上博簡《詩論》中,孔子以《大田》為例著重申明禮辭的重要性,不僅是因為禮辭乃禮儀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還由此表明這類特殊禮辭仍符合孔子的價值取向,有助于恢復周代的禮樂文化??梢?,孔子對于語言與社會的關系已有自覺認識。
孔子還認為,“禮”作為周代宗法封建等級社會中言語行為主體的規范,應根據言說者的身份角色來判定其言語是否符合“禮”。上博簡《詩論》第28簡載:“《墻有茨》慎密而不知言?!瘪R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一)》,第158頁。即從言說者身份的角度探討“言”與“禮”的關系?!多{風·墻有茨》是一篇僅三章的短詩,全詩圍繞“中冓之言”展開,意在告誡對方不可將此言說于他人。關于“中冓”,“冓”應為甲骨文“”之借字,“中”是表示夜間時刻的稱謂盧海霞、袁金平:《〈詩·鄘風·墻有茨〉“中冓”釋義新證》,《三峽論壇》2019年第4期,第76~81頁。,因而“中冓之言”可直譯為晚間所說的話。能在深夜交談,說明話語雙方的身份親密,朱熹“閨中之言”朱子曰:“圣人所以著之于經,使后世為惡者,知雖閨中之言,亦無隱而不彰也。”(朱熹:《詩集傳》,第29頁)可知朱熹認為此詩“中冓之言”是指夫妻間的密語。的解讀可從。對于這番夫妻間之密語,詩人用“丑”“長”“辱”表明其否定態度,孔子則評論詩人過于謹慎卻不知言說評判的根本,這是因為孔子主張“知言”應建立在言說者的具體身份角色之上,孔子后學甚至據此強化不同社會角色與言語行為之間的關聯。郭店簡《六德》曰:“男女別生言,父子親生言,君臣義生言……此六者各行其職,而讒諂蔑由作也。”簡文從寬式隸定。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第188頁。個別字詞據李零意見修改,參見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72頁。即遵循“六位”之夫婦、父子、君臣關系中的身份倫理才能避免“讒諂”。如,由于夫婦社會角色的差異,就形成了內外有別的內言和外言之禮辭。上博簡《內禮》就載:“喜于內,不見于外;喜于外,不見于內……內言不以出,外言不以入。舉美廢惡,是謂君子。”簡文從寬式隸定。馬承源:《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44頁。此句原為《昔者君老》3號簡內容,但此簡字體和形制均與上博簡第四冊中《內禮》相似,且可以與《內禮》9號簡連讀,當為錯簡,應與《內禮》系連。參見梁靜:《上博楚簡〈內禮〉研究》,《文獻》2012年第4期,第48頁。即為例證。在《論語·衛靈公》中,孔子為此特別提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不可與言而與之言”程樹德:《論語集釋》,第1073頁。兩種言語行為的過失,顯然已注意到言語應注意雙方身份角色匹配的問題。上博簡《詩論》第28簡所載孔子對《墻有茨》詩人“不知言”的論斷,正是緣于夫妻倫理角色所作的評論,反映出孔子語言理論體系中“言”從屬于“禮”的定位。
綜上,在上博簡《詩論》中,孔子由“行”到“言”,再由“言”到“志”,嘗試以“言”為樞紐連接言說者的外在行為和內在心志,復以“禮”束導言說者的“言”,以實現“行”“言”“志”“禮”合一的王道社會的“君子”理想人格。不僅如此,在周禮崩潰的春秋轉型時期,孔子還有意以“正名”為理論總綱將不同等級身份的“君子”之禮言作為構建王道政治的工具,希冀借助語言來梳理王道社會的等級秩序和人倫關系,形成了具有豐富理論體系內涵的政治倫理型語言觀。
五" 余" 論
孔子這種以政治倫理為本位的語言觀,源自虞夏商周早期貴族政治中的“重言”傳統?!渡袝虻洹酚涊d早在堯舜時代就曾制定了“群后四朝,敷奏以言”③④⑤⑥⑦⑧⑨⑩B11B12B13B14" 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29,357,440~441,393、433,944、942,936、939、941,930,1675,1686~1687,1309~1310,1712,1388,1155頁。的典制,舜還在部落聯合體設置“納言”③一官,以黜置讒言而采詩以納諫,《皋陶謨》謂“出納五言”“工以納言”和“敷納五言”④,卒致舜治理部落聯合體時期貴族群體言治術皆為善言嘉語的“昌言”⑤。隨著夏商周早期王朝國家的形成,三代早期王權繼承了堯舜禹部落聯合體貴族政治中“重言”的傳統?!侗P庚》載商王盤庚欲遷都于殷遭殷人反對,盤庚就引“遲任有言”“箴言”和“吉言”⑥作為理據,將殷民反對之言歸為需要“度乃口”的“逸言”“大言”和“浮言”⑦,還將自己這些心志之言視為“矢言”⑧?!把浴钡募氈職w類反映出商王朝對國家治術之善言嘉語的重視,孔子的重視“言”并將其作為自己禮治學說的重要構成,應根源于這種淵源久遠的古老政治傳統。
孔子重視“言”還與集夏商周三代禮樂文化大成的“周文”政治模式直接相關。首先,殷周鼎革之際,周代諸王特別是周公施政時期基于史鑒意識十分重視以“言”資政?!渡袝ち⒄肪洼d周代受天命之文王治邦曾兼采毀譽之言,所謂“兼于庶言”⑨是也。周公更是周人施行禮樂政治而重言的典范。在《立政》中,周公為成王籌劃官職建制原則時,特別強調“予旦已受人之徽言,咸告孺子王矣”,而且“自一話一言,我則末惟成德之彥,以乂我受民”⑩,意在表明自己將熟稔于胸的前代圣賢善言對成王傾囊相授乃出于保天命之“受民”的苦心孤詣。在《康誥》中,周公封建衛康叔于殷商王畿舊地,反復遵囑其“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別求聞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B11,同樣諄諄訓囑康叔治衛應廣為搜集包括殷商先王在內的古代圣王的遺言舊聞。在重言的“周文”政治氛圍下,周成王臨死前遺囑康王“嗣守文武大訓,無敢昏逾”B12,反映出對“祖考之彝訓”B13的重視,這應是自周王而下周代各等級貴族普遍的自覺心理。其次,周代貴族政治中“言”已成為周王為首的各等級貴族治國理家的重要禮容之道。史載周武王伐紂后曾就治國之道訪咨于殷遺老箕子,箕子以《洪范》對以“彝倫攸敘”的九條君王之道,言被作為君王“貌”“言”“視”“聽”“思”的“五事”之一,具有“言曰從……從作乂”B14的政治功能,可見《洪范》中“言”作為君主重要的禮容之道被納入了國家政治“彝倫”的構建中。最后,周代貴族政治重言還表現在“言”與宗法分封等級制相結合,立言成為周代貴族不朽的人生信條?!蹲髠鳌は骞哪辍份d:“自王以下,各有父兄子弟,以補察其政。史為書,瞽為詩,工誦箴諫,大夫規誨,士傳言,庶人謗,商旅于市,百工獻藝?!睏畈骸洞呵镒髠髯ⅰ罚?017頁。據之,周代由于實行分封制而形成了天子、諸侯、公卿、大夫、士的貴族等級政治結構,這些貴族臣工在王朝政治中以言資政的職責也隨等級差異而有所不同。不僅如此,周代貴族分封又以宗法為原則,因此不管是周王室圣王先哲的“大訓”,還是一般貴族的先祖之言,均
為周代各等級貴族后嗣所型效。如《尚書·康誥》為周王朝封建衛康叔之命書,其文載周王命康叔謹
敬遵循其父文王治國之善言寶訓:“祇遹乃文考,紹聞衣德言。”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第1309頁。此為周王室之例證。又金文簋載:“朕文考其經遣姬、遣伯之德言,其競余一子?!保ā躲憟D》吳鎮烽編著:《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簡稱《銘圖》。05213)銘記周代貴族遣氏后嗣誓言效法其祖考之善言,此為周代一般貴族之例證。由于青銅器銘有稱揚“先祖之美,……明示后世”孫希旦:《禮記集解》,第1250頁。之意,鑄作器銘成為周代貴族立言不朽的一種常見方式。像簋這種將祖考彝訓的善言嘉語視為“德言”的現象,在被視為周代政治語言范本的《詩經》中也十分常見。如《詩經·小雅·南山有臺》中的“樂只君子,德音是茂”,《大雅·假樂》之“威儀抑抑,德音秩秩”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第596、896頁。,即為其例。“言”與“音”在甲骨文中本為一個字,至周代彝銘中雖分化為兩字但?;ビ糜谑∥幔骸都坠俏淖衷b林》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695頁。,《銘圖》05214著錄的另一只簋將“德言”鑄刻為“德音”,即為周代“音”與“言”互用的顯證,故《詩經》所謂“德音”即金文簋之“德言”,凡此種種皆為周代貴族重視立言資政的例證。以傳承“周文”為使命的孔子之所以重視禮辭并形成以政治倫理為本位的語言觀,應直接根源于其所推崇的周代這種王朝政治重言資政和各等級貴族立言不朽的傳統。
盡管虞夏商周早期貴族政治早已重視以言資政,但仍處于經驗式的政治實踐層面,到孔子時期才上升到理論高度。東周時期禮制崩潰,出現了“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⑦⑧" 程樹德:《論語集釋》,第856、412、885~893頁。的社會現象,而周代宗法封建等級名分秩序的破壞折射到語言領域,則出現了《論語·雍也》“觚不觚”⑦等名實不符的語言現象,在社會政治領域里隨著禮之“儀”與“義”的脫節而隨處可見貴族的言行不一和言不由衷。為此,孔子基于其君子人格和王道政治理想特別提出了為政以“禮”必先“正名”的語言理論。《論語·子路》載孔門高足子路問政于孔子: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⑧
孔子認為君子“為政”必由“正名”而“復禮”,以“名”作為禮治的入口以實現其王道理想,所謂正名就是運用語言文字等工具來維護等級秩序。是故上博簡《詩論》中孔子以《詩》為政治語言的載體,以“行”“志”“禮”三組概念為重要支點構建其語言理論體系以實現王道理想政治,進而形成了政治倫理型的語言觀。
孔子這種以政治倫理為本位的語言觀還形塑了先秦儒家和中國古代的語言觀念??鬃又?,以孟、荀為代表的先秦儒家在各自的政治學說中一方面自覺對孔子以禮為核心的語言理論加以傳承,另一方面十分重視語言在構建王道理想中的重要作用。孟子曰:“言非禮義,謂之自暴?!雹釨11B12B13" 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07、199、209、461、459頁。可見其語言觀的根本立場與孔子一脈相承。孟子由“知言”展開,強調“言”與“心”具有內在關聯。《孟子·公孫丑上》載:“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雹馑^“知言”就是能區分言語的善惡,為此孟子對“言”進行了細致區分,他通過辨別“诐辭”“淫辭”“邪辭”“遁辭”B11,以達“正人心,息邪說”B12的政治目的。孟子與孔子一樣以建立以“禮”為中心的王道社會為己任,是故他效法“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B13,一生以論辯的方式去捍衛孔子的圣人之道。另一位生活在名辯思潮流行的戰國末期的大儒荀子在批判諸子之學的同時,亦積極傳承發揚孔子的“正名”之旨。他以“先王之遺言”B15B16" 王先謙:《荀子集解》,第2、83、83頁。為標準,“凡言不合先王,不順禮義,謂之奸言”B15,因此十分重視《詩》《書》《禮》《樂》《春秋》等經典。為辟戰國末期諸子“邪說”,荀子強調君子需以言弘道,通過辯論匡正思想,故有“君子必辯”B16之說。荀子還特別撰寫《正名》一篇,在弘揚孔子“正名”之道的同時,對語言在建構國家治術方面的重要功能進行理論總結:“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道行而志通,則慎率民而一焉……其民莫敢托為奇辭以亂正名,故壹于道法,而謹于循令矣?!蓖跸戎t:《荀子集解》,第414頁。荀子將以“禮”為中心構建的“制名”之權統歸于“王者”,實是先秦儒家對大一統時代即將到來而在語言理論上的回應。隨著秦漢以降帝制國家的建立,經過短暫的秦以法家思想為指導的“書同文字”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239頁。所實現的語言文字上的大一統之后,至漢武帝獨尊儒術后,由孔子奠基并為其后儒家所傳承的這種以“禮”為核心的政治倫理型語言觀,形塑了中國古代語言觀念的主要傳統。
收稿日期" 2023—03—10
作者謝乃和,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教授;王思齊,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世界文明史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24。
Exploring Confucius’ Language View from the Related Content of the
“Words” in Confucius Poetics of the Warring States Bamboo Slips Collected
in the Shanghai Museum
Xie Naihe and Wang Siqi
In the Yu,Xia,Shang,and Zhou dynasties,“attaching importance to language” was a crucial aspect of early statecraft,while “establishing language” was" a significant component of noble ritual and music politics of the Zhou dynasty,which shaped the pre-Qin Confucian traditions of “teaching via words” and the political and ethical notions associated with language.Confucius,perceiving himself as the inheritor of the ritual and music culture of the Zhou dynasty,laid the foundation for the Confucian concept on language.He prioritized the correction of the king’s political doctrine through ritual,emphasizing the pivotal role of language in political endeavors.The bamboo slips titled Confucius Poetics,dating back to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nd collected in the Shanghai Museum,offers invaluable insights into Confucius’ linguistic views in terms of form and content.Confucius articulates his ideal use of Poetry as a linguistic medium on three distinct levels: for conveying meaning,for textual representation,and for political discourse.In his theoretical framework,he delves into the interconnected concepts of speech and action,aspiration,and ritual,constructing a comprehensive system of linguistic theory.Confucius’ view of language not only upholds the tradition of emphasizing words in early aristocratic politics but also addresses the linguistic chaos prevalent in aristocratic politics following the collapse of the patriarchal feudal order during the Eastern Zhou Dynasty.Central to his belief system is the harmonization of human and political relationships through ritual,aimed at restoring the ideal society governed by the “ritual and words” of the Zhou dynasty.Confucius’ politico-ethical view of language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shaping of traditional language concepts of ancient China.
Confucius Poetics;Confucius;Rule by Rites;Language View;Ethical Political Type
【責任編校" 徐"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