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紅
(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四川成都 610031)
2023 年5 月19 日,生態環境部、中國作家協會聯合印發了《關于促進新時代生態文學繁榮發展的指導意見》,希冀通過繁榮生態文學創作和借助生態文學的傳播,不斷提升公眾的生態環保意識和生態文明素養,加快建立健全以生態價值觀念為準則的生態文化體系,動員全社會共建美麗中國,構建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為建設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夯實思想基礎、凝聚奮進力量。由此可見,生態文學是生態文明建設的重要內容,承載著重要的生態和文化使命。
“生態問題起于人,也止于人”,這理應是我們建設生態文明、應對環境問題的共識。換言之,在建設生態文明的過程中,人扮演著關鍵的角色,其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人是生態文明建設的主體,也是生態文明熏陶、教育的對象。具而言之,要建設好生態文明,實現人與自然之間的永續和諧共生,就必須要靠具有自覺生態意識和崇高生態素養的社會公眾。二是生態文學蘊含著豐富的生態理念和生態智慧,因而加強生態文學的學習和傳播無疑對生態文明建設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價值。那么,我們不禁要問:生態文學到底蘊含著哪些重要的生態理念或生態智慧呢?
縱觀世界生態文學百花園,我們會發現一些生態文學經典能穿越時間的長河,不僅在它們的誕生地有著廣泛、深入、悠久的影響,而且在跨文化、跨文明的語境中也擁有龐大的讀者群,已然成了世界文學的典范之作,不斷被人閱讀、欣賞、闡發、借鑒和模仿,其創作風格和思想內涵深刻地影響著生態危機時代的公眾,成了提升他們生態意識、塑造他們生態品格、綠化他們生活方式,甚至推動社會生態變革的綠色公共精神產品。
有鑒于此,筆者將秉持文明互鑒、開放包容的立場,透過生態批評的視野對享譽世界生態人文學界并深受世界生態文學愛好者們青睞的美國生態文學家亨利·戴維·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1817-1862)的《瓦爾登湖》(Walden, 1854)作簡要分析,通過闡發其生態內涵和創作風格,揭示其對提升公眾生態素養的作用和價值,以期對國內生態文學教學、研究、傳播和創作實踐有所啟發。
《瓦爾登湖》盡管問世于19 世紀中期的美國,其創作和問世的時代背景和文化語境與我們的迥然不同,但卻能突破時空的迷霧和文化的屏障,廣受中國各階層讀者的喜愛,并受到中國生態哲學學界和生態批評界的深入研討,其主要原因在于它以獨特的方式書寫永不褪色的大美自然,對技術理性催逼下引發的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激變作出了頗具個性化和極具啟發性的回應,并能觸發當下中國人的復雜情感——時而平靜,時而擔憂、不安、焦慮甚至激憤。
梭羅的《瓦爾登湖》描寫的是青春永駐、純潔無瑕的自然,瓦爾登湖就是這種自然的象征。同時,瓦爾登湖也象征著完美無缺的超驗自我,是作者追求人生理想的標桿,比照社會變化的尺度[1]。他這樣寫道:“本身沒有一點變化,還是我在青春時代所見的湖水;我反倒變了……它永遠年輕。”[2]260當然,如果透過自然生態的視野來看,瓦爾登湖可被看成是自然世界的原點或最初的參照點。據此,我們可以推測出人類文明背離它的距離,從而留給我們探尋醫治人類文明弊病的機會。由于梭羅生活在工業革命的早期,技術理性強加給自然世界的暴力之負面效果還未充分顯現,所以盡管梭羅對陰冷、野蠻的工業技術革命感到不安,對侵入瓦爾登湖畔的鐵路感到焦慮,對大肆砍伐瓦爾登湖畔樹木的行為感到憤怒,但他仍堅信自然具有強大的自我修復能力,故還沒有閑暇去考慮 “自然之死”的噩夢,并對自然的前途命運依然表示樂觀。簡言之,梭羅眼中的自然是充滿希望的自然,梭羅眼中的文明是可重獲生機的文明。在探討如何終結人對自然的傷害,或者說,如何解決人與自然之間的緊張關系時,他考慮更多的是人類個體生活方式的改變。為此,他試圖通過自己的瓦爾登湖生活實踐,啟迪公眾,呼吁他們采用一種綠色的生存方式,以重拾或維護人與自然之間的永續和諧狀態。換言之,梭羅盡管身處被工業技術革命攪動得躁動不安的時代,盡管他感到深深的隱憂,但尚能保留一丁點吉爾伯特·懷特(Gilbert White,1720—1793)①在塞爾伯恩所享有的寧靜、冷靜和自足,因為畢竟還有大片的自然仍然還處于荒野狀態。
生態批評學者認為,生態危機是人類中心主義思想主導下的人類主宰地位的危機、人類文明的危機、主流社會發展模式的危機和人類生活方式的危機,因為人類中心主義所蘊涵的超越自然、貶低自然、統治自然的觀點,鼓勵人對自然的掠奪、征服與占有,所以是導致生態危機的根源。為此,生態批評學者堅稱,若要從根源上消除生態危機,人類必須改變人類中心主義觀念主導下的生存范式,向以非人類中心主義或曰生態為中心主義為思想基礎的生存范式轉變。在文學批評實踐中,生態批評學者主張用生態中心主義文學范式取代人類中心主義文學批評范式,建構生態詩學體系,喚醒人的生態良知,培養人的生態意識,拓展人的生態視野,并讓它們滲透到人文科學、社會科學及技術領域,以便從根本上變革人類文化。
有鑒于此,在文藝批評實踐中,生態批評學者推崇生態文學所蘊含的“放棄美學”[3]143(The Aesthetics of Relinquishment)。這種激進的美學表現為兩種形式,即“放棄”和“賦予”。“放棄”又分為兩個層次:一種是我們常見的、熟知的放棄形式,即放棄對物質的占有,放棄對自然的征服與統治;另一種是更為激進的、更為深層的放棄形式,即對孤芳自賞、目空一切的人之主體性的放棄或曰對人之主體性的拓展,放棄人在精神上和肉體上與自然的疏離感。“賦予”指的是賦予非人類自然主體性,讓自然存在物,像動物、季節、地方、氣候等成為文學再現的主題或主角。“放棄”的美學實際上就是要用生態中心主義意識重塑人的生態觀、價值觀,促使人類在觀念上的根本轉變,這預示著未來人類以生態為中心的生存狀態的可能性。在悠久的生態文學傳統中,梭羅的瓦爾登湖畔生活實踐及其結晶《瓦爾登湖》可謂是對“放棄美學”的精彩詮釋,甚至可以說,是“放棄美學”的現實轉化,可被界定為一種綠色的生存范式,其精神與我國當下所大力倡導和建設中的生態文明存在諸多契合,下文將對此作更多分析,以闡明其當下意義。
在當今的生態人文學界,梭羅被尊為“環境圣人”,《瓦爾登湖》被奉為“綠色圣經”,瓦爾登湖被升華為“生態圣地”[3]311-338,115,370,甚至可以這樣說,梭羅簡直成了美國綠色思想“波動、界定及其前景的晴雨表”[3]24。那么,梭羅為什么能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呢?當然主要歸因于他在瓦爾登湖畔所進行的兩年多的生活實踐和記錄實踐活動的長篇傳記體散文著作《瓦爾登湖》。該著作是19 世紀美國超驗主義運動的經典名篇,也是19 世紀最具創新性的著作之一,開創了美國非虛構自然書寫傳統,并成了美國乃至世界生態文學的典范之作,梭羅也因此被尊為先驅生態學家。
1845 年7 月4 日是美國獨立紀念日,這天梭羅正式入住距離康科德鎮兩英里的瓦爾登湖畔的小木屋,選定這個日子搬家的象征意義不言而喻。他用借來的一把斧頭親自修建的非常簡陋的房屋,在那里住了兩年零兩個月又兩天,過著半隱居式、自給自足的簡樸生活。1847 年9 月6 日,他圓滿完成了生活實踐,回到康科德鎮。瓦爾登湖畔生活實踐期間,他的身心融入自然,觀察自然,體悟萬物,思考人生,鞭笞時弊,靜聽心靈。
乍一看,《瓦爾登湖》所記錄的似乎都是梭羅在林中生活的一些瑣事或零零散散的感想。然而,如果結合梭羅所處的時代背景仔細閱讀或對它作更多、更深入探究,就會發現它真的不那么簡單,實際上是一部內容博大精深、文風詭譎多變的奇書。后來的讀者往往從各自不同的視角,甚至根據自己的需要或興趣愛好選取不同的篇章進行解讀,都會釀出新意,有時還能從中找到心靈的慰藉。他的那種看似漫不經心的生活,實際上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后所開展的廣涉經濟、生態、精神及哲學等方面的實踐活動。在那兒,他生活雖簡樸,其樂亦融融,遠遠勝過普通人那種為物質財富所累、心為形役的異化生活。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最基本的物質需求、鄉下人就地取材所修建的最簡樸的居所及離群索居的自我修煉,是梭羅瓦爾登湖生活實踐的主要元素。這些元素共同建構了“梭羅林中小屋的浪漫意象”[3]145,并成了一種生存范例,這大大出乎梭羅所料。因此,“安貧樂道”的觀念往往使人想起一個吃苦耐勞之人遠離物質文明,遷到鄉下,選擇離群索居、自給自足的艱苦生活。雖然他的生活極為簡單,但并不意味著他完全拒絕必要的相互交往和相互依存。當然,這里的交往和依存既蘊含人文意義,也富有生態學意義。
在瓦爾登湖生活期間,梭羅將自己的物質需求降到最低,過著“貼近骨頭的生活”,當然,也是“最甜美的生活”[2]363。正如他告訴別人:“我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吃牛油,不喝牛奶,也不吃鮮肉,所以我就不必為了要得到它們而拼命工作。因為我不拼命工作,所以就不拼命吃,所以我的伙食費開銷就很小。”[2]269這樣他就能投入更多的時間思考、寫作、觀察自然,也不會產生任何一點多余的環境負擔。
當然,梭羅探尋如何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途徑時,最看中的是個體生活方式的改變,而不是體制或制度性的變革,因為在他內心深處,懷疑任何政府“純粹從善”的意圖。他在《論公民的不服從》(Civil Disobedience)寫道:“我由衷地同意這個警句——‘管得越少的政府越是好政府’。我希望看到這個警句能迅速并且全面地得到實施。我還相信,一旦實施后,其最終結果將是——‘最好的政府是不管任何事的政府’。當人們做好準備之后,這樣的政府就是他們愿意接受的政府,政府充其量不過是一種權宜之計,而大部分政府、有時甚至是所有的政府卻都是不合宜的。”②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難怪不少學者稱梭羅為無政府主義者或徹底的個人主義者,更能明白為何年長的梭羅不愿參加他那個時代不斷涌現的各種各樣的有組織的社會改革運動,甚至在反對美國黑人奴隸制這樣的體制化罪惡時,他也是以最具個人主義色彩的方式——拒絕向政府繳納人頭稅,表達他最為強烈的抗議,即使蹲班房也在所不辭,因為他堅信,若要變革社會,社會的個體必須首先要變革他們自己。當然,在處理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方面,或者說,在如何實現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方面,他倡導一種極具個性化的生活哲學——“生活簡樸,精神崇高”[2]3,并以之作為協調好人之靈魂與肉體間的關系、人與自然間的關系以及人與社會間的關系的原則。當然,在這三種關系中,自然始終是其關注的焦點。為達到靈與肉的和諧,他主張簡化物質生活,優化和豐富精神生態,過一種“低物質消耗的高品位生活”[4]267-268,這實際上是一種低碳、生態的生存方式。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他強調人對自然的依賴性,提出了生態中心主義的自然觀。在人與社會的關系中,他強調人的獨立自主性。為此,他開展了對文化和文明的廣泛批判,尤其對物質主義和工業技術的批判,因為它們扭曲人性、異化自然。
在《瓦爾登湖》的《經濟篇》(Economy)中,梭羅首先發起對物質主義主導下的主流社會生活方式的批判,并提出了他的“生命經濟學”。在梭羅看來,“大部分的奢侈品,大部分的所謂生活的舒適,非但沒有必要,反而會極大地妨礙人類的進步,所以關于奢侈與舒適,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窮人更加簡單、樸素”[2]122。多數人花去大量的時間,不是為了獲得生活的必須品,而是為了獲得奢侈品,甚至是遠遠勝過“奢侈”來形容的過剩品。這些過多的物質成了他們精神的累贅,“他們既不懂得如何利用它,也不懂得如何擺脫它,所以他們給自己鑄造了一副金銀的鐐銬”[2]123。在瓦爾登湖畔的生活實踐過程中,梭羅精打細算,首先提出了用美元來計算的經濟,然后提出了獨特的經濟學——生命經濟學。他還給物價下了一個極端的定義:“所謂物價,乃是用于交換物品的那一部分生命,或者是立即付出,或者是以后付出。”[2]122這個定義的基礎是梭羅整理他在瓦爾登湖畔生活實踐的開支賬目以后得出的兩個重要結論:“從我兩年的經驗中認識到,至少在這個維度上,要得到一個人所必須的糧食只需很少麻煩,少到不可信的地步”[2]123,“我發現一年工作六周,就可以支付生活的所有開支”[2]135,這意味著其余的時間就可以“清清閑閑”[2]165地讀書。這些結論的最大好處是顛倒了普通人的休息和工作日程,顛倒了清教徒的工作倫理(work ethic)。
梭羅借鑒其他經濟學家的理論,尤其是18 世紀英國著名經濟學家亞當·斯密(Adam Smith,1723-1790)的經濟理論,他的《經濟篇》將斯密經濟學的一些基本觀念和術語運用于個人。梭羅贊同斯密的重要前提,不是金或銀,而是生產勞動是財富的基礎。梭羅將物價定義為“是用于交換物品的那一部分生命,或者是立即付出,或者是以后付出”,實際上是斯密的物價定義“一個人所獲得一件物品真正的開銷是獲得該物品所付出的勞動和麻煩”[5]167的另一種闡釋。梭羅和斯密都不贊成負債,因為債務會使人失去自由和做人的尊嚴。最重要的是,梭羅贊同斯密將勞動看成是“惟一有用的衡量、比較所有商品價值的標準”。勞動是它們的真實價值,貨幣只是它們的表現價值。
但是,在涉及到個人經濟學的時候,針對財富的定義,梭羅與亞當·斯密各執一詞。斯密說:“一個人是否富有取決于他享受必需品、方便和人類生活的娛樂服務的能力。”[5]167可在梭羅看來,如果這樣,人就會卷入永無休止的獲得、開銷、生產、消費的怪圈之中,因此,他不無幽默地宣稱:“一個人放棄的東西越多,他就越富有。”[2]175在梭羅的幽默背后是二人之間的深刻分歧,一個人的真正福祉是什么?在梭羅眼里,是人性的全面發展,能力的全面提高,精神生活的極大豐富,所以他敦促世人簡化生活,活出真我,不要將寶貴的生命浪費在積累財富上,所以他這樣說道:
“我們的生活在瑣碎之中消耗掉了。一個老實的人除十指之外,便用不著更大的數字了,在特殊情況下也頂多加上十個足趾,其余不妨籠而統之。簡單,簡單,簡單啊!我說,最好你的事只兩件或三件,不要一百件或一千件;不必計算一百萬,半打不是夠計算了嗎,總之,賬目可以記在大拇指甲上就好了……簡單化,簡單化!不必一天三餐,如果必要,一頓也夠了;不要百道菜,五道夠多了;至于別的,就在同樣的比例下來減少好了……”[2]182-83
由此可見,梭羅真是個精明的生命經濟學家,難怪梭羅研究學者羅伯特·理查森(Robert D. Richardson)在《梭羅的心路歷程》(Henry Thoreau: A Life of Mind, 1986)中尊稱梭羅為“新亞當·斯密”。
在瓦爾登湖生活實踐中,梭羅還通過全身心融入自然、欣賞自然、觀察自然和生動形象地描寫自然消解了人與非人類自然之間的界限,賦予自然生命主體性。在《瓦爾登湖》的《春天篇》中寫道:春天來臨,萬物復蘇,“冰凍死去的瓦爾登湖又活起來了”[2]349,梭羅也被春天的氣息感染,興奮不已,重獲新生。為此,他在仔細觀察鐵路旁的冰凍沙堤消融的情景后,栩栩如生地描繪了流動的泥漿色彩斑斕、不斷變換的形狀,肆意揮灑它們的象征意義。他這樣寫道:流動的泥漿“真是一株奇怪的植物”,讓他聯想到了“珊瑚、豹掌、鳥爪、人腦、臟腑以及任何的分泌”。他這樣描寫的用意是為了說明人的軀體與“無生命”的地球之間是相互交融的,沒有本質的區別。他還這樣感嘆道:“人是什么,只不過是一堆融化的泥土?”[2]344-46他照基督教《圣經》中上帝造人的模式將生命賦予給人類的發源地——大地,在將人的軀體放歸環境的同時,還將人的主體性交予自然。更為精彩的是,經過兩年多的觀察,他發現了一個被西方文化長期遮蔽的偉大真理:
“地球不只是已死的歷史的一個片段,地層架地層像一本書的層層疊疊的書頁,主要讓地質學家和考古學家去研究。地球是活生生的詩歌,像一棵樹的樹葉,它先于花朵,先于果實。地球不是一個化石的地球,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地球;與它相比較,一切動植物的生命都不過是寄生在這個偉大中心生命之上……任何制度,都好像放在一個陶器工手上的一塊粘土,是可塑的啊!”[2]347
在這兒,“陶器工”指的是上帝,他借上帝造人的神話是為了說明人和其他萬物生靈及人類文明對大地的依存關系。
根據上文對《瓦爾登湖》的簡析可知,在美國工業革命發展進程的早期,梭羅在目睹自然世界和人心靈之完整與健康在遭遇嚴峻威脅時,憂心忡忡。為此,他著手進行瓦爾登湖生活實踐,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對這個躁動不安的時代作出回應,表達對工業技術革命和物質主義主導下的主流社會的嚴厲批判,探尋走出自然生態危機和人文社會危機的文化路徑。他融入自然,倡導從物理層面和精神層面消解西方傳統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人與自然二元分離的思維慣性,并通過觀察和體悟,發現了一個偉大的真理——地球不是一部無生命的機器,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存在,同時也指出了人、非人類萬物生靈以及人所建構的所有體制對地球的依賴性。不僅如此,他還身體力行,踐行一種低碳的、高品位的、可被稱之為“綠色的”生存方式,以確保人與非人類自然存在物之間及人之靈魂與肉體之間的和諧共生。當然,在他的眼里,自然世界盡管面臨氣勢洶洶的工業技術革命和貪婪的物質主義文化風尚的威脅,但其入侵的廣度和深度不足以危及地球生態的整體完整和健康,所以他主張通過個體生活方式的變革來應對威脅,并對自然的美好前景仍然感到樂觀。當然,作為業余科學家和超驗主義哲學家,梭羅主要還是從哲學的視角看待自然,探討自然與人類之間關系。具而言之,他除了從物理層面看待自然的價值外,還從精神層面探討了自然的崇高價值。由此可見,梭羅的生存方式和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諸多論述,對我們當下的生態文明建設非常富有啟發意義和實踐意義。他在談到人類社會與自然世界關系時,突出強調人類文明對崇高荒野世界的依賴性,曾這樣寫道:“如果沒有未經探險的森林和草坪圍繞村莊,我們的鄉村生活將是何等死氣沉沉。我們需要曠野來營養……我們必須從精力無限、一望無垠、氣勢磅礴的巨神形象中,從海岸和海上的破舟碎片中,從它那充滿生意盎然的樹木或殘枝敗葉的荒野中,從雷霆萬鈞的黑云中,從持續數日而導致洪災的暴雨中重獲生機。”[2]354恰如習近平同志指出的:“生態興則文明興,生態衰則文明衰。生態環境是人類生存和發展的根基,生態環境變化直接影響人類文明興衰演替。”[6]167換言之,保護環境就是保護我們的生存根基,破壞環境無異于自毀前程。所以,我們“要像保護眼睛一樣保護生態環境,像對待生命一樣對待生態環境”[6]169。不止于此,習近平同志在談到生態世界的基礎性和第一性時,還談到了共同體的建構和公平正義等議題。
他這樣指出:“自然是生命之母,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人類必須敬畏自然、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保護自然就是保護人類。”[6]167當然,“生命共同體”的概念內涵更為深刻、更為豐富,更具現實針對性,因為它不僅涉及人與非人類自然世界之間的關系,而且還涉及人與人之間的公平正義議題。習近平同志曾這樣說道:“良好生態環境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要堅持生態惠民、生態利民、生態為民……努力實現社會公平正義,不斷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優美生態環境需要。”[7]362
當然,《瓦爾登湖》的問世可謂生不逢時,遭到了空前的冷遇,多年后銷售量仍然少得可憐。梭羅不僅未從中獲得任何經濟回報,而且還損失不少。梭羅的文學聲譽和該著作的命運也一起經歷幾多沉浮,直到20世紀60年代以后,作為經典作家的梭羅和作為生態文學經典《瓦爾登湖》的地位才被逐漸確立。
《瓦爾登湖》的生態內涵極為豐富,讀者從不同的視角切入,都能發掘各自所需的思想內涵并有所啟迪。大而言之,如果我們仔細檢視,就會發現其具有生態文學的兩個基本特征或基本原則,即生態學原則和具身性原則[8]185-87。所謂生態學原則,指的是生態學相互聯系和萬物平等共生的信條。據此原則,生態學家們敦促人類放棄人類中心主義思維慣性,拒斥統治自然的邏輯,落實人與自然萬物和諧共生的理念。作為地球生態系統中的個體存在,我們每個人應該甚至必須從我們的日常生活細節入手,落實這些生態學導向的思想觀念,努力將自己對自然的干擾降到最小的規模、最低的程度,將我們的生態負擔控制在自然生態可消化吸收的范圍之內。為此,我們就應當像梭羅一樣過一種“手段簡樸、目的豐富”的生活。具身性原則,指的是人身體力行,走進自然,用肉身去接觸自然、感覺自然,而后憑自己的直接經驗甚至在遭遇自然時所留下的“傷痕”去確證自然世界的實在性、先在性、第一性和不可還原性。為此,我們還應該像梭羅一樣讓自己的身體“出場”,走進自然,不僅在物理層面,而且還在精神層面消解西方傳統文化在人之身體與非人類自然存在物之間所建構的文化隔閡,達成人與非人類世界之間的一種水乳交融的關系,完善深層生態學意義上的大寫的“生態自我”(Ecological Self),在大寫的自我中實現自我的價值[9]66-67。
然而,也像其他許多生態文學經典一樣,《瓦爾登湖》也存在明顯的不足之處,那就是環境公正議題的缺位。具而言之,梭羅無論是在譴責人類中心主義,還是在痛罵主流社會中流行的物質主義,他都只是一般地考慮人與環境之間的關系,而未考慮“人”的社會屬性,也就是沒有考慮人在與自然或土地的接觸中因他/她的種族、階級、性別、信仰及文化等范疇的不同所產生的社會屬性的差異及其不同的生存境遇。換言之,環境公正的缺位有礙于最為廣泛的環境聯盟的形成,進而無助于應對當今人類所面對的每況愈下的全球性環境問題,諸如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喪失、海洋污染等,甚至更糟糕的是,社會弱勢群體的生存境遇還會伴隨環境退化而惡化。
有鑒于此,我們在解讀像《瓦爾登湖》這樣的生態文學經典時,應從社會與自然整體合一的立場出發,一方面要借鑒其生態學或曰生態中心主義取向的內涵,提升我們的生態意識和生態素養,甚至塑造我們的生態品格;另一方面還要清醒地認識到其環境公正視野的缺位,并提防其現實轉化的可能性。唯其如此,我們方可在現實世界構建出一個既能踐行普遍社會公平正義,又能確保人天永續和諧的生命共同體。
注釋:
① 吉爾伯特·懷特是英國18 世紀的一位牧師、博物學家,他撰寫的《塞爾伯恩博物志》(A Natural History of Selbourne, 1789)是一部影響深遠的著作,被看成是西方自然書寫傳統的開山之作。
② Henry David Thoreau, "Civil Disobedience" inWalden. WaldenAndOther Writings.Ed. Joseph Wood Krutch. New York: Bantam Books, 2004, p.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