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于擔保物權物上代位,《民法典》第390 條并未作出有別于物權法的表述,《擔保制度解釋》從體系解釋的角度就其實現程序進行了修補,但遠未完善。沿著體系解釋的路徑繼續前行,遵循擔保物權價值權的屬性以及物權法定原則可知,物上代位的客體是債權請求權,擔保物權人基于物上代位的權利應定性為法定的債權質權。因應“由不動產擔保到收益擔?!钡膿7ǚ妒睫D換潮流,《民法典》第390 條規定的擔保物權物上代位適用情形不應僅作文義解釋,而應從制度目的以及體系協調的角度綜合考慮,解釋為包括轉讓、互易等相對滅失情形為宜。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行使涉及擔保權人、擔保人與給付義務人等第三人利益的平衡,故應圍繞代位財產的保全與界定而完善其行使規則,主要包括相關當事人的通知與注意義務、代位財產的識別與公示等。
關鍵詞:擔保物權 物上代位 法定債權質權 相對滅失 保全與界定
一、問題的提出
擔保物權的物上代位性,又稱物上代位權,是指在擔保物權存續期間,擔保財產的價值轉化為其他形態時,擔保物權延伸于擔保替代物。①物上代位意味著,在初始擔保財產因毀損、滅失、被征收等而發生變化時,無需當事人特別約定,擔保物權繼續存續于替代財產之上。擔保物權具有物上代位性,源于擔保物權系以支配標的物的交換價值為內容的價值權,故而即便擔保物因某種原因而異其形態,但擔保物權的效力仍可及于其交換價值的載體之上。物上代位性使得擔保物權人對于擔保財產交換價值的控制力加強,有利于保障債權的實現。②
我國法上的擔保物權物上代位制度確立自《擔保法》。《擔保法》規定的代位物范圍限于抵押物或質物“因滅失所得的賠償金”,《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法釋〔2000〕44 號)(以下簡稱《擔保法解釋》),則將其范圍擴展為“保險金、賠償金或者補償金”(以下簡稱“三金”),同時還將適用物上代位的權利類型擴張到留置權。此后《物權法》第174 條的表述大體延續了《擔保法解釋》的規定,只是在表述上將物上代位性一體適用于所有類型的擔保物權,但其用“獲得的”作為定語而放置于“三金”之前,似乎又縮小了物上代位的情形?!睹穹ǖ洹返?90 條則完全繼受了《物權法》的表述而未作任何改變。
擔保物權物上代位在法律適用過程中伴隨著爭議。如代位物是否是以“三金”為代表的物,還是請求給付的債權請求權?擔保人有無及時告知擔保財產滅失的義務以及相應的法律后果?第三人的清償在何種情形下將導致物上代位權的喪失?擔保物權人行使物上代位權的方式是否限于提存?等等。這些問題的回答不僅關系到擔保物權人的債權能否獲得充分有效的擔保,也關系到擔保物權人與擔保人之外的第三人權利,但現行法之規定要么含混不清、易發歧義,要么語焉不詳,需要通過解釋以填補漏洞。
上述法律缺陷在動產擔保物權上表現得尤為突出。在世界銀行發布的《全球營商環境報告》中,我國的“獲得信貸便利度——合法權利保護力度指數”③連續多年失分過多,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世行專家認為中國的法律框架下欠缺擔保權自動延及其產品、可識別收益和替代品等反映現代動產擔保制度基本理念的規定。④如在浮動抵押下,抵押人在正常經營范圍內可自由處分抵押財產;在一般抵押下,抵押人出售抵押物時,抵押權的追及效力受到正常經營買受人規則阻斷。抵押物轉讓后,其對價若為金錢,在買受人支付金錢給抵押人后,金錢可能會與抵押人的金錢混合從而難以識別;抵押人也可能再用所得價款去購買其他財產,因此,抵押財產處于不斷“變形”之中乃為常態。⑤此時,動產擔保權人的擔保利益如何維持?依據《民法典》第406 條第2 款的規定,抵押權人只能請求抵押人將轉讓價款提前清償或提存,但這可能會使抵押權人的債權淪落為普通債權,而且該款規定的“可能損害抵押權”的條件也給抵押權人行權帶來很大障礙。⑥因此,擔保物權能否依物上代位制度而延續到擔保物的變形物上,就成為必須要回答的問題。
對于物上代位制度的簡陋,最高人民法院試圖通過司法解釋加以修補。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法釋〔2020〕28 號)(以下簡稱《擔保制度解釋》)第42條第1 款規定,抵押財產毀損、滅失或者被征收等,抵押權人請求按照原抵押權的順位就“三金”等優先受償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雖然在表述上看與《民法典》第390 條第1 句區別不大,似乎僅是出于司法解釋表述方式的要求而從“原告主張——法院認定”的范式對后者的強調,但筆者認為,其并非對于《民法典》有關擔保物權物上代位規定的簡單重復或強調,表述上的細微區別一方面是為了將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行使具化以克服長期以來實行規則不明的弊病,另一方面則表明了對物上代位權客體和性質認識的變化,下文再予詳述。此外,該解釋第42 條第2 款援引債權質押規則進一步規定了給付義務人給付的法律后果,完善了擔保物權人與給付義務人之間關系的處理規則,使得擔保物權物上代位權的行使更具可操作性,擔保物權物上代位制度得以在民法典時代有所發展,實值肯定。但司法解釋的推進有限,不僅并未明示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法律性質,對轉讓、互易等相對滅失情形是否在物上代位適用范圍等關鍵問題更是未予觸及,此外,對于物上代位權的行使之規定也遠未完善,這給民法典時代擔保物權物上代位制度的適用與完善提出了新的要求。本文即聚焦這些問題展開討論。
二、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客體與法律性質:體系解釋下的界定
擔保物權物上代位性反映出擔保物權的效力及于擔保財產交換價值的載體之上這一本質。但何為承載著交換價值的載體?換言之,物上代位的客體是什么?以及作為該問題的必然邏輯延伸,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法律性質是什么?對此,一直存在不同認識。而對此問題的回答直接關涉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行使時點,并進而可能影響到代位財產的識別,因而是物上代位制度適用所必須首先明確的基礎性問題。
(一)物上代位權的客體
對于物上代位權的客體,素有“財產代位說”與“請求權代位說”之爭?!柏敭a代位說”認為,從我國《民法典》第390 條規定的文字表述看,擔保物權人物上代位權的客體是“三金”等物,因此,擔保物權的效力存在于“三金”之上,而非存在于“三金”請求權之上。⑦“請求權代位說”則認為,“三金”等皆為金錢,如其已經給付擔保人,便與擔保人的一般財產混合,物上代位無從進行,而債權請求權在擔保物毀損、滅失后作為交換價值的媒介而存在,故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客體應是債權請求權。⑧
長期以來,“財產代位說”一直是學界和司法實踐中的主流觀點。但這一觀點在邏輯上存在重大缺陷。根據該說,財產在交付給擔保人之前,顯然并不存在所謂的代位物,因而擔保物權人無法主張優先受償。⑨如此,則在擔保財產滅失而代位財產尚未產生之際,存在擔保物權“暫時”消滅的“空窗期”,這顯然有違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本意;而若代位財產交付給了擔保人,在金錢或其他動產種類物代位的場合,代位財產與擔保人的一般財產發生混同或混合的概率極大,從而會導致物上代位權因代位財產的不特定而無法行使,如此一來,物上代位權將成為難以實現的“水中月”。可見,依據“財產代位說”的論證難免會陷入一個邏輯怪圈:在代位財產產生之前,擔保物權不發生物上代位的問題,在代位財產產生并實際給付之后,擔保物權卻可能因代位財產特定性的喪失而歸于消滅。⑩
“請求權代位說”則有效地解決了“財產代位說”的上述缺陷。一方面,在擔保物毀損、滅失或被征收時,即產生了擔保人對第三人的債權請求權,擔保物權直接就該債權請求權而代位,因此,物上代位權產生于該債權請求權成立之時,不存在“空窗期”。另一方面,既然擔保物權繼續存在于該債權請求權上,則在第三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該權利存在時,未經擔保物權人同意而對擔保人的給付就對擔保物權人不發生效力,從而避免了因第三人對擔保人的給付而導致的物上代位權行使困境。
事實上,將對“三金”等代位財產自身的效力視為物上代位效力,混淆了物上代位與物上追及,擔保物權直接延伸到金錢或代位物上,是屬于擔保物權的直接效力(追及力)問題?,故將物上代位權的對象解釋為“三金”等的請求權,而非“三金”等金錢本身,?也屬于概念厘清后的必然結果?!罢埱髾啻徽f”也是大陸法系國家立法例所采之通說。如《日本民法典》第304 條第1 款規定:“先取特權,對于債務人因其標的物的變賣、出租、滅失或毀損而所得的金錢或其他物品,亦可以行使?!比毡緦W界通說認為,該條所稱的金錢或其他物品并非指代現物本身,而是指對于其物的請求權。?《瑞士民法》亦有“關于抵押權,就租金請求權、保險金請求權、公用征收補償金請求權上,承認有物上代位”之規定。?《擔保制度解釋》終于意識到這一點,不再強調“三金”的“獲得”,而是直接規定在抵押財產毀損、滅失或者被征收等事實發生時,抵押權人可請求按照原抵押權的順位就“三金”等優先受償(第42 條第1 款)。抵押財產毀損、滅失或者被征收等事實發生之時顯然不同于損害賠償金、保險金、征收補償款支付之時,兩者之間一般會有一個時間差,抵押財產毀損、滅失或者被征收等事實發生之時“三金”不僅未支付給抵押人,在給付義務人內部也未形成單獨的會計項目,但此時已產生抵押人對于給付義務人的債權請求權,司法解釋的前述表述,應當理解為其肯認了擔保物權的代位物系擔保人享有的債權請求權之觀點,擔保物權人據此方可直接向給付義務人請求實現擔保物權?!罢埱髾啻徽f”不僅解決了上述“財產代位說”的兩大邏輯缺陷,與在此基礎上對物上代位權法律性質的界定相結合,更是進一步協調了相關當事人之間的關系。
(二)物上代位權的法律性質
對于物上代位權的法律性質,大陸法系國家或地區的民事立法與學說上存在“擔保物權延續說”和“債權質權說”兩種觀點。“擔保物權延續說”認為,擔保財產轉化為代位財產后,原擔保物權的性質并未變更,直接延續于代位財產請求權上。?日本即采此說。也就是說,擔保物權人依據物上代位對請求權取得的權利是與原擔保權性質相同的法定擔保物權。?“擔保物權延續說”也一直是我國學界的主流觀點?,但其理由是建立在前述“財產代位說”基礎之上的,故在解釋路徑上并不相同。在英美法系,也存在與之結果相似但路徑不同的立法例。如《美國統一商法典》第九編采功能主義立法模式,不區分擔保權的類型,而是用“擔保權益”的統一稱謂,擔保財產的替代物被涵蓋在“收益”的概念下,無論擔保財產的形態發生何種變化,收益均附著著原有的擔保權益。?“債權質權說”認為,物上代位是在擔保財產之代位物債權上,新成立一種債權質權,并且由于其系依據法律規定而產生,故屬于法定債權質權。?德國、瑞士、我國臺灣地區即采此說。如《德國民法典》第1127 條第1 款規定,為土地所有權人或者土地自主占有人的利益而將屬于抵押權的標的物付諸保險的,抵押權的效力擴及于因保險契約而發生的對保險人的債權;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第881 條第2 項規定,抵押權人對于前項抵押人所得行使之賠償或其他請求權有權利質權。
筆者認為,物上代位,究其本質,就是擔保物權的一種法定延伸。上述兩種學說都能保持擔保物權的原有順位,在效果上并無本質不同?。因此,探討我國《民法典》框架下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法律性質,就不僅僅是學理上對各自優劣利弊的分析,而應從《民法典》擔保物權類型的體系視角出發,選擇一條與民法典所構建的擔保物權結構體系更為契合的解釋進路。
相比《美國統一商法典》所采取的“擔保權益”概念,我國《民法典》物權編雖然朝向功能主義立法模式邁進了一步21,但最終并未采取一元化功能主義的立法模式,而是維持了以抵押權、質權、留置權為主體的擔保物權結構體系。因此,正所謂南橘北枳,即便我們認同《美國統一商法典》對于擔保權利保護所持之理念以及所設計之規則,但在我國《民法典》的體系布局下難以直接復制擔保權自動延伸規則。根據物權法定原則(《民法典》第116 條),既然抵押權、質權、留置權作為擔保物權的種類已經確定,其各自所針對的客體、內容也已劃定,除非法律另有規定,否則不得對其客體和內容加以更改。以抵押權為例,如前所述,在抵押財產毀損滅失時,其價值形態已經轉化為請求給付損害賠償金或保險金的債權,因此抵押權的物上代位標的物轉化為該債權請求權。對于在該債權請求權之上存在的擔保物權的性質,《民法典》第390 條并未明確規定原有的擔保物權在性質類別上不發生變化。而綜觀《民法典》關于擔保物權的類型架構,抵押權的客體并不包括債權,而對于作為債權類型之一的應收賬款債權,則規定在權利質權部分。顯然,若原擔保物權是抵押權,則在物上代位的情形下,在債權之上繼續成立抵押權,超出了抵押權這一擔保物權的法定內容,因而應由其他類型的擔保物權繼續存在于該債權上。對此,雖然《民法典》第440 條規定的可質押的金錢債權類型僅涉及應收賬款債權,但根據《動產和權利擔保統一登記辦法》第3 條的規定,應收賬款包括現有的和將有的金錢債權,顯然并未將應收賬款僅作會計術語上的狹義界定,而是將其等同于金錢債權,因此就體系解釋而言,第440 條所稱的應收賬款應作同一解釋,故法律實際上肯認了普通金錢債權作為質權客體的地位。22而且,《民法典》未禁止以普通金錢債權設定讓與擔保,而通過債權讓與規則的適用以及功能主義的解釋,債權讓與擔保應當適用與債權質押同樣的規則,故在事實上,債權質權也已位列于我國法所認可的擔保物權類型之中。
當然,既然擔保物權是價值權,擔保財產的客體可能會在不同情形下面臨多種形態的變化。在這個意義上,法定的債權質權說也可以說是功能主義視角下的擔保物權轉化規則的具體體現,即若某種擔保權與擔保物權體系中的某種法定權利形式最為類似,就應當適用法律有關該種擔保物權的規范。23但無論擔保物的形態此后如何變化,債權質權都是擔保財產滅失后權利類型轉換中必不可少的第一環,基于擔保物權價值權的性質以及物權法定原則的必然進路,將擔保物權的物上代位權在法律性質上界定為法定的債權質權,24是準確和妥當的。
三、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適用情形:目的解釋基礎上的法政策選擇
擔保財產的滅失可分為絕對滅失和相對滅失,前者是指擔保財產形態部分或全部不存在而轉變為完全不同的價值,比如抵押物的毀損、滅失;后者是指擔保財產的形態依然存在,僅價值上發生代替,比如抵押物的轉讓、互易、出租等。擔保財產因轉讓等處分行為而獲得的金錢或其他替代物,在本質上與因擔保財產毀損、滅失而得之“三金”并無不同,均屬于擔保財產本身價值的替代物。25限于篇幅及行文之便,下文分析以轉讓這一最為典型的擔保財產相對滅失情形為例。
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適用情形之爭,主要體現為是否僅適用于擔保財產的絕對滅失,還是一體適用于擔保財產的絕對滅失和相對滅失之上。就比較法而言,各國(地區)規定不盡一致。如通說認為我國臺灣地區僅承認標的物絕對滅失時發生物上代位。26而《日本民法典》則規定物上代位一體適用于標的物絕對滅失和相對滅失的情形。27英美法系則通過擔保權自動附著(延伸)規則實質上體現了與大陸法系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相同的效果,如《美國統一商法典》就規定,擔保權益自動附著于因擔保物被出賣、出租、許可使用、互易或者其他處分而得到的可識別收益上。28
回到我國,有學者認為,從我國法律規定的表述看,抵押權等擔保物權僅在抵押物等擔保物發生絕對滅失時,始發生物上代位。29而擔保物權物上代位若可適用于相對滅失,則意味著擔保物權可自動延伸至轉讓所得。如此,將在擔保物權為抵押權的場域,產生抵押權的追及效力與物上代位之間的關系問題。對于物上代位不適用于相對滅失情形的觀點也多是以抵押權為例進行論證,從物上代位與追及效力的區分出發,認為在抵押物轉移等抵押物相對滅失的情形下,抵押權人仍可依追及效力對抵押物行使抵押權,抵押權并不受影響,自無對出賣價金主張物上代位可言,故只要能夠適用物權追及效力的場合就沒有必要適用物上代位30。而且物權追及效力相較于物上代位更符合當事人的本意,也與設定擔保物權所追求的利益狀態最相契合,其對于擔保物權人的權益保護而言可謂已經充足。而在承認追及效力時又賦予抵押權人對轉讓價款的物上代位權則無疑是“疊床架屋”,屬于對擔保物權人的過度保護31。但這些論點能否成立,值得商榷。
首先,物權追及效力相較于物上代位更符合當事人本意的論斷過于武斷。抵押權是意定擔保物權,進行抵押當然表明了當事人形成了以抵押物作為債權擔保的合意,但并不意味著當事人的本意就局限于在抵押物被轉讓時也僅及于抵押物本身。抵押權的追及效力是物權追及效力的應有之義,本意是給予抵押權人以更有效的權利保護,而不是相反。抵押權的追及效力雖然保障了抵押權人能夠追及到物之所在而實現抵押權,但因受抵押物處于抵押人處還是被轉讓后的受讓人處,讓人的經濟社會地位、抵押物因轉讓而地理位置發生變動等現實因素的影響,抵押權人的行權成本可能會有很大差別。因此,抵押權人在訂立抵押合同時的本意未必是僅能依追及效力而對抵押物主張權利,前述論點顯然是在理想的“真空”狀態下的想當然,這一預設并不符合制度實踐所反映的真實情況。相反,考慮到這些現實因素,多數抵押權人的本意顯然并不會排斥對轉讓價款代位以便捷地實現債權。而對于抵押人而言,這也難言違背其承擔抵押責任的應有之義。
其次,認為追及效力對于擔保物權人的權益保護已經充足,也過于理想?,F實情況往往更為復雜。在抵押人擅自處分抵押財產后,抵押財產可能已經脫逸出抵押權人的控制范圍而使其難以行使追及權,此時,則徒有追及權之名,若不允許抵押權人主張價金物上代位,抵押權人則只能望權興嘆,徒呼奈何了。32在我國,即便以最為穩定、易于識別且有完善登記制度保駕護航的不動產抵押為例,這種觀點恐怕也難以成立。尤以商品房抵押最為典型,經由司法裁判機關的個案裁判和司法解釋確立的抵押權不能對抗商品房消費者房屋交付請求權的規則,導致在最常見的不動產抵押領域,追及效力亦難以企及作為抵押物的房屋,從而無法為抵押權人提供充分保護。即便購房者非為商品房消費者,若房地產開發企業為融資之需以建設用地使用權設定了抵押,此后購房者買受房屋并辦理了房屋所有權預告登記,依《民法典》第406 第1 款規定之追及效力,則建設用地使用權上的抵押負擔應由房屋買受人承受,在實現抵押權時,根據房地一體原則,房屋與建設用地使用權應一并處分,但預告登記基于其保全效力而有排除房屋與建設用地使用權處分等有損于購房者實現房屋所有權等行為的效力,預告登記權利人與抵押權人由此在實踐中形成“僵局”,抵押權因此而無法實現其追及效力。此時,若結合相關條文,在購房者尚未支付購房款時將房地產開發企業對購房者的購房款給付請求權解釋為代位物,則問題將迎刃而解。而在動產抵押領域,這一現象就更為明顯。依《民法典》第403 條之規定,動產抵押權的追及效力在未登記時因不能對抗善意買受人而被阻斷;而依《民法典》第404 條,其即使已登記也會因正常經營活動買受人規則的適用而不能追及至已支付合理價款并取得抵押物的買受人處,此時抵押權人對價金請求權行使代位權的作用將更為凸顯。
再次,以抵押物的存廢作物上追及與物上代位適用領域的截然劃分,反映的是傳統民法將物上代位作為抵押物滅失時保障抵押權的補充手段,而非如物上追及力系抵押物轉讓時保全抵押權的固有制度的觀念。33這一觀念在抵押權的客體主要限于不動產的傳統民法框架下有其合理性。因為不動產顯然比價款請求權等不易特定、難以識別的權利作為保全擔保價值的載體對于抵押權的保障更為安全。但在《民法典》因應擔保制度發展趨勢而形成的動產抵押和不動產抵押分庭抗禮、債權請求權作為擔保財產廣泛存在的時代,這種認識則難免因循守舊、顧此失彼。以動產抵押為例,動產抵押權雖與不動產抵押權一樣具有追及效力,但因動產本身的易移動性以及動產擔保登記簿的“人的編成主義”,不可能記載動產實時地理位置,故動產抵押權人行使追及權較不動產抵押權人更為困難。34而且,動產抵押的規則設計導致其與生俱來地帶有事實上追及不能與法律上追及不能的“初始基因”,僅靠物權追及力顯然不足以保護抵押權人的利益,35故而將抵押權的效力延伸至動產處分之收益就成為抵押權人的迫切需求。因此,就安全性而言,相比物上代位,物上追及對于動產抵押權的保障可能更低。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物上代位與物上追及并不互相排斥,將兩者對立起來,認為只有在無法實現物之追及時,方有適用物上代位之必要,并進而得出物上代位只能適用于擔保財產絕對滅失情形的觀點站不住腳。
事實上,對擔保物權物上代位是否可適用于相對滅失的探討,還應追根溯源至擔保物權的性質上。在物權屬性上,擔保物權重在對擔保物交換價值而非物本身的支配,故被稱之為“變價權”(Verwertungsrecht)。36仍以抵押權為例,與以所有權為范式構建的物之追及效力判然有別,抵押權作為價值支配權,其追及效力的落腳點在抵押財產的交換價值,抵押權就是對變價的優先受償權。因此,在已經存在交換價值(撇開轉讓無效、可撤銷等影響因素)時,強行要求抵押權人只能追及到抵押物,再就拍賣、變賣所得價款(也就是交換價值)而實現抵押權,顯然有違抵押權的本質,此時應有物上代位之適用,如此顯然比坐等價值將來實現可能的物上追及更符合價值權的本性及優先受償之需。37在這一意義上,通過抵押財產轉讓而使交換價值實現,與因抵押財產受損、滅失而使交換價值被意外實現,本質并無不同,均屬于抵押權作為價值支配權的邏輯結果。對于同種情形,應作同樣對待。故從目的解釋出發,回歸擔保物權的價值支配權本色,物上代位權亦應適用于擔保財產被轉讓等相對滅失的情形。
當然,物上代位是否可適用于相對滅失的情形,雖然從目的解釋的角度看并無障礙,但由于對擔保財產的權利不僅涉及擔保物權人和擔保人,而且還涉及到擔保財產的買受人以及破產債權人、執行債權人等其他利害關系人的利益,故該問題在很大程度上還是一個法政策的選擇問題,方案的選擇還取決于立法者對上述主體利益平衡的考量。
仍以抵押權為例,抵押權具有追及效力使得抵押人可以在未經抵押權人同意的情形下轉讓抵押物,這一方面并不損害抵押權人的抵押權,另一方面又有利于抵押人通過轉讓抵押物以換取資金,同時還有利于抵押物的利用,可謂一舉三得。而將抵押物轉讓納入物上代位的適用場域,則抵押權人對轉讓價金債權享有質權,未經抵押權人許可受讓人不得將轉讓價金支付給抵押人,抵押人因此并不能享受利用該資金的便利,從而導致除非轉讓價格高于被擔保債權金額,否則抵押人會缺乏轉讓抵押物的動力,抵押物的流轉利用也會受到影響。38而抵押制度的精髓之一就是抵押人保持對抵押物的用益和處分,將抵押物的租金等收益、轉讓價款歸入物上代位權的客體,將架空抵押制度的功能。39
上述觀點可謂切中法政策選擇所考量的要害,不無道理。但筆者認為也未盡然。依上述觀點,抵押人固然可以轉讓抵押物以獲取資金,但對于一個存在抵押的財產,受讓人往往不會愿意支付過高對價,因此買賣市場上對此類財產的估值必然會打折扣。如此一來,只要規則明確抵押權人只能就物上代位和追及效力兩者擇一行使,那么,即便承認物上代位權適用于轉讓情形,抵押權人基于現實考量,也大概率不會主張物上代位,抵押人即可獲得對轉讓價金的支配。而若抵押權人因自身流動性緊張等情境之迫而急于獲得資金,選擇物上代位,則對于抵押物的抵押權將因此而消滅,抵押人重新獲得了一個無權利負擔之物,何樂而不為?可見,只要規則對兩者關系處理得當,物上代位適用于轉讓等相對滅失情形并不會消弭抵押制度的功能。相反,考慮到借貸市場的通常情況,債務人往往要提供給債權人更為充分的擔保方能如愿融入資金,如果法律沒有規定物上代位適用于轉讓等相對滅失情形,那么,當事人大概率也會通過意思自治約定將擔保物權延伸至包括轉讓價金在內的收益來解決對擔保權保護不足的問題。以動產抵押為例,抵押權人可以與抵押人再約定一個債權質或金錢質,通過登記或專戶的方式固定收益,以達到同樣的法律效果。40實際上,從實現“帕累托最優”的效率層面看,由法律默認提供物上代位權規則以解決擔保物權自動延伸至轉讓收益的問題,更能給擔保物權人吃下一顆“定心丸”,這反倒更加節省了交易成本。聯合國貿易法委員會制定的《貿易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立法指南》指出,法律規定擔保權自動延及收益的主要原因是,這符合當事人的通常期望。根據促進擔保信貸的總體目標,擔保交易制度應當盡量減少要求當事人另行通過擔保協議明確說明通常所期待結果的規則,而是通過立法將該規則予以明確。41
行文至此,有必要對抵押權的追及效力與物上代位之間的關系另加闡述。既然我國《民法典》在物上代位是否適用于抵押物轉讓態度不明,自然就更不會有關于物上代位與追及效力關系的一般規定,因此關于兩者關系的解釋仍然要回到《民法典》第406 條第2 款上來。該款雖然并非直接涉及物上代位的規定,但不可否認的是,抵押財產轉讓損害了抵押權系抵押權人行使物上代位權的重要情形之一,故借助該條規定以填補法律漏洞不失為一條可行之道。從該條第2 款第3 句“轉讓的價款……不足部分由債務人清償”的表述看,似乎仍有兩種解釋可能:一種是該條僅系對債務人此時應當承擔的義務的規定,并未涉及抵押權人是否仍可追及抵押財產,結合第1 款“抵押財產轉讓的,抵押權不受影響”之規定,既然此時轉讓價款不足以清償債務,抵押權人仍可追及抵押財產以實現債權;另一種是該條規定表明兩者之間存在選擇性競存關系,選擇物上代位則意味著其放棄了對抵押財產的追及,即便被擔保債權未得完全受償,未受償的部分也將成為無擔保債權而只能請求債務人清償。42筆者贊同后者選擇性競存的解釋進路。一方面,與前文解釋“提前清償債務或者提存”與物上代位之間關系不同,《民法典》第390 條已經規定了物上代位的一般原則,無論是第406 條第2 款第2 句還是第443 條第2 款第2 句均系從擔保人義務的角度進行的規定,而轉讓價款不足部分由債務人清償則以未受清償的債權為主語,落腳點在債務人而非擔保人,法律將此種情形下的義務承擔者限于債務人的意圖較為明顯。另一方面,從利益衡量的角度看,在抵押權人選擇了就轉讓價款物上代位時就使得其喪失了對抵押財產的追及力,也可使受讓人擺脫抵押財產或被追及的不安定狀態,強化受讓人通過交易而取得抵押財產的意愿,加速抵押財產的流轉43。
對物上代位及于轉讓收益的另一大詬病則是對隱形擔保的擔憂。這尤以動產抵押領域為甚。物上代位適用于相對滅失,與默示合意下的自動延伸模式法律效果相似,可能會因其隱秘性而對該收益上存在的其他擔保權人或利害關系人的權利造成損害,如在動產擔保權延伸至收益并獲得豁免公示時,若在該收益上債務人又為其他債權人新設擔保,則新設的擔保物權可能劣后于因擔保權自動延伸而在收益上形成的隱形擔保權。44客觀而言,這一擔憂也不無道理。但僅因《民法典》囿于其結構體系而對擔保物權物上代位行使規則無法具體規定,就以可能引發隱形擔保問題而否定物上代位適用于相對滅失情形之一般規定的存在,顯然更是對目的解釋下的應然之路的無視,且難免過于牽強,有因噎廢食之嫌。實際上,我國立法一直存在“宜粗不宜細”的理念,法律往往僅對某項制度作出原則性規定,很多具體規則交由行政法規甚至司法解釋去完成,操作起來也沒問題。更何況,與《美國統一商法典》所設之擔保權自動延伸規則相比,我國法上的擔保物權物上代位所涉“收益”的范圍本就有限,具體規則不需過于復雜。
因此,法政策考量的“負面清單”亦不足以推翻基于目的解釋所得出的結論。
基于上述,再反觀《民法典》第390 條之規定,其第一句在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適用情形上表述為“擔保財產毀損、滅失或者被征收等”,雖從文義解釋看似乎不完全列舉的僅為絕對滅失情形,將相對滅失解釋為“等”字涵蓋范圍內與文義表達存在一定差距,但僅作此解釋顯然與目的解釋不符,不具有追及效力的質權、留置權如是,即使對具有追及效力的抵押權而言,至少也應因《民法典》所規定的抵押權追及效力阻斷情形而作體系協同解釋,故《民法典》第390 條規定的物上代位應解釋為亦適用于相對滅失的情形。當然,有觀點認為就擔保財產轉讓所得價款,《民法典》有關條文的表述僅表明擔保權人有向出質人主張清償債務(提存)的請求權,而并未賦予其優先權,故而認為無物上代位之適用。45筆者不贊同這種觀點。以股權質押為例,依《民法典》第443 條規定,出質人轉讓股權所得的價款,應當向質權人提前清償債務或者提存。“提前清償”與“提存”本質上并無不同,都是提前清償債務的方式。出質人享有期限利益,本無義務向擔保權人提前清償債務,但因轉讓行為的發生從而產生了類似債務加速到期的效果,從這個角度看,該條規范實際上是為了防止出質人取得轉讓價款后另做他用,導致質權人的債權落空而作的規定,但單純對出質人課以此項義務卻并不能防止質權效力喪失之風險。即使從文字表述看,“出質人轉讓股權所得的價款”不僅可理解為出質人已經取得的轉讓價款,亦應包括出質人尚未獲得、但根據轉讓合同約定應當獲得的轉讓價款。故質權人享有對股權受讓人的價款支付請求權?!睹穹ǖ洹返?43 條確實并未涉及質權人就轉讓價款是否享有物上代位權從而可得優先受償的問題,但對此不應作出反對解釋。事實上,《民法典》第390 條第2 句也規定“被擔保債權的履行期限未屆滿的,也可以提存該保險金、賠償金或者補償金等”,顯然規定擔保人負有提前清償債務的義務并不意味著對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否定?!睹穹ǖ洹返?90 條對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規定應當也完全可以統轄包括股權質押下股權轉讓款的物上代位之適用。
具有追及效力的抵押權在解釋上也應遵循同樣原則?!睹穹ǖ洹返?06 條第1 款肯認了抵押權的追及效力,第2 款則規定“抵押權人能夠證明抵押財產轉讓可能損害抵押權的,可以請求抵押人將轉讓所得的價款向抵押權人提前清償債務或者提存”,對于“提前清償債務或者提存”的解釋與質押情形下的處理顯然應作一致解釋,故無需贅述。因此,“提前清償債務或者提存”并不否定抵押權人享有的物上代位權。但對于抵押權人主張價金物上代位是否應受該前提限制,則存在不同認識。有觀點認為,抵押權人僅在抵押財產轉讓可能損害抵押權時方可主張價金物上代位。46筆者以為不然。該款規定提前清償債務或者提存的前提是“抵押權人能夠證明抵押財產轉讓可能損害抵押權”,蓋因抵押財產轉讓未必會損害抵押權,而抵押人只有在特定情況下才對抵押權人負有提前清償債務的義務,這與質權轉讓必然會導致質權受損不同,但兩者的邏輯是一致的,即只有在擔保財產轉讓會導致擔保權受損時法律才例外地規定擔保人負有此項義務,因此,相應地“抵押權人能夠證明抵押財產轉讓可能損害抵押權”也只是關乎抵押人在何種情況下負有該項義務,既不應理解為抵押權物上代位僅適用于“抵押財產轉讓可能損害抵押權的”情形,更不能理解為系對物上代位的否定。
四、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行使:以代位財產的保全與界定為中心
物上代位的行使涉及擔保權人、擔保人與給付義務人等第三人利益的平衡,因為如果擔保物權人不能及時得知擔保財產滅失并且產生了相應的請求給付義務人給付錢物的債權請求權,擔保物權人就難以及時保全請求權,擔保財產就可能因給付義務人之給付而與擔保人的財產混合;而在給付義務人對擔保人進行了有效給付后,相應的財產可否區別于擔保人的其他財產而被識別,亦是擔保物權人于此時能否行使物上代位的關鍵,另外,對于可被區分識別的財產,若無需根據法定方式完善相應的擔保物權設立的形式要件,則可能會產生第三人難以知曉擔保人的哪些財產上存在擔保的隱形擔保困境,不利于第三人與擔保人之間的交易,也會進而影響到擔保人的融資。因此,擔保物權物上代位行使規則主要圍繞代位財產的保全與界定而展開:以相關當事人的通知與注意義務為前提,以代位物的識別為核心,輔之以物上代位的公示制度。
(一)通知與注意義務
擔保物權的物上代位在性質上是法定的債權質押,自可適用債權質押的一般規則。47遺憾的是,因民法典對于債權質押的實現程序沒有提供相應的規則,故只能類推適用有關債權轉讓的規則,48對通知與注意義務加以完善。
由于賠償金、征收補償款、轉讓款等價款一旦實際支付給擔保人,則價款的特定性或可識別性就將面臨挑戰,從而使得擔保物權人面對物上代位權無法行使的風險,因此,讓擔保物權人及時知曉擔保財產滅失的情事至關重要,故而擔保人應當將此信息及時告知擔保物權人。當然,擔保人的通知義務系抵押權物上代位所特有。因為質權、留置權均以擔保物權人占有或控制擔保財產為前提,故對于擔保財產的滅失,擔保物權人顯然不可能不知曉,所以并不存在擔保人需要通知擔保物權人的問題。而抵押權則不同,抵押物系由抵押人而非抵押權人占有或控制,因而要求抵押權人對抵押物是否滅失的信息予以時時關注難免過于苛刻,抵押人對抵押物滅失的情事最為清楚,故由其負擔通知抵押權人的義務,以便抵押權人及時判斷是否主張物上代位,最為合理。49如《德國民法典》第1128 條即規定,建筑物的保險人或被保險人(抵押人)應當將建筑物發生損害的事實通知抵押權人。自收到通知之日起,抵押權人有一個月的期限考慮是否行使代位權,只有在一個月內未向保險人就支付保險金提出異議,或者在抵押權人向保險人申報抵押權時抵押權人書面同意支付的情況下,保險人方可向抵押人支付保險金,否則,該支付對抵押權人不發生效力。
然則抵押人雖負有通知義務,但若無相應的責任承擔加以制約,抵押人不履行該義務的情事必然不會少見。這將使抵押權人面臨巨大風險。如根據《擔保制度解釋》第42 條第2 款之規定,若抵押權人未通知給付義務人的,給付義務人向抵押人所為之給付,對抵押權人同樣發生效力。抵押權人系因未獲抵押人通知而對抵押物滅失之情事未能知曉,卻承擔了不利的后果,抵押人反倒因其未盡通知義務而獲利,這不僅有失公平,而且會對抵押人產生反向激勵。但除當事人事先約定違反該義務的違約責任之外,法律卻很難對抵押人采取更為嚴厲的措施。即便法律直接規定抵押人應當在所獲保險金、轉讓價金等價款范圍內對其所擔保的債權承擔連帶責任,也與物上擔保所具有的優先受償性大相徑庭,抵押權人的利益難免受損。在這種情況下,為了保障通知義務不被架空,給付義務人負有一定的注意義務就是應有之義。
事實上,擔保人的通知義務與給付義務人的注意義務本就不應完全割裂看待。雖然嚴格按照《民法典》第546 條第1 款規定的字面解釋債權轉讓未通知債務人的,由于轉讓對債務人不發生效力,故債務人即使明知轉讓事實,而仍向讓與人清償的,也發生債務清償的法律效果。但通說認為,作此解釋實與誠信原則相悖,故應對該款進行目的性擴張解釋,即在債務人知曉讓與事實時,其有權向受讓人清償,而不得向讓與人清償,否則不發生消滅債務之效果。50反觀《擔保制度解釋》第42 條第2 款將抵押權人通知給付義務人作為抵押權人行使物上代位權的前提,完全無視給付義務人的注意義務,顯然對《民法典》第546條第1 款的理解過于機械了,51有欠妥當。
對于注意義務的要求,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為免第三義務人負擔過重之責任,乃規定僅以其因故意或重大過失仍向抵押人給付為限,始對抵押權人不生效力。52筆者完全贊同。抵押權物上代位中的債之給付,與債權讓與中的給付并不完全相同。若抵押權以非常明顯的方式登記從而使得給付義務人可以輕易識別,則給付義務人就應負有相應的注意義務,其未盡合理注意而對擔保人所為給付不應發生相應的請求權消滅效果。實踐中,因割裂兩者導致對抵押權人不公平結果的判決在民法典時代仍然存在。其中尤以房屋征收補償中征收補償金支付給被征收人最為常見。如在中國工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荊門分行、劉某某等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一案中,法院即認為,白廟街辦已經將涉案房屋的補償款支付給了劉某某,工行荊門分行也未舉證證明曾通知白廟街辦向其給付,故依據《擔保制度解釋》第42 條第2 款認定工行荊門分行不能要求白廟街辦向其給付補償金。53這種做法顯然忽視了不動產登記所具有的公示公信效力。既然不動產登記簿是物權歸屬和內容的根據(《民法典》第216 條第1 款),利害關系人有權查詢(《不動產登記暫行條例》第27 條第1 款),而且,不動產抵押權系登記生效的物權,那么,給付義務人完全可以通過查詢登記簿而知悉是否存在抵押權,給付義務人在向抵押人作出給付之前負有查詢義務,其不得以對不動產登記簿上登記的抵押權不知情為由主張清償對抵押權人發生效力?!兜聡穹ǖ洹返?128 條第3 款第2 句即規定,保險人不得援用其對土地登記簿上登記的抵押權不知情來作為抗辯。當然,動產抵押權采登記對抗主義(《民法典》第403 條),登記的效力不如不動產登記,但這只是關乎查詢登記簿在注意義務判斷中的分量,并不導致注意義務在動產抵押中的不適用,至少對于已經登記的且不適用正常經營買受人規則的動產,給付義務人不得以不知抵押權的存在而主張清償對抵押權人生效。54而《擔保制度解釋》第42 條第2 款僅以規定故意或重大過失標準可能會導致交由法官認定給付義務人是否知道擔保物權的存在,從而使得法官的裁量權過大而危及給付義務人的交易安全為由將其否定,55明顯有欠妥當。如此一來,實質上就將收到通知等同于給付義務人注意義務的全部,從而給抵押權人主張物上代位戴上了更多的枷鎖,導致相關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失衡,對此應當予以修正。
(二)代位財產的識別
在比較法上,為了使得代位財產具備可識別性,與擔保物權延續說相適應,依據《日本民法典》第304條,先取特權人、擔保物權人行使物上代位權,必須在代償物混入債務人的一般財產之前,通過實施查封、扣押、凍結等56保全措施以將該請求權特定化,57日本主流學說、權威裁判觀點都認為保全措施是擔保物權人行使優先受償權的要件58。保全措施的采取,同時可達成防止給付義務人不知擔保權的存在而向債務人給付的效果。然而,通過采取保全措施而特定化代位財產,實施程序繁瑣,成本頗高。而且,擔保物權人也可能因不知或疏忽而未及時申請采取保全措施,一旦給付義務人對擔保人進行了有效給付,在代位物為金錢等種類物時則可能會出現代位財產與擔保人的其他財產混同或混合的情況。此時,雖然擔保物權人針對給付義務人的債權質權消滅,但基于物上代位的同一性,應有連續代位之適用。
而基于物權特定性原則,代位物應當具有特定性,可區分于擔保人的其他財產。59一旦代位物與擔保人的其他財產發生混同或混合,大陸法系通說認為,擔保物權人的物上代位因代位財產特定性的喪失而被阻斷。我國司法實踐中的絕大多數裁判即體現了這一觀點。60因此,代位財產因特定化而可被識別,是擔保物權人行使物上代位的前提。而一旦擔保人已經接受給付,保持代位財產的特定性并非易事,尤其是在代位財產為金錢的情形下更是如此。以現今最為常見的金錢形式——存款貨幣為例,傳統觀點以賬戶控制為標準,認為一旦存款貨幣進入擔保人的銀行賬戶,除非該銀行賬戶為特戶、專戶或已被凍結,從而導致擔保人并不能完全控制該賬戶,否則該存款貨幣就已經歸屬于擔保人所有,并且在該賬戶已有存款的情況下,新舊款項因混合而無法區分,擔保物權人的物上代位權因此而被“消解”于無形。這顯然對擔保物權人極為不利。實踐中亦有突破之案例。如在某銀行遂昌縣支行與唐某某金融借款合同糾紛案中,法院即認為在抵押房產已被征收拆除的情況下,抵押人獲得了相應的補償款,抵押權人可按照《擔保制度解釋》第42 條第1 款優先受償,61而完全未考慮補償款是否已經與抵押人的其他款項混合以及相應影響。又如在某冶金爐料公司與某鋼鐵公司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中,包括了煉鋼轉爐及其附屬設施(抵押物)在內的一些設備被列入某省當年化解鋼鐵過剩產能設備名單,當地政府財政部門向抵押人支付了獎補資金,法院裁判理由亦未提及金錢是否發生混合的問題而徑行認定抵押權人對于抵押人享有的破產債權在獎補資金范圍內扣除已付企業職工安置和未付破產管理人認定的職工債權等支出后按一定比例享有優先受償權。62雖然大陸法系傳統民法理論上所秉持的財產特定性標準過于僵化,但完全無視代位財產特定性對物上代位權影響的做法在理論依據上也難免存疑,而且會導致利害相關人之間的利益失衡,亦不值得提倡。
折中的做法是弱化對代位財產特定性的嚴格要求,而通過“可識別性”(identifiable)來界定代位財產,這一做法在比較法上多為英美法系國家所采。仍以存款貨幣為例,《美國統一商法典》第9-315 條規定,擔保權益附著于擔保物的任何可識別收益之上,即使收益已與其他財產混合,亦可通過法律許可的追蹤方法(包括衡平法原則)附著在可識別的收益之上。63衡平法通過擬制信托為可識別性的判斷標準提供了非常精細的方案。在作為代位財產的存款貨幣進入擔保人的銀行賬戶時,若賬戶內存在其他存款,但此后未再發生資金進出的,或者雖然有資金流入但沒有資金流出的,則可認定該款項在混合款項中已特定化;若賬戶存在資金進出流動,則適用最低中間余額規則確定擔保權人可主張價值特定的范圍,即可特定的金額應為自作為代位財產的存款貨幣進入賬戶時至該賬戶中款項(最后)流出時這一期間內該賬戶中的最低余額。即假定擔保人首先支付賬戶中自己的資金,其后支付作為代位財產的資金。當賬戶余額低于代位財產金額時,才假設被支付的賬戶金錢是作為代位財產的資金。此后即使再有資金進入該賬戶,擔保權人也不能對新增部分主張權利。64最低中間余額規則為《美國統一商法典》第9-315 條的官方評論正式確認65,并為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示范法》第10 條明文規定為現金收益的主要追蹤方法。66
筆者認為,這種折中做法較好地平衡了相關各方的利益,符合當前國際擔保法領域對于財產特定性要求緩和化的趨勢,值得我國在未來通過司法解釋進一步完善擔保物權物上代位行使規則時加以借鑒。雖然因衡平法上的擬制信托與我國民法體系相差較大而難以直接援為依據,但通過解釋誠實信用原則亦可得出擔保人有妥善保管代位財產的義務,故如擔保人無相反證據證明,則其使用賬戶內資金可被推定為優先使用賬戶內的自有資金,從而似可達殊途同歸之效。
(三)物上代位的公示
物上代位源于原擔保物權的延伸,基于物上代位而取得擔保物權系法定自動取得,故無需遵循債權質押于登記時設立的一般原則,構成物權登記生效之例外。67因此,發生物上代位時是否登記原則上并不會影響擔保物權人原有的受償順位,《擔保制度解釋》第42 條第1 款規定即體現了這一原則。但撇開擔保物權人可能會因物權未公示而面臨第三人善意取得的風險不談,無例外地一概賦予物上代位權未經登記等公示均不影響原有的受償順位是否妥當,則不無疑問,因為基于信賴就代位物進行交易的外部第三人的利益可能會因這種隱形擔保的存在而受到不利影響。
物權的常見公示方法主要是占有和登記。占有較為簡單,無需贅言。我國《民法典》第390 條規定的提存也屬占有的一種特殊形態。比較法上較為特殊的物上代位公示方式是《日本民法典》第304 條所規定的查封、扣押、凍結等保全措施,當然,從理論上也可將之視為占有的一種變形。而在物上代位的登記制度方面,需要重點解決的問題是,哪些情況下無需登記即可自動永久具備對抗第三人的效力,哪些情況下則需通過登記以完善或補強永久對抗效力,從而平衡擔保物權人與第三人之間的利益。
考慮到隱形擔保對交易安全的沖擊,在物上代位公示規則的設計上,顯然應以公示為原則、豁免公示為例外?!睹绹y一商法典》、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示范法》均采用了這一立法思路。代位財產按照類型大致可分為現金收益和非現金收益兩大類。對于現金收益,根據《美國統一商法典》第9-315 條(d)款規定,只要具備可識別性,即可豁免公示而永久具備對抗第三人的效力。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示范法》第19 條第1 款也作了類似規定。但需要注意的是,上述示范文件的現金收益采用了廣義的概念,是指以金錢、存款賬戶、可轉讓票據或類似形式存在的收益。68之所以如此規定,主要是基于現金收益囿于其高度流通性而作為擔保財產的可能性較低,故不必過多考慮與其他擔保權之間的對抗問題。69但這一邏輯在我國法上并不能完全成立。根據《民法典》第441 條,匯票、本票、支票等可轉讓票據上可設定質押,因此若豁免公示則很可能會產生物上代位權與其他擔保物權競存的問題,需以登記作為生效及公示方式;而根據《擔保制度解釋》第70 條,存款賬戶也存在類似情況。只有現金、存款貨幣在內的金錢因其高度流通性,第三人通常不會取得附有擔保負擔的金錢權利,因而缺乏公示并不會影響第三人的利益,對于交易安全無危害性,擔保權人僅得通過對銀行賬戶等的控制來避免自己利益受損,故對于金錢適用公示豁免具有合理性。
對于非現金收益,《美國統一商法典》第9-315 條(d)款規定了“同一登記處規則”(same officerule),即對于非使用現金收益取得的非現金收益,只要滿足原擔保物權已經登記,且該收益與原擔保物權可在同一登記平臺登記,即可豁免登記公示。但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示范法》未采納這一做法。筆者認為,僅因同一登記規則而豁免公示,正當性與合理性存在欠缺。蓋因即使非現金代位物可能與原擔保物可在同一登記平臺登記,但兩者很可能并沒有很強的關聯或相似之處,此時要求第三人在交易時查詢登記,無疑將顯著增加第三人對交易風險的識別與判斷難度,70因而這一規則的適用在擔保物權人與交易中的第三人之間利益失衡,我國法不宜將該種情形作為公示對抗之例外。此外,對于使用現金收益所購買的財產而言,其實也存在第三人難以識別兩者之間關聯性的相似問題,也應作一體處理。
因此,對于除金錢之外的其他代位財產,均應通過公示以完善或補強永久對抗效力。但考慮到擔保物權人知道或應當知道擔保財產滅失往往并非與滅失之事實同時發生,因此不可能苛求擔保物權人于物上代位發生之時立即完善公示,比較法上往往會給予擔保物權人一定的寬限期以使其完善公示。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擔保交易示范法》第10 條即規定,如果原始設保資產上的擔保權具有對抗第三方的效力,其可識別收益上的擔保權即在收益產生后由法律指明的一段短暫時期內自動具有對抗第三方的效力,該時期應當足以讓擔保物權人發現收益已經生成并且就此采取行動(例如20-25 天)。71《美國統一商法典》將寬限期設定為自擔保權附著于收益時起20 日。而我國現行法則并未規定寬限期,有必要在日后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加以完善。寬限期的合理期限顯然不宜太長,否則將會導致因隱形擔保所致的交易風險存續時間過長從而影響交易安全與秩序;但這一期限也不能過短,否則擔保物權人將難以發現并采取行動,如此一來,不僅寬限期將形同虛設,也將極大地影響擔保物權物上代位的實效。有學者建議可參考《民法典》第416 條關于購置款抵押權的規定,將寬限期設置為收益產生之日起10 日。72筆者認為,兩者雖有相似之處,但購置款抵押權人無論是出賣人還是價金出借人,均為標的物買賣交易中的當事人或起到關鍵作用的利害關系人,均深度介入標的物買賣交易;而與之相比,物上代位的發生一般并不在擔保物權人的掌控之中,甚至在很多情況下也出乎擔保人的意料,參照前者的寬限期來設定代位財產公示完善的寬限期無疑過短,應自收益產生之日起20 日左右更為恰當。
五、結語
一國的擔保制度可以反映本國法制狀況,可以用不同法系的方式表達,但在擔保功能上應當適用現代經濟公認且能平等適用的規則。73近年來,隨著動產及權利擔保類型的廣泛運用,物上代位也面臨著“由不動產擔保到收益擔保”的擔保法范式轉換74,在這樣的潮流面前,抱殘守缺并非正確的因應之道,更何況我國民法典關于擔保物權物上代位制度本就過于簡陋,難堪應有之用。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司法解釋對擔保物權物上代位制度進行了一定程度的修補,使得擔保物權物上代位制度在民法典時代有了新的發展,但仍遠未追上時代潮流。因此,在民法典時代,確有必要基于功能解釋與體系效應的視角,對我國擔保物權物上代位制度的適用與完善予以再審視,以期在現有框架體系內朝向以允許擔保權延及擔保財產產生的任何收益為重要特征的現代擔保交易制度75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