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共產黨構建起了一套有別于西方的國家治理結構,在探索對傳統科層制運用、改造與超越方面取得了實質性的進步。黨的十八大以來,尤其是近五年來,中國共產黨明確了以構建黨對國家治理結構的全面領導作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支點,實現治黨邏輯與治國邏輯高度互洽,進而超越傳統科層制國家治理模式,充分激發出蘊含于中國制度中的現代化治理能量。中國共產黨全面領導的新型國家治理結構,正是實現政治與行政辯證統一于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實踐進程的組織依托,通過“政治”領導優勢有效抑制“行政”的“負功能”,為消弭與科層制相伴而生的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開辟了全新道路。
關鍵詞:科層制;中國邏輯;國家治理結構;機構改革;黨的全面領導
中圖分類號:D62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7-9092(2024)01-0047-014
科層制(Bureaucracy)作為一種實現國家社會管理職能的重要工具,肇始于前近代社會,體現出人們對于切實突破管理活動中不確定性限制的向往與探索。進入工業文明時代,伴隨行政國家(Administrative State)的正式登場,依托于更為嚴謹和精準的行政規制及明確的權責體系,現代科層制在實現大型組織中的控制與協調目標方面又有了更加長足的進步。然而,這些并不意味著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設想的理想科層制已經在實然狀態上進入完成時。韋伯的科層制概念是在對“組織”的分析中逐漸明晰的。韋伯認為,一個社會包含有各種各樣的組織,如國家、政黨、行會、聯盟、事務所等等,它意指一種社會關系通過特定個人的行為獲得一定秩序,是一種社會關系的秩序化。參見Max Weber, The Theory of Social and Economic Organization, trans. by A. M. Henderson and Talcott Parsons,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64, p.56. 相反,科層制條件下的國家治理仍然面臨著官僚理性的過度發展、非正式組織與“潛規則”的種種挑戰,以及低效率剛性、保守性與固化差別等科層制的“負功能”問題。法國社會學家米歇爾·克羅齊埃(Michel Crozier)將其概括為科層制的惡性循環和體系的僵硬性。參見米歇爾·克羅齊埃:《科層現象》,劉漢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0-301頁。其中,自然也包括了中國本土語境中提及率頗高的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黨的二十大報告全文就用了三次筆墨明確提及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黨的二十大報告分別在“一、過去五年的工作和新時代十年的偉大變革”中“十年前,我們面臨的形勢”和“在充分肯定黨和國家事業取得舉世矚目成就的同時,必須清醒看到,我們的工作還存在一些不足,面臨不少困難和問題”以及“十五、堅定不移全面從嚴治黨,深入推進新時代黨的建設新的偉大工程”三個部分里直接提及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參見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5、14、58頁。在“很難想象科層制的替代形式”的情況下,彼得·布勞、馬歇爾·梅耶:《現代社會中的科層制》,馬戎等譯,學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3頁。人們只能嘗試從理性官僚制的上位制度尋求相關困境的解題方案。而在引入了政黨主體,倘若追問以政黨為中心的中國模式緣何無論是在歷史還是在現實的維度上都沒有得到充分的理論論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沿襲自西方理論的“國家-社會”二元分析框架限制了中國研究者對政黨主體作用的想象力。參見林毅:《西方化反思與本土化創新:中國政治學發展的當代內涵》,《政治學研究》,2018年第2期。構建出“政黨-國家-社會”三元主體結構的中國式現代化國家治理實踐中,中國的一些學者已經在反思西方理論的本土適用性問題的進程中重新思考和評估中國共產黨在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中所發揮的獨特作用。同時,伴隨中國共產黨在推動國家建設中的核心作用日益彰顯,中共黨史黨建學、政治學以及公共管理學等領域中的本土化研究迅速拓展,“政黨中心主義”的本土研究路徑也日益清晰。參見林尚立:《黨、國家與社會:黨實現領導核心作用的政治學思考》,《中共天津市委黨校學報》,2001年第1期;楊光斌:《建國歷程的新政治學:政黨中心主義、政治秩序與“好政治”三要素》,《中國政治學》,2018年第1期;王紹光:《政黨政治的跨國歷史比較》,《文化縱橫》,2018年第4期;景躍進: 《將政黨帶進來——國家與社會關系范疇的反思與重構》,《探索與爭鳴》,2019年第8期;祝靈君:《黨領導國家體制研究》,《當代世界與社會主義》,2020年第1期。中國共產黨通過政黨對國家治理結構的全面領導,將政治性目標貫穿于國家治理的行政過程中,為打通科層制的壁壘,實現治黨邏輯與治國邏輯的有機統一創造了可能、開辟了道路。
一、現代科層制的源流及其困境顯現
在韋伯的理論預設中,科層制是對應于現代大規模工業社會管理的一種組織原則。自19世紀以來,西方國家科層制的工具理性得到了全方位的延展,由此也帶來了行政領域的管理主義革命浪潮,深刻影響和重塑了國家與社會在現代化國家治理實踐中的相互關系。但伴隨信息經濟時代和后工業化社會的到來,科層制在國家治理中的局限性也愈發不加掩飾地暴露出來。其中,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盡管看似只是疥癬之疾,但放任其發展,則不僅會對行政效率產生極其負面的影響,而且很有可能逐漸侵蝕民眾對于政策合法性乃至整個政府合法性的信任根基。尤其是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而言,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的政治性后果更是不容低估。因此,如何改革現有的科層制,“建立和維持一個順乎民意而負責的官僚機構”,就成為“現代化和正在現代化的社會——資本主義社會或社會主義社會、發達社會或落后社會的難題之一”。王春娟:《科層制的涵義及結構特征分析:兼評韋伯科層制理論》,《學術交流》,2006年第5期。
中國傳統官僚體系中的文書主義元素須說明的是,作為客觀陳述的中性詞匯“文書主義”并不同于專指以原本作為管理手段的文牘案卷掩飾、遮蔽工作目的本身,惟煩瑣、因循的程式化、形式化文書、表格為上,不務實際、不求實效的管理作風的“文牘主義”。有學者指出,古代帝國存續的關鍵在于有效解決政令在時間和空間方面的局限,而書寫正是政治權力自中心向邊緣地帶擴散的必要條件。參見哈羅德·伊尼斯: 《帝國與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頁。使得中國國家治理的制度化水平在很長時間內的確高于缺乏成文法與統一行政權威的西歐社會。然而,正是致力于減少國家治理過程中的不規范性、不確定性和不經濟性的文書體系,在治理實踐的演化中也完全可能走向反面。其流弊所在,輕則導致政令不行、行政不修,重則至于法紀紊亂,上下離心。但正如王亞南先生所言:“官僚政治在任何歷史時代都能存在……(官僚主義)作風,確實在任何設官而治的社會中都可以見到。”王亞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9-20頁。顯然,將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單純地直接歸咎于中國的政治傳統或者政治文化特性,既不能幫助我們找到其真正病灶所在,也不利于對癥下藥地找尋更加合理的解題方案。
相對的,我們尤其有必要通過厘清科層制的實踐邏輯來實現對科層制困境的問診。追根溯源,在實現科層制運行的實踐邏輯中,四通八達、彼此交錯的等級體系成為載體,一方面以非人格化的規則作為規范,另一方面又以具體的權威作為“命令-服從”的基礎,推動政策在科層制體系中由政策發起到政策完成的推進。該體系存在的特征主要在于:(1)在傳統的科層制當中,上下級之間往往存在著“委托代理”的關系,而這一關系沿著科層制本身向外呈“漣漪”狀擴散。除了科層制兩端以外的其他任何節點,均同時肩負“代理人”與“委托人”的雙重身份,一方面既要完成對下位層級的監督,另一方面又要完成來自上位層級監督的回避與逃脫。一般而言,政策落實的難度越大,這種張力關系則越顯著。周雪光:《中國國家治理的制度邏輯:一個組織學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7年版,第101頁。與此同時,科層組織在長期運作過程中,還會基于自身利益考量進行選擇性執行和變通執行,羅伯特·K.默頓:《社會理論和社會結構》,唐少杰等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353頁。從而造成政策執行的“中梗阻”問題。(2)傳統科層制運行的具體結構與其治理對象的規模和體量都高度相關,大規模社會的治理將意味著科層結構在垂直與水平兩個維度上的高度復雜性,高奇琦:《將區塊鏈融入科層制:科層區塊鏈的融合形態初探》,《中國行政管理》,2021年第7期。對于大規模組織中的個體而言,這可能也意味著個體特定行為對于組織整體的影響減弱了,換言之,也就是局部問題的嚴重性被組織規模所“稀釋”了;這樣一來,科層制運行的基本原則中強調對非人格化規則體系的嚴格遵從原則還可能出現極化現象,加劇降低科層制對治理需求的回應敏感性。(3)科層制的規制并不能完全輻射實際影響政治或政策過程的所有主體,相應的非正式組織則可能“異軍突起”填補這一權力真空,尤其是在基層治理實踐中這一現象更加明顯,這就往往又會導致科層制權責對應原則的效力急轉直下。所有上述特點在科層制具體運行實踐中的具體表現,很大程度上就集中反映為人們所深惡痛絕的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而這些問題在面臨諸多內外部風險與挑戰的中國政治場景中會變得更加突出。其實,在韋伯那里,他的研究就暗含了一種十分明顯的“歐洲中心主義”(Eurocentrism)傾向,林端:《韋伯論中國傳統法律》,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88頁。在他筆下的中國,已經被處理為“他者”,是作為一種喪失自主話語表達的中國而存在,是重新被建構的作為論證工具的中國。單世聯:《韋伯命題與中國現代性》,《開放時代》,2004年第1期。往后的西方的中國科層制行為研究實際上也只不過是同時期西方社會科學理論所共享的現代化理論想象在中國的經驗展開。紀鶯鶯:《文化、制度與結構:當代中國社會關系研究》,《社會學研究》,2012年第2期。
科層制條件下的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就其本質而言是公共權力在運行中逐步背離公共性原則的異化結果,而其具體癥結的暴露又往往與科層制本身的特征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顯而易見,這就決定了相關問題是很難僅僅依靠科層制自身的調適而得到解決的。事實上,在以往科層制的內部改革中,往往會出現以新的形式主義代替舊的形式主義,新的官僚機構疊床架屋,代替舊的官僚機構等問題。這就深刻反映出科層制作為單純的行政管理工具,其理性化水平始終無法突破管理主義的制約。1887年美國學者威爾遜(Wilson)發表了《行政學研究》一文,該文奠定了公共行政研究的管理主義取向。威爾遜認為,“行政應該處于政治領域之外,行政問題不是政治問題。盡管政治為行政確定了目標,但是不應該去操縱行政活動。”參見Woodrow Wilson,“The study of Administration”,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no.2(June 1887),pp.197-222.因為,基于管理主義的立場,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盡管也損害了行政效率,但一般而言并不涉及維系管理權威的根基,相反,它們完全可以被理解為正常的“政府失靈”行為,被看成是社會支付的“管理成本”的一部分。然而,當我們引入政治性的考量時,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的性質就發生了質的轉變,它們將不再被簡單看作是一些“正常的損耗”,而是內含著削弱政權政治合法性、損害政治認同基礎,乃至于關涉根本政治制度屬性的消極影響的濫觴。相應的,它既不應該也不可能在單純的技術性領域中得到探討。這樣一種認識,就為在政治性問題的框架內思考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進而突破科層制績效改進的瓶頸制約提供了思考空間。盡管所謂結構性科層制在新中國發展迅速,Schlack" R., Remaking" the" Economic" Institutions" of" Socialism:China" and" Eastern" Europe,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89,P.81.但我們有理由意識到,中國所特有的“政黨-國家-社會”三元現代化治理主體結構以及貫通政治問題與行政問題解題思路的制度特征,相對于西方國家與社會兩分、政治與行政兩分的模式,是更具有克服和超越科層制治理局限的可能性的。
二、從國家治理結構視角對現代科層制困境的回應
區別于科層制所存在的西方制度基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賦予了中國共產黨駕馭科層制工具的理論與現實可能。理解中國,必須理解科層組織。何艷玲、汪廣龍:《不可退出的談判:對中國科層組織“有效治理”現象的一種解釋》,《管理世界》,2012年第12期。在當代中國國家治理體系中,中國共產黨作為執政黨領導政府建設,其組織也高度嵌入到各級行政機構中。作為無產階級執政黨,中國共產黨在不斷探索駕馭大國治理規律的同時,又始終以保持革命黨的自我革命品質為己任,踐行著政治性目標與行政性目標在本土現代化國家治理實踐中的有機融合、內在統一。國家的意識形態觀念對政體的創制及運作具有奠基性和中樞性影響。馮仕政:《中國國家運動的形成與變異:基于政體的整體性解釋》,《開放時代》,2011年第1期。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中國共產黨全面領導集中統一的“黨政結構”,往往可以通過運行政治權力來突破行政科層運作過程,以特定治理事項為中心,繞過繁復的科層鏈條,將任務及其配套資源精準靶向至特定層級、機構和職位,以提升執行效率,防止信息扭曲和目標置換導致的績效損失。折曉葉:《縣域政府治理模式的新變化》,《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1期。這一中國共產黨全面領導的新型國家治理結構的特性能夠盡可能規避科層制所帶來的“鈍感”,有學者認為,科層組織非常強調對過去經驗的利用,但這些經驗未必適用于未來的環境條件。當外部環境發生劇烈變化時,政治因素、時間因素、問題因素進入決策系統,在難以預料的非常規情境中,科層規章反而可能成為制約組織創新與適應的一種束縛。參見周雪光:《組織社會學十講》,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172-173頁。換句話說,也更能夠在應對愈發復雜的大國現代化事務中游刃有余。
從某種意義上說,新中國成立以來,這套制度模式業已在實踐中充分支持著社會主義建設和改革事業不斷向前推進,也在實踐的同時得到了日益成熟的經驗總結與理論升華。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最大優勢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共產黨是最高政治領導力量,堅持黨中央集中統一領導是最高政治原則”。習近平:《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旗幟 為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而團結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二十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7頁。這一論述把黨的全面領導視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一項重要優勢。這種高度強化黨的全面領導的思維,一方面,意味著在中國的現代化制度中為一個擁有超強統攝力的能動主體預留了發揮作用的足夠空間和余地;另一方面,也提醒人們,黨的全面領導不會因為黨的政治權威而得到自然實現,而是需要在厘清把握政治與行政、領導與執政關系的基礎上才能獲得制度保障與現實落地。
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指出:“堅持和加強黨的全面領導,既是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的內在要求,也是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的重要任務,是貫穿改革全過程的政治主題。”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十九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第275頁。顯而易見,在堅持和加強黨的全面領導的政治框架中,行政改革的目的是最終服務于政治性目標的。事實上,追溯中國共產黨革命建國建制的歷史原點及其過程,伴隨著中國共產黨將其自身深度內嵌于新中國的國家治理結構中,現代中國的治理模式就已經與強調政治與行政兩分的西方模式出現了徹底分殊。對此,有學者試圖用一種結構性的名稱來加以描述,認為中國共產黨通過政治體制的創新,構建為國家提供穩定秩序的新機制,走出了一條自己的穩定支持國家發展的政治發展道路。任劍濤:《以黨建國:政黨國家的興起、興盛與走勢》,《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4年第3期。也有學者在總結了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中國共產黨以責任、效率、理性與法治為核心的漸進式制度改造與價值建設的經驗后,認為中國的政治體制實現了從“黨治國體制”向“黨興國體制”的轉型。唐亞林:《從黨建國體制到黨治國體制再到黨興國體制: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新型體制的建構》,《行政論壇》,2017年第5期。還有學者結合黨的十八大后中國國情、黨情發生的重大變化分析了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體制變遷,用“以黨領政”體制來概括相關體制的基本特征。鄭永年:《大趨勢:中國下一步》,東方出版社2019年版,第15-32頁。這些具體的表述或有可議之處,但作為基本認識的共通交集部分,中國不同于所謂經典西方模式的黨政體制在治理現代化乃至整個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作用則普遍得到了人們的關注與認可。
那么,中國的科層制究竟在何種意義上可以構成一種概念類型?博·羅斯坦、臧雷振:《經濟增長與政府質量的中國式悖論:“韋伯式”科層制與中國特色“干部制”》,《經濟社會體制比較》,2016年第3期。在當代中國沿著中國式現代化的道路穩步成長的同時,而西方卻普遍出現了“政治衰敗”現象,且日益陷入治理困局的情況下,人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盡管中國的黨政體制往往被西方的政治家和學者們以“有色眼鏡”定義為實現治理現代化甚至是實現所謂“現代化”本身目標的障礙,一種在“轉型范式”視野內的有待改變之物。佟德志: 《治理吸納民主——當代世界民主治理的困境、邏輯與趨勢》,《政治學研究》,2019 年第 6 期。但從現代化治理績效及其現代化政治意義的角度考察,中國共產黨在中國國家治理結構中的嵌入,既超越了西方傳統的政黨組織邏輯,又超越了西方國家的政府組織邏輯的解釋范疇:有別于西方政黨,中國共產黨本身就具備內在的政治權威,是國家的支配性組織和力量,通過自身對行政體制的領導,景躍進:《重新認識中國政治:視角、方法與結構——寫在〈當代中國政府與政治〉出版之前》,《復旦政治學評論》,2016年第1期。以及將自己的組織、制度和價值嵌入國家,形構和決定了國家形態、特征、方向和前途,形成了獨特的中國黨政體制,陳明明:《在革命與現代化之間——關于黨治國家的一個觀察與討論》,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0-210頁。并確立起獨特的體制運行邏輯,這將格外有助于在中國政治場景中應對現代化國家治理領域的各種矛盾問題。
當然,這一體制的內在優勢也正是通過現代化國家治理實踐中的不斷調適來得以體現的,在超越科層制困境的過程中,中國共產黨始終不渝致力于探索建立一種合理、科學的國家治理結構。從歷史上看,這一關系曾經表現為一段時期內“黨政不分”“以黨代政”的模式,從而也留下了“泛政治化”傾向沖擊正常行政管理與政策過程,以及過分否定科層制中合理規制的慘痛教訓。但在意識到這種模式的弊端后,中國共產黨也開始積極探索在不動搖黨的領導地位的基本政治前提下實現國家治理結構合理化的改革之道。黨的十三大后,黨政關系規范化、黨政分工等理念逐漸被引入到新型國家治理結構的完善過程中。新時代黨和國家對于沿著中國式現代化道路、遵循中國本土發展邏輯持續推動這一體制的規律有了更加全面系統的把握:(1)這一體制建立在對國家治理結構中黨的地位的明確認識的基礎之上,黨的十九大黨章將黨的領導從“政治、思想和組織的領導”修訂為“黨政軍民學,東西南北中,黨是領導一切的”,黨的二十大更是直接將“黨是最高政治領導力量”寫入黨章。黨的十八大通過的黨章、黨的十九大通過的黨章及黨的二十大通過的黨章,在“總綱”最后闡釋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的段落上都發生了較大變化。參見《中國共產黨章程》,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中國共產黨章程》,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1頁;《中國共產黨章程》,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2-13頁。這就實現了中國共產黨作為人民意志的引領及代表主體與國家意志的集中及運行主體的高度耦合。(2)黨的有效領導也提出了對于現代化治理績效方面的更高要求和標準,從而也使得推動行政體制改革,不斷完善國家治理結構的合理格局天然成為了鞏固和發展中國特色黨政體制的題中應有之義。正是在這一論域中,堅持黨的全面領導的政治性主題與推動國家治理現代化的行政性主題實現了有機統一。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專題研究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重點之一就是通過黨和國家機構改革,合理調整國家權力結構,實現國家治理現代化。(3)在處理國家治理結構的具體實踐中,應該同時把以人民為中心的政治立場與問題導向的解題思維作為考核指標,要完善黨的領導體制機制,同時要防止一些思想誤區,祝靈君:《堅持和加強黨的全面領導:歷史邏輯、理論邏輯與實踐邏輯》,《中共中央黨校學報》,2017年第6期。既不能片面地把黨的全面領導粗暴曲解為以黨代政,也不能將黨政分工片面曲解為黨政分開。
回到應對科層制中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的問題上來,正是這樣一種不斷完善中國新型國家治理結構的努力,使得打破了政治與行政問題邊界的中國體制提供了此痼疾新的破題可能:(1)政治性問題與行政性問題的融合,提升了行政性問題的影響權重,“人民利益無小事”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住了組織規模所不免帶來的“大黨獨有難題”之一的問題“稀釋”效應。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首次提出“要時刻保持解決大黨獨有難題的清醒和堅定”的時代課題,在二十屆中央紀委二次全會上進一步提出“六個如何始終”,深刻闡述了我們黨面臨的特殊難題。黨的組織規模“大”是“獨有難題”的根本。(2)傳統科層制下“委托-代理”這層身份的張力困局,因為科層制官員所具有的黨員身份而找到了充分化解的可能性。對黨負責與對人民負責要求的內在統一性改變了國家機器“鏈條”上的官員們作為科層制中機械執行上級意志“螺絲釘”的剛性角色,同時,治黨邏輯與治國邏輯的有機統一,也必然要求最大限度地解決科層制中所可能出現的自利性與公權力所有者蛻變的問題,這從近年來黨政領導干部考核條例不斷得到完善的實踐中就有鮮明的體現。2019年4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黨政領導干部考核工作條例》,其中多處明確了政治性標準,而不僅僅是簡單的行政性標準。(3)黨探索治國理政科學規律的過程,必然需要突破科層制的因循慣例的束縛。正如國家治理結構本身就是在不斷調適變化中適應現代化治理需求變遷一樣,中國制度中的科層制也理應自然地被吸納進改革的整體范疇,而改革恰是解決科層制惰性的一味上好“良藥”。(4)加強黨的領導,必然要求解決一切妨礙黨和國家的意志簡單轉化為具體行政行為的要素,其中也包括了各種非正式組織或“潛規則”的影響。在政治性目標的考量中,這些問題不再被人為地忽略不計,或是作為維系行政過程可行性所支付的“必要成本”。簡而言之,在不斷深化的黨政體制改革進程中,勢必將加強黨的全面領導,同時革除現代化國家治理結構中的弊端,消解科層制中各種困境的產生土壤。
三、以“中國之制”實現“中國之治”的政治邏輯
延續自威爾遜(Wilson)、古德諾(Goodnow)等人開創的理論傳統,西方主流政治學理論中對于國家治理結構應然狀態的理解,往往跳脫不出政治與行政兩分的傳統邏輯窠臼,即認為國家存在表達和執行兩種伴生功能:政治作為國家意志的表達,行政作為國家意志的執行,前者主要是政黨通過議會來具體體現,后者則由政府來細化擔當。弗蘭克·J·古德諾:《政治與行政:一個對政府的研究》,王元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1頁。在這一二分法的前提下,根據政黨和政府間“相互獨立”或“相互依賴”的程度,西方的國家治理結構可以劃分為“政黨和政府互不干涉”“政黨依賴政府”“政府依賴政黨”這三種模式,讓·布隆代爾、毛里齊奧·科塔:《政黨政府的性質——一種比較性的歐洲視角》,曾淼、林德山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52頁。但無論是在哪一種模式中,政黨對于行政機構和行政過程施加與發揮影響力的方式是相對單一且間接的,而這一分析框架也顯然不適用于描述和解釋中國場景中的具體現實。事實上,無論從何邏輯,中國的現代化治理結構中政黨與政府的關系與西方模式存在較大差異,相應的,中國語境下政治與行政的關系也體現出格外鮮明的中國特色。
自建政以來,中國共產黨就始終致力于突破和超越科層制的局限,而國家治理結構的合理界定便是這一斗爭的膠著點之一。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國主要仿照了蘇聯黨政合一模式,黨以組織化方式全面介入政務工作。郭定平、梁君思:《堅持和完善中國共產黨領導制度體系的四重邏輯》,《探索》,2020年第6期。在探索構建新型國家治理結構的歷史進程中,中國共產黨曾經嘗試以政黨直接治理國家實現現代化,但受限于治理規模的擴大與治理層級、事務復雜程度的指數級增加,這一模式在現實運行中仍然需要依托傳統科層制的基本架構,只不過是將這一架構由政府主體移植到執政黨主體而已。同時,中國共產黨還曾經試圖徹底突破科層制的束縛,以相對簡單化、扁平化的“新型”組織機構,輔之以“大民主”和群眾運動的治理方式來解決問題,但這種非常規的現代化國家治理探索最終帶來的是與其初衷南轅北轍的結果,當然也沒能根治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正是在這些試錯經驗的基礎上,中國共產黨逐漸掌握“中國之治”的規律,意識到需要在發揮“中國之制”中破除政治與行政兩分壁壘、黨組織內嵌于科層制優勢的同時,正確處理好黨的全面領導職能與政府行政職能間的關系,用革命黨的屬性和宗旨來改造中國本土政治場景中的科層制,有學者亦直接關注到作為現代中國國家體系的組成內容,中國科層制受到革命、歷史的深刻影響,注意到發端于革命時期的群眾路線、民主集中制等內容形塑了中國科層制的基本氣質,將政黨看作是聯系起革命與中國科層制的中間鏈條。參見應星:《“把革命帶回來”:社會學新視野的拓展》,《社會》,2016年第4期。同時更是避免政黨本身被科層制所改造與侵蝕。
黨的十八大明確了“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總依據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總布局是五位一體,總任務是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和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胡錦濤:《堅定不移沿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前進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而奮斗——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頁。在此目標指引下,國家建設框架和國家治理目標發生了一系列變化,行政體制改革中與政治性目標耦合的成分也愈發鮮明地體現出來。2018年的政府機構改革第一次與黨的機構改革耦合協同起來,從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這一根本立足點出發,遵循國家治理現代化要求,形成了《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趙宇峰:《政府改革與國家治理:周期性政府機構改革的中國邏輯——基于對八次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的考察分析》,《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這次機構改革是構建黨全面領導的新型國家治理結構,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一場深刻變革,黨的十九屆三中全會公報開篇就對這次機構改革的目標予以了說明。黨的十九屆三中全會公報在開篇就對黨和國家機構改革的目標進行了說明:“目標是構建系統完備、科學規范、運行高效的黨和國家機構職能體系,形成總攬全局、協調各方的黨的領導體系,職責明確、依法行政的政府治理體系,中國特色、世界一流的武裝力量體系,聯系廣泛、服務群眾的群團工作體系,推動人大、政府、政協、監察機關、審判機關、檢察機關、人民團體、企事業單位、社會組織等在黨的統一領導下協調行動、增強合力,全面提高國家治理能力和治理水平。”參見《中國共產黨第十九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文件匯編》,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7頁。這就從根本上決定了,2018年機構改革的總體思路是將改革納入到完善黨和國家機構的宏觀布局中加以考量,從制度設計上深刻體現出“中國共產黨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特征”。中共中央宣傳部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學習綱要》,學習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68頁。2023年3月公布的新一輪《黨和國家機構改革方案》同樣延續這一邏輯。“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們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的一個重要目的是堅持和加強黨的全面領導,從機構職責上把加強黨的全面領導落實到各領域、各方面、各環節。”習近平:《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求是》,2023年第14期。黨的二十屆二中全會,習近平總書記再一次對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進行了深入闡釋。從表面上看,這一提法與改革開放之初側重強調“黨政分開”的原則有所不同,但究其本質卻不難發現,一方面,兩個歷史階段中始終貫穿著一條改革宗旨的紅線,即致力于全面提高政府機構設置和職能配置的合理性,踐行人民政府為人民的使命。“黨和政府的機構改革就是重點和難點,其核心在于黨如何才能夠更好地領導一個日益強大且具有職能分化趨勢的現代政府。”劉炳輝:《黨政科層制:當代中國治體的核心結構》,《文化縱橫》,2019年第2期。從這個意義上說,“黨政分開”不完全等于對黨的領導原則的否定,只是在特定的時代條件下針對特定問題實施的對策。另一方面,從行政體制改革與其時代背景的契合關系考察,無論是之前側重于“黨政分開”的調整,還是當下強調“黨領導一切”的基本原則,都反映出中國共產黨實事求是、銳意求治的初心和品質,反映出黨領導的治理體系具有極強的自我完善與調適能力。在中國共產黨不斷深化對大國治理規律的理解的前提下,加強黨的全面領導也并不意味著回到“以黨代政”的舊路上去,而是意味著黨具備了更熟練駕馭改革,更善于處理治理難題的執政能力,意味著中國式現代化道路在解決諸如科層制困境等方面的制度優勢能夠更充分地發揮出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中國政治和政府行政體制的基本原則和特色,這使得黨政關系和合理的黨政機構設置尤為重要。”周志忍、徐艷晴:《基于變革管理視角對三十年來機構改革的審視》,《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7期。因此,準確理解“黨政分工”的內涵也就成為了把握新時代國家治理結構重構邏輯的關鍵。
在以往的政治實操中,“黨政合一”的模式之所以并沒有徹底根除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的土壤,反而使得科層制的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元素由行政機關侵蝕和蔓延到政治組織中,造成了黨內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的積弊,癥結就在于,只是籠統地以政治性事務統攝行政性功能,只是簡單地以政治性機構代行行政性機構功能,這種做法在表面上使一切事務都具有了政治性色彩,實際上卻沒有理順行政過程的政治性目標與科學行政原則之間的關系,從而也導致了“泛政治化的行政”向“泛行政化的政治”的悄然蛻變。相對的,改革開放后依據“黨政分開”原則推行的相關改革中也出現了黨在國家治理結構中領導地位弱化,因而無法充分抑制和矯正行政機關中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的問題,這同樣是源于沒有理順行政性事務的相對獨立性、專門性與行政結果普遍具有政治影響的關系。由此可見,作為一種可能克服科層制困境的工具,黨政體制功能的發揮還有賴于國家治理結構的不斷合理調適。黨政結構的“彈性”和功能的“復合性”正是國家“治理優效”的產生緣由。王立峰:《中國特色黨政復合體制的運作邏輯與治理效能》,《河南社會科學》,2020年第10期。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在總結以往經驗的基礎上提出了“黨政分工”的思想,指出“處理好治理結構,首先要堅持黨的領導,在這個大前提下才是各有分工,而且無論怎么分工,出發點和落腳點都是堅持和完善黨的領導”,中共中央宣傳部編:《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學習綱要》,學習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70頁。“在黨的領導下,只有黨政分工,沒有黨政分開”。王岐山:《構建黨統一領導的反腐敗體制提高執政能力完善治理體系》,《人民日報》,2017年3月6日第4版。這一改革思路便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背景下,對如何加強和完善黨的全面領導作出的重大政治論斷,也指明了優化當代中國國家治理結構的理性選擇路徑。
具體而言,黨政分工是指在黨的全面領導前提下,“黨”和“政”在職能配置上進行合理的分工,進而在組織載體上進行適當的分離和融合,以實現“黨”和“政”的高效運轉。沈亞平、范文宇:《黨政分工:新時代機構改革的深層邏輯》,《天津行政學院學報》,2020年第3期。從理論上講,黨作為政治組織,主要職能是政治領導;政府作為政權機關,主要職能是管理國家和社會公共事務。胡鞍鋼、程文銀、楊竺松:《堅持黨的全面領導推進黨和國家機構改革》,《行政管理改革》,2018年第5期。這就是為了實現“黨”“政”的不同側重,既要強化政黨在現代化中的政治領導職能,又要優化政府在現代化中的管理和服務職能。但同時,這種職能區分又不是絕對的,它首先意味著黨需要以政治功能的發揮統攝政府行政職能的行使,為行政性事務設立政治性目標。在此前提下,那些看起來符合傳統科層制規程的行政程序與行為可能就需要得到重新檢驗和調整。比如,過于死板的“授權-定責”程序有時就需要讓位于及時有效回應民眾關切、訴求的政治性目標。同時,中國共產黨作為革命黨的根本屬性,又要求黨對其成員不能不提出比其他制度條件下對技術官僚更高的要求,不能不以嚴于國法的黨紀來實現對其干部行為的規制。這就創造了一種高于科層制的政治性規制條件,從而也推動著黨政機關能夠站在政治性問題的高度對待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從根本上拒絕將此弊端視為科層制運行中“正常損耗”的觀點,以“治病”的思路認真應對科層制中出現的一切有悖于以人民為中心立場的問題。
黨政職能分開和黨政職能合一的黨政體制背后涉及的是社會主義類型國家特有的黨政關系問題。竺乾威:《政府結構與黨政關系》,《暨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9期。從改革開放之初政府改革以“現代化”為取向到2018年黨和國家機構改革以“中國式現代化”為取向,其中尤其強調了“黨的全面領導”的價值指向,這樣的轉變充分說明了通過這四十年的摸索,中國共產黨不僅找到了以構建新型國家治理結構引領中國式現代化的光明道路,而且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制度根脈、價值魂魄,這對于肩負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使命的中國共產黨而言極其關鍵。一個國家的治理結構倘若缺乏現代性的內容,必然喪失實現人民福祉的勝任力;一個國家的治理結構倘若缺乏本土根基,必然枯萎于缺少內核定力的疾風驟雨。國家治理結構如此,與國家治理結構直接相關的現代化進程自然也是如此。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克服科層制中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的弊端之路,正是沿著吸收世界各國相關解題經驗,同時又從根本上站穩政治立場,立足本土方案的方向展開的。在行政改革的取向上,我們恰恰遵循與西方經典的政治與行政二分相反的邏輯,而這也帶來了“中國之制”在“西方之制”以外更好地解決科層制困境的“中國之治”的歷史雄心與遠大前程。
四、構建以中國式現代化為取向的新型國家治理結構
在確立起黨政分工政治邏輯的基礎上,20世紀80年代以來,黨中央部門先后于1982年、1988年、1993年、1999年進行了四次改革,國務院機構先后于1982年、1988年、1993年、1998年、2003年、2008年、2013年進行了七次改革,王侃:《黨政關系現代化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核心內容——基于馬克思主義總體方法論的視野》,《浙江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直至黨的十八大后2013年國務院機構改革及2018年和2023年的黨和國家機構改革,這就形成了與改革總體思路的呼應。在這些黨政機構改革中,系統地體現出國家治理結構重構和黨政分工的政治邏輯,而在相關改革實踐過程中,也逐漸形成了以政治因素介入行政過程來解決科層制固有的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的基本經驗。
首先,中國式現代化尤其是國家治理現代化需要以構建新型國家治理結構為前提。由政黨主導公共權力的運行作為民主政治公共權力運行的主要方式,崔言鵬、高新民:《中國特色黨政關系構建的理論背景、歷史進路和新趨勢》,《理論導刊》,2018年第8期。而政黨本身的性質和立場則井然塑造出整個國家治理結構的價值坐標與行為導向。從歷史上來看,中國共產黨的治黨邏輯一直是與中國式現代化發展的邏輯高度契合:一方面,中國共產黨代表人民掌握政權、運行治權,領導人民有效地治理國家,維護、實現和發展人民利益,克服公共權力運行中的異化問題;另一方面,現代國家建構與治理的需求也內化推動著中國共產黨不斷提升其治國理政的勝任力水平。作為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思想,在革命、建設與改革的歷史中塑造的政治組織,秉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立場以及由此衍生的實踐哲學,與典型的現代科層制原則之間存在著顯著差別,這一差別是有利于矯正科層制運行中的種種矛盾問題的。因而,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黨的政治領導的實現,以及黨政分工合理格局的形成,就可以以整個黨政體制結構的價值導向和行為取向的形式,去從制度、結構、過程和結果等多重維度上規制科層制。相應的,為保障國家公共權力沿著正確的價值軌道既定運行,也只有從黨政體制的深刻調適入手,把握政治性目標的宏旨,推動中觀、微觀層面的治理機制與改革相適配,才能充分發揮以執政黨的政治邏輯重塑國家職能機構的管理邏輯,從而從根本上形成對于科層制困境破局的動力。
其次,在宏觀的改革思路層面,必須在價值導向上錨定增強黨的領導力與提高政府執行力的國家治理結構構建目標。中國共產黨領導地位的形成不僅僅是中國歷史進程的應然趨勢和現實發展的必然選擇,也根本取決于黨對于自身立場、性質和宗旨的傳承。我們在新時代強調堅持黨的全面領導,貫徹黨的政治領導原則,是建立在中國共產黨始終保持人民立場的基礎之上的。而在中國的政治場景中,執政黨的政治價值偏好也塑造著整個國家機關的行為模式。要以黨的政治建設為統領,增強政治機關意識,善于運用系統觀念在黨和國家事業全局中重新定位機構的職責使命。張克、劉馨岳:《黨政機關合署辦公或合并設立的組織設計與職能履行——基于2018年深化黨和國家機構改革的實證分析》,《中國行政管理》,2023年第3期。所以,黨的建設便在此體現出雙重內涵,即一方面保持革命黨的本色不變質,另一方面也通過提升黨的領導力來更好地貫徹政治邏輯引領行政邏輯的中國路線。具體而言,這就需要切實地加強黨在各方面的領導力,既發揮好定方向、定目標、定大政方針的作用,又能夠對專業性行政事務的過程與結果進行政治性管控。具體表現在:要明確各級黨委統籌各項重大事務的權責,避免片面地強調行政專業事務與黨的政治領導的區分,避免使黨委淪為“橡皮圖章”;同時,黨委又應該在領導過程中落實黨政分工不分開的原則,既實際地介入重大事項的決策與監督,也充分尊重行政專業人員的意見,充分重視發揮行政機關在具體政策過程中的自主權和積極性,更多地依靠“事前協調-過程參與-后果評估”的模式來實現對行政機關的科學領導,同時依靠各級黨組織,特別是“神經末梢”基層組織來發揮好聯系政府與群眾關系的作用,為形成好黨風帶動好政風建設的行政環境創造條件。
再次,在中觀配套改革層面,需要從國家組織法律和黨內組織法規建設的維度厘清國家治理結構的構建邏輯。國家組織法律和黨內組織法規是推進黨政機構設置和運行程序化、制度化與規范化的保障,也是引導規避既有科層制“負功能”的指引。遵循著與中國式現代化共通的治理規律,中國的法治進程也是在超越西方既有經驗體系的條件下演化的,我們需要建構出一套充分適配于中國治黨邏輯與治國邏輯相統一的法規體系,“堅持改革與法治相統一、相協調,使改革的每一步都在法律框架內有序進行”,陳振明:《黨和國家機構改革與國家治理現代化——機構改革的演化、動因與效果》,《行政論壇》,2023年第5期。其中既包含對于黨政分工原則科學、明確的規定,又能體現出政治對行政的統攝與規制要求。應該看到,當前國家組織法律和黨內組織法規在有效回應新時代黨和國家機構改革實踐需求方面仍存在一定短板和滯后。對此,應有意識地以推動國家組織法律的配套完善為先導,同時也使黨內組織法規的健全及時跟進,在黨政機構存在著天然的耦合聯系的前提下,加強促進黨政機構“融合、嵌入”的制度建設,真正探索出中國特色黨政分工協作體制的科學規律,在規范性層面上積極引入改造科層制的政黨元素。
最后,在微觀配套改革層面,需要從科學配置黨政部門內設機構的權力和職責入手理順國家治理結構構建環節。總結以往的經驗教訓,不難發現,黨的機構與行政業務部門在設置上的不合理、不配套,往往是制約中國體制優勢發揮的重要原因。改革開放以來,歷次機構改革主要對黨政部門進行整體調整,而對內設業務部門的改革相對有限。特別是2008年實行大部制改革以來,有些職能相近的部委通過合并形成超級大部后,機構內設部門并沒有進行相應整合,副部級、司局級機構數量繁多,各內設業務部門權責交叉問題比較突出,曹麗媛、夏瓏:《后大部制時期“超級大部門”的部內協調困境及解決路徑》,《天津行政學院學報》,2018年第6期。因而在限制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滋生中仍存在較大制度漏洞與制度土壤。新時代的黨和國家機構改革通過“雙合制”對黨政機構進行合并合署,也造成合并合署后的機構內設業務部門權責交叉問題,原則上的“合”并沒有充分轉化為行政工作全程中的“合”,導致黨政“兩張皮”的現象依然廣泛存在。有鑒于此,未來機構改革應做好黨政機構內設業務部門權責的調整與優化,通過法定方式細化明確內設業務部門的權責范圍,同時也更加重視各級黨組織架構中與對應業務部門的協調,讓黨的具體組織規定和黨的紀律規范要求有機融入到對行政機關和行政人員的工作要求中去。
五、結論與討論
總的來說,科層制在適應現代社會治理需要的同時,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也與之如影隨形,這不僅損害了其組織活動的理性基礎,限制了效率提升,也給科層制本身的合法性帶來了不利影響。黨的二十大報告在充分肯定黨和國家事業取得舉世矚目成就的同時,也指出了我們的工作還存在一些不足,面臨不少困難和問題,其中就包括“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現象仍較突出”。社會主義國家的現代化治理實踐,一方面需要運用科層制工具,同時也需要解決科層制困境問題,超越傳統科層制的局限。
作為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集中統一領導力量,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屬性也是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的本質特征與最大優勢,能夠“高效破除國家治理內部的層級性、部門性及群體性壁壘”賀東航、高佳紅:《中國式現代化與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新空間》,《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2期。。長期執政并且領導人民“打江山”“坐江山”的中國共產黨,融入和領導中國式現代化,融入和領導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體制機制,是作為革命黨與執政黨的雙重身份的中國共產黨領導國家、治理國家的法理所在與必然要求。因而,中國共產黨全面領導的國家治理結構,正是實現政治與行政辯證統一于中國國家治理現代化實踐進程的組織依托,其本身從本質上也是政治與行政辯證統一關系的體現。王浦劬、湯彬:《當代中國治理的黨政結構與功能機制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19年第9期。在強國建設、民族復興的新征程上,構建新型國家治理結構的過程也是實現作為革命黨和執政黨的中國共產黨將“政治”因素與當代中國國家治理現代科層制“行政”因素辯證統一的過程,通過構建起的中國本土的新型國家治理結構的“政治”領導優勢有效抑制“行政”的“負功能”,進而克服其現代化治理失范、失效的短板,也進一步為消弭與科層制相伴而生的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開辟了全新道路。
當然,須注意的是這種將政治性目標貫穿于國家治理的行政過程中的嘗試,為打通科層制的壁壘,實現治黨邏輯與治國邏輯的有機統一只是創造了可能、開辟了道路;但作為一種可能、一種道路,絕不意味著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型國家治理結構的構建中就能夠自然而然走向消亡,同形式主義與官僚主義問題的“對壘”將長期存在。對于這一根本邏輯的明確認知至關重要,否則,極容易陷入另一種制度“全能主義”的偏頗之中。在構建中國共產黨全面領導的新型國家治理結構的進程中,一方面,要從黨的“政治性”出發,用革命黨的屬性和宗旨來改造中國本土政治場景中的科層制;另一方面,也要從國家治理結構的“行政性”考慮,不脫離、不忽視行政規律本身;同時更要認識到科層制弊病問題的長期性、復雜性。也正是這種對于“政治性”與“行政性”的恰當把握,這種對于現代化進程中各類問題的清醒認識,才使得黨全面領導的新型國家治理結構得以深深扎根于中國土壤,有機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發展理論與實踐的本土建構進程中,進而不斷推動各項難題的解決與各項事業的發展。
(責任編輯:張震)
主持人語:
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明確提出將科技作為社會治理體系建設的支撐力量,隨著數字化時代的深入發展,數字技術作為國家治理體系的新興工具,對傳統社會治理體系、治理模式產生了深遠影響。當前中國各領域治理的顯著特點是數字技術的深度應用,政府、市場和公民的多方合作,數字技術在應用中創造價值,社會治理中數字技術應用的根本追求是公共價值的實現。在這種背景下,如何全面理解社會治理中的數字技術,探究社會治理中的數字技術是什么、數字賦能為什么、數字賦能怎么做的問題顯得十分必要。
《價值共創:社會治理中數字賦能的實現機制》一文深入探討了數字技術賦能社會治理的效能,指出社會治理中的數字技術價值目標在于建設人人有責、人人盡責、人人享有的社會治理共同體,實現機制上有賴于治理主體的共同創造。揭示了數字技術通過“價值共識-價值共生-價值共增”來賦能社會治理,進而構建數字社會治理的價值共創生態系統。
《價值共損:理解技術治理的新視角——基于S市智慧社區的多案例研究》一文從技術治理的價值共損現象出發,探討了價值共創的實現路徑。文章指出,價值共創受到使命、支持與合法性、運作能力、供需匹配度、主體互動等多因素影響,任何一條路徑缺失都有可能引發價值破壞。為了真正實現價值共創,治理實踐中必須確保技術的應用和治理的融合能夠真正服務于人民,避免價值共損,推動政府變革和社會治理現代化,實現公共價值的最大化。
兩篇文章從價值共創和共損正反兩個角度展示了數字社會治理領域的最新研究,為理解社會治理中的數字技術提供了寶貴的視角和深刻的洞見,強調了在數字化時代背景下,推進社會治理現代化必須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充分發揮數字技術的正向效用,同時警惕和避免可能的負面影響。未來的研究和實踐應繼續在這一方向上深入探索,以期實現數字技術在社會治理中效能的迸發,帶動國家治理能力的整體性躍升。
(學術主持人:曹海軍,石河子大學邊疆發展與安全治理研究院院長,“綠洲學者”特聘教授,東北大學文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收稿日期:2023-02-20
作者簡介:葉子鵬,法學博士,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反腐敗研究中心研究員、黨的建設教研部講師。
基金項目:2023年度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重大理論和現實問題研究專項“關于當前不良政績觀的表現及治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