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涉胡詩的情感意蘊與藝術特色

收稿日期：2024-02-15

作者簡介：王運濤（1977—），男，河南開封人，西北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博士生，鄭州工程技術學院傳媒學院教授。

摘"要：研究杜甫涉胡詩是窺探杜詩總體風貌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杜甫涉胡詩對胡人的態度飽含著詩人的家國之思、君臣之義和悲憫蒼生的深情。杜甫善于以第一人稱敘事方式講述詩人親歷安史之亂的悲喜之情，用第三者視角描寫抗胡將士的情思，綜合運用描寫、敘事、抒情、議論追憶詩人的涉胡經歷。尚奇好異是杜甫涉胡詩創作的一大特色，不僅展現出杜甫超強的想象力，也為文化多元性的維護提供了思想支持。

關鍵詞：杜甫；涉胡詩；情感意蘊；藝術特色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24.02.002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715（2024）02-0010-05

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我們對“詩圣”“醇儒”以及中國傳統詩歌的“集大成”者杜甫的研究，具有特殊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1］“真正的詩人，也總是時代敏感的神經。”［2］杜甫作為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在《悲陳陶》《悲青坂》《哀王孫》《哀江頭》等一系列涉胡詩中以獨到的觀察和真實的描寫塑造了安祿山、哥舒翰等胡人形象，記述了詩人對胡漢關系的反思，對胡漢戰爭的關切。“涉胡詩”顧名思義就是以描寫感嘆胡人胡物等外來文明來寄寓思想、發表見解的詩歌。杜甫涉胡詩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涉胡觀念、時局判斷、情感傾向構成了其詩歌的情感意蘊，杜甫涉胡詩形象的描寫和生動的表達十分貼近當時胡漢交往的社會場景和百姓心靈。因此，杜甫涉胡詩是杜甫民族思想的重要載體，也是反映唐代胡漢文化交流的重要史料，可以為我們深入了解唐代胡漢民族關系以及時局動蕩對杜甫詩歌創作的影響提供重要參考。

自20世紀初至今，杜甫涉胡詩研究伴隨著中西文明交流互鑒的加速而日趨深入，日益呈現出綜合研究的趨勢，研究者既注重杜甫涉胡詩文本資料的整理，也注重杜甫涉胡詩具體問題的研討；既注重杜甫涉胡詩材料的積累，也注重杜甫涉胡詩理論的開拓；既注重杜甫涉胡詩“史”的梳理，也注重杜甫涉胡詩現代意義的挖掘。譬如，吳逢箴分析了胡人、馬匹植物、胡食、胡樂胡舞在杜詩中的反映［3］；王德亞通過分析杜甫的漢胡戰爭詩，得出杜甫反對戰爭，主張民族團結的結論［4］；李凱對杜甫詩歌中涉及西域相關內容的作品進行了整理分析，認為杜詩是多元文化碰撞、交融的產物［5］;劉明華認為，杜詩中涉及胡人、胡物、胡樂、胡舞、胡風、胡俗的作品，充分表達了他對當時的異民族、異域文化以及對國內制造分裂的叛軍的態度，揭示了詩人的民族情感和民族意識［6］;許德楠通過分析杜詩中“胡氣”的表現，揭示了杜甫對胡風胡俗的態度，對漢、胡民族的依存關系的獨特看法，對任用藩將胡人的認同等［7］;盧燕新分析了杜甫詩中“胡馬”意象關乎時事的“詩史”特征［8］；劉婧怡分析了杜甫詩歌中胡人、胡馬、胡樂等外來文明意象［9］。上述研究成果的研究視角日趨多元，詩歌解讀日益全面深入，本事考索更加具體精微，為我們深入了解杜甫涉胡詩的情感意蘊和藝術特色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一、褒貶參半：杜甫涉胡詩對胡人的態度變化

杜甫涉胡詩具有豐富的情感意蘊，以安史之亂為分水嶺，表現出鮮明的態度變化。“安史之亂前，文人以一種包容的心態抒寫異質文化的滲入，體現出了自信向上的主人翁精神；安史之亂后，文人對胡人文化帶有明顯的排斥心理，作品情調哀傷，更多國家興衰之感。”［10］杜甫同樣對不同時期胡人的表現進行了描述，并給予了不同的評價。大致來看，杜甫涉胡詩對胡人的態度更多取決于胡人帶給唐朝軍民的影響，凡是帶來積極影響的均得到了詩人的贊譽，凡是帶來消極影響和巨大傷害的均得到了詩人的怨恨。

“奉儒守官”的杜甫滿腔“忠君愛國”的思想，對于保衛家國的胡人將軍給予了高度的肯定。安史之亂前，比較著名的戍邊番將如哥舒翰、李光弼、王思禮、高仙芝、封常清等都曾得到過杜甫詩歌的禮贊。譬如，杜甫《八哀詩》其一《贈司空王公思禮》（“洗劍青海水，刻銘天山石”）、其二《故司徒李公光弼》（“胡騎攻吾城，愁寂意不愜”），專門用詩歌的形式為二人立傳，對契丹族出身的李光弼和高麗族出身的王思禮在平定安史之亂中勇武善戰的赫赫軍功給予了高度肯定，刻畫了胡人將軍騎射武藝高超和軍事素質強大的形象。杜甫在《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其十一中特寫促使諸道入朝之功臣李光弼，詩云：“李相將軍擁薊門，白頭雖老赤心存。”極寫李光弼之威望與白發丹心交相輝映，盛贊其勸說諸道入朝而彰顯天子之尊嚴的功績，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胡人在唐代軍事力量中占據的重要地位。

杜甫既對哥舒翰戍守邊疆、所向披靡的戰功極盡贊美，也對其草率出兵導致潼關失守的沉痛教訓耿耿于懷。哥舒翰曾在領兵保衛河隴的戰爭中屢立戰功，杜甫在《投贈歌舒開府二十韻》中贊頌了其功績：“今代麒麟閣，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杜甫詩中明確將哥舒翰視為英雄，并以“幾年春草歇，今日暮途窮”向哥舒翰謙卑地提出請求引薦，說明杜甫的用心乃至當時的風氣，是不以向胡人高官請求引薦為恥的。不過杜甫在《喜聞盜賊蕃寇總退口號五首》其二中，對于哥舒翰基于擴張領土的濫殺邀功行徑亦有所批判，通過“朝廷忽用歌舒將，殺伐虛悲公主親”等語句表達對哥舒翰瘋狂攻城略地的不滿和失望，且在《送高三十五書記》中借他人之口，用“請公問主將，焉用窮荒為”對主將哥舒翰的“窮荒”暴行提出勸諫。

安史之亂爆發后，杜甫對胡人的態度發生了根本轉變，這從杜甫涉胡詩中對胡人軍隊的稱呼可見一斑。天寶十三載，杜甫在《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中用“胡人”稱呼胡兵，有“胡人愁逐北，宛馬又從東”的說法；天寶十四載（755）冬，杜甫在《后出塞五首˙其五》中用“幽州騎”稱呼安祿山的軍隊，有“坐見幽州騎，長驅河洛昏”的描寫；待到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杜甫在目睹了社會的動蕩、時局的混亂、朝廷的昏暗、百姓的疾苦后，對安史叛軍的稱呼就變成了“雜種雖高壘”“余孽尚縱橫”“胡羯仍構患”“胡虜潛京縣”“山東群盜散”“盜賊殊未滅”“胡雛逼神京，逆節同所歸”等蘊含強烈憎惡的“雜種”“余孽”等用語。

杜甫涉胡詩中多次批判胡人叛軍和不斷侵擾的吐蕃軍隊。杜詩善于運用生動、形象的語言，用簡潔而富有表情的詞句來描繪胡騎的特點，如《悲陳陶》用“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胡歌飲都市”來刻畫其殘酷無情的言行，《塞蘆子》用“胡行速如鬼”來形容其神出鬼沒表現胡騎的行動迅速，《諸將五首·其一》中用“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朱旗北斗殷”來描寫西戎步步緊逼的嚴峻形勢。由此可知，安史之亂后，杜甫對胡人態度由贊賞轉向質疑的原因主要是他親歷戰亂之苦，痛心分裂之害，對胡人的態度變得冷靜而犀利，多次發出“胡雛負恩澤”（《中夜》）、“人少豺虎多”（《別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的慨嘆。待到聽聞官軍打敗胡軍的消息，杜甫在《承聞河北諸道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中，以“祿山作逆降天誅，更有思明亦已無”等語表達“祿山已誅、思明已滅”的欣慰之情。

杜甫在特定社會環境下對胡人的態度變化，飽含著其經歷政治動亂后對盛衰之變、治亂興衰的反思。杜甫對胡人態度的轉變，同杜甫逃亡中曾目睹“安史之亂”帶來的災難有關，也與他棄官后的見聞有關。安史之亂前，杜甫致敬勇武的胡人將軍，胡人將軍座下的“胡馬”也是“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房兵曹胡馬》）。安史之亂后，杜甫詩歌中對胡人的態度有了明顯變化，諸如面對唐廷同吐蕃、回紇的和親，杜甫多次表達“和親事卻非”（《即事》）的思考和“千載琵琶作胡語”（《詠懷古跡五首·其三》）的惋惜；面對“胡虜千秋尚入關”（《諸將五首·其一》）的現實，抒發了老淚縱橫的悲愴和期盼中興的渴望；面對“兵戈既未息，兒童盡東征”（《羌村三首·其三》）的場景，表達了對破壞盛世的胡人“羯胡事主終無賴”（《詠懷古跡五首·其一》）的憤恨之情。對此，王忠先生指出：“安祿山亦羯胡，曾利用其混合血統胡人之資格籠絡諸不同之善戰胡族以增強其武力，故‘安史之亂’起，士大夫皆視胡族亂華，民族意識自覺而亢張……”［11］

綜上，對大唐而言，胡人番將既有戍邊守疆之功，又有安史之亂的禍患，邊疆胡族既有出兵平亂的義舉，也有侵擾成患的惡行。杜甫涉胡詩對胡人的態度，隨胡漢時局的變化又有所變化，既有肯定和贊美，也有批判和諷刺，其背后飽含著詩人的家國之思、君臣之義和悲憫蒼生的深情。安史之亂爆發期間，杜甫對企圖顛覆李氏王朝的安史叛軍有著強烈的敵對態度，對內附唐朝的少數民族心懷憂慮，對前來襄助平叛的回紇鐵騎心存戒備。安史之亂尚未平息，接踵而至的吐蕃之亂，讓杜甫對曾經的甥舅國大失所望，痛罵其為盜和賊，恨其竊國背恩的行徑。由此可見，家國情懷始終是杜甫涉胡詩情感意蘊的思想底色。

二、情系百姓：杜甫涉胡詩的現實關切

杜甫涉胡詩常以嘆國憂世傷時為主題，在記述個人所見所聞的同時流露出對百姓疾苦的無奈與悲痛之情。晚唐孟棨的《本事詩》：“杜逢祿山之亂，流離隴蜀，畢陳于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12］杜甫深受安史之亂和朝政腐敗所帶來的國家危機的影響，他意識到國家民族的命運與個體命運息息相關，因而試圖用他的詩篇呼吁人們共同關注社會問題和國家命運。“杜甫從乾元二年（759）秋寫《秦州雜詩》始，至大歷三年秋寫《秋日送石首薛明府辭滿告別三十韻》止，十年時間寫了以吐蕃入侵為題材的詩四十余首，真實地反映了唐王朝和吐蕃曲折復雜關系的變化歷程。”［13］

杜甫涉胡詩常在記述個人見聞中流露出詩人對人生命運和社會現實的思考和探索。如杜甫《哀江頭》通過回憶安史之亂以前的繁華景象，以今昔對比的方式對安史之亂帶來的苦難進行展現，詩人的情感發展線索清晰，情感表達真摯深沉，既有愛國憂民的熱忱，又有傷悼國君的惋惜，充滿了家國破碎的傷痛。其他諸如“洛陽一別四千里，胡騎長驅五六年”“塞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等語，皆是“詩人將自身命運與國家前途、社會治亂密切聯系起來所發出的國家與廣大人民同悲苦共歡樂的肺腑之聲”［14］。杜甫涉胡詩多能通過對戰亂之中家人離散、孤老者生活多艱的描寫，反思戰爭的根源和統治者的腐朽。

杜甫涉胡詩描繪了日夜盼望官軍到來的百姓心聲。杜甫聽聞肅宗即位后便啟程前往靈武，途中被叛軍所擒押送到長安，卻因名聲不顯未被嚴加看管。不過，與個人安危相比，杜甫更在意的是長安百姓的苦難，是天下黎民的無枝可依。隨著胡人軍隊的動向起伏變幻，杜甫的心情也在點評時事中或喜或悲。杜甫《對雪》有云：“戰哭多新鬼，愁吟獨老翁。”許多新鬼為戰事而號哭，暗示官軍在陳陶、青坂諸役中的慘敗。詩人因想起官軍慘敗，故不免對雪愁吟。“獨”字感慨很深，當時在長安的唐朝官吏都投降了安祿山，無人關心國家命運。杜甫涉胡詩中的情感表達一方面緣于顛沛流離生活的切身體驗，另一方面也源自胡漢戰爭一線傳來的消息。

杜甫涉胡詩對唐廷官軍同安史叛軍的戰爭有著細致的描寫和深刻的剖析。面對安史叛軍的囂張氣焰，杜甫時常為官軍失敗痛心疾首，多次心系戰局積極籌劃發聲。陳陶斜兵敗后，房琯率余部與叛軍對壘，肅宗派宦官邢延恩監軍，在邢延恩的催促下匆忙再次出戰，十月二十三日再次大敗于青坂。杜甫的《悲青坂》寫于此時或稍后，詩云：“黃頭奚兒日向西，數騎彎弓敢馳突。山雪河冰晚蕭瑟，青是烽煙白是骨。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一方面杜甫對官軍在不利形勢下招致慘敗表示傷感和痛惜，另一方面也希望唐王朝不要輕舉妄動，重蹈覆轍，而要做好充分準備，伺機破敵。從中可見杜甫“忍待明年莫倉卒”的籌邊策略與“臨危莫愛身”的愛國精神。

杜甫涉胡詩常表達出對于戰亂時代的反思和對于和平穩定生活的向往。杜甫目睹了朝廷內外政治上的動蕩和社會上的不公，在其涉胡詩中常常飽含著對時代黑暗與社會腐敗的批判，及對百姓的同情和悲憫。杜甫的《洗兵馬》大約寫于乾元元年（758年）三月，東、西兩京收復后，唐王朝繼續進擊叛軍，捷報頻傳，杜甫以為勝利在即，寫了這首長詩，表達自己對于結束戰亂的熱切希望。詩中滿懷樂觀地寫出了官軍軍事上節節獲勝的大好形勢，歌頌了平叛有功、“重整乾坤”的名將，同時也幽默地諷刺了那些乘機攬權、以“祥瑞”、貢物媚主的侯王新貴，對于人民的生活則表示了一定的關懷。

杜甫涉胡詩不僅寫出了胡人禍亂背景下百姓的生活境遇，也寫出了底層百姓渴望官軍取勝的民族意志，以及對安史叛軍的憤恨之情。如杜甫時而高唱“蚩尤終戮辱，羯胡漫猖狂”（《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時而低吟“胡羯何多難，漁樵寄此生”（《村夜》），時而怨恨“胡雛負恩澤”（《中夜》），時而呼喚“猛士思滅胡”（《昔游》），時而憤恨“犬戎直來坐御林”（《憶昔二首·其一》），時而流露“胡滅人還亂，兵殘將自疑”（《有感五首·其一》）的擔憂。杜甫在《北征》中提到：“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發。”從“盡華發”到稀疏到“不勝簪”的地步，其蒼老之態可以想見。杜甫蒼老得如此之快，完全是憂國、傷時、思家所致。

三、自傳式書寫：杜甫涉胡詩的藝術表現

杜甫涉胡詩善于通過刻畫鮮明的自我形象參與時事敘事。杜甫生活在唐朝由盛轉衰的動蕩時期，其詩歌多反映朝局動蕩、社會黑暗、人民流離失所，因其沉郁頓挫的詩風、崇高仁愛的思想及深刻的憂患意識，詩人杜甫長期在大眾視野中呈現出憂國憂民、飽經滄桑、終日勞心勞苦的儒家士大夫形象。［15］杜甫這一自我形象的形成，同其自傳式書寫方式有很大關系。如杜甫陷身長安時所寫的《哀江頭》，為我們刻畫了一位目睹安史叛軍暴行，卻只能“少陵野老吞聲哭”的悲傷者的形象。杜甫涉胡詩中刻畫的自我形象，對于我們了解其生平經歷的跌宕起伏和心路歷程的悲欣交集具有重要參考價值。

首先，杜甫涉胡詩常用第一人稱敘事的方式，講述詩人親歷安史之亂的悲喜之情。如杜甫的《北征》云：“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在這里，杜甫的自我形象便是一個關心國家民族命運的愛國者，字里行間多是對國家的擔憂，以及對時代的哀嘆和痛惜。特別是在安史之亂和吐蕃、回紇不斷侵擾邊境的過程中，杜甫的史筆常常以“帶露珠”“冒熱氣”的新鮮感，創作出了類似戰地快報式的詩篇，如在《塞蘆子》中寫出了“思明割懷衛”“蘆關扼兩寇”“胡行速如鬼”的前線局勢，充分顯示了杜甫對國家局勢和胡漢戰爭的關注和思考。當然，杜甫涉胡詩的價值，不僅在于表達了對胡漢戰爭的關注，還表達了超越民族隔閡和文化差異的民族意識，如在《前出塞九首·其六》中，通過“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表達了呼吁節制武力的軍事思想；在《兵車行》中，通過“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表達了批判玄宗開邊黷武的反戰思想；在《登樓》中，通過“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盜寇莫相侵”，表達了反對吐蕃入侵的堅定態度；在《近聞》中，通過“似聞贊普更求親，甥舅和好應難棄”，表達了追求和睦相處的民族思想。

其次，杜甫涉胡詩常用第三者的客觀視角，描寫抗胡將士豐富強烈的情思。如杜甫《前出塞九首》中，用第一人稱由征夫自己訴說辭別親人、英勇赴邊的經歷，重點刻畫征夫眼中的“單于寇我壘”（其八）、“況在狄與戎”（其九）；在《后出塞五首》（其四）中，通過“獻凱日繼踵，兩蕃靜無虞”，表達了將士對戰吐蕃的必勝信心；在《白水縣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中，用“玉觴淡無味，胡羯豈強敵”展現了戰勝安史叛軍的昂揚士氣。杜甫不僅在《洗兵馬》中高唱“胡危命在破竹中”，更在《北征》中以“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豈能久，皇綱未宜絕”直抒胸臆，吐露勝利不會久遠的堅定信心。梁啟超的《詩圣杜甫》一文，在評價杜甫以寫實來寫情的詩作特征時指出：“他處處把自己主觀的情感暴露，原不算寫實派的做法。但如《羌村》《北征》等篇，多用第三者客觀的視角，描寫所觀察得來的環境和別人情感，從極瑣碎的斷片詳密刻畫，確是近世寫實派用的方法，所以可叫做半寫實。這種做法，在中國文學界上，雖不敢說是杜工部首創，卻可以說是杜工部用得最多而最妙。”［16］

最后，杜甫涉胡詩擅長綜合運用描寫、敘事、抒情、議論，追憶詩人的涉胡經歷。如杜甫在《潼關吏》中，對“修關還備胡”的潼關吏強調“胡來但自守”“慎勿學哥舒”；在《抒懷》中，寫“去年潼關破，妻子隔絕久”“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把對安史叛軍瘋狂殺戮的痛恨之情同憂心家人安危的焦灼之情融為一體。

四、尚奇好異：杜詩涉胡詩創作的藝術特色

與“無韻之離騷”的《史記》同被譽為“詩史”的杜詩，在尚奇好異的題材選擇和書寫偏好上可謂一脈相承。杜甫詩歌被譽為“詩史”，一方面是因為其詩歌用詩人的筆觸記錄了唐朝的歷史，另一方面也因為其詩歌具有《史記》的某些特征，如愛奇好異的取材旨趣，尚奇瑰麗的表現手法等。

杜甫涉胡詩中人物書寫之奇頗具《史記》“愛奇”的風味。“所謂‘愛奇’，指在敘事中，有意識地獵奇，刺激讀者閱讀趣味，甚至聳人聽聞，以滿足讀者心理需求。”［17］司馬遷特別注重選擇有奇言奇行的人物入史，因此《史記》“愛奇”首先表現為人物書寫之奇。杜甫詩歌成就“詩史”的過程中，也有類似的取材表現，如杜甫在秦州客居時，發現尚武行商是當地胡人的重要營生方式，“羌女輕烽隧，胡兒掣駱駝 ”（《寓目 》），說明胡兒、羌女在烽煙之中從事商業活動。“《史記》在選材上很有特點，多選取故事性較強而內容新奇的材料，具有很強的文學趣味。”［18］杜甫在《遣悶》中則記述了“家家養烏龜，頓頓食黃魚”的風俗。

杜甫涉胡詩擅長采用歌行體的形式書寫富有獵奇色彩的題材，如詠奇人、奇事、奇物。如客居長安時期描寫大宛馬的《高都護驄馬行》《天育驃圖歌》等，居蜀中時期的《石筍行》《戲為韋偃雙松圖歌》《海棕行》等。在《天育驃騎歌》中，通過“毛為綠縹兩耳黃，眼有紫焰雙瞳方。矯矯龍性合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的描寫，展現了胡馬卓然不凡的視覺奇觀。

杜甫涉胡詩善于借助藝術想象的創作手法，展現其從未去過的西域地區的奇異景象。如杜甫在《詠懷古跡五首》中，有“一去紫臺連朔漠”的胡地風光描寫；在《送楊六判官使西蕃》中，有“草輕蕃馬健”的西域胡馬書寫；在《兵車行》中，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的胡漢邊地戰場描寫。整體來看，杜甫涉胡詩中使用的“天山”“青海”“樓蘭”等西域地理詞匯，均是其想象之詞或者泛指之意。

五、結語

杜甫涉胡詩是杜詩創作中的一種重要類型，既展示了豐富多彩的胡人、胡馬、胡樂等外來文化意象，又反映了胡風鼓蕩、胡人入侵帶給社會的深遠影響。無論是安史之亂造成的境內動蕩，還是吐蕃等胡人的入侵造成的邊境動蕩，都是唐代邊事面臨的現實問題，反映了歷史變遷中漢胡民族之間的沖突和演變。杜甫涉胡詩擅長將個人的經歷與時代的波瀾相結合，通過描繪胡漢文化交流背景下的胡人形象和胡地風物，記錄胡人參與的重要事件，反映胡漢戰爭及其帶來的災難，探討統治者的得失和歷史發展的變遷，展示了杜甫作為一位漢族知識分子所具有的深刻洞察力和對社會民生的高度關切，其自傳式書寫方式及愛奇好異的藝術特色在中國詩歌史、美學史上亦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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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