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數據征信時代下被遺忘權的現實邏輯及構建路徑

收稿日期：2024-02-22

作者簡介：徐輝（1998—），男，江蘇鹽城人，湘潭大學法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訴訟法與司法制度。

摘"要：在大數據征信時代下，信用信息的范疇和類型在算法技術的支持下不斷延展與擴張。在全量化數據分析、聚集性數據存儲以及信用大數據開放共享的背后，存在社會信用主體的人格權益和信息自決權受損的潛在風險。當前失信聯合懲戒適用范圍過寬、措施泛化以及信用修復機制效果欠佳，社會失信主體對于行使被遺忘權還其“清白歷史”的需求比以往更加迫切。為了平衡被遺忘權與其他利益的沖突，社會信用主體應秉持比例原則，在符合時間要素、行為要素的前提下適用被遺忘權。

關鍵詞：大數據征信；被遺忘權；失信懲戒；信用修復；社會信用體系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24.02.008

中圖分類號：Ｄ０３２"""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715（2024）02-0045-06

“一切都被分析，一切都被記錄”的數據化將人類帶入“完美記憶”時代。一方面，任何個人信息都可能被采集、分析、挖掘，納入信用評價的范圍進行永久地存儲和記憶；另一方面，大數據憑其強大的檢索能力使任何碎片化的個人信息都有可能連接成一張完整的信用圖譜，實現對信用主體的精準畫像。對于失信主體來說，大數據讓其曾經的失信行為被永久記錄，即使經過信用修復后其信用狀況恢復正常，也無法抹除其失信痕跡。相較于遺忘時代，完美記憶時代的失信懲戒情景發生了根本變化，失信記錄的不可遺忘性極大地放大了對失信主體的懲罰效果，其所帶來的法定歧視和社會性歧視，對于失信主體復歸信用社會，重塑信用評價造成了非常大的阻礙。若失信主體已經為其失信行為或不慎行為受到了失信懲戒的約束或管理，那么失信主體在作出守信承諾并積極改善自身信用狀態，糾正失信行為、履行相關義務或社會責任后，就有權要求基于守信激勵的信用恢復，遺忘信用評價中的失信記錄，還其“清白歷史”，重塑失信主體在社會信用體系中的地位。因此，大數據征信時代下，社會信用主體適用被遺忘權的需求比其他領域更加迫切。

一、大數據征信時代下被遺忘權的基本問題

（一）被遺忘權的由來及內涵

被遺忘權（Right to be forgotten）的內涵概念，最早出現于信息網絡領域，其正式成為一個法律概念源于2014年的“岡薩雷斯訴谷歌被遺忘權案”。在該案中，岡薩雷斯在使用谷歌搜索引擎搜索自己的名字時，相關鏈接指向了其曾經因未能繳納社會保險而房子被強制拍賣的報道。岡薩雷斯認為相關債務已經清除，這些內容已不再相關，如果這些信息繼續存在會對其聲譽造成影響，為此要求谷歌公司刪除相關數據鏈接，最終岡薩雷斯的訴求得到歐盟法院的支持。通過該案件，被遺忘權成為信息主體維護自身個人信息權益的一項重要權利。

關于被遺忘權的內涵概念目前學界尚未形成統一的定義，眾多學者給出了不同的理解。有學者從被遺忘權的性質出發對其內涵進行定義，如張里安、韓旭至認為應當從被遺忘權和刪除權兩個維度來對被遺忘權進行理解，其認為被遺忘權指的是數據主體要求刪除相關網上個人信息的請求權；［1］有學者從權益保護角度對被遺忘權下定義，如楊立新、韓煦認為被遺忘權指的是信息主體有權要求數據控制者采取刪除、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對已合法公開在網絡上，但不恰當、不相關、超出最初處理目的且繼續保留會導致其社會評價降低的信息的權利；［2］亦有部分學者直接將被遺忘權等同于刪除權，認為兩者并無本質區別，認為被遺忘權仍實際是對客觀信息數據的刪除，如李倩。［3］綜合上述學者對被遺忘權內涵的不同定義，本文認為被遺忘權的內涵是指數據主體所享有的要求數據控制者依法刪除不恰當、不相關或過度的個人數據以使其被大數據所遺忘的權利。

（二）大數據時代征信領域被遺忘權的適用空間

投射到大數據征信領域，隨著大數據技術廣泛應用于社會信用領域，通過對海量數據信息的采集、分析、挖掘、共享與交換，大量碎片化、非相關的數據信息被提煉為可用以信用識別與定性的信用信息，為個人信用評估提供了非結構化、動態且多維度的評判場景，從而加速推進了社會信用體系的建設。然而，大量失真、虛假的信息與數據的過度挖掘也引發對個人信用信息的真實性、可靠性的質疑以及個人信用信息侵權問題的擔憂。尤其是，當下的社會信用建設具有變身道德檔案的危險。一方面對于失信主體而言，“一處失信，處處受限”，一旦出現失信行為就會被大數據予以記錄并在互聯網上開放共享，進而導致其社會評價降低，在社會生活中處處受到限制；另一方面對于社會信用主體而言，全量化數據收集和聚合性數據存儲可能侵犯個人信息權益。因而相較于被遺忘權在其他領域的適用，在大數據征信領域，信用主體對被遺忘權的需求更為緊迫與必要。

被遺忘權在大數據征信領域中的應用，意在平衡個體的信息自決權和社會信用體系的整體利益，同時保護個人免受基于不恰當、不相關或已過時信息的不公正評價。

（三）被遺忘權與刪除權之辨

現階段，我國對個人信息的保護主要依據的是《民法典》以及《個人信息保護法》兩部法律，《民法典》通過第1037條第2款將個人信息權益與個人信息保護條款進行了銜接。《個人信息保護法》第47條通過規定個人信息處理者的刪除義務以及信息主體的刪除權，將被遺忘權制度囊括其中，以“刪除”替代被遺忘權，以此來保護個體的信息自決權。此外，2018年歐盟正式通過的《一般數據保護條例》第17條也是將被遺忘權與刪除權以括號內和括號外的形式出現，將被遺忘權附于刪除權之后，體現出兩者內容上沒有區別。即從形式上看，兩者權利在內容上完全重合，均指“信息主體有權要求信息控制者在一定期間內刪除個人信息”。但這并不意味著被遺忘權可以由刪除權替代，兩者形式上雖然產生交錯和結合，但本質上存在根本區別，尤其是在大數據征信領域被遺忘權更是無法由刪除權所替代。

首先，刪除權的適用方式比較局限，僅限于將信息簡單的消除。由于信用信息具有強烈的社會性與公共性，如果簡單地將信用信息刪除無疑會對既有其他利益的平衡，如公眾的知情權與言論自由權造成不必要的影響，因而刪除不是最符合比例原則的手段。相比之下，被遺忘權則更注重以一種更加輕緩化的方式處理“不相關、不必要、已過時”的信息，包括且不限于刪除、匿名化、斷開鏈接或追加注解等措施，在減少對個人利益和發展的不必要影響的同時平衡其他相關利益。其次，刪除權無法實現大數據征信時代下信用主體權利行使的目的。大數據征信時代，信用主體所主張的遺忘需求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要求遺忘被過度采集、存儲、共享的個人信息；二要求遺忘過去的失信記錄。就第二個方面的內容而言，隨著時間的推移，失信主體已對過去的失信行為進行了糾正并積極改善了自身狀態后，相關失信記錄也趨向于不正確，成為負面信息。在此情況下，失信主體更關注的是失信記錄被遺忘，希望重新回歸信用社會，而不僅僅是信息的刪除。因此，在大數據征信領域，被遺忘權的應用需要超越簡單的刪除，更多地關注于權利行使的最終目的，即個體的復歸與再生。

二、大數據征信時代下催生被遺忘權構建的現實邏輯

（一）社會信用主體的共性遺忘需求

1.全量化數據信息采集引發大數據征信機構獲取社會信用主體數據信息的權力邊界不清

大數據征信時代，隨著大數據對市場化的征信機構（征信機構、平臺企業以及其他自治組織等，以下統稱為大數據征信機構）進一步滲透和影響，大數據征信從根本上改變了傳統制度征信的業務模式。市場化的征信機構通過自動化決策的算法設置信用評價模型，從傳統制度征信的數據精確性擴展到了大數據征信的數據相關性。于是，凡是能夠用以反映社會信用主體信用狀況的相關信息數據都被大數據征信機構采集用作個人信用信息，征信業務數據化已然成為大勢所趨。除用戶的借貸歷史和還款表現等核心數據信息之外，大數據征信機構也開始采集替代信息（如支付寶、微信等支付記錄數據、教育經歷數據、就業經歷數據、社交數據以及行為數據等）作為信用評估的重要標準，以此來作為借款與還款信息的有益補充，把信貸服務延伸至沒有信貸記錄的用戶，實現對所有社會信用主體的信用狀況的精準畫像。因此，大數據征信時代下，全量化的數據信息采集使得社會信用體系建設不可避免地脫離了傳統征信的金融借貸領域而擴展至其他的應用領域。這雖然是實現“信用社會”宏偉目標的必然結果，但也引起了市場化的征信機構對社會信用主體信息過度采集的問題。例如，2023年首家個人征信機構“百信征信有限公司”違反信用信息采集規定被中國人民銀行罰款51.5萬元就是最好的例證。一些社會信用主體，尤其是那些具有負面信息的社會信用主體以及失信主體不希望、不同意被采集的或過時的、非相關的數據信息也可能在這種全量化數據信息采集下而被用以信用識別與定性。因此，大數據征信時代下，大數據征信機構獲取社會信用主體數據信息的權力邊界不清，加劇了社會信用主體對其個人信用信息掌控的不確定性，最終造成了利益的失衡與秩序的混亂。

2.聚合性數據存儲導致大數據征信機構獲取社會信用主體數據信息缺乏權利應有關照

在全量化數據信息采集下，大數據征信機構通過對結構化與非結構化數據的深度挖掘與利用，以聚合化的個人信用信息實現了對社會信用主體的精準畫像，但由于個人信用信息的權屬不明確，而導致大數據征信機構對其背后所映射的數據權利保障缺乏應有的關照。當前，關于社會信用主體對信用信息所擁有的權利尚未形成統一的共識，學界主要有“廣泛隱私權說”“獨立人格權說”與“財產權說”三種觀點。［4］“財產權說”認為，個人信用信息具有的財產利益可以凸顯為“實現經濟收益”優勢。就“實現經濟收益”而言，大數據征信機構借助于技術能力的提升，打破了信息孤島效應，讓任何可用以識別個人信用狀況的數據與社會信用主體之間產生關聯，通過推動信用信息的快速融合，實現了信用產品和服務的精準提供，有效降低了成本、提升了效率，實現了信用經濟的繁榮發展。因此社會信用主體對于可識別的個人信用信息所產生的財產利益及價值的確認，是“財產權說”的主要觀點。“廣泛隱私權說”與“獨立人格權說”最大的區別在于主張“獨立人格權說”的學者們認為，隱私權作為一種消極防御性權利，不包含積極利用的權能，遠遠無法滿足信息資源時代個人信息主體對個人信息的合理利用需求，應從一般人格權中具體化以實現對個人信息權益的多維度保護。正如學者所言，盡管個人信息權益屬于人格權范疇，但其同時承載著信息主體的人格利益和人格要素商事化利用所產生的財產利益，兼具消極防御和積極利用的雙重功能。［5］因此，在大數據征信時代下，屬于絕對權的隱私權必須結合場景進行具體理解，在動態場景中權衡個人信息保護的范圍和力度，如涉及隱私的信息，適用隱私權的規定；將非隱私的個人信息，納入個人信息保護的制度中。上述學說均具有可采之處，但通過對《民法典》人格權編第六章“隱私和個人信息保護”相關條文分析可知，我國立法對個人信息保護采取的是法益保護立場，并未賦予個人對個人信息的支配權，且個人信息又具有社會性與公共性，因此“獨立人格權說”與“廣泛隱私權說”的觀點有失妥當。加之，數字時代個人用戶的弱勢地位被進一步放大，個人信用信息資源事實上由大數據征信機構聚合性控制占有的“持續性不平等關系”業已是不爭的事實；并且法律所規定的匿名化、脫敏化措施以及“通知—同意”規則等，很大程度上只是作為規避風險的手段使用，并不解決個人和大數據征信機構在個人信用信息權屬上的沖突，因此“財產權說”亦有不足之處。

總而言之，上述理論在個人信用信息權益保護上均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范圍和強度亦有差別。由此可見，個人信用信息權屬不明、制度邊界不清，不僅導致了法律適用混亂，增加了社會信用主體保護個人信用信息權益的維權成本與難度，也使得大數據征信機構位于強勢一方而有意或無意地忽視按照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對個人信用信息權益投放應有的關照。自此，在現有法律保障機制無法滿足征信數字化時代社會信用主體保護個人信用信息權益需求的情況下，就需要引入被遺忘權以實現社會信用主體個人人格的自我發展。

3.信用大數據開放共享引起大數據征信機構濫用與泄露社會信用主體數據安全風險

互聯網信息技術的迭代發展促進了信用大數據的開放共享。大數據征信機構憑借其在信用信息歸集共享中的數據資源優勢為第三方群體了解社會信用主體信用狀況，規避因信息不對稱而導致的信用風險，進而做出更加優化的決策以及支撐互聯網金融公司的信用產品與服務提供了及時、準確、廣泛的個人信用信息。但隨著征信數字化發展，全量化數據收集以及聚合性數據存儲也引起了大數據征信機構濫用與泄露社會信用主體數據的風險如名譽受損、大數據殺熟、敏感信息泄露等。個人信用信息一旦被泄露就會在互聯網上永久存續成為“沒有時間限制”的證據，個人會與過去的過錯永久聯結致使侵權后果進一步加劇。個人信用信息泄露事件所造成的精神損害、隱私損害與名譽損害效果的嚴峻化，導致被侵權人無從請求損害賠償或者恢復名譽。這無疑會進一步引發社會信用主體對信用大數據開放共享邊界和范圍的擔憂。由此可見，社會信用主體亟需行使被遺忘權以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二）社會失信主體的個性遺忘需求

1.失信聯合懲戒適用范圍過寬、措施泛化

自2014年6月，國務院印發《社會信用體系建設規劃綱要（2014—2020年）任務分工》以來，中央各部委總計制定超過五十余部聯合獎懲備忘錄，其中以2016年6月，國務院印發《國務院關于建立完善守信聯合激勵和失信聯合懲戒制度加快推進社會誠信建設的指導意見》為關鍵節點，之后聯合獎懲備忘錄呈井噴式增長。各級地方立法機關和政府先后出臺的百余部地方性法規、地方政府規章和規范性文件中亦隨處可見關于失信懲戒機制的規定。

失信聯合懲戒機制的主要目的在于個別預防和一般預防。所謂個別預防是指通過以減損社會失信主體權益或施加義務的方式，對失信主體實施多種信用約束，從而督促失信主體在日后社會活動中守信，不再失信；所謂一般預防是指通過對失信主體懲戒，以威懾一般社會信用主體，使其不敢失信。失信聯合懲戒的出發點是好的，然而其在適用過程中也產生了一系列負面效應，出現了適用范圍過寬、措施泛化的情況。原本在經濟領域適用的信用制度擴展到社會治理領域。由于道德、公法與私法之間存在明顯不同的畛域，致使各地混淆了道德、私法、公法各自調整的邊界，在失信聯合懲戒措施的適用中出現了嚴重侵犯公民權利的情況，如限制公民的勞動權、受教育權等。由于過分夸大了失信懲戒的作用，導致失信聯合懲戒的適用范圍過寬、措施泛化，引發了社會公眾普遍的社會信用危機。尤其是在大數據征信時代下，“失信圈”急速擴張，兩者之間疊加產生了“1+1＞2”的負面溢出效應，給失信主體的權利造成了極大的負擔。根據中國執行信息公開網數據顯示，截至2024年4月2日，全國總計831萬人處于失信名單中。由于現有制度安排缺乏如個人破產制度一般的信用退出機制，失信主體一旦被失信聯合懲戒過后就很難脫離。加之，信用修復的效果欠佳，因失信記錄而產生的否定性評價始終會如影隨形，在失信主體的工作和生活中制造著障礙。在長期的區別對待和法定與社會歧視之下，極易使得失信主體徹底“破罐子破摔”再次實施失信行為，甚至實施犯罪行為，這在犯罪心理學上被稱為“破窗效應”。因此，當前亟須通過確立被遺忘權以平衡失信主體因失信聯合懲戒所造成的額外損害，建立讓失信主體退出失信懲戒措施的制度保障。

2.信用修復機制的效果欠佳

信用修復機制作為失信懲戒末端環節的治理手段，其本應是用以平衡信用監管最佳效果與失信主體權益保護，發揮為真心悔改的失信主體提供刪除、屏蔽相關不良信息，退出信用懲戒綠色通道的作用，但是由于相關信用修復機制的規則效力位階較低，多依賴于地方性立法且文件多處于“試行”或“暫行”階段，嚴重削弱了信用修復效果，使得信用修復機制的合法性證成陷入困境。加之，數量龐雜的法律淵源之間存在大量的規范沖突，亦導致信用修復機制存在信用修復范圍不統一、信用修復程序不一致、信用修復標準粗放、欠缺個人信用修復機制等問題。以上信用修復機制所存在的不足之處在大數據征信時代下被進一步放大。失信主體被失信聯合懲戒所造成的傷害被互聯網迅速傳播并永久記錄的同時，相應的信用修復機制卻缺乏與之相匹配的效果，致使失信主體的被遺忘需求也比以往更加迫切。

三、大數據征信時代下被遺忘權與其他利益的沖突與平衡

權利是利益正當化的規范表述。任何一項權利的引入都意味著對既有利益均衡格局的打破，因而對被遺忘權的探討不能僅僅停留在內部，需要將其放在不同利益格局中進行考量，以平衡與其他權利所代表的利益之間的矛盾與沖突。

（一）個人信用信息保護與個人信用信息使用之間的沖突與平衡

如前文所述，個人信用信息兼顧經濟價值與人格權益，表現為信用主體既可以通過向大數據征信機構提供個人信用信息而獲取征信機構以及互聯網金融企業的信用服務與產品，也可以依據大數據征信機構所出具的個人信用狀況報告而在市場經濟活動中擇優選擇信用狀況良好的交易對象而獲取經濟收益。大數據征信機構也通過對信用主體信息的收集、存儲、分析而獲取商業利潤與社會效益。但是，大數據征信時代下，大數據征信機構經濟利益顯性價值的背后，個人信用信息所潛藏的人格權益如信息安全、交易公平、人格尊嚴等價值保護也日益得到重視。面對大數據征信，我們無法也不能進行阻止，只能通過有限賦予信用主體一定的信息自決權即遺忘權，來平衡個人信用信息保護與個人信用信息使用之間的矛盾沖突。

（二）個體私利與征信公共利益之間的沖突與平衡

個人信用信息不僅具有個體私利屬性，還具有關涉他人和整個社會利益的公共性和社會性。被遺忘權在中國的本土構建之所以爭議不斷，就在于信息主體行使被遺忘權可能構成對公眾的知情權與言論自由權的侵犯，但這不一定必然發生。大數據征信時代下，除了由信用主體主動向大數據征信機構提供的信用信息以外，還有大量不相關、不必要、不恰當、過時的信息是由大數據征信機構未經允許超范圍采集，用以信用識別與評估的。面對這類數據，信用主體有權行使被遺忘權要求大數據征信機構刪除相關信息，而這并不會對公眾的知情權造成侵犯。恰恰是因為這種“說”與“不說”的自由，反而在一定程度上符合言論自由權的價值內涵。

就公眾的知情權而言，信用信息的開放共享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消解信息不對稱而引發的信用風險，進而保障公眾的知情權，所以必須承認的是被遺忘權的確認與行使確實會部分影響公民知情權的行使。但被遺忘權所主導的保護其實質是個人信用信息的自決，力求實現的是信用信息的自主新陳代謝，充當“過濾器”的作用，篩除過時的、不相關、不必要的信用信息，為公眾提供一種有效獲取有價值信息的方式，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保障公眾知情權的實現。

四、大數據征信時代下被遺忘權制度的構建路徑

（一）原則遵循

比例原則所包括的適當性原則、必要性原則、均衡性原則三個子原則能夠很好地平衡大數據征信時代下被遺忘權適用所導致的多方利益沖突。適當性原則要求信用主體適用被遺忘權時要具備正當的目的，即有助于保護其人格尊嚴、自由以及信息自決權。必要性原則又稱“最小侵害原則”，

這一原則要求在有選擇的前提下，應當采取代價最小的手段實現信用主體“被遺忘”的訴求。具體而言，

能夠保證信用信息完整性的情況下，可以采取諸如去標識化、斷直連、限制信用信息訪問主體或者轉為紙質檔案等手段限制使用相關信用信息，而非直接選擇刪除，以便將來必要時重新激活此類信用信息。均衡性原則又稱“利益平衡原則”，其要求權利實現的手段與欲求之目的的比例需成均衡，體現為信用主體適用被遺忘權時需要結合情景進行個案適用，要視 “信息屬性、信息主體受到影響的程度、信息涉及的公共性程度”等因素，進行利益衡量后作出判斷，以平衡信用主體個體私利與征信公利之間的沖突。

（二）基本前提

失信主體的信用信息向社會公開披露，其目的是方便公眾對信用主體的信用狀況及時了解，打破信息不對稱而產生的信用風險，這也是保障公眾知情權的具體體現。但如果一直將失信信息予以公開披露，無疑是將失信主體一直釘在過去的“恥辱柱”上，不利于保護其人格利益以及信息自決權。因此需要在兼顧多種利益平衡之下，對失信主體行使被遺忘權施加一定的時空條件，以求平衡。

1.時間要素：失信記錄公示期限屆滿

從時間要素來說，失信記錄公示期限屆滿是指在失信記錄形成或者失信懲戒措施作出之后，應當經過一定期限信用主體方可行使被遺忘權的限制性制度。限定失信記錄公示期限有著較好地平衡公眾的知情權與失信主體權益保護的功能。因為“失信記錄披露期限屆滿”的規定既有維護原有失信記錄或者失信懲戒措施的在一定時間內的穩定性，同時又為激勵失信主體在失信記錄公示期限內糾正失信行為、消除不良影響，積極主動改進自身信用預留了足夠的時間。關于失信記錄公示期限的確定，本文認為可以根據失信行為的性質和社會影響程度梯度式設計時間限制。例如《三亞市法人和自然人信用修復管理辦法》區分一般失信行為、嚴重失信行為以及特定嚴重失信行為。其中一般失信行為的失信記錄最短公示期限為三個月，最長公示期限為一年；嚴重失信行為的失信記錄最短公示期限為六個月，最長公示期限為三年；特定嚴重失信行為如食品藥品、生態環境、安全生產等領域的失信行為一律按照三年公示期限予以公示。

2.行為要素：失信行為已經得到糾正

被遺忘權不僅是客觀上對失信記錄的刪除、屏蔽，還包括失信主體主觀上對其過去失信行為的自我糾錯、主動自新。構建被遺忘權的本質目的在于激勵失信主體糾正失信行為，幫助其重新回歸信用社會。鑒于信用信息所具有的公共性和社會性，大數據征信時代下被遺忘權的概念內涵應當得到一定延伸，其應當同時包括消除權與修復權兩個概念，以便滿足信用主體對于退出機制的要求。大數據征信時代下，失信主體向信用數據控制者申請行使被遺忘權，刪除、屏蔽相關信息前，理應先積極改善自身信用狀態，糾正失信行為、履行相關義務或社會責任，改變自身的失信狀態。大數據征信機構也應當及時關注失信主體的信用狀況，在失信主體提出行使被遺忘權，刪除、屏蔽相關失信記錄時，對其信用狀況進行實質性審查，以確保被遺忘權充分發揮其激勵功能。

為了維護社會信用體系的良性秩序，因此需要對“失信行為已經得到糾正”確定一個可量化的行為標準，為大數據征信機構提供規范性指導。那么“標準”該如何確定呢？在各地的實踐中，失信行為糾正的行為標準區分為基礎標準與附加標準。所謂“基礎標準”強調“糾正失信行為”與“消除不良影響”；所謂“附加標準”強調參加信用培訓、公益活動、作出信用承諾、積極履行義務等方式彌補失信行為的不良影響。信用主體行使被遺忘權需要結合個案進行場景分析，因而“標準”并不是統一的，需要結合信用主體的失信行為的類型進行具體化分析。例如有些失信行為是不具有可持續性的，如不遵守交通規則的闖紅燈、酒駕等行為，信用主體日后遵守交通規則無論如何都只能理解為遵守法定義務而不能理解為糾正失信行為。因而信用主體只能通過“附加標準”如參加文明交通志愿活動的次數、學習交通知識的時長、足額履行罰款等方式消除不良影響，體現其糾正失信行為的主觀意愿。鑒于嚴重失信行為的主觀惡性高、社會影響大、造成的損害后果嚴重，因而被遺忘權中的刪除性手段應少用、慎用。

（三）具體構建

1.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闡釋：僅為自然人

大數據征信領域，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是指能形成個人信用信息數據且能夠直接或者綜合運用各類信息數據間接識別信用的自然人。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應明確限定為自然人而排除法人，其主要是出于被遺忘權的人格權屬性與隸屬個人信息權的特性所決定的。在明確了自然人為被遺忘權的權利主體后，應根據自然人的身份與地位進一步細化為公眾人物與普通公眾。公眾人物身為標榜性社會角色，公眾對其信用評價具有更高的期待值，因此必須揭露其失信行為，以避免因盲目崇拜而誤入歧途。質言之，公眾人物的信用狀況所具有的社會性與公共性相較于普通公眾而言更甚，對公眾的知情權與輿論自由權具有較大的影響。因此，公眾人物行使被遺忘權相較于普通公眾行使被遺忘權應得到一定的限制與克減，需要受到更嚴格的審查要求與程序限制。

2.被遺忘權的義務主體界定：個人信用信息處理者

被遺忘權的義務主體為個人信用信息控制者，包括征信機構、信息提供者以及搜索引擎運營商。在我國個人信用狀況與評價是由征信機構作出，而征信機構的個人信用信息除了自己采集、處理的以外，部分來源于信息提供者以及搜索引擎。搜索引擎運營商作為被遺忘權的義務主體本文受制于篇幅不再重復贅述。征信機構和信息提供者作為被遺忘權的義務主體原因在于，在失信聯合懲戒機制下，各個部門實行信息聯動，即使是由交通執法部門所作出的信用主體的失信記錄，其也能夠被金融機構所查詢到，進而導致信用主體在金融領域的信用評價降低，產生“一處失信、處處受限”的局面。因而，征信機構和信息提供者也負有刪除、屏蔽相關失信記錄的遺忘義務。

3.被遺忘權的客體內容明確：不恰當、不相關或已過時的個人信用信息

如前文所述，全量化的數據信息采集使得大量不恰當、不相關或已過時的個人信用信息用以信用評估或分析，因而被遺忘權的客體內容應當包括與信用主體相關的不恰當、不相關或已過時的個人信用信息。但由于這一界定缺乏相應的可實施標準，因而在實際操作中，可以將時間、身份可識別性作為衡量被遺忘權的權利客體的操作性標準。

首先，時間作為判定失信記錄是否具備被遺忘的基礎標準原因在于，失信記錄公開共享的目的在于征信公利的需要，但隨著失信記錄公示期限的屆滿，信用主體糾正失信行為、消除不良影響后，征信公利在個人利益衡量中的比重大為降低，而個體利益的重要性隨之上升。此時，該類信用信息的個人利益價值遠遠超過了征信利益，就應當被列入被遺忘權的客體范疇之內。其次，有必要將被遺忘權的權利客體界定為對于信用主體而言具有身份可識別性的信用信息。身份可識別性作為被遺忘權的權利客體的標準在于降低征信機構、信息提供者以及搜索引擎運營商的遺忘成本，避免個人信用信息主體濫用權利，以實現個人信用信息主體人格權益、個人信息自決權與征信機構經濟利益之間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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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成賀）

The Realistic Logic and Construction Path of Right to be Forgotten in the Era of Big Data Credit Reporting

XU Hui

（School of Low， Xiangtan University， Xiangtan， Hunan 411105， China）

Abstract：In the Internet age， the concept of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has emerged and evolved as “everything is analyzed， everything is recorded”. At the same time， in the era of big data credit reporting， the scope and types of credit information are constantly expanding and expanding with the support of algorithm technology. Behind the full quantitative data analysis， aggregated data storage， and open sharing of credit big data， there is a potential risk of damage to the personality rights and information self-determination rights of social credit subjects. In the current situation where the scope of joint punishment for dishonesty is too broad， the measures are generalized， and the effectiveness of credit repair mechanisms is not satisfactory， the demand for social dishonest subjects to exercise their right to be forgotten and return their “innocent history” is more urgent than in the past. In order to balance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and other interests， social credit subjects should adhere to the principle of proportionality and apply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under the premise of meeting the elements of time and behavior.

Key words：big data credit reporting; 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punish dishonesty; credit repair; social credit syst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