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24-02-13
作者簡介:卜元釧(1999—),男,江蘇徐州人,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2022級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刑法學。
摘"要:網絡有組織犯罪的組織結構的鏈條化與節點化使得有相當一部分客觀無害的中立幫助行為處于網絡有組織犯罪產業鏈之上,然而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界定及其可罰性的判斷依據存在爭議。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應當以中立性以及職業性特征與一般網絡有組織犯罪的幫助行為進行區分,其可罰性判斷應當堅持折中說,要求在客觀上具備與正犯結果的因果關系性并且在主觀上以具有直接故意為原則,以間接故意為例外。對于純粹線上的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類型以及可罰的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罪數問題有必要進行分類探討。
關鍵詞:網絡有組織犯罪;中立幫助行為;可罰性判斷;類型化研究
DOI:10.13783/j.cnki.cn41-1275/g4.2024.02.009
中圖分類號:D924.3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715(2024)02-0051-06
一、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評價困境
結合《反有組織犯罪法》第2條與第23條的規定,網絡有組織犯罪是指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的《刑法》第294條規定的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以及黑社會性質組織、惡勢力組織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的犯罪。不同于傳統有組織犯罪梯度分明、自上而下的金字塔型組織結構,網絡有組織犯罪的組織結構在網絡空間的去中心化特征影響下逐漸扁平化,體現為網絡空間里的網狀形、聚合射線形和鏈條形的結構類型。具體來說,隨著有組織犯罪分工的精細化,網絡有組織犯罪在縱向鏈條上被分割為不同階段的犯罪節點,而每一個節點上的組織成員們具有不同的犯罪分工與行為樣態,各個節點聚合起來形成了完整的網絡有組織犯罪產業鏈。以網絡有組織犯罪經常實施的網絡“套路貸”犯罪案件為例,在整個犯罪鏈條中由上游節點的組織成員負責“套路貸”App的軟件開發與廣告投放,由中游節點的組織成員負責網絡放貸業務,詐騙被害人借貸并惡意壘高債務,由下游節點的組織成員負責以“軟暴力”手段進行非法催收,上中下游三個節點聚合起來共同組成網絡“套路貸”犯罪的產業鏈條。由于網絡有組織犯罪組織結構的產業鏈化,不同節點的組織成員所實施的行為具有不同的違法性程度,有的節點實施的行為本身即可獨立評價為犯罪,有的節點則僅僅實施一般違法行為,而有的節點所實施的行為本身具有較強的職業性與中立性,可能涵攝于中立幫助行為的范疇。有的“節點”可能完全從事合法的商業活動,如某技術公司被犯罪組織所利用而成為犯罪工具。這決定了在網絡有組織犯罪產業鏈上有相當一部分不可罰的中立幫助行為。既然網絡有組織犯罪“具體包括線上線下相結合方式實施的有組織犯罪和純粹線上模式實施的有組織犯罪兩種形態”[1],那么其中立幫助行為也當然地包括傳統中立幫助行為(如銷售犯罪工具)以及網絡中立幫助行為(如軟件的技術開發)。然而,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評價卻面臨著困境:首先,關于中立幫助行為概念本身的定義并不清晰,學理上將其籠統地定義為“表面上無害,但是客觀上促進了他人犯罪行為及結果的行為”,顯而易見的是,這一定義過于抽象,無法準確界定中立幫助行為的內涵與外延,僅依靠該定義難以將中立的幫助性與一般的犯罪幫助行為有效區分。其次,理論界關于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的學說林立,不僅存在全面處罰說與限制處罰說的對立,限制處罰說的陣營內還存在主觀說、客觀說與折中說三條路徑選擇。最后,隨著網絡時代的到來,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突破了傳統現實空間的束縛,不斷呈現出技術性、虛擬性以及幫助對象的不特定性,對于中立幫助行為人主觀心態的考察也愈加困難。
二、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界定
事實上,若堅持網絡犯罪進化論的觀點,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問題本質上就是關于中立幫助行為可罰性的研究,二者的區別僅僅在于被幫助的正犯行為是否特定為網絡有組織犯罪而已。理論界將中立幫助行為定義為外觀上無害但客觀上對于正犯的實行行為及犯罪結果起到促進作用的行為。有學者同時還從主觀方面對于中立幫助行為進行限定,認為行為人應當同時至少具備未必的故意。[2]18-19然而僅僅依據中立幫助行為的定義仍難以準確界定中立幫助行為的外延,也難以將其與一般幫助行為進行有效區分,原因在于中立幫助行為本身就是從具體案件中進行事后概括的、混雜的、不具備定型性的一種事實性描述,與其嘗試以周延的概念對于中立幫助行為進行嚴謹的定義,不如反向通過特征性描述將一般幫助行為從中立幫助行為的范疇排除,從而實現中立幫助行為外延的合理限定,在此基礎上對于真正的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進行判斷。
(一)中立性
中立性是中立幫助行為的本質特征,也是其與一般幫助行為的根本區別所在。中立性存在形式中立性說與實質中立性說的爭議,形式中立性說認為幫助行為只在外觀上不屬于違法犯罪行為、表現出無害性即可,而實質中立性說則認為幫助行為不僅要在外觀上無害,還必須是行為人出于正當、合法的目的而實施。筆者認為實質中立性說更加合理,但是需要進行一定的修正,因為刺破行為中立性的并不是幫助行為人自身的違法目的,而是其與正犯的共謀。若行為人是在與正犯具有犯意交流的前提下實施看似無害的行為,其行為實際上已經被包含于共同犯罪的分工之內,進而喪失了中立性,屬于一般的犯罪幫助行為甚至是正犯行為。例如,實施“套路貸”詐騙的犯罪人明確告知軟件開發者其開發的App將被用于進行貸款詐騙,軟件開發者仍然根據對方的要求提供技術開發服務并且收取高額報酬,此時看似無害的技術開發行為已經在雙方的犯意溝通之下成了“套路貸”犯罪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而不再具有中立性,應當被排除于中立幫助行為的范疇。因此,網絡有組織犯罪中立性幫助行為的中立性應當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在外觀上不屬于違法犯罪行為、表征出無害性;二是行為人與正犯不存在犯意溝通。值得注意的是,中立幫助行為外表上的中立性并不代表其不具有可罰性,因為在因果共犯論的視角下,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并不在于或者說并不主要在于其自身的違法性,而在于其通過正犯者的行為間接地侵害了法益。
(二)職業性
目前理論界普遍認為中立幫助行為具有職業性與日常性兩種特征。職業性幫助行為也稱業務性,指中立幫助行為是行為人長期反復實施、從事一定合法職業的行為,例如銷售商品、提供服務等。而日常性幫助行為則是指中立幫助行為是行為人實施的具有日常生活性質的非職業行為,日常性中立幫助行為又可根據是否存在民事上的權利義務關系分為契約性日常行為(如償還債務)與非契約性日常行為(如提供餐食)。有學者認為沒有必要將日常性行為納入中立幫助行為的范疇:一方面,契約型日常行為可以通過更明確的法秩序統一原理出罪;另一方面,非契約性日常行為可以直接采用日常生活經驗否定與正犯因果關系的成立。[3]筆者贊同這種觀點,由于日常性這一概念的模糊性,日常性中立幫助行為注定是不具備定型性的,這會使得中立幫助行為概念更加泛化且內容龐雜。同時,日常性行為大多可以通過更加簡明而有力的原理進行出罪,以中立幫助行為作為出罪依據并無必要,反而會導致出罪時點的過分延后。而行為的職業性特征不僅明確,而且職業行為并不具備日常行為那樣有力的出罪理由,理論界有關中立幫助行為可罰性的爭議也大多是職業性中立幫助行為入罪的案例所引起的,與其用中立性、日常性來模糊爭議問題的焦點,不如直接清楚地闡明,實際上所謂的中立幫助行為通常就是在職業行為同時所實施的犯罪幫助行為。因此宜將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限定為職業性行為。
三、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可罰性的現有學說檢視
(一)全面處罰說與限制處罰說的對立
理論界關于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首先存在全面處罰說與限制處罰說的對立,全面處罰說認為中立幫助行為與一般幫助行為并不存在顯著差別,只要客觀上中立幫助行為與正犯的行為與結果存在因果關系,且主觀上存在幫助的故意即可對其按照幫助犯進行處罰。我國實務界貫徹了全面處罰說,不對中立幫助行為與一般幫助行為進行區分,只要行為客觀上對于正犯起到了促進作用,行為人對此具有明知即以幫助犯進行處罰。不僅如此,實務界還通過司法解釋與立法兩種方式突破幫助犯的從屬性,將中立幫助行為進一步予以正犯化。由于全面處罰說忽視了中立幫助行為的“中立性”,使得外觀上無害的具有日常性或職業性的行為一律被認定為犯罪,突破了刑法的謙抑性,不當地限制了公民的行為自由,因此遭到了廣泛的批判。因此大多數學者主張與之相對的限制處罰說,該說對于中立幫助行為的不同情況進行分類,僅對于其中一部分符合處罰條件的中立幫助行為以幫助犯論處。
(二)限制處罰說中的三大陣營
由于主張限制處罰說的學者對于中立幫助行為可罰性的判斷依據存在不同觀點,該學說內部又可分為主觀說、客觀說與折中說三大陣營。
主觀說主張從行為人的主觀方面來判斷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確定的故意說認為中立幫助行為人具有確定的故意(直接故意)時成立幫助犯,反之,若行為人僅具有未必的故意(間接故意)則否定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不成立幫助犯。由于確定的故意與未必的故意同屬于故意的范疇,確定的故意說無法回答為什么僅在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判斷中對于二者進行區別對待。促進意思說則認為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除了要求行為人具有幫助犯罪的故意之外,還必須具有促進對方犯罪的意思。然而無論是確定的故意、未必的故意還是犯罪促進意思,在實踐中對于行為人主觀心態的考察都是十分困難的。
客觀說則主張從行為的客觀方面判斷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具體分為兩種路徑:其一,通過行為本身的違法性有無判斷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德國學者威爾策爾(Welzel)所主張的社會相當性說認為,只要中立幫助行為屬于日常生活秩序的范圍之內,就具有為社會所公認的對于社會整體利益的適當性,從而排除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然而社會相當性的概念極為模糊,對于行為是否具有社會相當性的判斷缺少明確的標準。為了彌補社會相當性說的不足,德國學者哈塞默(Hassemer)進一步提出了職業相當性說,認為在具體的職業領域中遵守了行業規范并為社會所普遍接受的中立幫助行為即具有職業相當性,并以此否定其可罰性。但是該說僅以職業的正當性作為出罪事由的做法令人難以信服,同時職業規則的具體內涵也并不確定。德國學者雅各布斯(Jakobs)主張的溯及禁止理論則認為,如果中立幫助行為有其獨立的社會意義,那么即使其在客觀上起到了促進正犯的作用,也應當禁止將正犯行為及結果溯及至中立幫助行為。該說難以回答為什么具有獨立社會意義的行為就絕對不可罰,以及如何對于行為的社會意義進行判斷。德國學者赫芬德爾(Hefendehl)提出的利益衡量說認為,應當在基本法所規定的公民的行為自由權與被害人被侵害的法益之間進行衡量,看中立的幫助行為本身是否達到值得處罰的危險程度,該學說也得到了我國陳洪兵教授的支持。其二,通過中立幫助行為與正犯行為及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判斷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德國學者弗里希(Frisch)主張的假定的代替原因說認為,應當站在事后的立場將有無中立幫助行為的兩種情形進行對比,若中立的幫助行為顯著增加了正犯結果實現的風險,具有不可替代性,則肯定其可罰性,該學說也為我國黎宏教授所贊同。然而用假定的因果流程代替實際發生的因果流程會產生與事實情況矛盾的結果,并且中立的幫助行為本身就是反復實施的可替代行為,假定的代替原因說可能導致中立的幫助行為一概不入罪。姚萬勤教授主張在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判斷中引入德國學者羅克辛(Roxin)所提出的客觀歸責論,通過中立幫助行為是否制造不被允許的危險、實現不被允許的危險來判斷其可罰性。[4]然而客觀歸責論早已超出了因果關系的判斷,而是在歸因的基礎上同時進行歸責,有動搖構成要件與實行行為定型性的風險。
折中說主張綜合主客觀兩方面的因素來判斷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羅克辛(Roxin)教授的故意的二分說在客觀歸責論的基礎上對于行為人的主觀故意進行了區分。若中立幫助行為人對于正犯的犯罪行為存在確定故意時肯定其成立幫助犯,若其僅具有未必的故意則基于信賴原則否定其可罰性。張明楷教授則認為應當對于正犯行為的緊迫性、幫助者的法益保護義務、行為對法益侵害的作用大小以及行為人對正犯行為與結果的確實性認識等要素進行綜合判斷以得出中立幫助行為是否可罰的結論。[5]
四、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厘清
(一)可罰性判斷的路徑選擇:折中說
前述中立幫助行為限制處罰說的三種判斷路徑中,主觀說與客觀說都存在著一定的疑問。主觀說的主要問題在于,刑法客觀主義認為刑事責任的基礎是客觀的行為而非行為人的主觀惡意,而主觀說卻罔顧行為客觀構成要件與違法性的判斷而直接以行為人的主觀要件作為中立幫助行為成立的唯一標準,違背了階層論從客觀到主觀的判斷方法,這是刑法主觀主義的體現,容易導致犯罪認定的恣意性與心情刑法。而客觀說首先從行為的客觀方面判斷中立幫助行為的成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然而客觀說犯了一個前提性錯誤,即并未對于中立幫助行為的界定問題與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問題進行區分。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判斷實際上就是中立幫助行為能否被認定為幫助犯的判斷,而幫助犯的成立當然要在對于行為的客觀方面與主觀方面進行考察后才能得出結論。在對于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進行判斷時,不可能在行為符合客觀層面的要求時直接無視行為人主觀層面的考察進行入罪,否則就是客觀歸罪。對于中立日常生活行為成立幫助犯問題的思考,應當摒除行為“中立性”的障眼法,而還原成幫助行為限定以及幫助犯成立條件的問題。因此,對于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進行判斷時必須堅持折中說的觀點,遵循先客觀后主觀的順序進行兩方面的考察。
(二)可罰性的具體判斷
1.客觀方面:與正犯結果的因果性
在客觀說對于中立幫助行為本身的違法性和幫助行為與正犯行為及結果的因果關系對于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進行判斷的兩種路徑中,后者更為可取。正如前文所述,只要主張因果共犯論,中立幫助行為可罰性的本質就在于其通過正犯間接地引起了法益侵害結果,因此對于其是否成立幫助犯的客觀層面的重點即在于其與正犯的因果關系,而并非其自身違法性的判斷。實際上,中立幫助行為的中立性已經排除了自身的違法性,若行為本身的違法性得到確證,則在前提上已經不屬于中立幫助行為的范疇。
中立幫助行為的因果關系判斷應當采取正犯結果說,即只有中立的幫助行為在物理上或心理上促進了正犯結果時才能肯定其在客觀層面的可罰性。事實上,只要能確定中立幫助行為與正犯結果的因果關系,那么也當然能夠肯定其與正犯行為的因果性,但是如果中立幫助行為僅與正犯行為具有因果關系時,此時只能認定為對于未遂犯的幫助。基于假定的代替原因說的缺陷,中立幫助行為與正犯結果的因果關系不能站在事后的角度通過假定的因果流程進行判斷,而應當站在行為當時的角度對于具體現實的因果進程進行正向考察。由于中立幫助行為本身的中立性與職業性,對其應當采取以出罪為原則、以入罪為例外的態度。因此,只有在中立幫助行為與正犯結果具有極為緊密的聯系,即中立幫助行為已經嵌入正犯行為與結果時才能肯定其因果性。中立幫助行為與正犯結果的因果關系可以從兩方面進行綜合判斷:其一,正犯結果發生的緊迫性。若中立幫助行為人在正犯的犯罪行為已經著手、法益侵害結果的發生具有極大的危險時為其提供幫助的,則應當肯定因果性;反之,如中立幫助行為人在正犯的犯罪行為尚未著手、法益侵害結果發生的危險性較小時為其提供幫助的,則認為此時的中立幫助行為仍然游離于正犯行為與結果之外,應當否定其因果性。其二,中立幫助行為對于正犯結果的作用大小,此時應當在對于正犯結果具有幫助作用的諸多條件中進行規范判斷,若中立幫助行為對于正犯的法益侵害結果起到了顯著的主要作用時,則應當肯定其因果性;反之,若中立幫助行為對于正犯的法益侵害結果僅起到了一定的次要作用時,此時仍不能認為中立幫助行為已經成了共同犯罪的組成部分,應當否定其因果性。
(2)主觀方面:原則上為直接故意
可罰的中立幫助行為在主觀上首先要求行為人明知正犯的犯罪行為會產生法益侵害結果以及自己的幫助行為對于正犯的結果具有物理或心理上的促進作用。然而,中立的幫助行為對于正犯的犯罪僅僅具有明知還不足以使其具備可罰性,除此之外還要求其積極追求正犯法益侵害結果的發生,僅在緊急狀態下放任正犯結果的發生時才承認行為人具備可罰性。也就是說,可罰的中立幫助行為在主觀上以直接故意為原則,以間接故意為例外。在面對為何僅在中立幫助行為的問題上對于直接故意與間接故意進行區別對待的質疑時,筆者認為原因有二:第一,中立幫助行為客觀上的中立性與職業性不僅排除了幫助行為自身的違法性,甚至表明其是對于整個社會有益的、不可或缺的行為,因此對于中立幫助行為的處罰必然要求行為人在主觀層面具備極高的、足以否定中立幫助行為客觀有益性的主觀惡性,否則不僅會導致中立幫助行為被不合理地入罪,也使得中立幫助行為與一般犯罪幫助行為的區分失去了意義。第二,雖然我國將直接故意與間接故意都歸入故意的范疇,但是二者的主觀惡性具有實質差異。例如德國刑法教義學就將故意劃分為三個種類:追求構成要件行為或結果的為“蓄意”,確切知道特定的構成要件行為將產生法益侵害結果的為“直接故意”,知道法益可能會遭到危害而放任之的為“間接故意”,并且明確指出間接故意的不法內容小于其他兩種故意類型。[6]我國也有學者指出“行為人的認識要素通過意志要素來表達,也只有意志要素才能真正反映行為人的主觀惡意”[7]。因此,對于直接故意與間接故意進行區分在特定情況下是可以且必要的,并且由于這種區分限制了中立幫助行為的處罰范圍,因此也并未違背罪刑法定原則。而唯一使得以間接故意實施的中立幫助行為具有可罰性的情況在于行為人對于法益侵害的緊迫狀態具有特別認知的場合,在被害人的重大法益面臨緊迫的危險時,中立幫助行為人有義務停止實施將直接導致法益被侵害的行為,即使該行為原本是符合社會客觀期待的行為。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中立幫助行為與正犯結果心理上具有因果性并不等于中立幫助行為人與正犯具有共同的犯罪故意。中立幫助行為人在主觀上不必且不能與正犯形成犯意聯絡,否則會因為中立性的喪失而被歸入一般犯罪幫助行為的范疇。實際上,行為共同說本來就主張共同犯罪的成立不需要共犯之間形成共同的犯罪故意,只要有關于行為的意思聯絡即可,而即使是主張犯罪共同說的學者也普遍承認缺少共同犯罪故意的片面幫助犯的成立。
五、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類型化探究
(一)純粹線上的中立幫助行為可罰性的類型化探究
有關傳統中立幫助行為的類型化研究成果頗豐,在此不必贅述。筆者集中于對純粹線上的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可罰性的類型化研究。
純粹線上的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主要包括為網絡有組織犯罪提供專業技術服務的中立幫助行為(如軟件開發、網站制作等)以及為其提供網絡基礎設施的中立幫助行為(如提供互聯網接入、通訊傳輸的網絡服務商)兩種類型。二者的區別在于提供專業技術服務的中立幫助行為業務對象具有專門性,通常對于網絡有組織犯罪的參與程度較高,而提供網絡基礎設施的中立幫助行為其業務對象具有不特定性,通常對于網絡有組織犯罪的參與程度較低。對于為網絡有組織犯罪提供專業技術服務的中立幫助行為原則上應當肯定其可罰性,以網絡“套路貸”犯罪案件中的放貸軟件App開發者為例,假定其與網絡有組織犯罪人不存在犯意聯絡,其軟件開發行為對于網絡犯罪組織所實施的詐騙罪結果起到了重要作用,因此應當肯定軟件開發行為與詐騙結果的因果性,在此基礎上,從放貸App機制的特殊性與用途的專門性可以推斷出行為人在進行軟件開發時當然明知網絡犯罪組織將以其開發的放貸軟件實施“套路貸”詐騙行為,并且出于獲利目的積極追求詐騙結果的發生,因此毫無疑問地應當肯定其中立幫助行為的可罰性。而為網絡有組織犯罪提供網絡基礎設施的中立幫助行為原則上應當否定其可罰性,以為網絡犯罪組織實施“裸聊”敲詐勒索犯罪提供通訊傳輸服務的網絡服務商為例,其基礎設施提供行為就如同為網絡有組織犯罪人提供餐食行為一樣,很難認定其與“裸聊”敲詐勒索行為具有重要的因果關系,即使能夠肯定二者的因果性,但是由于網絡服務商業務對象的不特定性,不可能要求其對每一個客戶進行考察,很難認為其對于通訊傳輸服務被網絡有組織犯罪人用于“裸聊”敲詐勒索犯罪具有明知,更遑論積極追求敲詐勒索犯罪結果的實現,因此應當排除該中立幫助行為人的可罰性。
(二)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罪數問題的分類探討
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新增的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將明知他人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為其犯罪提供互聯網接入、服務器托管、網絡存儲、通訊傳輸等技術支持,或者提供廣告推廣、支付結算等幫助的行為按照獨立的罪名進行定罪處罰,進而招致了理論界對于本不可罰的網絡中立幫助行為全面正犯化的批判。[2]20-22從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構成要件來看,其所規定的行為是否屬于網絡中立幫助行為還需要進行具體判斷,但不可否認的是,該罪名確實將一部分原本應當按照幫助犯處罰或予以出罪的網絡中立幫助行為直接作為正犯予以處罰。由于網絡有組織犯罪也屬于犯罪組織利用信息網絡實施犯罪,因此有必要對于可罰的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罪數進行探討。
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的罪數問題可區分為四種情況:首先,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在客觀上與網絡有組織犯罪結果存在因果性,主觀上具備直接故意,應當作為網絡犯罪組織所實施具體犯罪的共犯進行處罰,但是行為并不符合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構成要件,此時應當以網絡犯罪組織實施具體犯罪的幫助犯一罪論處。其次,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本身不滿足可罰性條件,不成立網絡犯罪組織所實施犯罪的幫助犯,但是滿足了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構成要件(如前文的網絡基礎設施提供服務),此時成立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一罪。再次,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不僅成立網絡犯罪組織所實施具體犯罪的共犯,同時該行為本身還符合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構成要件,此時行為人成立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與網絡犯罪組織所實施具體犯罪的幫助犯兩個罪名的想象競合,擇一重罪論處。最后,網絡有組織犯罪的中立幫助行為成立網絡犯罪組織所實施具體犯罪的共犯,在此之外還實施了符合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的其他幫助行為,此時行為人同時成立網絡有組織犯罪所實施具體犯罪的幫助犯以及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應當數罪并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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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成賀)
Research on Neutral Help Behavior in Organized Cybercrime
BU Yuanchuan
(School of Criminal Justice, China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Beijing 100088, China)
Abstract:The chain and node-oriented organizational structure of organized cybercrime make a considerable number of objective and harmless neutral help behaviors in the organized cybercrime industry chain. However, the definition of neutral help behaviors of organized cybercrime and the judgment basis of punishment are controversial. The neutral helping behavior of organized cybercrime should be distinguished from general help behavior of organized cybercrime by its neutral and professional characteristics. The judgment of the organized cybercrime’s neutral helping behavior should adhere to the compromise theory, which requires the objective causality with the principal’s result and the subjective principle of having direct intention, with the exception of indirect intention. It is necessary to classify and discuss the types of neutral help behavior of purely organized cybercrime and the number of crimes of neutral help behavior of organized cybercrime that can be punished.
Key words:organized cybercrime;neutral help behavior; punishable judgment; typing stu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