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畫筆打開心門

狄云娟

新一屆學生入學，我接手初一年級美術課時，小雯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課堂上每每我提出問題，她都會積極舉手、踴躍發言。再對照班級名冊上她排名女生2號的學號，不難推測小升初時她的成績應該名列前茅，所以我很自然地把她歸入了優秀學生的行列。

然而一個多月后，她在課堂中的一些問題逐漸暴露。上課時，我要兼顧全體學生，不能總讓一個人回答問題。而發現我不再叫她回答后，她就不再認真聽講，要么找旁邊的同學說話，要么不斷插嘴，要么低頭不知在擺弄什么。當堂作業時間里，當學生們投入繪畫創作中，課堂安靜下來時，我同樣發現小雯不能安靜地繪畫。她經常是草草地描繪幾筆后就開始東張西望，并且總是試圖用借橡皮、卷筆刀等方式和周圍的同學說話。有一次，我巡回指導走到她身邊時，竟然發現她正把美術作業紙撕下來，揉成一個個紙團塞進嘴里。我大吃一驚，立即制止了她的行為。她并不反抗，聽從后就趴在了課桌上，頭一直深深地埋進臂彎里。

課后我及時和班主任反映，才進一步了解到她的情況：小雯天資聰穎，從小學習成績就很好。但她五年級時，父母離異了，她也慢慢變得躁動。她總希望別人優先關注她，有時會用各種方式吸引父母親人和老師同學的注意。老師多次開導、勸解她，但沒有效果。漸漸地，她這樣的負面情緒升級成較為明顯的自殘行為，比如吞食手邊的紙張等物品，甚至她曾因為吞食洗手液而被送入醫院。幸好目前家長已對此重視起來，小雯正在積極治療中。班主任介紹完她的情況，還不住地感慨：“她是班上考進來的好學生呢！發生問題后，我找她談話，她都會聽，可是過一會兒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我聽后同樣唏噓不已，但我自覺只是一個美術老師，一周只有一節課，相對來說和學生接觸很少，除了課堂上多關注一點，好像也無法再為她提供什么幫助了。

事情轉變的契機來得有點突然。學校由于即將舉辦校園文化藝術節，開展了器樂海選。因為海選地點就在美術教室隔壁的音樂教室，偶然經過時，我看見了擠在人群中的小雯。那天她穿了一條白紗裙，抱著薩克斯站在窗前，低垂著頭，明明處在喧鬧的人群中，卻有幾分離群小鳥的孤寂感。我忍不住用手機捕捉下這一瞬間，然后走上前對她說：“真沒想到你還會吹薩克斯，真是多才多藝！”聽到贊美，她的眼神一下子亮了。我給她看剛拍下的照片，然后說：“不好意思，沒經你的同意，剛才忍不住拍了一張照片。小雯，老師可以用這張照片作為參考，把你畫下來嗎？如果你介意，我馬上把照片刪除。”她湊過來看了看，臉上露出歡喜的神色，連連點頭：“可以的，老師您畫我吧。”想了想，她又問我：“畫好后，可以給我看看嗎？”我說：“當然！繪畫期間你隨時都可以過來看。”

小雯的畫像進展緩慢，因為我平時工作很忙，除了上課、備課、批作業，還有社團活動、課后延時服務等，所以，我只能忙里偷閑，利用課余時間畫幾筆。也因此，小雯從最初在美術教室門口偷偷探進腦袋瞧幾眼，到漸漸成了經常出入的常客；她對我也從最初的有點局促、緊張，變得越來越熟悉、親近。其實，我們的交流并不多，可能是我安靜繪畫的狀態影響了她，也可能是她從我認真為她繪畫肖像的過程中，感受到了老師對她的關注和重視。觀畫時的小雯安靜乖巧，不復平時的躁動、張揚。美術教室獨立又包容的氛圍，讓她對我有了一定的信任。她有時會發表一下對畫面的想法，有時也會說一說學習生活中的快樂和煩惱。我大部分時候只是耐心傾聽，有時安慰、鼓勵或贊美，從不主動詢問。我始終記得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美術老師。還記得當年汶川地震之后，一些美術教師企圖對學生進行心理干預，結果導致了二次傷害。尹少淳教授曾專門撰文建議，非專業人員不要輕易實踐，因為美術療愈涉及許多心理學甚至醫學專業知識，不是隨便一個人就可以勝任的。

不過，在我的課堂上，小雯有了顯著的變化，從原來的坐立難安、咋咋呼呼變成了認真聽講，有時甚至是目不轉晴地追隨我的身影。不得不說，這讓我獲得了極大的成就感，而這種情緒無疑具有感染力。慢慢地，在我的表揚和鼓勵下，小雯當堂作業時也能沉下心來認真繪畫了。每當獲得我和同學們的認同與肯定時，我都能從她臉上看到洋溢著的自信和快樂。當小雯專注地投入學習時，她身上原有的那些優點就迅速顯現了出來。課堂上積極舉手回答問題時有她，小組活動分享交流時有她，優秀作業評比展示時也有她。當我再次和小雯的班主任交流時，她也欣喜地告訴我，在心理醫生以及老師和學校的多方努力下，小雯近期進步明顯，其他學科的課堂表現也很好。特別是在剛剛結束的期中考試中，數學試卷因為有難度，很多學生成績都不理想，小雯卻考了99分的好成績。

小雯之前由于家庭變故，性情發生了急劇變化，缺乏安全感，情緒比較焦慮。課堂上老師若沒有讓她回答問題或表揚她，她就會表現出氣憤或沮喪等情緒，甚至出現吞食紙團等具有自殘傾向的行為。這種極端行為都是其內心沖突的外在表現，最終指向的其實是對他人關注、關愛的渴望。小雯一系列的轉變主要有醫生、藥物的治療作用，還有家人、老師、同學等的關愛所發揮的團體治療效果。我只是一名普通的美術老師，能給予的實質性幫助很少，但我可以以繪畫為媒介，搭建起和孩子溝通的橋梁，立足于兒童的獨立精神與人格，幫助孩子構建釋放情緒的表達方式，起到打破防御、消除戒備、建立信任、宣泄情緒、緩解焦慮、澄清想法的作用，以此幫助孩子排解煩躁心理、疏導不良情緒。同時，我會給予孩子更多的關注和鼓勵、肯定和贊美，幫助孩子樹立自信心，培養積極心態。這樣的合力堅持、有效配合，可以讓孩子平穩度過病情反復期。在小雯安靜觀看、默默陪伴我畫畫的過程中，我感覺藝術是純粹的，不用考慮比賽，不用考慮拿獎，不用考慮展覽，我們只是用藝術慰藉心靈。

每一個學生都是大千世界獨一無二的個體，孩子的一切表現都是表征，是現象，而非病癥。也許在某一段時期，孩子會因為某些原因，表現出一些與眾不同、與周圍環境氛圍格格不入的言行，但他們只是把自己的問題更集中、更直白、更夸張地表現出來。“世上找不出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我們的責任不是去比較這些“樹葉”的大小輕重，或是去分辨個別樹葉的黃綠肥瘦，而是盡心盡責，讓每一片樹葉都生機盎然、蔥蔥郁郁。

那天課上，小雯精彩的作品再次贏得了我和同學們的熱烈掌聲。下課后，小雯歡欣雀躍地跟我去看即將完成的人像作品。深色的背景烘托下，畫面中穿白紗裙的女孩自帶光芒，就像閃亮的星星一樣吸引人的目光。

我和小雯一起站在畫前，共同欣賞藝術的美，安靜感受藝術的力量。我對她說：“有沒有發現，你只要努力，就能成為更好的自己。”小雯微笑著點點頭。

這是一次特別的、不單純流于技法傳授的美育活動，這是一幅我們彼此成全、共同描繪的生命畫卷。誠如葉瀾教授所言：“教育是直面人的生命、通過人的生命、為了人的生命質量的提高而進行的社會活動，是以人為本的社會中最能體現生命關懷的一項事業。”教育的本質，是找到一個人內心想要成為的樣子，然后陪伴并幫助他成為那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