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C.科菲(John·C.Coffee)
大規模侵權案件往往因其天價賠償而引人注目,如何在消費者權益保護與企業存續發展之間實現精妙的平衡是一個法律難題,強生公司案與普渡制藥案提供了兩種思路
2023年12月,美國最高法院審理了哈靈頓訴普渡制藥公司案。該案或將帶來三個重要影響:一是從根本上降低公司在面對大規模侵權糾紛時,將破產作為首選應對策略的可能性;二是顯著地削弱大規模侵權案件中受害人的權利;三是大規模侵權訴訟的主要裁決者由聯邦地區法院轉變為破產法院(然而這一轉變并不能提高大規模侵權案件的司法裁決質量)。
普渡制藥公司一案并非孤例。由于大規模侵權案件可能會迅速帶來高達數十億美元的債務壓力,所以各大公司一直在探索破產法院的另一種用途,以試圖減輕自己所面臨的大規模侵權責任。“得克薩斯兩步法”是公司應對大規模侵權的一項策略,其中的奧妙在于“分立式合并”。具體做法是,將陷入大規模侵權案件的大公司拆分為兩家子公司,把資產與負債分離,其中一家繼承資產(GoodCo)負責繼續經營,另一家則承擔侵權責任(BadCo)并在分立后一兩天內申請破產,以應對訴訟賠償。在這一破產計劃中,被侵權人成了BadCo公司的債權人,獲得一定的給付(但遠少于大規模侵權訴訟中所能夠獲得的賠償);GoodCo公司則置身事外,豁免所有索賠責任。但“得克薩斯兩步法”卻在第三巡回上訴法院碰了一鼻子灰,即第三巡回上訴法院稍早的一份判決表示,限制公司使用“得克薩斯兩步法”策略。本文將主要探討“得克薩斯兩步法”以及普渡制藥公司的判決對這一策略可能產生的影響。
大規模侵權和申請破產保護:“得克薩斯兩步法”
涉及大規模侵權的公司往往會陷入漫漫無期的訴累之中。過去,公司大多是采取集團訴訟(當然集團成員有權選擇退出訴訟)或申請破產的方式來處理索賠問題。但自從美國化學品有限公司訴韋德森案后,公司很難證明(甚至可能無法證明)集團訴訟包含了大規模侵權案件中的絕大多數被侵權人,依照法律其無法通過一次集團訴訟從中脫身,仍得應對后續出現的被侵權人提起的案件,這使得公司似乎面臨著無窮無盡的多是適用跨地區訴訟程序的單個案件。與此同時,繳納給法院的訴訟費用與聘請律師的代理成本也會與日俱增。
隨著集團訴訟受阻,為了避免看不到頭的被訴命運,這些公司開始探索在申請破產保護機制中采取“得克薩斯兩步法”進行分立式合并。美國醫療保健巨頭強生公司的變革歷程就是一個實例。強生自1894年開始銷售“強生嬰兒爽身粉”并保持暢銷佳績。2012年,美國密蘇里州圣路易斯法院判決強生支付一名罹患卵巢癌的弗吉尼亞州女性1.1億美元賠償款。2013年10月,美國南達科他州一家聯邦法院裁定,強生嬰兒爽身粉是導致一位女性患上卵巢癌的因素之一。自此,強生深陷“滑石粉致癌風波”,走上了漫長的“被訴之路”。2020年,美國密西西比州法院判決強生向22位女性賠償46.9億美元,這一判決進一步加劇了被侵權人起訴強生的勢頭。作為強生公司生產嬰兒爽身粉的主要子公司,強生消費者公司(后分立為兩家新公司,此處簡稱“舊JJCI”)在2021年申請破產前的7個季度內支付了約36億美元賠償款,并承認了56億美元資產負債。截至2022年,針對強生公司的卵巢癌訴訟超過38000起,其中大部分訴訟都指控強生嬰兒爽身粉中的滑石粉會導致宮頸癌或卵巢癌,并可能導致間皮瘤。
出于對未來成本不斷增加的擔憂,強生公司決定采取“得克薩斯兩步法”。2021年10月12日,舊JJCI宣布,所有指控含滑石粉的強生嬰兒爽身粉導致卵巢癌或間皮瘤的索賠訴訟,相關責任均由其承擔。隨后,經過一系列交易,舊JJCI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LTL?Management(簡稱“LTL”)和新的強生消費者公司(簡稱“新JJCI”)。根據《得克薩斯州商業組織法》所允許的分立式合并方式,舊JJCI成功完成“金蟬脫殼”,兩家全新的得克薩斯州有限責任公司成立。LTL承擔了舊JJCI的關于滑石粉的所有索賠責任,旨在換取與被侵權人和解協議下的某些權利。兩天后,即2021年10月14日,LTL依據《美國聯邦破產法》第11章向北卡羅來納州破產法院提交了自愿破產申請。究其本質,LTL是作為一個特殊目的載體而創建的,其唯一且毫不掩飾的目的就是根據《美國聯邦破產法》第11章申請破產。
根據《得克薩斯州商業組織法》,經過分立式合并后,原實體公司不再存續,相關責任將按照合并計劃分配給一個或多個新實體。不出所料,強生公司中所有與滑石粉糾紛有關的債務都分配給LTL。自此,強生避免了陷入訴訟汪洋大海的命運。
其實,美國允許公司采取分立式合并的州尚屬少數,特拉華州便是其中之一。不過由于美國大多數大型公司都在特拉華州注冊,所以其他大型公司也可以照葫蘆畫瓢采取相似的策略。但采取這一策略仍需要滿足法律規定的要件,根據《美國聯邦破產法》,破產申請應當出于“善意”(舉證責任在債務人),否則破產申請會因《美國聯邦破產法》第1112(b)條規定的事由被駁回。在LTL案中,破產法院認為其申請破產確實是出于善意。
但在上訴中,第三巡回上訴法院的法官們一致推翻了原判。首先,法院認為,根據LTL的運營情況,可推測出舊JJCI市值615億美元(不包括未來的滑石粉索賠責任),其擁有許多盈利產品和品牌,“是一家極具價值的企業”。其次,法院根據《美國聯邦破產法》第1112(b)條規定的“善意”要求,認為強生缺乏“善意”。法院認為即使強生不屬于破產法中所列明的任一駁回情形,其仍可構成駁回破產申請的“事由”。第三巡回上訴法院的法官堅持采用客觀檢驗標準,要求由債務人承擔相應賠償責任:盡管債務人的主觀意圖可能與“善意”相關聯,但是否出于“善意”應“更多地取決于客觀分析債務人是否企圖超越破產法中關于‘衡平限制的規定”。
第三巡回上訴法院隨后認定,債務人若要證明其“申請符合‘善意這一有效的破產申請目的”,就必須先證明其處于“財務困境”。僅僅依據“潛在責任的規模大小”并不能充分證明出于“善意”,因為僅存在“潛在責任”并不能使任何公司破產。而且由于LTL“擁有大量的股本緩沖,也沒有證據表明它在償還債務或進入資本市場方面遭遇難處”,所以其申請破產保護屬于“為時過早”。
第三巡回上訴法院的檢驗標準在實踐中將如何操作呢?第三巡回上訴法院指出:如果債務人“在提出申請時面臨嚴重的財務和管理困難,抑或存在其一”,債務人可滿足申請破產清算的中“善意”要件。因此,強生案揭示了兩個要點:第一,無論“得克薩斯州兩步法”(或其他法規)對申請破產如何規定,債務人處于“財務困境”都是必須要件;第二,債務人若能證明存在具體的“財務或管理困難”,便可能滿足前文所述的檢驗標準。可以明確的是,債務人的訴訟代理人若想要擴大贏面,在讀到“善意”這一法律表述后,便會著手計劃如何提出關于財務和管理困難的必要證明。而債權人的律師在主張申請破產的公司缺乏善意時,會強調“潛在責任的規模大小與善意無關”,并且堅持“破產清算是一項講求公平的程序”。于此,法院可在其中平衡債權人與債務人的權益。因此,大規模侵權案件可能會找上破產法院。
普渡制藥公司案:破產法院的權力
普渡制藥公司案的爭議焦點在于,在未經索賠人同意的情況下,破產法院是否可以免除未將破產清算納入和解協議的第三方賠償責任?
普渡制藥是一家由私人控股的有限責任公司,薩克勒家族是其長期實際控股人,因此這起案件一直備受關注。美國首席政府律師(司法部副總檢察長)代表美國聯邦破產管理人申請調卷令(上級法院向下級法院/準司法機構調取案卷的令狀),向最高法院提交了文書。她指出,2008年至2016年,普渡公司意識到破產迫在眉睫,并向“薩克勒家族成員的信托和資產管理公司”轉移了約110億美元,這一舉措被稱為“擠奶計劃”。最終,薩克勒家族“抽走了普渡制藥公司總資產的75%,使得普渡制藥公司的支付能力下降了82%”。
要想更全面地了解該事件,那就必須厘清美國首席政府律師所強調的其他三個事實。第一,從1999年至2019年,“阿片類藥物屬于處方藥,美國有近247000人因使用過量的該藥物而撒手人寰”。第二,普渡制藥公司于2019年申請破產之時,索賠人“就奧施康定的侵權事件,對薩克勒家族提起的訴訟已有400多起”,對債務人(普渡制藥公司)和薩克勒家族的索賠估計超過40萬億美元。第三,經估算,薩克勒家族當時的“身家約為110億美元”。因此,薩克勒家族顯然需要保護,甚至他們不必自己申請破產便可獲得保護。在最后時刻,薩克勒家族接受了和解協議,將和解金提升至60億美元;作為交換,薩克勒家族從破產法院得到未來索賠訴訟的豁免,即“可以在未經被阿片類藥物影響的索賠人同意的情況下,讓所有針對薩克勒家族及普渡制藥公司相關的阿片類藥物索賠訴訟都基本無效”。說到底,薩克勒家族仍可擁有50億美元,并擺脫破產厄運。
在和解協議之下,索賠人得到了什么呢?有些人深受阿片類藥物毒害,卻只能得到3500美元到48000美元不等的賠償金額(這還沒有扣除已有花銷、律師費和破產財產管理費)。與此相比,輕微車禍的原告所能獲得的賠償都不止這個數。但對薩克勒家族來說,這是一筆劃算的交易。
普渡制藥公司案中,在未經索賠人同意的情況下,法院怎么會批準這樣一份和解協議,來剝奪受害人起訴薩克勒家族的權利(許多受害人已經行使了索賠權)?一言以蔽之的答案是,即使索賠人真的進入訴訟,侵權案件中的索賠人可能永遠無法穿透薩克勒家族為其離岸信托所設置的保護層,不如達成和解,至少能夠獲得一定賠償。目的的正當不能自動證成手段的正當,那么是否能夠證明破產法院在未經受害人同意的情況下剝奪他們的索賠權利是合理的呢?美國聯邦首席政府律師認為,破產法并沒有授予破產法院這一權力。事實上,地區法院在審理針對破產法院判決的上訴時,同意申請人的上訴請求并推翻了原審判決,但隨后地區法院的判決又被第二巡回上訴法院推翻,第二巡回上訴法院強調破產法院擁有廣泛的衡平法權力。
想要推翻第二巡回上訴法院的判決,最有力的理由可能是該判決將給控股股東和其他潛在被告帶來不正當的激勵作用。在地區法院推翻破產法院的判決后,薩克勒家族認為有必要增加交易的吸引力,于是同意額外再支付16.75億美元(總計60億美元)的和解金,以換取持有異議的州同意薩克勒家族獲得訴訟豁免權。和解金的上漲反映出,當時破產法院作出的未經受害人同意的索賠權解除具有不確定性(看和解金的多少)。
正如首席政府律師所言:上訴法院的判決為公司和富人濫用破產制度規避大規模侵權責任提供了可行方案。如果控股股東可以從破產法院獲得未經索賠人同意的訴訟豁免權,以免除侵權案件中的所有受害人的索賠訴訟,那么“非債務人身份的侵權行為人在未來破產清算中支付的金額可能有所減少——未來破產公司的資產也會相應減少”。
這種以和解金換取法律保護的交易既可悲又極具諷刺意味:在未經侵權受害人同意的情況下,允許破產法院給予薩克勒家族一份索賠訴訟的免責聲明。相較于全球各地追著薩克勒家族尋找離岸資金,和解協議或許能夠給予現有受害者更高的回報金額。但這同樣意味著在未來的大規模侵權案件中,受害者只能獲得較低的賠償費,因為被告方現在可以與破產法院進行談判,看法院能接受多少和解金。和解金總額是確定的,而大規模侵權則是持續發生的,受害者也在不斷增加。
結語
為什么最高法院會批準哈靈頓訴普渡制藥公司案的調卷令(2023年8月10日獲得批準,第二巡回上訴法院的判決被撤銷)?大多數人對此感到不解,因為最高法院此前從未表示過它關注保護侵權案件中受害人的權益或破產法的改革。坦言之,其中一種可能性是,最高法院對于行政機構和下級法院在未經國會事先批準的情況下修改法律持懷疑態度。正如最高法院近來制定的一項新原則(現在被稱為“重大問題主義”原則),用以防止行政機構采用未經國會明確授權的新的重要政策。因此,最高法院可能同樣懷疑破產法院行使自立的新權力,即未經債權人同意,授予第三方訴訟豁免權。鑒于此,最高法院(或其中的某個派系)或許對破產的具體規則并不感興趣,而只是想放慢法律變革的步伐。不管第二巡回上訴法院作出的裁決是明智還是愚蠢的(我投后者一票),在未經債權人同意的情況下破產法院授予非當事方債務人的訴訟豁免權,這屬于一個“全新”的法律規則,而最高法院可能會對這樣的立法抱有懷疑。如果國會通過了這一法律規則,那它就不會有什么合憲性問題。但在較小的行政機構和法院內,其政治問責制度則會給這一授權問題增加麻煩。
普渡制藥公司案的關鍵點在于未經索賠人同意的訴訟豁免權,強生公司案則是采取“得克薩斯兩步法”設立子公司承擔賠償責任,盡管兩者聯系得并不是那么緊密,但前者可能會影響后者:如果法院允許未經索賠人同意的免責,則可能被解釋為鼓勵“創造性地”處理大規模侵權案件。由于破產法院已經太過傾向于采取和解金換取訴訟豁免的方式,而且“得克薩斯兩步法”的適用范圍并沒有定義上的限制,這將賦予那些最缺乏公正辦案動力的下級法院過多的自由裁量權。
作者John?·C.?Coffee系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Adolf?A.Berle法學教授兼公司治理中心主任;編譯者王珊珊、李高宇系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本文來自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Blue?Sky網站
編譯/王珊珊?李高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