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概念認知沖突的社會責任行為異象探究

【摘要】針對企業社會責任實踐中長期存在的言行不一、 漂綠、 偽善等異常現象， 現有研究基本都是從企業行為視角展開的， 本文則基于概念理解認知視角， 分析了社會責任概念的主體多維性和兩階段性， 不同主體對價值創造活動不同階段理解認知發生的沖突和混淆， 導致了社會責任實踐中出現自我感動、 眾口難調、 無所適從、 光環遮掩等異象。基于緩解認知沖突的導向， 本文構建了一個由主體維度、 階段性維度和必要性與否維度構成的三維矩陣模型對社會責任異象進行治理。

【關鍵詞】社會責任；認知沖突；行為異象；三維矩陣

【中圖分類號】 F27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994（2024）13-0030-6

一、 引言

在企業社會責任理論與實踐不斷發展進步的過程中， 同時也出現了一系列異常現象引發了各界關注。例如： 自相矛盾現象， 即積極履行社會責任的行為（如慈善捐贈、 熱心公益事業等）和違背社會責任的行為（如環境污染、 侵害消費者權益等）， 這兩種行為會發生在同一家企業、 同一個經營時段的現象（彭韶兵等，2013）； 言行不一現象， 企業一方面在環保公益慈善等方面大張旗鼓地宣傳， 另一方面卻沒有實際行動甚至還背道而馳（楊波，2012；肖紅軍和李偉陽，2013）， 這一現象也被媒體形象地稱為漂綠、 偽善、 詐捐等。諸多異象使得企業社會責任問題更加充滿爭議， 也引發了學術界對此進行廣泛研究， 眾多學者對異象的形成動因、 市場反應、 經濟后果等進行了深入研究， 提出了對沖動機、 掩飾動機、 機會主義動機等理論解釋， 同時也從信息披露、 媒體監督、 企業動機等多角度提出了治理異象的政策建議。雖然學術界較早就關注并研究了社會責任異象， 時至今日這一情況卻依然不勝枚舉， 例如南方周末《2022年中國漂綠榜》中因環保處罰而上榜的新希望同時也是2022年中國上市公司慈善公益500強， 同樣上過漂綠榜的中國神華， 卻也同時位列上市公司公益捐贈50強榜單的第五名。

社會責任異象長期存在， 不僅說明對異象治理任重道遠， 也反映了對該問題的理論研究仍有待繼續深入。梳理現有研究文獻， 其中存在的共性都是基于利益相關者視角， 從企業經營者、 投資者、 監管者、 媒體等角度來討論異象的動因、 后果與治理等問題。但是從行為發生的一般機理來看， 造成矛盾沖突行為的原因一方面是行動者本身動機、 利益等因素， 另一方面也可能是由特定問題或概念的復雜性使得行動者認知混淆而造成的。在社會責任異象研究中， 現有文獻基本都沒有關注到對社會責任概念認知這一方面， 而是默認經營者、 股東、 監管機構等對社會責任概念有基本準確一致的理解， 只是在行為上由于機會主義動機、 掩飾動機等而導致各種異象的產生。但是對于社會責任這樣一個內涵豐富、 邊界模糊的復雜概念， 先入為主假定各利益相關者對此有準確一致的認識是不嚴謹的， 因此在研究中不僅需要從行動者（各利益相關者）角度來探討， 同時也應當從對概念理解認知的角度出發， 深入分析對于概念的認知沖突是如何影響利益相關者行為并進而導致社會責任異象的。

本文將從社會責任概念本身的主體性維度和階段性維度兩個方面展開分析， 深入探討由于對社會責任概念認知沖突而導致履行異象產生的內在動因， 最后基于緩解概念認知沖突構建起異象治理的三維矩陣模式。

二、 文獻綜述

對于企業社會責任的諸多異象， 通過梳理現有研究文獻大致可以分為三大方面。首先是言行不一致現象。借用心理學的“偽善”概念， 將這種企業發布的社會責任宣傳與其真實行動相背離的現象稱為偽社會責任（Wagner等，2009）， 后續學術界對偽社會責任現象、 動機與治理等展開了一系列研究。肖紅軍和李偉陽（2013）從動機層面和言行分離層面對偽社會責任行為進行了界定， 從壓力、 機會、 借口和曝光等四個維度剖析了偽社會責任行為的動因， 并從內部治理和外部治理兩個視角提出了對偽社會責任行為的壓力治理、 機會治理等針對性策略。彭韶兵等（2013）則發現許多從其發布的社會責任報告看來表現非常好的企業， 同時也存在著很多對社會造成負面影響的不負責任行為， 且這些敗德行為基本沒有在其社會責任報告中披露， 他們認為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是對沖動機， 即企業通過披露更高質量的社會責任信息， 以此減弱市場對其不負責任行為的消極評價。劉柏和盧家銳（2018）基于企業業績預告視角， 發現我國企業社會責任表現整體上體現了“好演員”特征而非“好公民”特征， 社會責任評分越高的企業出于機會主義動機越不愿意發布業績預告。隨著研究的深入， 針對企業在環保方面的言行不一， 學術界將其稱為漂綠現象， 并對漂綠的動機、 影響因素、 治理對策等展開了廣泛研究（楊波，2012；黃溶冰，2022；黃溶冰和儲芳，2023；李強等，2023）。

除了言行不一的偽善與漂綠， 學術界還關注到了企業在社會責任行動中的選擇性參與現象。鄒潔和武常岐（2015）發現， 實踐中會出現一家企業在履行某些方面的社會責任的同時無視其他方面的社會責任， 將其稱為選擇性參與， 并從制度理論視角對該現象進行了深入分析， 研究發現私營企業更傾向于參與慈善活動， 而國有企業則更重視員工福利， 落后的市場制度環境可鼓勵企業參與慈善活動， 而健全的市場制度環境則鼓勵企業改善員工福利， 并且制度影響對于國有企業而言更為明顯。葉艷等（2019）的研究表明， 家族涉入會提高企業外部慈善捐贈投入， 但會抑制企業內部員工福利投入， 呈現出“惠外”行為模式。劉玉煥和王洋慧（2022）也發現隨著家族控制權的提升， 家族企業會選擇承擔更多外部社區責任， 減少內部員工責任投入。

還有一類帶有機會主義傾向的選擇性參與現象也受到了學術界的關注， 特別是體現在慈善捐贈行為中。Haley（1991）的研究發現， 企業管理層傾向于將慈善捐贈作為提升其自身聲譽的一種手段， 盡管可能以損害股東和其他利益相關者權益為代價， 此時慈善捐贈成為管理層自利的犧牲品。Koehn和Ueng（2010）發現， 某些財務重述頻繁的企業往往顯得富有社會責任感、 熱衷于慈善捐贈的企業， 這表明企業通過慈善捐贈可以在事前有效轉移公眾對其財務重述的經濟后果的注意力， 并在事后抵消部分由于財務重述給企業帶來的信譽損害程度。李增福等（2016）發現， 企業捐贈越多其避稅程度反而越高， 并將這一現象稱為“中國民營企業社會責任背離之謎”， 提出“慈善捐贈—尋租—避稅”假說加以解釋。李曉玲等（2017）發現慈善捐贈可能會被某些企業用作掩蓋其違規行為、 轉移公眾注意力、 逃避違規查處的工具， 且非國有企業慈善捐贈的工具性動機強于國有企業。謝德仁等（2023）的研究也發現非國有企業的捐贈能力與捐贈水平負相關， 且在其尋求政企關系和利益交換的動機更強時更顯著， 而且非國有企業在缺乏捐贈能力下的捐贈行為具有資源交換效應， 顯示非國有企業的捐贈行為更多受策略性利己動機而非捐贈能力的影響。

總的來看， 學術界關注到了社會責任實踐中的言行不一、 選擇性參與以及機會主義行為等諸多異象， 并對導致異象的行為動因、 影響因素與治理對策等提出了各種理論解釋與方案設計。但是從研究視角來看， 現有研究基本都是從企業行為角度展開對異象的研究， 而對于社會責任這樣一種對企業經營提出的目標要求而言， 企業在該目標要求方面的行為一方面受到企業自身因素的影響， 另一方面也會受到該目標要求本身概念內涵的影響， 特別是企業對這一概念理解認知的影響。更進一步來看， 影響行為除了企業內外部各因素， 還有更深層次的因素就是企業管理層對于社會責任概念的理解認知， 行為的深層動機是理解認知， 不同認知導致不同行為。然而， 目前對于各利益相關者是如何理解認知社會責任概念這一問題尚缺乏深入研究， 而是采用的默認各方所理解的社會責任就是理論界以及監管機構要求的社會責任， 但是這一前提是否符合實際情況呢？企業諸多利益相關者是如何理解認知社會責任這樣一個內涵豐富的復雜概念呢？概念認知又是如何影響其行為的呢？這些問題有待深入研究。同時， 從研究思路來看， 現有社會責任異象研究遵循的主要是歸納法思路， 針對實踐中引發熱議的現象展開研究， 如言行不一、 漂綠、 詐捐等現象， 而歸納法的不足在于研究內容未盡全面， 社會責任異象表現中還有很多長期存在的諸如社會責任報告“報喜不報憂”、 各利益相關者對企業社會責任履行眾口難調各執一詞等， 只是由于沒有引發熱議因此在研究中被忽視了。同時， 歸納法研究思路使得現有對于異象的研究互相孤立， 針對特定異象分別展開研究， 然而這些異象并非孤立出現， 現有文獻缺乏對不同異象背后共性的探究， 因此進一步推進異象研究有必要采用演繹法思路， 從社會責任異象根源出發， 探討導致異象形成的內在邏輯， 可以獲得對異象根源、 表現以及治理的系統認知。

因此， 本文將從社會責任概念的多維度出發， 討論對社會責任概念認知理解中的矛盾沖突， 推導出由于認知沖突導致社會責任種種異象表現， 最后提出相應的異象治理對策。

三、 異象根源： 社會責任概念的多維度分析

要從概念認知角度來分析社會責任異象的根源與表現， 首先必須對社會責任概念進行深入分析。在企業社會責任理論發展中， 對社會責任概念曾有過熱烈的討論， 提出了多種概念定義的表述， 本文對其中影響比較廣泛的定義列舉如下。美國學者Bowen（1953）認為， 社會責任是“有義務按照社會的目標和價值觀的要求， 制定政策， 做出決定， 以及采取行動”。Davis（1960）認為， 企業社會責任是指“商人所做出的決策和采取的行為至少部分地要考慮企業直接的經濟和技術利益以外的因素”。Carroll（1979）認為， “企業社會責任包含了在特定時期內， 社會對組織在經濟上、 法律上、 倫理上和自行裁量的期望”， 后來Carroll（1991）還提出了一個社會責任的金字塔模型， 即由經濟責任、 法律責任、 倫理責任和慈善責任構成的一個金字塔。我國學者在社會責任概念界定方面也進行了深入研究， 劉俊海（1997）提出“社會責任是指公司不能僅僅以最大限度地為股東謀求營利作為自己的唯一存在目的， 而應當負有維護和增進社會其他主體利益的義務”， 盧代富（2002）指出， 企業社會責任是創設于企業經濟責任之外、 獨立于企業經濟責任并與經濟責任相對應的另一類企業責任， 是“企業在謀求股東利潤最大化之外應附有的維護和增進社會利益的義務”。

縱觀上述對社會責任概念的表述， 可以發現共性都是強調了企業應承擔經濟責任之外的更為廣泛的責任， 強調企業責任的全面性， 但是具體包含哪些經濟責任之外的責任， 則表述得相對籠統。隨著研究的深入， 徐尚坤和楊汝岱（2007）對社會責任概念的具體維度進行了歸納分析， 指出企業社會責任概念的9個維度， 其中經濟責任、 法律責任、 環境保護、 客戶導向、 以人為本、 公益事業這6個維度與西方企業社會責任概念相同， 而就業、 商業道德、 社會穩定與進步這3個維度是中國企業社會責任概念特有的。深圳證券交易所2006年發布的《上市公司社會責任指引》中對上市公司社會責任的具體內容做出了規定， 指出“上市公司社會責任是指上市公司對國家和社會的全面發展、 自然環境和資源， 以及股東、 債權人、 職工、 客戶、 消費者、 供應商、 社區等利益相關方所應承擔的責任”。

從社會責任概念的形成與發展可以發現， 最初社會責任概念側重于對經濟責任的突破， 后續研究逐漸對經濟責任以外的具體內涵進行不斷豐富， 特別是與利益相關者理論融合后， 為社會責任概念內涵的豐富提供了理論框架， 也構成了社會責任概念的主體維度。

從主體維度來看， 原本籠統復雜的企業社會責任概念就被具體化為針對不同主體的責任， 這既體現了對單純經濟責任（對股東的責任）的突破， 又可以將經濟責任以外的內涵具體化。基于利益相關者理論， 社會責任的主體應當包括股東、 債權人、 經營者、 員工、 消費者、 政府、 社區等企業內外部各利益相關者， 從企業社會責任實踐來看， 主體維度也是當前企業履行社會責任、 編制社會責任報告、 披露社會責任信息的主要參照標準。

社會責任概念演變發展中特別突出全面性， 利益相關者理論為其提供了主體維度的全面性， 但是社會責任概念的全面性也并不限于主體維度， 同時還體現在經營活動時段性的全面， 即按照經營活動階段性將其細分為價值創造階段和價值分配階段來考察。現有理論和實踐中對主體全面給予了較多的關注， 但是對時段性的全面則缺乏足夠的重視。

從全時段維度來看， 企業經營活動必經價值創造與價值分配兩個環節， 社會責任概念作為對企業提出的全面要求也相應體現在這兩個環節中。首先， 價值創造環節是企業將各種生產要素投入經營活動并進行有效利用的過程， 該環節中的企業社會責任主要側重于要求企業按綠色、 高效、 安全、 可持續等負責任的方式進行生產經營等活動。其次， 價值分配環節是企業對經營活動創造的價值進行合理分配的過程， 該環節中的企業社會責任主要側重要求企業在價值分配中要做到兼顧效率與公平， 以及積極參與社會公益慈善等方面。

總的來看， 企業社會責任概念內涵豐富， 是對企業經營活動提出的全面要求， 這一全面性不僅體現在已經備受關注的企業內外部各利益相關者維度， 同時也應體現在企業經營活動的價值創造與價值分配兩階段， 主體性維度和階段性維度共同構成了社會責任的內涵框架。

四、 異象形成： 社會責任概念多維性導致的認知沖突

社會責任概念是一個復雜的多維度概念， 涉及不同的主體和不同的階段， 不同主體基于不同階段對于社會責任概念也就必然產生不同的理解認知， 當這種不同認知發生沖突時， 就會形成社會責任履行中的種種異象。

1. 由于主體認知沖突所形成的社會責任異象。在這里所指的主體認知沖突實質上是企業不同的利益相關主體對于同一個概念， 在理解認知上由于不同利益出發點， 形成了不同甚至是對立的理解， 由此形成認知沖突。因為社會責任概念涵蓋諸多利益相關主體， 在理解社會責任概念時， 雖然各方都統一表述為社會責任， 但實際上各方所理解認知的概念內涵卻有顯著差異， 各主體會將自身利益放在更為優先的位置上， 要求在社會責任履行中更為重視自身的權益， 比如投資者會認為社會責任概念中實現企業市值增長、 增加分紅等內容更為重要， 而環保監管部門則認為節能減排、 低碳環保等內容更為重要， 這樣就形成了不同利益主體對于同一概念的認知形成沖突的現象。

主體認知沖突導致的社會責任履行異象， 首先表現為企業的自我感動異象。以上市公司社會責任信息報告為例， 其中報告的內容都為本公司在社會責任履行方面的正面信息， 將企業在社會責任方面的積極貢獻報告給資本市場， 如果僅從社會責任報告來看， 每家公司都堪稱社會責任的模范。而事實上每年都有企業在環境保護、 職工權益或者是消費者權益等社會責任履行方面出現重大問題， 但是從他們的社會責任報告中根本無法獲得相關信息。這就造成了完美的社會責任報告和實際并不完美的社會責任實踐之間的矛盾， 最終這份社會責任報告只能是企業自我感動的體現。究其根源， 認知上的主體性沖突是重要原因。企業經營者從自身立場出發， 將自己所履行的社會責任作為重點報告， 會重點突出自己的優點和貢獻， 而對缺陷不足等則選擇性忽視。最終， 企業經營層在披露社會責任上， 雖然按監管要求從投資者、 員工、 消費者、 環境等各方面進行全面報告， 但是由于主體性認知影響一般傾向于重點報告對自身有利的好消息， 這樣就會導致社會責任報告“報喜不報憂”， 而降低其信息質量。

由于主體認知沖突產生的另一個社會責任異象是眾口難調， 即不同的利益相關者站在自身立場上， 都會批評企業未能盡到社會責任。如果說每個公司在自己發布的社會責任報告中都有一個完美的形象， 那么在其利益相關者視角中， 卻沒有一家公司能履行社會責任， 都必然受到來自利益相關者的不滿和批評， 例如在深圳證券交易所互動易平臺中， 經常可以看到投資者批評上市公司股價低迷、 長期不分紅等， 指責其沒有盡到對投資者的社會責任。其根源還是在主體認知沖突上， 每個主體站在自身立場都會將自身的權益放在優先位置， 而社會責任概念又是一個涵蓋多主體的概念， 并且在社會責任概念界定中， 并未對各個利益相關者權益規定明確統一的優先級排序標準， 于是每一個利益相關者都很自然地把自身利益放在首位， 用社會責任作為維護自身權益的理論支撐也是完全合理的， 因此必然形成認知沖突， 最終導致企業社會責任履行無論實際情況如何， 總會受到來自利益相關者的批評， 呈現眾口難調異象。

2. 由于階段性認知突所形成的社會責任異象。根據社會責任的階段性維度可以分為價值創造階段與價值分配階段， 兩個階段不僅存在時段上的先后性， 更重要的是兩個階段中企業經營應遵循的行為規則也存在重要差異。在價值創造階段， 經營活動應遵循效率優先的規則， 重在實現高效利用資源實現最大化的價值創造， 社會責任體現在用負責任的態度來進行生產； 而在價值分配階段， 經營活動應遵循的主要是公平、 公益等規則， 重在分配的公正性、 激勵性， 以及關注慈善公益等方面。因此， 雖然價值創造與價值分配兩個階段都需要貫徹社會責任要求， 但是兩個階段的行為規則是不同的， 如果在認知上沒有做出準確區分， 就可能形成認知沖突， 并進而導致相應的社會責任履行異象。

階段性認知沖突導致的異象， 首先表現為無所適從異象。例如： 曾榮獲制造業上市公司社會責任五星獎的鹽湖股份， 公司管理層認為， 作為國內鉀肥生產龍頭企業負有保證農業生產穩供的責任， 因而調低鉀肥價格， 但是投資者卻在網絡互動平臺中對此提出異議， “低于市場價1000元出售的鉀肥賣給誰了？公司虧損的時候， 誰會給公司彌補？哪天公司虧損退市， 損失的是我們股東， 誰來管我們股東的損失？公司沒有哄抬化肥價格， 也沒有囤積居奇， 合法經營， 雖然有社會責任， 但也要適可而止”。這些來自不同角度的觀點， 其內容也常常互相矛盾， 導致的現象就是企業社會責任行為缺乏一個明確的標準， 無論怎樣做都會有不同的聲音存在， 呈現出一種無所適從的局面。出現這種異象的根源在于對不同階段的規則認知沖突， 將不同階段的規則導向混淆。從社會責任階段性維度來看上述鉀肥降價之爭， 價格調整是價值創造階段的活動， 而股東利潤分紅則是價值分配階段的活動， 二者處在不同階段， 對應行為規律也不同， 將其放在一起進行比較不盡合理。再如經常出現的漲工資還是做慈善之爭， 其實也是兩個階段認知的沖突， 企業是否提高員工薪酬主要應遵循效率原則、 資源充分利用原則等， 而是否應進行慈善捐贈則是在價值分配階段的活動， 二者是不同性質的行為， 但是如果在認知上出現混淆， 放在同一個層面進行選擇就形成了無所適從困境。

階段性規則認知沖突還會導致光環遮掩式異象。這一類現象是學術界以及新聞媒體較早關注到的， 其表現也最為普遍， 例如企業在慈善捐贈方面大力投入， 但是在產品質量方面卻隱瞞安全隱患， 希望用某些積極社會責任行為掩蓋其他方面的負面行為。對于光環遮掩式異象的根源， 理論界提出了對沖動機、 掩飾動機等加以解釋， 指出企業用積極的社會責任行為掩蓋其他方面的不足， 希望以此“將功補過”或者“一白遮百丑”。但是如果進一步深入分析， 則可以發現這種異象的根源仍然在認知沖突上。企業為什么認為可以進行對沖和掩飾呢？根源在于對社會責任表現的評價采用結構化評價模式， 當前絕大部分社會責任評級方式都是按照利益相關者維度將社會責任進行細分， 對每一部分分別進行評價最后加總得到企業的社會責任總分。于是在這種評價方式下， 社會責任不同方面的得分可以互相加總， 可以互相彌補， 也就自然產生了光環遮掩式異象。從概念認知層面來看， 價值創造階段和價值分配階段對應不同的經濟活動， 適用不同的行為規則， 對其評價結果并不能簡單加總， 但是由于認知上的沖突和混淆， 將不同階段的社會責任表現加總合并， 其實是為企業利用這一認知沖突來進行掩飾等行為提供了便利條件。所以， 產生光環遮掩這類異象， 表面上是由于企業的自利、 機會主義等動機， 但深層根源是對社會責任不同階段的認知沖突造成的。

五、 異象治理： 基于概念多維性的三維矩陣治理模式

由于社會責任概念的多維性導致認知沖突， 并進而形成了社會責任履行中的自我感動、 眾口難調、 無所適從、 光環遮掩等種種異象， 這些異象對企業社會責任實踐、 監管機構引導以及各利益相關者的權益都會產生不利影響， 需要進行有效治理。社會責任異象帶來的不利影響， 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一是降低社會責任信息披露的質量。近年來， 越來越多的上市公司主動發布社會責任報告， 但是從主動披露的內容來看， 絕大多數仍然為自我感動式， “報喜不報憂”， 成為自身社會責任業績展覽， 只有正面信息， 這樣的信息質量無疑是片面的， 對資本市場、 監管機構、 社會公眾等來說都無法起到有效的指導作用。二是會誤導企業社會責任履行實踐。由于社會責任階段性認識沖突， 企業一方面無所適從， 另一方面又采用光環遮掩， 無論哪種都是對社會責任實踐的誤導， 會助長社會責任實踐中的機會主義傾向， 有意識地掩蓋其社會責任中的問題。三是會引起社會責任評價方面的混亂和爭執。社會責任履行中的眾口難調異象， 導致各利益相關者對于企業社會責任行為各執一詞而爭執不下， 不僅帶來社會責任評價中的爭議， 同時也導致企業實踐中的莫衷一是。現有的社會責任評價模式是對于社會責任各個具體方面的內容進行加總評分， 但一個總分難以體現在不同主體、 不同階段的表現， 反而加深了各個利益相關者的矛盾沖突， 也為社會責任監管引導帶來了障礙。

社會責任異象帶來的諸多不利影響亟待進行有效治理， 前文對社會責任異象根源的分析， 為社會責任異象治理提供了一個可行方向， 即關鍵在努力緩解對于社會責任概念的認知沖突， 具體治理思路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入手。

首先， 緩解認知沖突應當明確社會責任概念各個維度的邊界， 強調不同概念維度之間的不可替代性和不可加總性， 不能將不同性質的概念維度進行替代和加總。從不可替代性來看， 只有能夠起到相同效果、 性質相同的內容才可能互相替代， 例如攝取食物過程中提供相似營養成分的食物可以互相替代。而社會責任概念的主體性維度中， 不同的利益主體對社會責任關注的內容、 標準、 性質都不同， 不能認為對其中某一利益相關者履行的社會責任可以替代對其他利益相關者的責任， 所以對于不同主體應履行的社會責任內容是不可替代的。在階段性維度中， 價值創造階段與價值分配階段性質截然不同， 遵循的規則也有很大差異， 對企業經營管理的影響也就不同， 因此不同階段社會責任活動也是不可替代的。基于不可替代性， 在社會責任履行和評價中就不能采用簡單加總， 因為加總評價的基礎是可替代性， 可以用擅長的方面彌補不足的方面。但是在社會責任監管中， 不應采用加總思路， 不能用某一維度的社會責任履行來彌補其他方面的不足， 這是與正確認知社會責任概念相矛盾的。

其次， 緩解認知沖突還應當明確社會責任概念內涵中必要性要求和選擇性要求的邊界。基于前文對不可替代和不可加總的討論， 社會責任實踐中在必要性要求和選擇性要求方面， 仍然存在對二者進行替代和加總的錯誤認知， 例如污染物排放等環保要求屬于企業必須達標的必要性要求， 而慈善捐贈則屬于可以選擇性履行的要求， 在實踐中依然存在用慈善捐贈方面的好評來彌補環保方面的不足， 最終社會責任方面總評依然較好。對于這類異象的治理， 應當明確區分必要性要求和選擇性要求， 不可將其加總評價， 應采用不同的監管方式， 企業在實踐中也應區分不同性質的監管要求加以履行。

通過對治理思路的梳理， 可以構建起一個由主體性維度、 階段性維度和必要性與否維度構成的三維矩陣模型， 具體如圖1所示， 作為對社會責任異象進行治理的有效指導。

第一， 三維矩陣治理模型可以緩解企業社會責任實踐中的異象， 為企業社會實踐提供指導， 同時也可以為企業社會責任信息披露提供框架。三個維度細化了企業應該對不同利益相關者在價值創造與價值分配兩個階段中， 履行必要性與選擇性不同的社會責任內容， 實踐中企業在哪些方面進行了較好的履行， 哪些方面仍有空白或不足， 通過三維矩陣可以明確顯示出來， 給企業社會責任履行提供有效指導。

第二， 三維矩陣治理模型可以防止監管政策制定與執行方面的混淆， 為提升監管效能提供指導。社會責任監管方面涉及部門眾多、 要求不一， 常常造成政策執行中的沖突， 通過三維矩陣模型， 可以對監管政策體系進行整體梳理與明晰， 區分不同主體、 不同階段和不同的執行標準， 構建起企業社會責任精細化的監管政策體系， 可以清楚顯示哪些領域存在監管政策空白， 哪些領域可能存在監管政策沖突等， 為監管政策的制定完善提供有效參考。

第三， 三維矩陣治理模型可以緩解社會責任評價中的異象。由于社會責任概念認知中存在主體性維度和階段性維度沖突， 對于社會責任評價如同盲人摸象一般眾說紛紜， 難以客觀準確地評價企業社會責任履行情況。與傳統結構化加總式評價方法不同， 通過三維矩陣可以清晰地觀察到企業社會責任在矩陣中各個象限的表現， 減少了各維度沖突和抵消的可能， 從而可以做出更加客觀具體的評價。

綜上所述， 基于緩解概念認知沖突的三維矩陣治理模型， 既是一個企業社會責任實踐的指導框架， 也可以為監管機構制定執行監管政策提供參照， 同時又是企業社會責任履行表現的評價體系， 通過三維矩陣可以讓企業社會責任實踐更全面、 監管更精準、 評價更科學。在緩解認知沖突的基礎上， 可以為進一步降低乃至消除社會責任認知沖突提供堅實基礎。

六、 結論與進一步研究方向

對于企業社會責任領域中長期存在的種種異象， 本文從概念認知角度出發， 指出社會責任概念是一個多主體、 多階段復雜概念， 多維概念的復雜性導致不同利益相關者在理解社會責任時出現認知沖突。在主體性維度認知中， 各利益相關者會基于自身立場進行概念認知， 導致自我感動和眾口難調異象的出現； 在階段性維度認知中， 由于對價值創造與價值分配兩階段的認知沖突， 導致出現無所適從和光環遮掩異象。諸多異象會對企業的社會責任履行與信息披露、 社會責任監管、 社會責任評價等帶來不利影響， 基于對異象根源的分析， 本文提出了以緩解認知沖突為導向的三維矩陣治理模型， 從主體性維度、 階段性維度和必要性與否維度構建一個三維矩陣， 對社會責任履行、 監管與評價都可以提供有效指導。詳見圖2。

與傳統從企業行為層面基于經營數據展開的實證研究不同， 本文將研究拓展到行為背后的深層原因即概念認知層面， 并基于概念認知沖突分析異象成因與治理， 這為社會責任研究的深入提供了一個新方向。這一方向有較大的研究空間， 首先可以進一步對認知沖突的表現和程度進行深入分析， 通過文本分析、 非結構化數據分析等方法對認知沖突程度進行測量， 該指標可以用來作為企業社會責任履行行為特征的重要參考。其次， 可以進一步研究哪些因素會影響認知沖突程度， 可以利用相關數據進行實證檢驗， 也可以通過深度訪談、 扎根理論等方法進行質性研究， 由此可以深入認識沖突的形成機理。最后， 可以進一步研究認知沖突的經濟后果， 討論利益相關者認知沖突程度不同會對企業社會責任表現、 財務與非財務業績等造成哪些影響， 由此可以深入理解認知沖突的影響與后果。

【 主 要 參 考 文 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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