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維真值視角下主觀化的實現機制研究

提 要：“有+vp”形式在現代漢語中的使用日漸頻繁，其中尤以“有2+vp”頻率的提升引人關注。與以往研究不同的是，本文不僅從歷時層面來看“有2+vp”的演化過程，更是從多維真值視角來考察“有2+vp”的主觀化進程。經研究發現，“有2+vp”形式在現代漢語中復現以后，依次應用于話語的答句、問句以及陳述句之中，并分別產生焦點標記、傾向表述和存在強調的主觀性含義。其主觀化的實現機制包括系統缺位、構造類推、形式冗余、真值轉移4個環節，在此過程中缺位的表達真值與類推產生的形式重新組合，完成語義從描述維度向表達維度的發展，其本質為形式與意義的再平衡。

關鍵詞：“有2+vp”；多維語義學；主觀化；描述；表達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24）04-0008-8

DOI編碼：10.16263/j.cnki.23-1071/h.2024.04.002

The Implementation Mechanism of" Subjectiviz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ultidimensional Truth Values

Chen Wei Fang Hua-hui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 Academe of" Zhejiang Culture Industry Innovation and Development， ZhejiangGongsh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18， China; Hangzhou Vocational School of Transportation， Hangzhou 310064， China）

The use of the “you+vp” form in modern Chinese is becoming increasingly frequent， with the increasing frequency of" “you2+vp” being particularly noteworthy. Unlike previous studies， this article not only examines the evolutionary process of" “you2+vp” from a historical perspective， but also analyzes the subjective process of" “you2+vp” from a multidimensional truth perspective. Through research， it has been found that the term “you2+vp” in ancient Chinese first appeared in the pre Qin period， with a relatively simple and infrequent usage at the beginning. The usage gradually became more abundant 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and after the Song Dynasty， the dynamic particle “le” gradually formed， occupying the living space of" “you2+vp”." The latter eventually withdrew from the historical stage around the Yuan Dynasty. After being reproduced in modern Chinese， the “you2+vp” form is sequentially applied to answer sentences， question sentences， and declarative sentences in discourse， resulting in subjective mea-nings of focus markers， tendency expressions， and emphasis on existence. The formation process of the above subjective meanings shows a high degree of consistency， and it can be concluded that the subjective implementation mechanism includes four stages： system absence， construction analogy， formal redundancy， and truth transfer. In this process， the missing expression truth is recombined with the form generated by analogy， completing the development of semantics from the descriptive dimension to the expressive dimension. The essence of" this process is the rebalancing of form and meaning.

Key words：you2（有）+vp; multidimensional semantics; subjectivization; description; expression

1 引言

描述與表達是語言的兩大基本功能（Jakobson" 1960：350），前者反映語言與客觀事物的關系，后者反映語言與說話人的關系，從前者向后者的發展就是主觀化的實現過程。作為漢語中第二高頻動詞，“有”存在多種引申甚至虛化的用法（劉丹青 2011：99），其中“有+vp”就表現出從描述維度向表達維度發展的趨勢。主觀化一般被認為是從語義向語用的演變，屬于語法化的一種（Traugott 1995：32， 李瀟辰" 2023），該觀點雖有合理的一面，但卻忽視這一歷時過程中語言形式與意義之間的關系，且難以為該過程概括出具有操作性的實現機制。

以往對“有+vp”的研究，如施其生（1996）、石毓智（2004）、王冬梅（2014）、吳春相和杜丹（2018）、張亮（2021）等，多是關注該結構的描述意義，對其表達意義關注不足，且未能反映其主觀化過程中形式與意義的變化情況。因此，本文引入多維度語義學（Multidimensional Semantics）理論考察主觀化現象，該理論主張意義包括描述與表達兩個維度上的真值，兩個維度的真值之和構成意義的完整內容（Kaplan 2004），所以主觀化是語義內部的發展變化，并不涉及語用，主觀化過程中形式與意義的相互關系在該視角下也就更為明晰。所以，本文將立足多維真值視角，通過考察“有+vp”結構的歷時變化，分析主觀化過程中意義與形式的相互關系，并歸納其中“有2+vp”的主觀化實現機制。

2 “有2”的概念界定

從邢福義（1990）指出“有沒有+vp”將為“有”帶來一個新的詞性開始，“有”字后接陳述性成分的用法開始受到學術界的關注，此前討論的“有+vp”結構多指“vp”部分為指稱性成分的“有+vp”（朱德熙 1982：80）。隨后董秀芳（2004）、石毓智（2004）等學者逐漸開始對“有”字后接陳述性成分用法的研究，此后的蘭碧仙（2011）、李晶晶（2017）等學者更是將“有”直接分為“有1”“有2”兩類，分別表示“物”與“事”的存在（陳偉" 唐曉東" 2022：109）。

本文主要討論“有”字后接陳述性成分的用法，其中的“有”，我們稱為“有2”，用以區別于后接指稱性成分的“有1”。“有2”表示動作事件的存在，而“有1”多表示事物的存在。由“有2”構成的“有+vp”結構稱為“有2+vp”，如例①②；區別于由“有1”構成的“有1+vp”，如例③。

① 一看到青梗小麥苗，就曉得今年軍隊有來過這邊。（太宰治《女生徒》）①

② “有發現什么嗎？”我問道。（約翰·杰羅甘《馬利與我》）

③ 原因不清楚，反正有影響。（村上春樹《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針對CCL②現代漢語語料庫的整理分析，得到“有+vp”語料15，502例，篩選后保留有效語料3，265例，占比21.1%。在有效語料中，“有1+vp”占比為61.2%，高于“有2+vp”。“有2+vp”結構在答句、問句、陳述句③中的用例分別占比15.6%、12.7%、10.7%，說明“有2+vp”在答句中分布最多，其次是問句，陳述句中最少。

3 “有2+vp”的歷時演變及主觀化進程

3.1 “有2+vp”的產生與消失④

3.11 先秦兩漢

蘭碧仙（2011）指出，甲骨卜辭中“有1”“有2”已經存在對立，其中“有1”的后接成分主要轉指與動作相關的對象。而“有2”在陳述句及疑問句中均有用例，后接成分主要是動賓結構和光桿動詞，例④⑤分別對應“有2”的兩種后接成分。

④ 貞，在北史有獲羌？（《甲骨文合集》914正）

⑤ 貞翌辛巳有啟。（《甲骨文合集》13112）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有1”“有2”的界限尚不明晰，二者只能結合上下文進行區別，并且“有1”所接動詞多為名動同形或動詞的指稱化用法（蘭碧仙 2011：59），當后接成分含義指向動作事件時，“有1”也就發展為“有2”，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有2”是由表示事物存在的“有1”發展而來的，“有2”的出現豐富了“有”的意義內涵，使其既能表示事物的存在，也能表示動作事件的存在。

傳世文獻中“有1”“有2”的對立同樣存在，其中“有1”的兩種典型用法如例⑥⑦所示。

⑥ 有能捕告，賜黃金二十斤。（《墨子·號令》）

⑦ 天使人有惡，人弗得不辟。（《呂氏春秋·第五卷仲夏紀第五》）

例⑥中的“能”在指明“vp”部分陳述性的同時又將表意導向動作施事，所以結構義同“有+vp+者”。例⑦“有惡”意為有討厭的東西，指向動作受事，義同“有+所+vp（+者）”。上述兩種“有1+vp”同樣無法在形式上與“有2+vp”進行區別，傳世文獻中的“有2”如例⑧⑨所示。

⑧ 王喜悅，因稱是《詩》，以嗟嘆孟子忖度知己心，戚戚然心有動也。（《孟子·卷一》）

⑨ 乃使告邯鄲人曰：“吾私有討于午也，二三子唯所欲立。”（《左傳·定公十三年》）

并且此時的“有2”使用頻率不高，其在先秦兩漢一些重要文獻中的使用頻率如表1所示：

3.12 魏晉至宋

這一時期，“有1”“有2”的對立進入新階段。單音節動詞的自指現象隨著雙音節化的推進逐漸轉移為一些雙音節詞的“本用”功能（吳長安" 2012：21），這使得“有1+vp”的“vp”出現雙音節化，并且這類“有1+vp”的“vp”主要自指動作行為本身，如下例：

⑩ 所見不同，互有得失。（《文選補遺·卷二十七》）

（11） 月有盈虧，虧則微矣。（《毛詩集解·卷十九》）

同時，“有2+vp”也出現了雙音節化的新形式，舉例如下：

（12） 故以上感玄天，有傷和氣。（《文館詞林·卷六百六十四》）

（13） 臣若便受，則是有違制命，不副天心。（《白氏長慶集·白氏文集卷第四十三》）

由于“有2”常與單音節動詞搭配使用，使用過程中一些固定搭配如“有傷”“有違”等結構逐漸凝固，出現詞匯化趨勢，其中的“有2”也就逐漸向詞綴發展。我們對六朝時期語料進行檢索，該時期文獻中出現“有+vp”3，315例，有效用例為1，256例，其中“有2+vp”538例，雙音節化“有2+vp”336例，可見這一時期“有2+vp”，尤其是雙音節化“有2+vp”的使用頻率較高。但雙音節化“有2+vp”內部結構較為固定，“vp”部分難以替換，一般不會生成新的“有2+vp”結構，因此這一用法的出現事實上加速日后“有2+vp”其他用法的退場。

3.13 元代以降

這一時期，“有1+vp”的使用情況變化不大，其中與雙音節動名詞組合的用法使用頻率呈現升高趨勢，如例（14）。“有2+vp”的雙音節化用法也仍在使用，如例（15）。

（14） 五府皆有出入，肝膽無出入。（《脈訣刊誤·卷上》）

（15） 李應答道：“小人因被祝彪射了一箭，有傷左臂，一向閉門不敢出去不知其實。”（《水滸傳》）

但“有2+vp”其他用法的使用頻率下降明顯并最終走向衰亡，一般認為，“有2+vp”的最晚用例應該出現在元代的《老乞大》和《樸通事》中（張亮" 2021：42），如例（16）和例（17）。

（16） 我有認色了，不揀幾時要換。（《老乞大》）

（17） 黑夜道場里你有來么？我有來。（《樸通事》）

該用法在《老乞大》中僅有3例，《樸通事》中有2例，已經很少出現。我們認為，動態助詞“了”的出現是導致“有2+vp”在元明時期迅速消失的直接原因。“有”和“了”都被用于表示存現范疇，“有”強調“存”，“了”強調“現”，而“存”是“現”的前提，有“現”必有“存”（沈家煊" 2021：502），二者均能表現時間上的存在。宋代以前“了”的常見用法是“動+了”或“動+賓+了”，分別舉例如下：

（18） 子胥哭已了，更復前行（《伍子胥變文》）

（19） 嘆之已了，擬入經題（《廬山遠公話》）

但從宋初開始，由于其與動詞之間密切的語義聯系，“動+了”結構逐漸凝固為一個語言單位，該結構后開始出現賓語，“了”因此逐漸成為意義較虛的時態助詞（李訥 石毓智 1997：90），舉例如下：

（20） 那老魔喝了一聲，眾妖兵一齊團上。（《西游記》）

（21）" 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喝了茶再去。”（《紅樓夢》）

這一發展機制不僅產出“了”，“著”“過”等詞也是通過該機制產生的。因此，以后置形式表示時體概念是這一時期的主流趨勢。所以，更符合該趨勢的“了”就逐漸代替“有2+vp”成為表示動作事件存在的新形式。

古漢語中的“有2+vp”首現于先秦時期，出現之初用法較為單一且使用頻率不高，魏晉開始用法逐漸豐富，產生雙音節詞“有2+vp”的用法，其中的“有2”出現詞綴化傾向，該用法加速“有2+vp”其他用法的消失。宋代以后，更符合時體概念后置表現趨勢的動態助詞“了”逐漸形成，擠占“有2+vp”的生存空間，后者最終于元代前后退出歷史舞臺。

3.2 “有2+vp”的復現與主觀化

“有2+vp”于上世紀90年代開始在普通話中重新出現。除繼承古代漢語中描述維度的存在含義外，該結構還衍生出表達維度的主觀性含義，答句中表現為焦點標記，問句中表現為傾向表述，陳述句中表現為存在強調。

3.21 “有2+vp”答句與焦點標記

普通話中的“有2+vp”最早作為“有沒有+vp”的答句出現（王森等" 2006：17），這也是該結構在答句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原因。石毓智和李訥（2001：273）認為“有沒有+vp”是在“vp+了+沒有”的基礎上產生的，二者都采用“正反疊用”的疑問表達策略，區別在于“有沒有+vp”以“有”為正項，“沒有”為反項；“vp+了+沒有”以“vp+了”為正項，“沒有”為反項。后者的正項內容包括“vp”，因此當句子謂語部分過長或過于復雜時往往難以成立（石毓智 李訥" 2001：274），前者的出現彌補了復雜謂語情況下問句的缺位，且將句子的焦點移到“vp”上。該結構的出現主要是受到類推作用的影響，“有沒有”最早是動詞性結構，只能與名詞搭配使用，這與早期的“沒”“沒有”等詞相似，但后二者在明代中葉相繼發展出“沒+vp”“沒有+vp”的用法（石毓智 李訥 2000：49），“有沒有+vp”也因此類推出現并進入問句系統。

“有沒有+vp”形式上由領有動詞的正反重疊形式構成，因此語義上沿襲后者的持續性，與繼承自“vp+了+沒有”的答句“vp+了”的瞬時性存在沖突（杜丹 陳偉 2022：43）。并且“vp+了”的焦點落在句尾，并不能與“有沒有+vp”形成相對整齊的對應關系，這為“有2+vp”答句的出現埋下伏筆。應答語與引發語相互對應且密不可分（陳偉 2020：49），由于“有沒有”最初是“有1”的正反重疊形式，所以當其發展出后接動詞用法后也容易被重新分析為“有2”的正反重疊形式，在此基礎上“有2+vp”作為其答句類推產生，其中的“有2”繼承焦點標記含義⑤，使“有沒有+vp”形成更為系統的問答句式網絡，也邁出“有2+vp”主觀化的第一步。

3.22 “有2+vp”問句與傾向表述

袁毓林（1993）指出，漢語中一直存在無預設問句與預設問句的對立，前者如無標記的“嗎”問句，后者如有標記的“嗎”問句。舉例如下：

（22） a. 他吃完了嗎？

b. 他是吃完了嗎？

前者的疑問表現為使聽話人在可能出現的兩種對立情況中進行選擇，說話人對回答并不存在傾向性；后者的疑問則表現為使聽話人對說話人所預設的命題進行判斷，說話人是有傾向的。“有沒有+vp”就屬于無預設問句，當其出現后，漢語問句系統中缺少與之對應的預設問句，無法用復雜謂語進行傾向性提問，這為新問句的產生留下空間。

與此同時，“有2+vp”答句出現后，該結構迅速類推到其他相關語境中，這導致“有2+vp”問句的出現，該問句同時也是疑問句式語法化的產物。“有沒有+vp”屬于反復問句，而“有2+vp”問句屬于“嗎”問句，二者之間的區別在于前者以語序變化表示疑問，語法化程度低，疑問標記在句中；后者以形態形式表示疑問，語法化程度高，疑問標記在句末。由于疑問范疇屬于話語層面，因此疑問標記存在向句首或句末移動的趨勢（張伯江 1997：109）。

“有2+vp”在類推及疑問句式語法化的共同作用下進入問句系統，并在此過程中形成傾向表述含義。此后，該句式與“有沒有+vp”形成對立，保證復雜謂語情況下問句系統的表述多樣性。同時，問句形式的出現，使“有2+vp”具備自成系統的問答結構，鞏固了該結構在普通話中的地位。

3.23 “有2+vp”陳述句與存在強調

強調范疇與上文提及的焦點范疇關系非常密切，都表示對話語內容或主觀意圖的凸顯與強化，二者的區別在于強調的表現形式更為豐富，包括韻律、詞匯、句法、篇章4類（魯瑩 2020：68），且強調范疇的主觀性更強。強調范疇本身是一個較為寬泛的概念，內部包含的語義類別非常豐富，以詞匯方式為例，“更”“再”“又”表示對程度的強調（董秀芳 2017：3）；“可”表示對事實性及對比關系的強調（王英憲" 2015：83）。強調范疇中存在強調的表現形式相對比較貧乏，“有2+vp”陳述句產生之前，存在強調的表現形式一般只有重音以及“的確”“確實”這樣的專職副詞，并沒有“再”“可”這樣具有語義針對性的詞匯手段。因此，當“有2+vp”類推至陳述句中時，“有2”就承擔起主觀性更強的存在強調含義，其強調程度在一般陳述句之上，又在重音和情態副詞“的確”“確實”之下（王國栓" 馬慶株" 2008：89）。

（23） a. 他寫了信到公司。

b. 他有寫信到公司。

c. 他確實寫了信到公司。

上述3個例句在描述真值上是幾乎對等的，區別主要在于情感上的差異，“有2”和“確實”都蘊含著說話人對所述事件真實性的強調，但“確實”的強調意味更濃。換句話說，這3句話的強調性排序為cgt;bgt;a.

陳述句中的“有2+vp”主要是由該結構在問答場景中的用法類推產生的，也正是因此，該結構在陳述句中出現頻率較低。“有2”在問句中并非疑問范疇表現形式的構成成分，在答句中也主要起焦點標記功能，其與疑問范疇并無直接聯系，因此本身就存在向陳述句類推的可能，但“有2+vp”陳述句之所以能在普通話中被廣泛接受，根本原因仍是其彌補詞匯強調系統的缺位。至此，“有2+vp”完成其在現代漢語中的復現進程，該過程可概括為圖1。

現代漢語中的“有2+vp”依次出現在答句、問句、陳述句等句式中，并分別形成焦點標記、傾向表述、存在強調等主觀性含義，這3種含義分別反映說話人的視角、認識和情感，對應主觀化的3種表現形式（沈家煊" 2001：269）。因此，“有2+vp”在現代漢語中的復現及發展過程，存在主觀化趨勢。

4 主觀化的多維度分析

4.1 多維度語義分析

多維度語義學產生于上世紀語義學思潮對立之際，以Frege為代表的一派主張語義研究應基于描述語義，另一派以Wittgenstein為代表，主張“意義即用法”。而多維度語義學的核心觀點是語義既包括反映客觀世界的描述真值，也包括反映說話人感情的表達真值（Kaplan" 2004）。這一理論的提出為語義學研究提供新視角，同樣也為我們分析主觀化現象創造了新思路。Kaplan的突破不僅在于思想，更在于對語義的具體形式化處理上。他指出，語言在描述維度的真值條件是所有使其描述內容為真的可能世界的集合；那么其在表達維度的真值條件就是所有使其表達內容為真的語境的集合，所以語言的完整真值條件即為上述兩個集合的交集（曹育珍 羅瓊鵬" 2023：26），具體表述如下（w為可能世界，c為語境）：

自然語言表達式Ф的多維度語義：

a. 描述維度：[[Ф]]t={w： Ф is true in w}

b. 表達維度：[[Ф]]c={c： Ф is felicitous in c}

c. 多維度語義：lt;[[Ф]]t ， [[Ф]]cgt;=lt;{w： Ф is true in w}，{c： Ф is felicitous in c}gt;（曹育珍" 羅瓊鵬"" 2023）

“有2+vp”的語義也可以從描述與表達兩個維度進行分析，由上文的歷時考察可知，其在古代漢語中的主要作用是表示描述維度上的“存在”語義，在表達維度上的語義不顯。復現于普通話后，該結構才出現表達維度上的諸多含義，如其主觀性最強的存在強調含義可進行如下分析：

（24） 他有寫信到公司。

a. 描述維度：他寫了信到公司。

b. 表達維度：說話人強調“他寫了信到公司”這一事件的存在。

主觀化反映語言符號從單一的描述維度語義到兼具描述、表達兩個維度乃至于僅有表達維度語義的過程，這一過程中，真值信息量從描述維度向表達維度轉移，但總體并未減少，仍然與語言形式保持相對平衡。主觀化機制具體可歸納為下述4個環節。

4.2 主觀化機制歸納

4.21 系統缺位⑥

系統缺位是主觀化開始前的準備階段，該環節的存在與否決定了主觀性用法是否能經規約化固定下來。如在“有2+vp”的演變過程中，“有沒有+vp”對應肯定答句系統中焦點答句的缺位，為“有2+vp”答句的出現創造了空間；“有沒有+vp”出現后，預設焦點問句的缺位使“有2+vp”問句得以發展；詞匯強調系統中存在強調的缺位為“有2+vp”陳述句提供了生存空間。上述3個表達維度語義系統中的缺位為“有2+vp”的主觀化進程奠定基礎。一些臨時的語言變化也會體現出主觀化的趨勢，但往往難以固定下來，其原因就在于缺少系統缺位。如網絡語言中的“神馬”本是名詞，通過諧音發展出疑問代詞用法，體現主觀化趨勢，但普通話中已經存在意義幾乎相同的疑問代詞“什么”，并不存在系統缺位，于是前者最終隨著使用頻率的降低被逐漸淘汰。這些臨時形式的出現說明語言的發展變化并不一定符合人們的預期，就像韓禮德（Halliday 1985：146）所主張的，語言并非完美設計的（well-designed）、規則的系統，而是會隨著環境變化發生緩慢變化的系統。對具體的語言符號而言，其所處的環境就是由其他語言符號所構成的系統。語言符號想要完成從描述維度向表達維度的轉移，不僅需要自身的發展，更需要對應表達維度語義系統的發展適應，因此系統缺位是主觀化過程的發展動力與必要環節。

4.22 構造類推

系統缺位為主觀化奠定發展基礎，但其具體推進還要依靠類推作用。構造類推一般指同一形式在不同場景的縱向類推，但也存在包括相關形式對新形式的橫向類推。上文已說明“有2+vp”結構首現于答句，但是該用法一出現，就為問句、陳述句中“有”和“vp”的組合方式提供新的模板，因此問句中將“有2+vp”類推為對說話人預設的陳述，陳述句中將“有2+vp”類推為對動作事件存在的強調，這都屬于縱向類推。

橫向類推常出現在“有2+vp”這類復現結構的主觀化過程中。“有2+vp”復現前，普通話中“有”的主要用法為“有+np”，與“沒有+np”“有沒有+np”相對應，而“沒有”“有沒有”都能與陳述性動詞成分組合，分別構成“沒有+vp”“有沒有+vp”。此外，“沒有”“有沒有”本身都可以看作“有”的變化形式，上述關系可概括為表2。

由于“有”“沒有”“有沒有”之間整齊的對應關系，人們會不自覺地模仿后二者與陳述性成分組合的用法，類推出“有2+vp”，該結構出現在答句語境中承載焦點標記含義，這屬于橫向類推。

無論是縱向還是橫向，構造類推使缺位語義的使用環境中出現新的語言形式。雖然類推之初新形式對應的語義仍指向描述維度，但該環節的意義在于其為后續進行的表達語義的承接轉移提供了符號載體。

4.23 形式冗余

形式冗余指相對于語義所包含的較少信息量，語言形式的相對冗余，并且此時語言符號對應的語義主要是描述真值。歷史上“有2+vp”是“有1+vp”經語法化發展而來的，起初“vp”部分形式較為簡單，因此須用“有2”來專職表示動作在時間尺度上的存在，此時“有2”的形式與意義保持著相對平衡的狀態。但隨著元代以后強勢形式“vp+了”的出現，“有2”所表示的存在意義已經被分流，此時“有2”出現形式冗余，但由于肯定答句等系統中的系統缺位這一時期尚未顯現，所以“有2”不僅沒有發生主觀化，反而隨著使用頻率的降低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同樣道理，當該結構重現于現代漢語時，其形式同樣存在相對冗余，尤其是在與“著”“過”等同樣具有完句功能的成分合用時，冗余形式“有2”所承載的描述真值顯得更為單薄。但與元代情況不同的是，現代漢語中的肯定答句系統、問句系統、存在強調系統等表達語義系統此時存在缺位，“有2”形式的相對冗余為其承接上述缺位語義創造可能，于是主觀化趨勢就在形式與表達真值的重新組合中進一步推進。

4.24 真值轉移

語義是語言單位在描述與表達兩個維度上所承載的信息之和。因此，當普通話中復現的“有2”在描述維度上的真值不足，使其形式出現相對冗余，且表達維度真值如焦點標記、傾向表述、存在強調等恰好缺乏對應的形式來進行承載時，上述表達真值就會自然地依附于“有2”之上，使其承載的真值總量與原本冗余的形式重新達到平衡。當然，上述過程只是一個宏觀的描述，微觀上來說，這些表達真值與形式組合后最開始只在個別用例中出現，之后隨著使用頻率的提高逐漸固定下來，上述主觀性語義才真正進入“有2+vp”的“語句型意義”，“有2+vp”也在此過程中完成從描述維度向表達維度發展的主觀化進程。雖然“有2+vp”經歷自描述向表達的真值轉移，但該過程仍然是在語義內部完成的，不需要涉及語用因素，語言符號的形式與意義在此過程中仍保持動態平衡。

5 結束語

“有2+vp”是語法化的產物，最開始用于表示動作事件在時間上的“存在”，后受強勢形式“vp+了”影響退出古代漢語。普通話中的“有2+vp”主要應用于答句、問句、陳述句中，并分別產生焦點標記、傾向表述、存在強調等含義。根據上述考察，我們發現主觀化的推進往往要經歷系統缺位、構造類推、形式冗余、真值轉移等4個環節，其本質是形式與意義從平衡走向失衡又走向新的平衡，在此過程中語言符號實現了主觀化道路上的螺旋上升。當然，本文所總結的規律可能受到存在范疇自身局限性的影響，是否具有普適性仍需考察。“有2+vp”因表述動作事件存在的意義需求而出現，后因與“vp+了”的意義沖突而退場，如今又因主觀性語義需求重現于普通話，可見語言形式發展變化的目的在于適應意義的需求，優勝劣汰，適者生存，語言發展中的主觀化趨勢實質上是“自然語法”（natural grammar）中功能進化的一種表現。

注釋

①本文例句如非特別注明，均來自以下語料庫：CCL（北京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BCC（北京語言大學現代漢語語料庫）、中國基本古籍庫。

②此處為現代漢語語料庫中的現代時期，下文歷時演變為古代漢語語料庫。

③“有2+vp”結構有部分分布在感嘆句中，但因其占比較小且語義與在陳述句中差異不大，因此在統計時也歸入陳述句。

④為了能夠較為全面地了解“有2+vp”的歷時變化，本節也將考察“有1+vp”的歷時演變情況。

⑤焦點標記含義在“有2+vp”問句、答句中均有體現，且機制相似，所以本文重點分析答句中該意義的成因及表現，不再對問句進行重復考察。

⑥這里的系統缺位主要指表達語義的缺位。

參考文獻

曹育珍 羅瓊鵬. 多維度語義學視閾下負面立場表達的意義機制——以“你個NP”為例[J]." 外語研究， 2023（1）.‖Cao，Y.-Z.，" Luo，" Q.-P. The Meaning Mechanism of" Negative Position Express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ultidimensional Semantics： Taking “You NP” as an Example[J]. Foreign Languages Research， 2023（1）.

陳 偉. 互動交際視角下的應答語研究——以“沒問題”的話語形成模式為例[J]. 外語研究， 2020（4）.‖Chen， W. A Study of" Response Languag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active Communication： Taking the “No Problem” Discourse Formation Model as an Example[J]. Foreign Languages Research， 2020（4）.

陳 偉 唐曉東. 存在范疇的本體論研究——以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思想為視角[J]. 浙江社會科學， 2022（6）.‖Chen， W.， Tang，" X.-D." Ontological Research on the Category of Existenc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Heideggers Existentialist Thought[J]. Zhejiang Social Sciences， 2022（6）.

董秀芳. 現代漢語中的助動詞“有沒有”[J]. 語言教學與研究， 2004（2）.‖Dong， X.-F. Auxiliary “Youmeiyou” in Mandarin[J]. Language Teaching and Linguistic Studies， 2004（2）.

董秀芳. 從動作的重復和持續到程度的增量和強調[J]. 漢語學習， 2017（4）.‖Dong，" X.-F. From Repetition or Continuation to Augmentation or Emphasis[J]. Chinese Language Learning， 2017（4）.

杜 丹 陳 偉. 跨語言中消失類存現動詞的類型學特征[J]. 外語研究， 2022（1）.‖Du， D.， Chen，W. The Typ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of" Disappearing Existential Verbs in Cross Linguistics[J]. Foreign Languages Research， 2022（1）.

蘭碧仙. 據出土文獻再論先秦漢語“有2+VP”結構中的“有2”[J]. 漢字文化， 2011（4）.‖Lan， B.-X. Further Discussion on the “You 2” in the “You 2+VP” Structure of" Pre Qin Chinese Based on Unearthed Documents[J]. Sinogram Culture， 2011（4）.

李晶晶.“有+VP”2結構的主觀性及語用功能[J]. 學術交流， 2017（3）.‖Li， J.-J. The Subjectivity and Pragmatic Functions of the “You+VP” 2 Structure[J]. A-cademic Exchange， 2017（3）.

李 訥 石毓智. 論漢語體標記誕生的機制[J]. 中國語文， 1997（2）.‖Li， N.， Shi， Y.-Z. On the Mechanism of" the Birth of Chinese Aspect Markers[J]. Studi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1997（2）.

李瀟辰. 語義演變的詞匯語用機制研究：以“所以”為例[J]. 外語學刊， 2023（4）.‖Li， X.-C. Lexical Pragmatic Mechanisms Underlying Semantic Changes： The Case of" Suoyi[J]. Foreign Language Research， 2023（4）.

劉丹青.“有”字領有句的語義傾向和信息結構[J]. 中國語文， 2011（2）.‖Liu， D.-Q." The Semantic Prefe-rence and Information Structure of" the Possessive Construction with the Verb You（have）[J]. Studi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2011（2）.

魯 瑩. 漢語強調研究60年：手段、概念和體系[J]. 漢語學習， 2020（3）.‖Lu， Y. Mandarin Emphasis Research over 60 Years： Looking Back and Ahead[J]. Chinese Language Learning， 2020（3）.

沈家煊. 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 外語教學與研究， 2001（4）.‖Shen， J.-X. The 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vization of" Language[J].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2001（4）.

沈家煊. 名詞“時體態”標記：理論挑戰和應對方略——兼論漢語“了”的定性[J]. 當代語言學， 2021（4）.‖Shen， J.-X. The Mark of" Noun “Tense， Aspect， and Pose”： Theoretical Challenges and Strategies for Response —" Also on the Qualitative Analysis of" Chinese “le”[J]. Contemporary Linguistics， 2021（4）.

施其生. 論“有”字句[J]. 語言研究， 1996（1）.‖Shi， Q.-S. On the Sentence of" “You”[J]. Studies in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1996（1）.

石毓智. 漢語的領有動詞與完成體的表達[J]. 語言研究， 2004（2）.‖Shi， Y.-Z. The Possession Verb of Chinese and the Expression of" Perfect Aspect[J]. Stu-dies in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2004（2）.

石毓智 李 訥. 十五世紀前后的句法變化與現代漢語否定標記系統的形成——否定標記“沒（有）”產生的句法背景及其語法化過程[J]. 語言研究， 2000（2）.‖Shi， Y.-Z.， Li，" N. The Effects of the Syntactic Changes around the Fifteenth Century on the Formation of the Negative System of Modern Chinese —" The Motivations for the Grammaticalization of the Negative MEI[J]. Studies in Language and Linguistics， 2000（2）.

石毓智 李 訥. 漢語語法化的歷程[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1.‖Shi，Y.-Z.， Li， N. The Course of" Chinese Grammaticalization[M]. Beijing：Peking University Press， 2001.

王冬梅. 從“是”和“的”、“有”和“了”看肯定和敘述[J]. 中國語文， 2014（1）.‖Wang， D.-M. Distinction Between Assertion and Navigation： With Reference to the Contrast of" Shi vs." de and You vs. le[J]. Studi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2014（1）.

王國栓 馬慶株. 普通話中走向對稱的“有+VP（+了）”[J]. 南開語言學刊， 2008（2）.‖Wang， G.-S.， Ma， Q.-Z. The Structure of" “you+VP+le” in Putonghua[J]. Nankai Linguistics， 2008（2）.

王 森 王 毅 姜 麗. “有沒有/有/沒有+VP”句[J]. 中國語文， 2006（1）.‖Wang， S.， Wang， Y.， Jiang， L. On the Constructions of “You-meiyou/you/meiyou+VP”[J]. Studi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2006（1）.

王英憲. 對比與強調——談陳述句中的語氣副詞“可”[J]. 語言教學與研究， 2015（2）.‖Wang， Y.-X. Contrast and Emphasis： An Essay on the Modal Adverb Ke in Declarative Sentences[J]. Language Teaching and Linguistic Studies， 2015（2）.

吳長安. 漢語名詞、動詞交融模式的歷史形成[J]. 中國語文， 2012（1）.‖Wu， C.-A. The History of" the Fusion of" Nouns and Verbs in Chinese[J]. Studi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2012（1）.

吳春相 杜 丹. 領有動詞與完成體表達的類型學研究[J]. 語言研究集刊， 2018（3）.‖Wu，C.-X.， Du， D." A Typological Study on the Expressions of Possessive Verbs and Perfect Aspect[J]. Bulletin of Linguistic Studies， 2018（3）.

邢福義. “有沒有 VP”疑問句式[J]. 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1990（1）.‖Xing， F.-Y. Interrogative Sentence Structure“You-meiyou VP”[J]. Journal of"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1990（1）.

袁毓林. 正反問句及相關的類型學參項[J]. 中國語文， 1993.‖Yuan， Y.-L. Positive and Negative Questions and Related Typological Parameters[J]. Studi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1993.

張伯江. 疑問句功能瑣議[J]. 中國語文， 1997（2）.‖Zhang， B.-J. On the Functions of" Interrogative Sentences[J]. Studies of the Chinese Language， 1997（2）.

張 亮. 接觸與類推：“有+VP”結構在普通話中的接受[J]. 漢語學習， 2021（2）.‖Zhang， L. Contact and Analogy： Acceptance of" Construction “You+VP” in Mandarin[J]. Chinese Language Learning， 2021（2）.

朱德熙. 語法講義[M]. 北京：商務印書館， 1982.‖Zhu， D.-X." Lecture Notes on Grammar[M]. Beijing：" The Commercial Press， 1982.

Halliday， M.A.K. An Introduction to Fuctional Grammar[M]. London： Arnold， 1985.

Jakobson，" R." Linguistics and Poetics[A]. In： Sebeok， T.A.（Ed.）， "Style in Language[C].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60.

Traugott，" E.C." Subjectification in Grammaticalization[A]. In： Stein， D.， Wright， S.（Eds.），" Subjectivity and Subjectivisation： Linguistic Perspectives[C].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5.

定稿日期：2024-06-10【責任編輯 謝 群】

本文系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漢語典型存在范疇本體論研究”（24NDJC130YB）、教育部中外語言交流合作中心2023年國際中文教育研究課題“人工智能背景下國際中文教育語用推理研究”（23YH45C）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電子郵箱：sisucw@163.com（陳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