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孔子的教育實踐之中,“不教”既是一種教育哲學,也是一種教育方法。在《論語》《孔子家語》等典籍的記載中,每一次的“不教”,都有深刻的含義。孔子的“不教”思想和實踐,與其重視思與行的結合、重“道”輕“器”以及人本主義思想有密切的關系。對孔子而言,“不教”是一種收放自如的、追求善教的教育哲學;“不教”的學理基礎是受教育者的自我領悟;“不教”的內核是充分遵循學生的學習時間和學習速度,不以知識獲得為滿足。孔子的“不教”啟發我們要擇機而教,擇事而教,擇人而教,師生雙方的共同參與,可以成就“不教”的教育效果。
【關鍵詞】孔子 不教 當代價值
孔子是我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教育家,在很多場合有過對“教”與“不教”的闡述和實踐,關于孔子的“教”,古今學者已有多種論述,而關于孔子的“不教”,相對較少。長期以來,我們往往忽略了這種“不教”的深刻內涵。當前,從孔子的思想之中尋找借鑒,可以豐富我們對于教育哲學和教育方法的理解,有效深化教育實踐,提高教育質量,促進學生發展。
一、孔子“不教”教育的理論來源
孔子的“不教”,是和言教、身教、境教等并列的教育手段[1],“不教”蘊藏著深刻的教育智慧。孔子的“不教”,有深刻的思想根源,需要具體分析。
1. 孔子思想中的“思”與“行”融合思想
孔子主張“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論語·為政》①),強調學與思的結合。學習過程中的思考是以學習為基礎的,“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論語·衛靈公》)。脫離知識根基的思考,沒有具體內容的思考,等于是無根之水,無本之木,唯有“一定經過自己的思考,進行剖析、理解、鑒別、融會、貫通、加工、整理、明確要旨,形成中心,以逐步建立自己的思想體系,達到‘一以貫之’的目的”[2]。思考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孔子注重學生的自我思考、自我探索。思考之外,又有“行”,即實踐。孔子認為,一個人應該“訥于言而敏于行”(《論語·里仁》),孔子亦說,“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行是學習的先導,行也是學習內容的驗證。在學習過程中,孔子非常看重學生本人的實踐,孔子主張學生自己在實踐中獲得真知,教育的終極目的是做事,是實踐。一個人的成長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學思結合階段,這是理論知識學習的階段,也是學習過程的初級階段;待到知識掌握已經足夠穩固,便進入第二階段,即學行融匯階段,需要在灑掃、應對、進退等實踐中驗證、強化所學知識。
2. 孔子思想中的重“道”輕“器”思想
孔子說,“君子不器”,他反對學生成為一個具體的物象。“器”的反面是“道”,儒家主張“道不遠人”。孔子所說的“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即是用玉帛和鐘鼓等物質的東西揭示背后蘊藏的、觀念中的“道”。孔子雖然“其少也賤”,但是他所向往的是周公的禮樂設計,所以,孔子是“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論語·述而》)。“君子謀道不謀食”(《論語·衛靈公》),所以在陳蔡,孔子師徒絕糧,“從者病”,但是孔子弦歌不輟。孔子所牽掛的是“文武之道”,“道”如果能夠賡續,個人的榮辱,甚至生死是不重要的。孔子主張,教育一定讓學生學會為道之法。“道”可以看作是學習的中心內容,孔子說,“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論語·陽貨》)。重視“道”,就是輕視“器”,所以對子貢這樣的“瑚璉”之“器”,孔子是持保留態度的。在教育學生時,孔子反對學生學習生產勞動技術,就是主張以“道”統領“器”。對于樊遲在農業生產上的關注,孔子批評說:“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論語·子路》)作為高級政治管理者,治理國家的關鍵,不在于“器”而在于“道”,應該積極主動追求“道”。孔子認為,學生應該積極主動地與有道之人交往,甚至在選擇住所方面,應該“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論語·里仁》)。
3. 孔子思想中的人本思想
孔子關注普通百姓的疾苦,他說:“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論語·顏淵》)在孔子的觀念里,人是重要的財富,是第一位的,也是社會發展運行的最重要的元素。孔子強調人與人之間的親近和友愛,“親親為大”。家庭內部,即使有“攘羊”的親人,也需要“父為子隱,子為父隱”(《論語·子路》),體現“直”的精神。相對于“攘羊”的小節,“親親為大”所營造的和諧才是孔子最重視的。對于現實的人生,孔子強調應該以“仁”為基本原則,“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論語·顏淵》)對于現實政治的爾虞我詐,孔子強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顏淵》),對于百姓的疾苦,要“無違”(《論語·為政》)。推及統治者,就要求統治者正視民間疾苦,以正確的態度愛護百姓,要“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而》)。從這個意義上說,孔子“不語怪力亂神”(《論語·述而》),他是把百姓看作國家的根本,所以對于部分求學者問的“生”“死”等問題,孔子拒絕回答。與其糾結于生死問題,倒不如去關注百姓的生存問題。有學者認為,孔子的學問使人的生命發生根本性變化,體現的是生命的進步[3]。
二、孔子的“不教”教育的理論闡釋
孔子在針對不同的求教者的問詢時,所做的“不教”,不是率性而為,而是有意為之,其核心目的還是一種“教”,只不過手段發生變化而已。
1. 不教作為一種思想:“不教”是一種收放自如的、追求善教的教育哲學
孔子主張“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論語·述而》),教育過程中,如果只有教師的講解,沒有學生的參與,那么就被稱為“灌輸”,是一種注入式教學。孔子關注學生的現實狀態,根據情境、學生個性等的差異,有針對性地進行引導,已經達到一種境界。孔子對于“天”即萬物的運行法則有種天生的尊敬,在辯知世界時,認為宇宙存在著不為人的意志所改變的運行法則,不需要太多言語的叨擾。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不教的學問,就是個體在人生之中歷練,最終明白世間萬物的道理。因此,“不教”就是“善教”,是一種教育哲學。
“不教”需要一定的條件,條件即是學生的思考,如果學生缺乏此種能力,那么“不教”將減少或者停止實施,以待學生進一步的追問。孔子說:“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論語·述而》)因此,“不教”的教育提倡學生自身的觀察、理解、內化。比如,就教育內容上說,孟懿子問“孝”,孔子簡單回應說“無違”。“無違”的后面沒有攜帶賓語,“違”什么?父母意愿,百姓心聲?這需要孟懿子自己理解。就教育目標上說,孔子曾對曾子說“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曾子回答說“唯”,師生之間沒有多余的對話,其實答案就在問題之中。就教育方法上說,孔子在指導孔鯉時,認為需要“學詩”“學禮”,而學詩的方法,學禮的技巧,孔子沒有講。這體現了孔子的基本教育哲學觀念,孔子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的一切行為都是出自自然,絕少矯揉造作的成分。以此投射到教育上,孔子的“不教”,是出自自然,屬于教育哲學理念的鏡像反應。
2. 不教作為一種情境:“不教”的學理基礎是受教育者的自我領悟
很少能看到孔子聲疾色厲地訓斥學生,他的“因材施教”思想具有鮮明的現代色彩,即承認學生的自主學習能力。子貢欲去除告朔的餼羊,孔子告訴他,“爾愛其羊,我愛其禮”(《論語·八佾》)。孔子的語氣,包含了對學生放棄古禮的失望,但是孔子并沒有訓斥子貢,而是寄希望于學生在某個時刻能理解“禮”的深意。孔子告訴宰予,“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懷”(《論語·陽貨》),以此作為對宰予免除三年之喪的回應,并提醒他是否“心安”。在孔子看來,教育的最高境界不是以教師的地位強力壓制學生接受自己的意見,而是以理服人,暗含了發揮受教育者學習能動性的思想。孟子也主張“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4]297。
孔子關注的是現實的人生,主張“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有人問孔子關于“禘”這種祭祀的理論,孔子推辭說不知道。孔子無常師,他熟知“俎豆”之事,卻只是說“嘗聞之矣”(《論語·衛靈公》),回避話題,以無言的舉動、高超的教育智慧展示對于求教者的引導。對于看似無關緊要的祭祀之理,孔子想到的是作為天下制度與規范的層面。季桓子死后,魯國大夫朝服而吊,子游問于孔子“禮乎”,夫子不答[5],也是同一個道理。軍事也是孔子有意回避的教育內容,即使是面對貴為一國之君的衛靈公,孔子的回答仍是“軍旅之事,未之學也”(《論語·衛靈公》)。對于不同的受教育者,或以琴聲,或以沉默,孔子以特殊的方式應對受教育者的問詢,孔子此舉寄希望于受教育者的自我領悟。孟子有更為清晰的解釋:“教亦多術矣,予不屑之教誨者也,是亦教誨之而已矣。”[4]277
3. 不教作為一種方法:不以知識獲得為滿足,而以引導思想性為追求
《學記》提出:“善教者,使人繼其志。”[6]286“繼其志”,即學生把握住老師的基本理念,沿著老師指引的道路去學習。孔子善用“不教”,他的教育以思想性為主,不以求得具體知識為滿足,而要引導學生自覺主動,使之能繼續達到教師所指示的方向和要求。所以,“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牽,強而弗抑,開而弗達。道而弗牽則和,強而弗抑則易,開而弗達則思。和、易以思,可謂善喻矣”[6]286。“善喻”是教師外在的教學行為,其內在的本質是不拘一格的教學手段。教師根據學生特點引導學生發展,但是如果學生拘泥于知識,不會變通,那就是教育的失敗,孔子以否定式的語言表達了對于知識固化的反對。他說:“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不教”就是對僵化學習方法的反動。
孔子推崇“問學”,他引導學生關注社會中的重大問題,把社會作為施展自身才華的場所。樊遲關于農業生產的問題,是一種純粹體力勞動,純粹屬于“勞力者治于人”的范疇。孔子拒絕回答這類問題,孔子用“不教”的形式,寄希望于樊遲醒悟。孔子認為在上者“好禮”“好義”“好信”,是引導社會歸于秩序的基本原則。荀子繼承了孔子的這種思想,他說:“農精于田而不可以為田師,賈精于市而不可以為賈師,工精于器而不可以為器師。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精于物者也。’”[7]拒絕回答的教育形式,預示著學生需要更加細致地思考問題本身,形成思考力。
三、孔子的“不教”教育的當代啟示
教學是一場師生共同參與的活動,“不教”的行為充滿了教育智慧,它的另一層含義是鼓勵學生自己的思考。“不教”表現了教育的“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方法,教師只有在擁有足夠的知識、技巧的基礎上,才能恰到好處地實施教育。就“不教”來說,需要考慮教育的時機、內容、教育對象。
1. 擇機而教:選擇恰當的時機進行教學
韓愈說:“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教師解惑應把握教育時機,“教學中的時機就是在教學時間上客觀存在的一個重要時刻,也是聯系過去和未來的一個時間節點”[8]。孔子能針對不同的情況,選擇恰當時機指出應對與解決方案,以此解決學生的疑惑。教育的可貴之處在于“無聲處”,好教師不是將知識灌輸到學生的頭腦之中,而是選擇在合適時機激發學生的思考,最終使學生完成道德與知識的豐收。孟子也指出,“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之也,是皆穿逾之類也”,清楚指出教育時機的重要性[4]313。《學記》記載,“大學之法,禁于未發之謂豫,當其可之謂時”[9],指出了根據時機開展教育的原則。
教師在教育過程中應該采用多種方法,這是每一位師者的共識,但是如何實施,如何在關鍵時刻實施“不教”,就是一個技術問題。“在教師的教育教學中,時間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教育活動中的時間管理、時機選擇都蘊藏著無窮的智慧。”[10]“不教”的時機選擇非常重要,過早、過晚都不利于教育效果的實現。從這個角度說,“不教”是一種藝術,一種高超的教育藝術。“不教”實施不當,“教之而不受,雖強告之無益,譬之以水投石,必不納也”[11]。所以,教師的專業知識、教育方法、教育智慧、教育判斷等構成“不教”的基礎。
2. 擇事而教:借助適當情境開展教學
“不教”考驗的是師生雙方的智慧,一方智慧欠缺,則不教會變成“空白”,教育目標無法達成。孔子的“不教”智慧體現在對教育內容的確定和選擇上,他樂于在具體的情境中實施教育。不同的情境,為“不教”的發生提供了前提。孔門弟子中的優異者,大都了解老師的這一特點,所以才能在不經意處,留心老師的言行,才有“不教”的發生和實現。《禮記》提出,教師的責任在于“教之以事而喻諸德者也”,宋代大儒朱熹也認為“小學是事,如事君、事父、事兄、處友等事”[12]。“事教”是古代儒家教育傳統中的重要特點。教育不是空洞的理論的展開,“學而時習之”就是要到具體實踐中進行鍛煉,教育是在具體的“事教”之中,明白萬事萬物的道理。
教育不僅是傳播知識,更是“道”的承繼,但“道”不是虛空的,而是落在具體的“事”和“物”上。孔子講“仁”、講“禮”,均是根據具體的教育對象和具體的問題展開,所以,面對不同的受教育者,“仁”有“愛人”“克己復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差異化的解釋。作為一種教育方法的“不教”,便必然是基于具體的“事”展開。應該說,并非所有的教育內容均適用“不教”。教師在教育過程中,選擇合適的教育內容,結合具體背景進行教育。可以說,“不教”是一種誘導,點燃了學生心中智慧的火種,也讓教師的“不教”具有了教育意義。
3. 擇人而教:針對學生學習能力開展教學
孔門主張反省,反映了孔子返歸于內的教育思想,這也是學習的主要方法和主要路徑。“不教”有多種形式,孔子的實踐也是根據外界環境和學生的不同而有所變化,朱熹亦主張學生學習需以學生自我為主,他說,“讀書是自家讀書,為學是自家為學,不干別人一線事,別人助自家不得”[13]。學生的勤奮努力,可以看作“不教”的心理基礎。教師實施了“不教”,便是將問題和解決方案的探索遞到了學生一側。“不教”需要考慮學生的反省能力,或者說需要考查學生的自我感悟能力。正是教育過程中的善于反省,才引導學生在知識和思考上的蛻變。孔子的教育主張反對灌輸,而是鼓勵學生經由自我反省得出道理,優秀的教師就應該引導學生樹立起自我反省的意識。所以,教師在教育過程中實施全部“不教”還是部分“不教”,要依據學生而定;怎么“不教”、如何“不教”,又需要根據學生這個具體的人的反省能力高低而定。探索是人的本能,當思維走入死胡同,必然會尋找另外一個方法。所以,作為萬物之靈的人的思維方式決定了自我反省的可能,也決定了“不教”的巨大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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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朱熹.朱子語類(第七冊)[M].武漢:崇文書局,2018:2180.
(作者系邯鄲學院特殊教育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孫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