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務關系不僅存在于個人之間,也大量存在非個人之間。縱覽《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僅有第一千一百九十二條可調整勞務關系。但是,該條明確僅限適用于個人間勞務關系,對于非個人間勞務關系并未予規定。由于該法律留白,造成了不同法院之間在審理該類案件時,對歸責原則的適用容易產生巨大爭議。因此,本文結合我國相關立法演進歷程,評析司法實務中對于該問題的觀點爭論,提出了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下提供勞務受損時更為合理的立法規制方案。
一、非個人間勞務受害責任糾紛的
立法沿革及現狀
(一)《人身損害賠償解釋(2004)》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以下簡稱《侵權責任法》)施行以前,根據2004年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人身損害賠償解釋(2004)》〕第十一條規定,雇主應當對其雇員因工受損承擔無過錯賠償責任。該條第三款還規定:“屬于《工傷保險條例》調整的勞動關系和工傷保險范圍的,不適用本條規定。”由此可見,該條正適用來規制非勞動關系的勞務關系等其他雇傭關系。因此,當時的勞務關系并不區分個人間與非個人間的情形,只要勞務提供者因工受損,用工單位均需要承擔無過錯的賠償責任。
(二)《侵權責任法》
或許是考慮到實踐中出現大量的個人間勞務關系,若用工者需要給勞務提供者承擔無過錯的賠償責任,其負擔過大,有失公平。《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五條明確規定了勞務關系發生于自然人之間時,提供勞務者因工受損時應適用過錯責任。至此,司法實踐中在處理勞務關系損害責任糾紛時,開始區分情形而適用不同歸責原則。對于個人間形成的勞務關系,依據《侵權責任法》第三十五條適用過錯責任原則,而對于非個人間形成勞務關系,依據《人身損害賠償解釋(2004)》第十一條適用雇主無過錯賠償責任。但是,該局面因《民法典》的出臺以及其司法解釋的修改而發生了改變。
(三)《民法典》
2021年1月1日,《民法典》和《關于修改二十七件民事類司法解釋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正式施行。《決定》第二十三條明確將《人身損害賠償解釋(2004)》中的第十一條刪除。而《民法典》中直接規制勞務關系的條文仍僅有第一千一百九十二條,該條第一款明確了勞務提供者因工受損時應適用過錯責任原則。但根據體系解釋,該條僅能規制個人間勞務關系,這也承襲了《侵權責任法》對于該情形的歸責原則。對于現實中大量存在的非個人間勞務關系,《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二條并不能當然適用。因此,自《決定》施行之日起,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中的勞務提供者因工受損后,請求用工方承擔無過錯賠償責任便不再具有法律依據。此外,由于該法律空白的存在,導致了審判實踐中存在著一些法律適用爭議與混亂。
二、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中因工受損
責任糾紛的歸責原則適用爭議
針對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中勞務提供者因工受損案件的歸責原則適用,審判實務中出現了不同觀點的判例。例如,根據(2023)粵01民終17169號判決,已達法定退休年齡的陳某與某公司形成勞務關系,負責倉管工作。后來,陳某應公司負責人的要求對鋼管刷油漆,不慎受傷,要求公司進行人身損害賠償。一審法院參照《民法典》關于個人間勞務關系的規定,適用了過錯責任原則。但是,二審法院認定該一審判決法律適用錯誤,并適用侵權責任一般原則,即過錯責任原則進行了裁判。最終,法院認定用工方存在違反安全生產等過錯,判決用工方承擔了賠償責任。
無獨有偶,(2021)桂06民終1088號判決也認為非個人間勞務損害責任糾紛為一般侵權案件,應適用過錯責任原則。然而,在(2022)青02民終586號、(2022)吉05民終473號、(2023)魯11民終1382號等裁判中,法官則認為應當參照個人間勞務關系,適用過錯責任原則裁判。在(2022)云09民終83號、(2021)魯02民終889號等判決中,法官均認為目前應當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進行處理。
筆者認為,對于規范適用《民法典》,采用過錯責任原則觀點的判例,盡管做到了嚴格司法,但未能實現司法審判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有機統一。如此裁判雖符合現行法律規定,但對于勞務提供者所代表的退休返工者而言,其將負擔過重的舉證責任。其中,最重要的證明要件便是用工方存在過錯行為以及該過錯行為與其損害結果間存在因果關系。如果勞務提供者沒有聘請專業律師,實難憑借自己的能力通過訴訟的方式取得損害賠償的結果。
對于類推個人間勞務關系,適用過錯責任原則的觀點及裁判例,筆者認為該做法欠妥。雖然現代民法不禁止類比推理,但類比推理的前提基礎應為兩類案件的法律事實具有相似性。個人間勞務關系之中雙方法律主體均為自然人,不論是法律地位還是社會行為能力等均具有完全的平等性。而在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中,即使他們的法律地位是平等的,但實際的社會行為能力、權利義務的內容上具有明顯的不對等性。根據社會實際,通常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中的勞務提供者往往需要完全服從于用工方的工作安排、人事管理、績效考核等要求,其地位明顯弱于用工方。這是個人間勞務關系與非個人間勞務關系的重大差異,故此兩者并不存在類比基礎。若簡單類推個人間勞務關系,適用過錯責任原則,對于勞務提供者而言是不公正的。
非個人之間勞務關系中因工受損時所適用的歸責原則問題目前確屬于立法未明的情況,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合理保護了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中勞務提供者的權益,具有一定司法裁判的社會效果。但是,該做法有為應對當前立法真空而妥協之嫌。
《民法典》按照總分結構建構,各編也都自成體系,邏輯性嚴密,形成了從一般到具體所構成的規則體系。這種提取公因式般的立法技術也體現了我國民事法律規范在適用上邏輯次序。根據《民法典總則編司法解釋》第一條的規定,只有在分編沒有可以適用或參照的具體條文的情況下,基本原則才會發揮指引、規范、補充的作用。因此,在司法實踐中,當法律沒有明確規定的情況下,并不意味著可以直接適用基本原則。
該類案件中,《民法典》并未直接規定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中因工受損時所適用的歸責原則。但是,根據《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一章的一般規定,過錯責任原則是侵權責任的一般歸責原則,只有法律明文規定情形方才可以適用過錯推定原則或無過錯責任原則。因此,在《民法典》侵權責任編一般規定中有法可依的情形下,直接適用總則編的基本原則裁判。雖然實體上取得了令人公眾滿意的社會效果,但該做法存在法律適用錯誤的問題。
根據對上述觀點的評述,筆者認為,基于社會實際及社會公正的考量及需要,應盡快修訂完善《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二條,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處置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中因工受損責任糾紛。
四、《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二條
規定的完善建議
筆者認為,為解決非個人間勞務損害責任糾紛中歸責原則適用混亂的問題,《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二條第一款可做一些設計,提供勞務一方因勞務造成他人損害的,由接受勞務一方承擔侵權責任。接受勞務一方承擔侵權責任后,可以向有故意或者重大過失的提供勞務一方追償。
個人之間形成勞務關系,提供勞務一方因勞務受到損害的,根據雙方各自的過錯承擔相應的責任。非個人之間形成勞務關系,提供勞務一方因勞務受到損害的,由接受勞務一方承擔賠償責任。但是,能夠證明損害是因受害人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的,可以不承擔或者減輕責任。
首先,從立法沿革上來說。《民法典》和原《侵權責任法》的修改,并非旨在改變《人身損害賠償解釋(2004)》規定的雇主無過錯賠償責任。對其修改是為了更好地適應經濟社會勞務關系的多元化現狀,根據這類法律關系的特點以及權義、權責相當的原則,而對原有雇主賠償責任作出的特別細化規定。如此才明確上述規定僅適用于“個人之間形成勞務關系”的情境。
其次,從社會公平角度而言。在個人間勞務關系中,雙方本身是自然人,用工方的控制力、資力或者說賠償能力與勞務提供者之間并不存在實質差異。在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中,法人與非法人組織的雇傭勞務往往與生產經營及盈利性商業活動緊密相關,它們在風險管理及事故預防方面展現出顯著的優勢和能力。用工方還能夠利用商業保險等方式來分散勞務用工帶來的風險。基于權義相當、權責統一的原則,作為從勞務中獲益更多的一方,法人與非法人組織既有能力也有責任提供更加全面的勞務安全保障。
再次,從社會實際層面考慮。大多數勞務提供者存在著受教育水平較低,法律素養不高等情況,導致雙方在訴訟中的行為能力不對等。若由其承擔過錯舉證責任,則其實體權利難以得到法律保護。
最后,從社會公益視角考量。如采取無過錯責任原則,還有利于推動用工方規范其用工方式,促進自身安全生產制度的健全和發展,具有積極的指引、規范意義。
該制度設計同時考慮了用工方的合理關切,設計了責任減輕及免除事由。即考慮了勞務提供者對于法定安全生產義務的違反情形以及對于損害結果發生的主觀心態。提供勞務者若存在對勞動安全防護條件的放棄或無視,對安全生產教育和培訓的淡漠、對安全生產操作規程的違反等情形,均可反映出勞務提供者對損害發生的過錯程度,并相應的減輕用工方責任。如果勞務提供者存在故意造成自身損害結果的發生及擴大的情形,如不及時就醫治療、未遵醫囑配合治療等,也應免除、減輕用工方的責任。
結語
目前,我國法律體系中對于非個人間勞務關系損害責任糾紛的規制存在不足,不同法院對于該類案件歸責原則的適用出現了爭議,因此需要完善法規。基于社會實際與社會公義的考量,筆者建議宜考慮在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中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同時設計勞務接受方減輕、免除責任的但書條款。如此一來,在考慮勞務接受方的合理關切的同時,充分保障了非個人間勞務關系中勞務提供者的權益,是為周密法制體系、促進社會公平正義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