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見的企業犯罪行為中,以行賄罪為代表的涉職務犯罪尤為突出,這些犯罪案件往往涉及企業對國家工作人員的“圍獵”行為。今年3月1日開始施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二)》進一步完善了行賄犯罪規定,加大了對行賄行為懲治力度。不過,加大懲治力度,并不代表對涉案企業要“一桿子打死”,行賄案件中也有企業合規制度適用的空間。2021年,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九部門共同發布《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指導意見》)第十九條規定“紀檢監察機關認為涉嫌行賄的企業符合企業合規試點以及第三方機制適用條件,向人民檢察院提出建議的,人民檢察院可以參照適用本指導意見”,為監察機關參與企業合規提供了一定程度的法律基礎。然而在司法實踐中,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的運行仍面臨諸多挑戰。
一、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的必要性
(一)激活企業職務犯罪合規程序
刑事合規起源于針對貪污賄賂的打擊。1977年,美國頒布《反海外腐敗法》,將合規納入了法律范疇,以此打擊本國企業在海外行賄的問題。受美國的影響,英國、法國等國家也相繼出臺了專門的反腐敗法,推動了反腐敗合規工作的開展。在當前國際商業環境中,針對企業腐敗行為的規范,尤其是對企業行賄的法律約束,已成為企業合規工作的重中之重。
近年來,我國的涉案企業合規工作也開展得如火如荼。但是,無論法學理論界還是司法實務界對職務犯罪領域涉及較少,即使在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四批典型案例也難以找到可參考的案例。其實,企業涉及職務犯罪的案件并不少。刊載于《檢察日報》的《檢察機關去年起訴單位犯罪數量明顯下降涉案企業合規改革試點成效初顯》指出,以企業家為統計口徑的數據表明,貪污賄賂犯罪數量合計約為樣本總量的21%,其中行賄、單位行賄罪兩罪占比接近12%,分別位列企業高頻犯罪罪名的第三、四位。因此,針對企業的職務犯罪行為,檢察機關仍有很多工作需要開展。
(二)實現行賄企業輕緩處理的制度化
為了避免造成過大的社會震蕩或對地方經濟產生重大影響,在辦理一些重大案件時,相關部門對企業行賄行為的處理非常慎重。對大型企業和國有企業而言,在當前的招投標“黑名單”制度下,若對其立案查處單位犯罪,可能會對當地的稅收和就業造成影響,甚至可能帶來國有資產流失的風險。對于占我國企業總數80%以上的小微企業而言,這些企業往往與企業主個人緊密相連。因此,無論是立案查處單位行賄罪還是行賄罪,一旦追究企業家的刑事責任,必然對企業經營產生重大影響。
國家監察體制改革后,職務犯罪的管轄權已集中在紀檢監察機關,對行賄犯罪的非罪化處理慣例也沿襲下來。不過,這種對涉職務犯罪企業寬宥處理的方式從非正式、不公開轉變為正式、可公開,更符合法治精神的要求。如果企業在犯罪后能及時進行合規整改,應當允許將企業的違法行為與其從業人員的行為區分開來。企業合規的目標在于促使企業實現自我革新,而不是對涉嫌犯罪的個人施以較輕的處罰。當然,如果相關責任人符合相關法規條件,也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獲得較為寬緩的處理。
二、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監檢協作的
實踐不足
(一)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的啟動問題
對于《指導意見》第十九條不同的解讀與理解,可能產生兩個問題。一是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的啟動機關。二是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的啟動時間。
針對第一個問題,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的啟動牽涉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的角色分配與合作問題。根據《指導意見》和2022年4月發布的《涉案企業合規建設、評估和審查辦法(試行)》,檢察機關作為推動企業合規制度的主導機關,擁有對企業合規考察評估結果的審核權。但是,由于職務犯罪案件的特殊性,它們通常由監察機關進行調查,且《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確立了監察權的獨立性原則。這就要求在涉及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的程序中,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需要建立有效的協作機制。如果合規程序的啟動機關是監察機關,則只有在監察機關向檢察機關建議適用合規程序后,檢察機關方能啟動相關程序。如果是由檢察機關啟動,則即便無監察機關的建議,檢察機關也可依職權啟動合規程序,當然前提是涉案企業符合合規條件。
對于第二個問題,合規程序最早可于何時啟動,是否可以在調查階段啟動。如果考慮監察權的獨立行使,那么合規程序應該在案件移送至檢察機關后啟動,可以保持監察權的獨立性。但是,假如合規程序的啟動時間被限定在案件移送后,則會面臨時間緊迫和效果不佳的問題。一方面,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案件時需要遵守明確的時間限制,且合規考察過程包含多個層級的審查和批準,這可能給企業準備合規計劃和第三方進行合規評估留下的時間有限。另一方面,如果合規程序被限定在案件移送后啟動,對于那些在調查階段就已經非罪化處理的涉行賄案件的企業來說,則將無法進入檢察機關的視野進行合規整改。在沒有建立有效的合規體系的情形下,涉案企業受決策者固有思維模式與企業運行慣性的影響,再次卷入賄賂行為的可能性很高。
(二)提前介入企業合規的案件范圍問題
如果檢察機關可以在監察機關調查階段啟動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那么要解決何種類型的案件可以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這一問題。2018年,國家監察委員會與最高人民檢察院出臺的《辦理職務犯罪案件工作銜接辦法》第十二條將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監察的案件范圍限定為“重大、疑難、復雜案件”,為檢察機關的提前介入設定了一定的門檻。這種設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檢察機關參與監察活動的范圍,容易影響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的實施范圍和效果。
由于各地對于“重大、疑難、復雜案件”的定義和理解存在差異,故對檢察機關提前介入的實踐也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很少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有的地方則為了提升辦案效率,實行“每案必介入”。這種情況可能會使部分案件因標準不一而導致喪失合規機會。從消除企業行賄風險和促進企業合規文化建設來看,提前介入需要更廣泛地覆蓋各類涉企職務犯罪案件。
三、構建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
相關部門協作的路徑
針對前述兩個實踐困境,本文以相關法律法規為前提,通過實地調研和深入訪談,嘗試構建以監檢協作為核心的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機制。
(一)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啟動模式的構建
為解決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的兩個啟動問題,可以將合規啟動劃分為兩個階段。
一是監察機關在調查階段的啟動。在這個階段,監察機關在調查涉嫌行賄的企業及相關人員(如實際控股人、管理層和核心技術人員等)案件時,主動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審查涉案企業是否可以適用企業合規。檢察機關對其合規條件進行評估后,如符合條件,應與監察機關充分交流并形成一致意見,方可啟動合規程序。檢察機關在提前介入時提出意見建議的工作機制非常成熟。例如,中央紀委國家監委、最高檢聯合發布的五起行賄犯罪典型案例(第二批)中的馬某某、徐某某等9人系列行賄案。檢察機關在提前介入受賄案件時,發現行賄犯罪人的洗錢犯罪線索,立刻建議監察機關將線索依法移送公安機關。這種做法不僅確保了程序的連貫性和有效性,也為企業提供了充足的準備時間,同時加強了監檢之間的協作與資源共享,提升職務犯罪案件辦理的效率和質量。
二是檢察機關在審查階段的啟動。在監察機關既未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也沒有在移送案件時提出適用企業合規建議的情況下,檢察機關通過綜合考量企業規模、結構、制度等因素,客觀評估企業的合規條件,可以決定是否啟動合規程序。在合規考察評估過程中,檢察機關需以書面形式向監察機關告知企業的合規狀況,并為監察機關提供提出異議的途徑,確保其能夠全面介入到合規流程中。這樣不僅能夠保障涉案企業適用企業合規的合法權益,而且有助于拓展合規的適用邊界,讓更多涉職務犯罪企業進入合規體系。
(二)商請提前介入企業合規案件范圍的界定
為了更廣泛地涵蓋涉職務犯罪企業的合規要求,需要對“重大”“疑難”“復雜”這三個詞匯進行明確界定。“重大”可以理解為涉職務犯罪企業對當地的社會穩定和經濟發展有顯著影響,而“疑難、復雜”則可以理解為那些事實難以查明、證據并不確鑿或法律適用存在爭議的案件。這樣在涉及職務犯罪案件的調查中,檢察機關可提前介入的范圍才能得到拓展。
此外,通過監檢聯席會議等溝通渠道,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可以在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的標準、范圍等問題上進行深入討論和協商,達成共識。這種合作機制有助于確保在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的標準、范圍和全覆蓋理念上的一致性,從而提高監檢銜接流程的效率和順暢性。通過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之間的交流協作,減少系統內耗,共同為企業發展提供有力支持,實現法律的公正與效率。
然而,盡管擴大合規覆蓋面對于預防和打擊職務犯罪、優化營商環境具有積極作用,但企業是否參與合規應當基于自愿原則。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在推動合規的過程中,應當尊重企業的自主選擇權。同時,監察機關和檢察機關不應將企業拒絕合規作為負面評價的依據,以免矯枉過正,損害了合規程序的公正性和企業的自主權。
結語
涉案企業合規整改作為一項“診療型”刑事司法制度改革,體現出檢察機關的主導作用。然而,要順暢推進企業合規改革,還需其他相關部門的協作與制衡。在涉職務犯罪的企業合規體系領域,監察機關與檢察機關之間的協作是確保合規程序順利進行的核心。涉職務犯罪企業合規工作只有嵌入刑事訴訟程序的法律框架,才能更加有效地治理職務犯罪,激發檢察機關的能動履職能力,構建“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長效機制,進而建立更加符合我國國情的涉案企業合規司法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