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推動創新高質量發展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目標的重要環節。2018年以來美國對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大規模加征關稅。遭受關稅壁壘沖擊的中國企業在研發投入和創新高質量產出方面會受到何種影響,值得探究。基于2014-2021年A股制造業上市公司的面板數據,采用雙重差分方法,實證檢驗美國對華加征關稅對中國企業研發支出的影響及其效用機制。研究發現,美國對華關稅壁壘提高了中國企業研發投入,表現為創新補償效應和創新探索效應。進一步研究發現,企業短期創新產出下降而長期創新產出上升,并進行了由低質量創新向高質量創新的調整,說明關稅壁壘促進了創新高質量轉化。研究從微觀視角豐富了中美貿易戰對創新的影響,在貿易制裁框架下拓展了關稅壁壘對研發的激勵機制。同時,為在貿易保護背景下,企業和政府如何應對貿易制裁和有效發揮研發投入的質量導向提供了實證借鑒。
關鍵詞:關稅壁壘;研發投入;創新補償效應;創新探索效應;創新質量轉化
DOI:10.13948/j.cnki.hgzlyj.2024.03.001
宋敏,武漢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武漢大學中國中部發展研究院,電子郵箱:fmsong@whu.edu.cn;聶聰,武漢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電子郵箱:congnie@whu.edu.cn;張學人,武漢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電子郵箱:snowmanzhang@whu.edu.cn。本文受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20&ZD072)的資助。感謝匿名審稿人對本文提出的意見,文責自負。
一、引言
創新是驅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的關鍵因素,若發展中國家的創新步伐無法趕上發達國家,兩者間的發展鴻溝將難以彌合。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數據顯示,中國在世界研發中的份額從2000年的4.5%提高到2022年的22.2%;相反,美國在世界研發中的份額從2000年的36.4%下降到27.4%。雖然創新投入差距逐步靠近,但是中國研發投入重數量而輕質量,造成中、美在實際創新質量間尚存在較大差距。2022年中國創新能力綜合排名全球第11位,和中國在全球專利申請第一的地位不相匹配。盡管在當前發展階段創新數量的增加對中國經濟增長質量的總體效應為正,但如果要從根本上提高經濟增長質量、推動高質量發展,必須依靠創新質量而非創新數量的提升(聶長飛等,2022)。2020年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審議通過的“十四五”規劃建議提出,“以創新驅動、高質量供給引領和創造新需求”,并到“2035年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遠景目標中包括關鍵核心技術實現重大突破,進入創新型國家前列”,實現從“創新數量大國”到“創新質量強國”的轉變。
為了維護全球科技霸主地位并遏制中國技術崛起勢態,美國以中美之間存在巨大貿易逆差為理由,單方面宣布對華施加關稅。然而,美國針對中國加征關稅的產品種類大多瞄準《中國制造2025》重點領域,試圖借助貿易制裁手段來達到遏制中國高質量發展的目的。美國對華施加關稅壁壘是否阻礙了中國通過高質量創新的發展道路?中國的投入創新的積極性是會受美國制裁而減少,還是會化危機為轉機,激發創新高質量投入,推動產業向高端升級,逐步在全球產業格局中建立競爭優勢,并在美國的制裁中實現突圍破局?
宏觀層面的高質量增長是由微觀層面推動的總和所構成的。企業作為產業發展的微觀主體,一方面是參與國際貿易活動的基本單位,另一方面也是技術進步的主要推動者。因此,本文選取A股上市的制造業企業為樣本,以美國在2018-2019年對中國出口產品分批、分時施加關稅為準自然實驗,通過多期雙重差分法,對企業創新投入和創新高質量產出的變化進行實證檢驗。研究結果發現:第一,關稅壁壘制裁激發了企業的研發投入,且結論經過一系列安慰劑測試后仍然穩健。第二,制裁促進了企業長期全要素生產力的增長,驗證了假說中的創新補償效應。此外,制裁還促進了企業創新多元化發展,使得企業采取了多方位的創新嘗試,驗證了假說中的創新探索效應。第三,在對創新產出做出進一步研究分析后,本文發現短期創新產出下降而長期創新產出上升,并進行了由低質量創新向高質量創新的調整。
本文的主要貢獻有如下三點:第一,本文豐富了貿易制裁經濟后果方面的文獻。現有圍繞貿易制裁和企業創新關系的研究多從非關稅壁壘出發,考察反傾銷、技術貿易壁壘或實體清單等制裁方式對創新的效應。較少從關稅壁壘視角討論貿易制裁對企業創新的影響。現有相關研究大多基于貿易自由化的話題,探討關稅下降如何促進企業創新。而隨著中國科技水平的發展,實現制造業企業在全球價值鏈上攀升;為遏制中國的全面崛起,自2018年始,美國對中國部分產品加征關稅,發起近半個世紀以來全球市場上規模最大的一次貿易對抗(Qiu等,2019)。因此,本文通過識別企業出口美國產品是否被列入加征關稅清單,采用雙重差分的方法從企業創新的角度來檢驗貿易制裁的影響,豐富了貿易制裁和企業創新關系的研究。
第二,有關中美貿易沖突事件對企業創新的影響是促進效應還是抑制效應占主導,尚未達成共識。本文的研究支持了中美貿易沖突倒逼企業進行創新的結論(蔡中華等,2022;馬天月和丁雪辰,2020),并進一步解釋沖突通過何種方式倒逼創新。企業將研發投入到效率提升式創新和摸索新方向式創新中,平衡兩種創新模式保證企業在短期和長期的競爭優勢。然而到底是兩者間進行抉擇還是在兩者之間實現平衡需要實證證據。本文結果表示貿易沖突中美國對華施加關稅壁壘對研發支出創新促進作用中的創新補償效用和創新探索效用共同起到了重要作用,探討了負面沖突帶來的創新倒逼效應。
第三,本文站在創新質量中創新投入高質量轉化的視角,豐富了對貿易制裁的倒逼效應的理解。創新質量轉化發生在創新活動的后期,直接體現了創新主體創新投入的成果,是形成高創新質量的重要過程。盡管也有文獻發現貿易制裁對創新產出有著短期的負面影響和長期的正面影響(李正衛等,2024;余典范等,2022),但創新質量從負向正的轉變是如何發生的卻仍有待討論。本文將創新質量轉化作為研究的切入點,評估將研發投入應用于兩種不同的創新形式對創新質量轉化的影響,并動態分析了創新項目從低質量到高質量的升級過程,從而為創新質量轉化的產生提供了合理的解釋。
本文余下結構安排如下:第二部分為制度背景、文獻回顧、理論分析和研究假設;第三部分為實證方法和數據;第四部分為實證結果;第五部分為穩健型檢驗;最后是結論和啟示。
二、制度背景和文獻綜述
1.制度背景
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于 2018 年 3 月發布了《基于1974年貿易法301條款對中國關于技術轉移、知識產權和創新的相關法律、政策和實踐的調查結果》報告。報告中,美國政府采取雙重標準,選擇性地引用數據,偏見性地指責中國不合理和歧視性的工業政策,認為中國政府對技術轉讓、許可和知識產權的干預,以及對美國公司的投資和活動的限制損害了美國的利益。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提出,可以通過增加關稅和投資限制作為解決這些問題的手段,并迫使中國改變其“不公平”做法。
2018年至2019年,美國一共對中國實施6次加征關稅的貿易制裁政策,其中5次執行,1次推遲。2018年7月6日,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宣布第一輪對500億美元的中國進口產品加征25%的關稅。隨后,2018年8月8日,美國繼續針對500億美元中國的進口產品加征第二輪25%的關稅。2018年9月18日,美國宣布第三輪加稅,對2000億美元中國的進口產品加征10%的關稅,其中同類商品于2019年6月第四輪關稅加征中調整為25%。2019年9月1日,美國宣布第五輪對1120億美元中國的進口產品加征10%的關稅,而第六輪關稅的加征隨著中美雙邊談判暫時被擱置。
中國和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也是最重要的貿易中心。此次中美間的貿易沖突是近半個世紀以來全球市場上規模最大的一次貿易對抗(Qiu等,2019),它阻礙了中美之間的正常貿易往來。據中國國家統計局官方數據顯示,美國對中國商品的平均關稅稅率從2018年初的4.4% 上升到2019年年底的 23.5%。截至 2019年年底,美國對中國的進口商品征收了約3500億美元的關稅(Fajgelbaum和Khandelwal,2022)。圖1顯示2018-2019年美國對華進口產品加征關稅前后,出口金額經標準化后的變化趨勢,發現在加征關稅后,中國企業出口美國的商品總金額迅速下降。
根據Li(2018)整理的美國對華加征關稅的產品類型信息可知,數據來源Li, M. (CARD)(2018)CARD Trade War Tariffs Database,后簡稱CARD數據庫。前兩輪關稅清單主要針對航空航天、信息通信技術、機器人技術、工業設備、新材料和汽車等高科技領域,這與《中國制造2025》重點產業高度重合。而在后三輪關稅清單中,美國同樣納入了大量低技術制造業產品和與中國具有貿易互補性的產品,但是前兩輪對于高科技產品施加的關稅稅率為25%,顯著高于后三輪10%~25%的關稅稅率。
根據前兩輪加征關稅涉及的行業來看,美國旨在限制中國技術領域的發展,其中推動形成中美科技對立的戰略意圖十分明顯。美國處于全球創新鏈的上游環節,在復雜的全球產業鏈中參與更高級別的創新研發活動,獲得超額的壟斷利潤。然而,中國企業沒有像美國期望的那樣甘心于“世界工廠”的位置,而是不停地向全球產業鏈上游攀升,逐漸從“中國制造”轉型為“中國智造”。尤其是自2014 年中國專利申請數量首次超過美國后,中國專利申請量保持穩定高速增長,位居世界第一。因此,遏制中國科技發展以維護美國技術霸主地位成為美國發起關稅制裁的重要原因。除此之外,維護產業鏈安全也是美國發動關稅制裁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從后三輪制裁涉及的產品類型來看,美國希望通過關稅壁壘將一些產業從中國轉移到其他不存在地緣政治風險的國家,降低對中國的依賴度,弱化中國在全球工業中的地位。美國對華的關稅壁壘使得一些國家受益,他們通過向美國出口以填補中國出口減少所留下的差距。其中越南是最大的受益者,科技公司將制造業轉移到那里。同時韓國也受益于電子產品出口的增加,馬來西亞則受益于半導體出口,而墨西哥受益于機動車。
2.文獻回顧
針對關稅壁壘對創新質量轉化研究主題,本文主要從兩個層次評述現有文獻。
(1)貿易制裁和企業創新
貿易制裁措施一般包括禁止交易和進出口管制,阻礙制裁發起者與被制裁對象的貿易往來。當前貿易制裁和企業創新的相關研究,主要集中于非關稅壁壘制裁,例如反傾銷、技術性貿易壁壘和實體清單制裁,且研究尚未得出統一結論。持有積極觀點的研究強調制裁沖擊帶來更多的機遇,促進企業進行創新。部分研究認為貿易制裁激勵企業的投入研發,顯著促進企業的創新行為。魏明海和劉秀梅(2021)使用反傾銷數據來衡量企業面臨的貿易環境不確定性,發現企業通過增加創新來應對這種貿易摩擦。徐惟和卜海(2018)通過理論分析和實證檢驗發現,研發創新是企業應對技術性貿易壁壘,進而降低商品成本來促進國際貿易的重要渠道。此外,制裁也會帶來資源配置效應,使得企業更傾向于高質量高技術含量的創新活動。黃新飛等(2022)發現反傾銷帶來短期實用新型專利增加,反傾銷長期帶來發明專利增加;成瓊文和李鈺(2022)發現反傾銷對突破性創新的促進作用高于漸進式創新。楊文豪等(2022)參考資源依賴理論,發現反傾銷促使企業主動轉型,通過對外投資和出口范圍擴張拉動企業創新。陳雯等(2023)對技術性貿易壁壘的創新增長的機制進行深入研究發現,逃離競爭效應、創新補償效應和市場調整效應可以解釋這種增長。也有研究對此持否定意見,認為貿易制裁沖擊給創新帶來了負面的影響。貿易制裁加劇了企業的融資約束(Wen等,2024)。李雙杰等(2020)發現反傾銷對出口企業、低生產率企業和非國有企業的創新有顯著的長期負向影響,其主要可以由內源和外源融資約束的加劇來解釋。曹平等(2021)和沈昊旻等(2021)發現中國企業遭受反傾銷調查后融資約束的加劇導致策略性創新活動受到抑制。還有部分文獻認為貿易制裁對創新的影響存在短期抑制效應和長期促進效應。這一結論主要集中在研究美國政府發布的實體清單制裁的影響上。實體清單是美國政府公布的貿易黑名單,是一種最嚴格的制裁手段,清單中企業的供應鏈、資金鏈和創新鏈都會受到美國政府制裁。現有研究發現,企業實體清單制裁存在短期的負面影響,但長期存在對自主創新的倒逼效應(李正衛等,2024;余典范等,2022)。
除了非關稅壁壘之外,貿易逆差國對順差國實施關稅壁壘是一種常見的貿易制裁手段。在被制裁國家生產規模報酬遞減和可交易商品具有較高同質性的背景下,關稅壁壘可以被視作一種有效的對抗策略(姜衛民等,2022)。現有研究大多在貿易自由化背景下,研究關稅降低對創新的作用。Liu和Qiu(2016)探討了關稅對創新的影響,利用中國加入WTO作為準自然實驗,發現由于高品質進口中間產品具有替代本土創新的作用,降低進口中間產品關稅可能削弱企業的創新能力。Chen等(2021)利用美國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PNTR)為準自然實驗,發現減少對中國進口產品大幅提高關稅的威脅,可以促使美國企業進行創新,且對于擁有更多不可逆轉投資的公司以及在 PNTR 后中國商品增加幅度更大的公司而言,促進作用更為明顯。然而,此類研究僅考慮了進口關稅減少對本國企業創新的作用,研究別國增加關稅對本國企業創新的影響的文獻還較少。李平等(2014)研究了關稅壁壘和非關稅壁壘對創新的影響,結果顯示關稅壁壘阻礙了企業的技術創新,而非關稅壁壘則通過倒逼機制促進了企業的創新活動。然而,這項研究基于2000年至2010年的數據,當時的國際環境與當前逆全球化的趨勢顯著不同。此外,該研究未能充分考慮近年來中國在全球價值鏈中快速上升的地位以及面臨的全球科技競爭壓力。
近年來,隨著中美貿易摩擦的加劇,越來越多的文獻開始關注這一貿易沖突對中國企業創新活動的影響。蔡中華等(2022)利用文本分析的方法識別出企業對貿易戰的感知程度,發現貿易沖突促進了企業投入研發,且受到行業競爭的正向調節作用。楊飛(2021)采用內生偏向型技術創新模型研究貿易摩擦、國內市場規模和高技術創新在不同中美技術差距情景之間的關系,發現擴大高技能勞動的市場規模效應能消除美國對華加征關稅的負面影響。Benguria等(2022)發現貿易沖突使企業感受到的貿易政策不確定性提高,從而損害了企業層面的投資,其中研發支出減少2.3%。周冬華等(2023)指出,在受中美貿易摩擦影響較大的行業中,企業創新受抑制,原因在于學習效應的減弱、融資約束的加劇和風險承擔能力的下降。
(2)創新投入的高質量轉化
創新投入的高質量轉化相關研究是基于創新質量的內涵。作為創新在質量層面的衍生,Haner(2002)首次提出了創新質量的概念框架,認為不同于產品質量關注結果,創新質量實際上是所有創新結果之和,包含有創新潛能、過程與結果。楊幽紅(2013)在梳理國內外相關文獻的基礎上,通過對創新、質量概念發展與演變的分析,將創新質量定義為創新所提供的產品、服務、過程,市場或是經營管理的組織、方法的特征滿足顧客要求的程度及所含不良的免除程度。姜博等(2019)則按照創新驅動產業發展的內在機制要求,結合創新生成、應用、擴散和轉化的循環過程,將高技術產業創新的適應性程度定義為創新質量。因此,對于創新質量的產生,創新投入的增加是企業高質量創新的開端,也是形成創新質量的關鍵要素。創新研發投入的質量轉化作為創新質量的重要環節,發生在創新活動的后置時期,直接體現了創新主體創新投入的成果。
中國企業的研發支出快速增長,但總體研發投資的成果轉化效率并沒有提高(Han等,2017)。Knig等(2022)測算了TFP 的來源后發現,盡管研發投資對中國生產率的增長做出了重大貢獻,但研發投資的生產力回報率不高。在創新研究領域,企業研發投資與創新產出高質量轉化的關系一直都是學者們的研究熱點論題。張古鵬等(2011)探討中國地區間創新質量的差異時發現,研發投入對地區創新質量均有正向作用。洪俊杰和石麗靜(2017)研究發現,企業的研發活動對其創新表現的提升作用隨著所處地區的開放性、知識產權的有效保護以及市場化程度的增加而增強。何涌(2019)發現,研發投入對企業的創新質量促進作用存在滯后效應,當期研發投入不能立刻出現創新質量轉化效果。童馨樂等(2022)發現,只有在政府干預程度較低、法治水平較好的情況下,政府研發補貼才能發揮創新質量導向作用。
貿易制裁是影響企業創新的外部因素之一。大部分學者將研發投入和創新產出視為衡量創新的兩個指標,并將它們作為并列的被解釋變量進行分析(黃新飛等,2022;魏明海和劉秀梅,2021)。然而,這類研究忽視了企業研發投入和創新產出之間的轉換過程。少數學者考慮了研發支出和創新產出之間的因果關系,余典范等(2022)發現,貿易制裁導致短期創新產出下降的原因之一歸因于研發支出的減少。然而,相關研究尚未從創新質量的視角考察貿易制裁帶來的后果。
綜上所述,圍繞貿易制裁或者是中美貿易沖突對企業創新的討論,現有文獻從理論闡釋和實證分析進行了多層次的研究。盡管這些研究取得了豐富的成果,但仍存在不足之處需要進一步拓展。首先,在中美貿易沖突的背景下,有關關稅壁壘對技術創新影響的文獻較少。本文強調美國對華發起的關稅壁壘作為一種貿易制裁手段,將關稅壁壘納入貿易制裁框架中,討論其對中國企業創新的影響。其次,關于貿易制裁對企業創新質量轉換的影響,直接研究貿易制裁、企業研發投入與創新產出三者關系的文獻不多,當前文獻也僅從數量的角度考慮研發投入的創新驅動效應,并且未討論這種研發投入的創新質量轉化是如何發生的。
3.理論分析和研究假設
(1)負面影響
市場規模效應理論認為要素的市場規模越大,利用該要素的技術所獲利潤越大,越有利于激勵企業研發偏向該要素的創新技術(Acemoglu,2002),貿易相關的文獻也證實了市場規模效應在促進企業創新中的重要作用(Aghion等,2018)。因此,關稅制裁會壓縮企業向美國的出口渠道,使得創新投資不能為企業帶來預期利潤,降低創新的潛在收益,從而企業產生“氣餒效應”,傾向于減少研發支出,轉向“低質低價”的發展路線。 基于熊彼特分布式創新模型,技術落后者必須先趕上技術前沿者,才能再爭奪未來技術領先地位(Aghion等,2001)。當利潤空間壓縮,企業距離技術突破的難度更大,難以承受創新投入前期沉沒成本使其傾向于減少研發支出。同時,關稅壁壘切斷了出口渠道還進一步加劇企業融資約束問題(李雙杰等,2020;沈昊旻等,2021),意味著關稅壁壘不僅減少企業的創新意愿還可能減少企業的創新能力。此外,關稅壁壘阻礙了企業 “干中學”。企業向發達國家出口時,發展中國家企業通過知識溢出在“干中學”獲得了發達國家先進的技術和組織管理方法,提高企業的生產力收益(Coelli等,2022;Keller,2021)。而為了將這些“干中學”獲得的知識轉化成高質量產品,企業會提高研發支出水平來增加內部知識積累(Lokshin等,2008)。關稅壁壘阻礙企業出口路徑,使得由“干中學”帶動的企業產業研發升級途徑被迫中斷。由此,本文提出假設:
H1a:美國對中國出口商品施加關稅抑制企業研發投入
(2)正面影響
為了避免關稅加征帶來的損失,企業可能會延緩或者暫停對創新的投入,但危機往往也伴隨著轉機。理論上,創新存在逆周期的特征,即企業在經濟危機時期往往會有更強的意愿投入創新(Aghion等,2010)。如果將該理論應用于此次中美貿易沖突的背景,則可以被理解為:在面臨關稅壁壘造成的危機時,由于當前技術水平難以獲得高額利潤,企業可能通過加強創新的投入進行更多的技術創新嘗試,最終依靠新出現的技術創新使企業擺脫危機。
H1b:美國對中國出口商品施加關稅促進企業研發投入。
在貿易沖突前,美國是中國最重要的產品出口目的國,加征關稅對企業產生深刻影響。美國對中國的貿易制裁削弱了中國產品在美國的競爭力,提高了歐洲同類產品在美國市場的競爭力,使其他國家獲得貿易轉移收益。可見,在短期內,關稅壁壘增加了中國企業向美國的出口成本,削弱了國際市場的價格競爭力,導致企業的利潤下滑。但是,如果企業預期關稅壁壘形式的貿易制裁的長期趨勢,為維持市場勢力并保證利潤,它們則會加大研發投入來降低生產成本,彌補貿易制裁造成的損失,從而產生創新補償效應。“創新補償效應”是波特假說的核心概念,認為嚴格的環境規制會促使企業進行技術創新,從而降低由于經營成本上升帶來的不利影響。同時,創新補償效應不僅存在于環境規制領域,其他影響企業成本的因素也可能引發類似的負向激勵效應(陳雯等,2023)。因此,本文推測在面對以關稅為手段的貿易制裁時,成本上升可能迫使企業不得不投入于創新活動,通過促進企業生產效率的提高來應對制裁造成的損失。
H2a:美國對中國出口商品施加關稅促進企業研發投入,其中創新補償效應起到重要作用。
除此之外,企業還可以進行多元化創新探索,通過摸索新的創新方向增加產品的差異化,提高核心競爭力以應對貿易制裁。創新帶來的經濟價值是高度異質性,新方向探索出的新穎性創新成果對競爭優勢的促進作用更顯著(Hall等,2005)。在許多技術行業中,某些現有企業會產生漸進式的改進,并跟隨其核心技術走向淘汰,而那些能夠產生新穎性和突破性的高質量創新企業可以成為新的行業領袖。美國對華關稅壁壘進一步增加了企業投入于探索性創新的動力。一方面,企業進行探索性創新來研發差異性產品能幫助企業維持在美國的市場份額。當美國買家能以較低的搜集成本和轉化費用在全球市場上尋找新的賣家,依靠價格為競爭力的產品會失去對美國的出口機會。相反,企業若能提升產品的差異化水平,企業就能通過產品的新穎性和獨特性而非價格優勢來維持市場份額(Huang等,2023)。另一方面,中美貿易沖突帶來的貿易轉移效應加速企業在新興國家尋找新的出口機會。而從市場的角度來看,新穎度高的創新大多服務于新興市場(李哲等,2020),企業需要結合目標市場客戶的需求,為其訂制差異化產品。因此,本文推測在面對美國以關稅為手段的貿易制裁時,進行探索式的創新行為成為企業增加創新投入的重要驅動力。
H2b:美國對中國出口商品施加關稅促進了企業研發投入,其中創新探索效應起到重要作用。
單靠創新資源的投入不能直接導致創新產出增長,僅靠增加研發支出也無法確定企業創新成果的提升,重要的是考慮創新投入是否得到有效轉化和利用,即研發支出增長是否能推動創新質量轉化。因此,只有將創新資源合理地分配到高質量創新項目中,才能促進創新質量的提高,實現“投入-產出”的創新質量轉化路徑。值得注意的是,研發投入的增加并不會立刻增加企業創新產出,從研發投入到創新產出還需要一定時間。因此,關稅壁壘對企業創新產出在短期和長期方面的影響存在異質性。在短期,企業會調整內部的創新資源配置,減少低質量或是成果收益不足以彌補制裁損失的創新項目。而長期,這種調整帶來的負面影響會逐漸消失;同時,貿易制裁倒逼企業進行高質量的創新活動,將資金投入于提升效率的創新和探索新方向的創新,最終提高創新質量。
H3:美國對華施加關稅導致短期的創新產出下降,但在長期促進創新產出的增長,提高創新投入轉化質量。
三、實證方法和數據
1.數據說明
美國對華加征關稅產品層面的數據來自CARD數據庫,企業層面的出口數據來自海關庫,企業研發費用數據來自萬德(WIND)數據庫,其他財務數據均來自于國泰安數據庫(CSMAR)。本文將樣本的時間設定為2014-2021年。按照如下規則,本文對樣本進行篩選:第一,剔除被特別處理(ST/*ST)的上市公司;第二,僅保留制造業企業;如果考慮全部上市企業,共計643家企業受到貿易戰的影響,其中616家企業屬于制造業,占比高達95.8%。本文基于證監會2012年修訂的上市公司行業分類指引,當企業對應的門類代碼為C類時,則識別為制造業企業,否則為非制造業企業。第三,刪除存在變量數據缺失的樣本;第四,刪除于2018年之后上市的公司;第五,對所有連續變量進行1%~99%的縮尾處理。經篩選后得到了2252家上市公司,樣本觀測值共計16339個。
2.變量設計
(1)R&D支出指標。現有文獻度量對中國上市企業的研發支出的常見衡量指標有兩種:經過總資產標準化的R&D支出和經過營業收入標準化的R&D支出。參考劉運國和劉雯(2007)的做法,本文在主要回歸分析中選用R&D支出與總資產之比作為被解釋變量來衡量研發投入規模,因為會計項目中的“應計收入”存在被“盈余操縱”的可能,導致選取R&D支出與收入之比指標會影響識別的準確性。
(2)創新產出指標,用專利申請數量來衡量。專利可以被視作企業轉化創新投入形成的成果(鄧悅和蔣琬儀,2022)。根據不同的專利類別,本文將創新產出分為高質量創新產出和低質量創新產出。就科學技術水平而言,發明專利的科技含量最高,反映創新高質量水平;而實用新型專利主要是用來保護一些微小的發明,為現有的產品或在現有的產品上進行完善。因此,本文使用發明專利衡量高質量創新產出,實用新型專利衡量低質量創新產出。此外,考慮到沒有申請專利的情況,所以本文將企業專利產出進行對數化處理,即定義為專利申請數量加1之和的自然對數。
(3)企業是否受到中美貿易戰的沖擊。本文參考現有文獻的方法(王紅等,2023;Zhang等,2023),識別企業是否受到中美貿易戰的直接影響。首先,本文使用CARD數據庫,獲得美國對華在六位數產品分類層面(HS6)施加關稅的信息,并匹配中國海關庫中的中國出口美國的產品信息。由于中國海關要求中國出口企業申報八位數的產品分類信息(HS8),所以需要將HS8轉換為HS6的標準進行匹配。然后,根據企業的名稱,本文將海關數據和上市企業的財務數據進行匹配。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中國海關數據有關出口企業名稱的信息僅披露到2016年,本文選取2016年上市公司和海關的匹配數據來識別企業是否受到貿易戰的沖擊。如果企業在2016年有向美國出口商品,并且出口商品的種類暴露在已經頒布的美國對華施加關稅的清單中,則解釋變量Expose為1,否則為0。基于此,本文繪制出樣本內中國上市企業分行業被美國進行關稅制裁的比例。如圖2所示,中國企業受美國關稅影響的行業差異性較大,其中最低的為廢棄資源綜合利用業(C42)和石油、煤炭及其他燃料加工業(C25),沒有企業受到影響;最高的是橡膠和塑料制品業(C29)和計算機、通訊和其他電子設備制造業(C39),均有超過37%的企業出口受到影響。
注:本文的分類標準參考證監會2012年修訂的上市公司行業分類指引,具體是:C13農副食品加工業,C14食品制造業,C15酒、飲料和精制茶制造業,C16煙草制品業,C17紡織業,C18紡織服裝、服飾業,C19皮革、毛皮、羽毛及其制品和制鞋業,C20木材加工和木、竹、藤、棕、草制品業,C21家具制造業,C22造紙和紙制品業,C23印刷和記錄媒介復制業,C24文教、工美、體育和娛樂用品制造業,C25石油加工、煉焦和核燃料加工業,C26化學原料和化學制品制造業,C27醫藥制造業,C28化學纖維制造業,C29橡膠和塑料制品業,C30非金屬礦物制品業,C31黑色金屬冶煉和壓延加工業,C32有色金屬冶煉和壓延加工業,C33金屬制品業,C34通用設備制造業,C35專用設備制造業,C36汽車制造業,C37鐵路、船舶、航空航天和其他運輸設備制造業,C38電氣機械和器材制造業,C39計算機、通信和其他電子設備制造業,C40儀器儀表制造業,C41其他制造業,C42廢棄資源綜合利用業,C43金屬制品、機械和設備修理業
(4)控制變量。本文的控制變量Xit包含:公司規模(Size)、杠桿率(Lev)、盈利能力(ROA)、營業增長率(Growth)、第一大股東持股比例(TOP1)、董事規模(Board)和獨立董事占比(Indep),表1為控制變量的具體定義。
3.計量模型設定
本文采用多期雙重差分法,以中美貿易戰美國對華進口產品加征關稅作為準自然實驗,考慮其對中國企業研發支出的影響。借鑒Zhang等(2023)的做法,本文選取出口美國產品被加征關稅的企業為實驗組,其他企業為對照組,構建如下模型:
RDit=β0+β1×Exposeit+Xit+δi+ηt+εit
(1)
Exposeit=Postit×Treati
(2)
式(1)為考慮了時間和企業固定效應的雙重差分估計模型。其中,被解釋變量RDit表示企業研發支出。Postit為處理效應時期的虛擬變量,企業出口產品被美國列入關稅加征清單當年及以后的年份為1,否則為0。Treati是虛擬變量,表示企業在樣本期間內出口美國產品是否被施加關稅,如果是則為1,否則為0。解釋變量Exposeit是實驗效應時期的虛擬變量與實驗組虛擬變量的交互項。Xit是一組隨時間變化的企業特征變量,δi表示企業固定效應,ηt是年度固定效應,εit是隨機誤差項。本文核心關注的解釋變量系數是β1,其經濟含義可以理解為中美貿易沖突中美國對華關稅壁壘對于中國上市公司研發規模的影響。最后,為了控制潛在異方差及組內序列相關引起的估計偏誤,本文將標準誤差在公司層面進行了聚類調整(Cluster)。
4.描述性統計
表2為主要變量的描述性統計結果。本文發現中國制造業上市公司平均R&D支出水平為2.3%,高于上市公司平均研發支出水平。此外,創新產出的均值為85.626,其中高質量的創新產出為38.720,略低于低質量創新產出44.628。制造業樣本企業的平均專利數量顯著高于全樣本上市企業,說明制造業上市公司是創新的主力軍,一定程度上驗證了本文樣本選擇的合理性。從數據分布來看,研發投入的平均值和中位數差距不大,說明不同企業間的創新投入差距較為均衡;然而專利數量的平均數遠超中位數,說明在不同企業間的創新質量轉化存在較大差異。樣本中處理組企業的數量占到 28.4%,而處理組中處于關稅制裁后的樣本比例為49.6%(=0.141/0.284×100%)。其他控制變量的數值也和現有文獻的研究非常相似,不再贅述。
四、實證結果
1.基準回歸
表3匯報了美國對華出口產品施加關稅對企業研發投資的影響。為說明回歸結果的穩健性,本文將固定效應和控制變量逐步加入模型(1)。可以發現,交互項Expose的估計系數在所有回歸方程中均顯著為正。結果表明,當企業向美國出口的產品被加征關稅后,研發支出會顯著增加。具體地,本文以納入所有固定效應和控制變量的第(3)列為例,對估計的經濟意義進行說明。中美貿易戰美國對華施加關稅導致直接受影響的企業R&D支出比上升0.109%,約占平均值的4.7%(=0.109/2.30)。回歸結果驗證研究假說H1b,即關稅壁壘顯著地提高了受影響企業的研發支出水平。
2.創新補償效應
關于創新補償效應,若企業預測在遭受貿易制裁后投入研發產生的創新收益能補償制裁損失、覆蓋前期研發成本,則制裁會鞭笞企業提高生產技術水平、降低管理成本或節約生產投入,最終提高企業的生產率水平。因此,參考張彩云(2019)的方法,本文通過驗證關稅壁壘形式的貿易制裁對企業全要素生產率的影響來證明創新補償效應的存在。
我們采取兩種方式來衡量企業的全要生產率:LP法(TFP_LP)和OP法(TFP_OP)。表4的第(1)和第(2)列是貿易制裁對當期全要素生產率影響的結果,第(3)列~第(6)列是貿易制裁對后一期和后二期全要素生產率影響的結果。研究結果發現,企業當期的全要素生產率沒有顯著上升,而長期生產率顯著上升,說明企業通過自主研發帶給企業更多的收益最終彌補了貿易制裁的損失,符合創新補償效應假設 H2a。
3.創新探索效應
創新探索效應是指企業通過開發新的創新方向,增強產品的差異化來應對貿易制裁。如果該效應存在,則受影響的企業的產品差異化水平會增加。參考蘇媛和李廣培(2021)構建的度量方法,本文采用銷售費用與銷售收入之比的百分比度量產品差異化。營銷活動需要大量曝光來展示自身產品的獨特優勢,吸引潛在客戶。所以相較于生產同質產品的企業,追求差異化產品的企業在營銷、服務等方面會投入更多的費用。一般來說,產品差異化是參考Rauch(1999)對產品差異化定義,將產品分為同質化產品和差異化產品。同質性產品是指在交易所交易或者具有指導價格的產品,異質性產品則是既不在交易所交易也沒有指導價格的產品。然而我們缺乏2017年及以后的產品層面的出口數據,無法直接從產品層面考察企業是否在貿易制裁后增加了產品異質性。因此,本文使用企業財務數據來衡量產品差異化。
回歸結果見表5的Panel A,受到貿易制裁的企業的產品差異化在當期以及后一期的影響不顯著,而對后二期的產品差異化的影響顯著為正,說明貿易制裁在長期會提高產品的差異化程度,和我們創新探索假說保持一致,即企業可以通過開發新的創新方向,增強產品的差異化,來應對貿易制裁帶來的關稅壓力。
此外,為了強調企業通過摸索新的創新方向來增加產品的差異化,本文還進一步考察企業關稅壁壘是否激勵企業探索未知的技術領域。參考Jia等(2019)提到的方法,本文用專利的IPC 分類號是否出現新的組合來識別企業是否探索新的創新方向。基于發明專利會公開一個或多個代表專利類型的IPC號,本文將每項發明專利中出現的所有IPC號兩兩組合,其中每一種組合被視作一個專利組合。 舉例說明,企業于2016年向中國國家專利局遞交專利申請號CN201621080587,其中公開的IPC分類號為h02j7/00、h01m10/42和b60l11/18,組成三組專利對h02j7/00&h01m10/42、h01m10/42&b60l11/18和h02j7/00&b60l11/18。如果h02j7/00&h01m10/42 在國家專利局中從未出現過,則h02j7/00&h01m10/42被稱為新的專利組合。與觀察年之前所有發明的專利對相比,如果企業申請的發明專利首次出現了新的專利組合,則說明企業在現有技術組合之外進行了新的探索。具體而言,本文將企業發明專利分為包含新專利對的專利和不包含新專利對的專利,用包含新專利對的發明專利占總發明專利數量之比(New Combination)來衡量企業的創新組合情況。
回歸結果如表5的Panel B所示。由于被解釋變量是介于0到1之間的連續變量,本文使用Tobit模型進行估計。回歸結果表示,包含新專利組合的專利占比在受到以關稅為手段的貿易制裁在短期內并無顯著提高,但在長期呈現增長勢頭,增加值約占均值的12.58%(=0.317/0.252),且在5%的水平上顯著異于0。回歸結果驗證創新探索效應假設 H2b。
4.進一步分析:創新產出的影響
本文使用企業申請并最終獲得專利的自然對數來衡量創新產出,并根據專利的類型(發明專利和實用新型專利)將專利分為高質量專利和低質量專利。表6展示了貿易制裁對于企業創新當期產出的影響,發現中美貿易沖突顯著地降低了企業的專利即期產出,且這種效應在實用新型專利中顯著,而對于發明專利不顯著。本文從兩個方面解釋了這種結果的原因。第一,專利總數下降說明跨國知識和技術的流動阻礙創新即期產出,且增加的研發投入還不足以立刻反映到創新產出的增加。第二,實用新型專利數量下降顯著而發明專利下降不顯著,意味著當不利于創新產出的沖擊到來時,企業會選擇放棄一些質量不高的創新,而維護價值更高的創新產出,即優先滿足高質量創新需求。如果第二個推斷成立,那么在長期高質量發明專利將會更早地呈現出顯著增長。
表7展示了貿易制裁對于企業創新長期產出的影響,發現原先的負面影響發生了逆轉。第(1)列到第(3)列是貿易壁壘對后一期的創新產出的影響結果,發現關稅壁壘對創新產出的負面效應消失。第(4)列到第(6)列是關稅壁壘對后兩期的創新產出的影響結果,發現貿易壁壘在長期對于以專利總數和發明專利數量衡量的創新產出具有促進效應。研究結果表明,使用關稅壁壘的貿易制裁能促進企業的長期創新產出,且在高質量創新中更顯著,意味著企業在制裁后采取的研發行為,能有效地應對制裁造成的創新下滑威脅,提高企業長期創新,驗證了研究假說H3。
五、穩健型檢驗
1.平行趨勢檢驗
雙重差分的前提假設是,當沖擊到來之前,實驗組和對照組的變化趨勢保持一致。因此,本文參考Beck等(2010)的方法,構建多期雙重差分下的平行趨勢檢驗。具體方程設定如下:
RDit=β0+βk×∑kExposeitk+Xit+δi+ηt+εit
(3)
k=-4,-3,-2,0,1,2,3
其中,Exposeitk是虛擬變量,當企業出口美國產品被列入關稅清單的第k年則取1,否則為0。其他變量和基準模型保持一致。我們以事件發生的前1年為基期,檢驗了事件發生的前4年到樣本最后一年的趨勢變化。圖3匯報了分析結果。從結果來看,事件發生前所有的回歸結果均不顯著,表示美國對華關稅制裁前,實驗組和對照組的變化趨勢基本一致,并無顯著差異。而事件發生之后,實驗組企業的研發支出相比對照組顯著上升。因此,本文選擇的識別方法通過了雙重差分法所需的平行趨勢檢驗。
2.隨機抽樣實驗
導致估計誤差的另一個可能原因是遺漏了企業—時間層面的關鍵變量。本文參考方法Cai等(2016)使用的方法,在樣本中隨機選取制造業企業對本文結果進行安慰劑檢驗。本文的樣本中共計包含2252家企業,其中616家企業是實驗組。由于本文采用的是多期雙重差分方法,事件發生的時間在實驗組內不一致。因此,本文首先抽取616個企業設定為“偽”實驗組;再根據基準回歸結果中共有566家企業在2018年受到關稅沖擊影響,616家企業在2019年受到沖擊,從“偽”實驗組中選取566家企業作為2018年的開始受到美國關稅沖擊的企業,其他的則為2019年才開始受到美國關稅沖擊的企業。由于“偽”實驗組是由計算機程序隨機生成的,因此基于方程(1)的安慰劑檢驗的交乘項不會對被解釋變量研發支出產生顯著的影響,證明不存在顯著的遺漏變量偏差隨機抽樣實驗使得回歸系數顯著地偏離零點。同時,為了避免其他小概率事件對估計結果的干擾,本文重復500次上述操作。圖4匯報了500次隨機生產的實驗組的估計系數核密度以及對應系數的P值分布,發現估計系數的均值不顯著異于零,且超過95%的估計系數P值大于0.05。同時,圖4中標注了基準回歸結果的估計系數,發現該系數明顯屬于異常值。綜合來看,本文的估計結果沒有因為遺漏變量而產生較大的偏誤。
2.PSM-DID檢驗
PSM-DID檢驗的核心是篩選最有可能遭受貿易制裁但實際上沒有受到制裁的企業作為對照組。考慮到時間錯配的問題,本文首先使用現有文獻中較常見的逐年匹配方法,即在樣本期間內的每年為實驗組尋找相應對照組企業。然而逐年匹配會導致控制組每年選取不一樣企業的問題,為此,本文還使用事件發生前一年(2017年)作為代表期的匹配方法,來保證對照組的企業樣本在期間內的一致性。兩種匹配方法的具體操作如下:在控制公司規模、杠桿率、公司年齡、盈利能力、營業增長率、第一大股東持股比、董事規模、獨立董事占比變量和行業固定效應的基礎上,本文建立企業是否受到關稅壁壘影響的Logit模型,采取1∶1無放回抽樣的最近距離匹配方式對企業進行匹配,再用匹配后的樣本重復模型(1)。表8展示了PSM-DID的回歸結果,發現無論哪種匹配方式,核心解釋變量的系數均顯著為正。
3.其他穩健性檢驗
為了保證回歸結果的穩健性,本文還進行了隨機抽樣實驗,更換了解釋變量和被解釋變量的構建方式,添加額外的控制變量,調整樣本區間,加入可能混淆結果的其他沖突變量,發現基準結果依舊保持穩健。詳細回歸結果見附錄。
六、結論和啟示
1.結論與不足
本文基于2014-2021年中國海關數據和上市公司的財務數據,采用雙重差分的方法研究貿易沖突爆發后的關稅上升如何影響制造業企業的創新。研究發現貿易制裁激勵了中國上市公司進行研發支出,并驗證了研發的創新補償效應和創新探索效應。進一步分析發現創新產出在短期下降而長期恢復增長,得益于低質量向高質量創新的轉移,這些研究在創新層面為中美貿易戰的后果提供了經驗證據,有助于理解國際貿易與研發支出及其對高質量創新的影響機制。
本文可能存在以下幾點不足:①由于數據可得性的限制,本文可獲取企業層面出口產品的數據只包含2016年之前,中國海關并未在官方網站披露2017年及以后出口產品的出口商名稱,因而無法詳細分析在貿易沖突爆發后,企業出口行為的變化以及企業自主研發支出對出口商品類型和金額的影響。②本文選擇的研究樣本是中國A股上市公司,不包含規模較小的中小型出口企業。中小企業面臨更嚴重的內外部融資約束,更難采取提高創新投入增強企業產品差異化的方式來應對制裁造成的損失。本文通過對上市公司研發支出來源的考察發現,研發支出主要來自于內部融資和政府補貼,意味著融資約束更嚴重的中小企業在美國貿易制裁中采取創新來應對的難度增加,內部持有現金承擔不起高額研發支出和無法獲得政府支持的企業甚至可能退出市場。該發現警示本文結論推廣的局限性,可能低估了貿易沖突給非上市企業或中小企業帶來的負面沖突。
2.企業應對策略和政府政策建議
從企業的角度來看,第一,面對關稅壁壘制裁,企業要有及時調整創新戰略的魄力。雖然美國對華施加關稅壁壘在短期內給創新產出帶來負面影響,但研究結果表明,關稅壁壘制裁后企業在當期便提高了研發支出,意味著我國上市企業在面對外部環境變化時具有很強的靈動性,通過對資源的大力投入和策略的適當調整,實現創新產出從下降到上升的快速逆轉。第二,企業應該結合自身的發展需要,制定合理的創新投資決策。本文發現,企業自主研發的增加主要得益于創新補償效應和創新探索效應,以關稅壁壘為代表的貿易沖突在客觀上促進了企業的創新投入。因此,在面對復雜的國際形勢時,企業應該協調創新資源在成本降低式創新和探索開發式創新的應用,充分發揮兩種研發創新的獨特優勢,減少對外部的技術依賴程度,增強企業核心競爭力,實現制造業在全球價值鏈上的攀升。
從政府的角度來看,一方面,政府要維護市場競爭環境,鼓勵企業公平地參與市場競爭,從而倒逼企業提高創新質量。本文發現,企業在面對關稅壁壘制裁時,具有較強的創新調節能力,能在短期迅速地提高創新投入,并在長期實現由低質量創新成果到高質量創新成果的轉化。另一方面,政府應對具有高質量創新潛力的企業給予適當的幫助以彌補出口市場縮小導致的融資壓力,保證補貼政策與創新質量發展目標一致。盡管本文發現企業會積極增加研發支出以應對關稅壁壘危機,但不可忽視研發支出向高質量創新轉化的時間差,即高質量創新成果轉化需要一定的時間。此外,美國對華施加的高額關稅的產品大部分集中在高科技領域,意圖通過貿易制裁壓制我國高質量發展;與傳統制造業相比,先進制造業企業更依賴研發投入與技術創新。因此,政府在做好中美之間貿易沖突長期甚至是進一步加劇的準備中,應完善現有的產業扶持政策,形成針對實質性創新企業制度性的紓困補貼機制,避免企業倒在創新成果產出的黎明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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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isis or Opportunity: Tariff Barriers, R&D Investment,
and Innovation Quality Transformation
Song Min1,2, Nie Cong and Zhang Xueren
(1.Economics and Management School of Wuhan University;
2.Wuhan University Institut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Central China)
Abstract:Promoting innovation and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achieving the goal of 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 In 2018 the United States has imposed massive tariffs on imports from China. It is worth exploring how Chinese enterprises suffering from the impact of tariff barriers will be affected in terms of R&D investment and innovation high-quality output. Based on the panel data of A-share listed manufacturing companies from 2014-2021, the difference-in-difference method is used to empirically test the impact of the tariff hike on Chinese firms R&D expenditures and its potential mechanism. It is found that the U.S. tariff barriers to China increase the R&D investment of Chinese enterprises, which is manifested in the innovation compensation effect and the innovation exploration effect. Further research finds that short-term innovation output declines while long-term innovation output rises, and undergoes an adjustment from low-quality to high-quality innovation, suggesting that tariff barriers promote high-quality transformation of innovation. The study enriches the impact of the U.S.-China trade war on innovation from a micro perspective, and expands the incentives of tariff barriers on R&D under the framework of trade sanctions. Meanwhile, it provides empirical lessons on how firms and governments can cope with trade sanctions and effectively utilize the quality orientation of R&D investment in the context of trade protection.
Key Words:tariff barrier; R&D investment; innovation compensation effect; innovation transformation effect; innovation quality transformation
■責任編輯 鄧 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