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同事整理上周辦活動拍的照片時,把有我出鏡的都挑了出來,對我說道:“你怎么笑得這么燦爛?”我湊過去一看,每張照片上的我都齜著大牙。
我能在鏡頭前開懷大笑,是近一年才有的事。從12歲到23歲的11年里,我沒有留下一張露出牙齒笑的照片。
10歲那年,一次普通的逃生演習,我跟著大部隊往前跑,不小心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淡定地爬起來,準備接著跑——突然,我像案板上的魚,又被重重地拍在了地上,我的腦門兒和水泥地來了個親密接觸。我趴在地上,蒙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有人撞倒了我。我瞥見地上有兩個白色的小東西,嘴里也不太對勁,伸手一摸,兩顆門牙都從中間斷開了!
我的父母很快就趕到了學校,帶著我火速前往市醫院口腔科。媽媽問醫生能不能把我斷掉的牙齒重新接上,醫生斬釘截鐵地說:“接不了。我可以給她做根管治療,把牙根保住,等到她的牙齒發育成熟后,再在真牙的基礎上做烤瓷牙套?!?/p>
當時我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好像我摔斷了牙只是件小事。
上了初中以后,班里男生多女生少,我的第一個同桌是個男生。我笑著跟他打招呼,他盯著我看了會兒,突然說:“你的牙齒不能去補一下嗎?”我認真地解釋道:“醫生說18歲以后才能補?!蔽艺f話的時候他一直在盯著我看。他說:“那你把嘴擋住,你的牙太丑了,我不想看見?!?/p>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白天發生的事,后知后覺地感到難過。那兩年,不少親戚在我面前念叨:“小女孩這就毀容了,以后找對象可怎么辦?!蓖ǔN覌寱鷼獾胤瘩g,然后轉頭對我說:“別聽他們瞎說,你沒毀容?!?/p>
是的,我沒毀容,他們說的我從來不當回事??稍谀且豢?,過去聽到的每一聲“這孩子毀容了”與同桌說的“太丑了”匯聚在一起,成了我負擔不了的重量。
我和同桌的關系徹底崩了。他聯合了一眾好兄弟一起偷我的凳子,趁我上廁所的工夫在我的課本上亂涂亂畫,從我身邊路過的時候高聲喊“丑八怪”,然后爆發出此起彼伏的大笑。
我去找班主任,班主任讓我把心思放在學習上。我向媽媽求助,她說:“你去買點同桌喜歡的東西送給他,再跟他說點好話,他就不會針對你了。”
我的課桌抽屜里經常出現混雜著口水的瓜子殼和果核;我的作業本永遠發不到我手上;我放在眼鏡盒里的眼鏡也被他們拿出來踩碎了……每當我和班里其他同學交流時,總會有個煞風景的人在旁邊插嘴說:“你居然跟丑八怪講話,哈哈哈哈哈?!?/p>
“丑八怪”這個詞幾乎貫穿了我的整個初中時代。
終于,高中畢業那年的暑假,我滿18歲了。我迫不及待地讓媽媽帶我去修補門牙。但醫生檢查完之后搖了搖頭,告訴我一個壞消息:我雖然成年了,牙齒卻沒有長到成年人該有的水平。醫生都這么說了,我就只能再等等了。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大學。
在大學里,我像其他女孩一樣買漂亮的小裙子,和朋友“拼單”買各種化妝品。但在我每一次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準備出門時,心里總會響起一個聲音:得了吧,就你這個樣子,還打扮呢。我站在門口糾結了半天,最終回去把臉上的妝全部卸了。
朋友在學校對面的美妝店買了雙人彩妝套餐,邀請我一起去體驗。專業化妝師的水平真的很高,化完妝后,鏡子里的我漂亮得不可思議。我反復變換角度欣賞自己的美貌,不由自主地笑了?;瘖y師皺著眉看著我,突然說:“不要笑,你只能當冷美人,一旦露出牙齒就太丑了。”化妝師的話給了我當頭一棒,我感覺腦瓜子嗡嗡的。
過完20歲生日后,我再次前往省城的口腔醫院。醫生檢查完又一次皺起眉:“你的牙齒還是沒長好,跟十三四歲的小孩子的差不多。不過,你都20歲了,牙齒不大可能再長了,就這樣吧。”
我躺在治療椅上,做了根管治療;等了兩周,又去切除了一部分牙齦;又過了一周,拆線;拆完線再等一周……從7月到次年的1月,我的門牙從半截到被磨成小小的兩塊,再到裝上臨時牙套,最后換上烤瓷牙套。過年見親戚的時候,已經沒人能看出我的門牙是假牙了。
這一刻我期待了那么多年——可是,我的生活好像并沒有因此而發生我想象中的變化。當朋友舉起手機和我合照,我仍然會本能地抿著嘴,不敢無拘無束地笑。
大學畢業后我開始考編,很順利地進了面試。家人給我報了6天6夜的面試集訓班。
在面試集訓班里,老師在電腦上記錄了我的表現,點評道:“不錯,你最近進步很大。不過,我注意到一個問題,你為什么笑起來從不露出牙齒?”我不想回答,老師看出了我的抗拒,體貼地跳過了這個話題。
集訓的第3天晚上,大家都累了,老師提議做個游戲放松一下,讓我們輪流發言,聊一聊生活、愛好、煩惱,說什么都行。
輪到我時,我看著老師鼓勵的眼神,最終直面了先前逃避的問題。
我講了曾經經?!肮忸櫋蔽业呢瑝舻哪型?,講了班主任口中的“有空怪別人,不如從自己身上找原因”,講了化妝師,講了牙醫。我曾怨恨他們所有人,更怨恨自己的懦弱。摔斷牙齒是我的錯嗎?美丑是我能決定的嗎?為什么父母沒有在我被傷害時成為我的后盾?為什么我不能拼命反抗那個男同桌?我為什么不能堅強一點,為什么要如此在意外界的聲音?
我成了敏感、脆弱又糟糕的人,我討厭我自己。我說著說著,從抽泣變成號啕大哭。會議室里鴉雀無聲,等我平靜下來,老師說:“你的首要目標就是學會怎么笑。”
第二天,老師把手機架起來,將攝像頭對準我。她的方法說來也簡單,就是說笑話、撓癢癢,想辦法讓我笑,再從錄像中截取我笑得最自然的樣子給我看。
也許是長久憋在心底的委屈終于得到了宣泄;也許是我不再找借口,發自內心地想要改變;也許是與外界隔離的集訓生活給了我安全感……結課的那晚,老師提議所有人一起合影,他們把我簇擁在中間,擺出經典的“剪刀手”姿勢。每個人都燦爛地笑著,包括我。
時至今日,時不時有人讓我不要笑得把滿嘴的牙都露出來,但我不聽。我就要笑,我要與過去不敢笑的自己徹底告別。
(指導奶牛回家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生活周刊”,習k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