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查清案發起因中的矛盾糾紛,是評判行為人犯罪動機是否卑劣、自首價值大小等量刑情節的關鍵因素。由于引發命案的矛盾糾紛錯綜復雜性,檢察機關應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及公序良俗為標準,通過圍繞矛盾糾紛的客觀性、關聯性、主體性,探查矛盾糾紛緣由并確定其性質及過錯責任人,進而準確評價行為人的罪責大小,高質效辦理命案案件。
關鍵詞:命案 案發起因 民間矛盾 量刑
在檢察實務中,命案案發起因與作案動機、作案目的容易被混淆,導致其在審查過程很容易被忽略。但由于犯罪目的、犯罪動機屬于人主觀意識層面的內容,很難予以證明[1];而案發起因是脫離于被告人主觀心態、在案發前以客觀狀態存在的一種社會關系,故可以通過收集客觀證據予以查明,具有一定的穩定性。因此檢察機關在辦理因民間矛盾糾紛引發的案件時,應注意通過查明引發命案的矛盾糾紛,準確評判案發起因,確保量刑情節得以正確適用。
一、基本案情及辦理過程
犯罪嫌疑人林某某(男)與被害人章某某(女)于1997年登記結婚,婚后兩人共同育有3名子女。案發前,林某某常年在外打工,且因染上賭博惡習,未曾承擔過家庭責任,導致所有的家庭開支、子女撫養教育均由章某某一人負擔。同時,其因常年不在家,無故懷疑其中1名子女是章某某與他人所生,為此多次辱罵章某某。因林某某的上述行為,導致兩人感情破裂。2021年,章某某考慮到3名子女已經成年,離婚不會給孩子造成負面影響,便向林某某提出離婚,被林某某拒絕。2022年12月清晨,林某某在家中因章某某提出離婚開始斥罵導致升級為兩人口角,林某某便拿起放置在廚房地板上的鐵錘,朝章某某頭部打砸數下,導致章某某當場死亡。案發后,林某某主動投案并如實供述了自己的犯罪過程。
2023年2月,公安機關將本案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檢察機關圍繞夫妻矛盾產生的緣由,以公序良俗為標準,對引發本案的過錯責任作出評定:因林某某自私自利,不履行家庭責任、無端猜忌被害人,導致被害人無法忍受提出離婚,此后林某某仍不思己過,反而繼續辱罵被害人,激化矛盾,隨后為發泄憤怒殘忍殺害被害人,故林某某是引發本案矛盾沖突的過錯責任人。通過對本案矛盾糾紛緣由的審查,雖然認定本案為因夫妻矛盾引發,但鑒于林某某對該矛盾糾紛的產生、激化存在明顯過錯,足以認定其犯罪動機卑劣、主觀惡性深,故不應當以本案為夫妻矛盾引發而對林某某從寬處理,否則有違大眾樸素的法感情。法院經開庭審理,采納了公訴人的意見陳述,最終以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林某某死刑,緩期2年執行并限制減刑。
二、命案起因中矛盾糾紛審查的重難點
在司法實踐中,命案起因審查的難點,在于理清引發命案矛盾糾紛的緣由、性質認定、過錯責任歸屬,而這也是查明命案起因中矛盾糾紛的三個關鍵要素。
(一)全面審查矛盾糾紛真正緣由
命案案發后,由于矛盾的一方已經被殺害,故最清楚雙方矛盾糾紛內容的只有行為人。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因而行為人到案后一般都會從有利自己的角度來供述,且相關證人尤其是雙方親屬的證言也會不可避免的從有利己方當事人的角度出發。因此核查客觀證據、詢問中立第三人來證明雙方言辭證據的真偽,成為查明矛盾糾紛的真正緣由的重要手段。檢察人員應當在審查過程中,抓住案件的每一個細節,從中梳理出與引發案件有關的內容,并充分利用退回補充偵查、自行補充偵查等手段,補足這部分缺漏,確保全案事實的確實、充分。
本案中,林某某本人供述,其常年在外辛苦打工掙錢養家,妻子章某某不僅出軌,更因其年齡過大無法外出打工掙錢后就提出離婚,故而產生不滿殺害妻子。據林某某的親屬證言也有懷疑被害人出軌的內容。而據二人子女及被害人章某某的親屬反映被害人不存在出軌行為,林某某也從未履行家庭責任。本案在移送審查起訴后,檢察機關審查到林某某曾因賭博多次受過行政處罰,認為林某某賭博行為與其不履行家庭責任之間存在一定關聯,便以此入手,通過引導偵查人員調取并梳理林某某手機電子信息、銀行流水等,查明林某某案發前曾長期在網絡上參與賭博,為此輸掉數10萬元。結合林某某打工收入有限的事實,該客觀證據便成為排除林某某辯解的關鍵,更成為查明本案矛盾糾紛緣由的關鍵。
(二)準確評判矛盾糾紛的性質
《全國法院維護農村穩定刑事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中曾指出“對于因婚姻家庭、鄰里糾紛等民間矛盾激化引發的故意殺人犯罪,適用死刑一定要十分慎重,應當與發生在社會上的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其他故意殺人犯罪案件有所區別”。如何確定案發起因中的矛盾糾紛屬于民間矛盾,是司法實務中的難點。
社會生活中,矛盾糾紛紛繁復雜,產生的原因也多種多樣,辦案中,既要避免無限擴大民間矛盾的范圍,把社會生活中的矛盾糾紛一概納入民間矛盾范疇,又要避免不當縮小民間矛盾的范圍。[2]司法實踐中,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害人因違反法律,如嫖娼、賭博等違法行為產生的矛盾,應當排除在民間矛盾范疇之外。由這些違法行為產生的矛盾,如果因其屬于民間矛盾而得到從寬處罰,會導致處理結果與大眾樸素的法感情相抵觸,影響辦案的效果。
本案中,林某某染有賭博惡習,如果其因賭博與他人發生爭執進而實施殺人行為,則應將其排除在民間矛盾之外。但在本案中,林某某因家庭責任履行不到位與被害人產生的矛盾,實質上屬于夫妻家庭矛盾,故應當認定本案為民間矛盾引發的案件。
(三)查明矛盾糾紛的過錯責任人
刑法意義上的被害人過錯,是指被害人出于故意,實施違背社會倫理或違反法律的行為,侵犯了被告人的合法權利或者正當利益,引發被告人實施犯罪或者激化加害行為危害程度的情形。因此, “對于民間矛盾引發的案件,應當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標準,在考慮常情常理、公序良俗的基礎上,分清雙方責任,確保過錯認定穩妥得當”[3]。
在審查林某某故意殺人案時,認定本案是由夫妻感情糾紛這一民間矛盾而引發的定性問題不存在爭議,但如何確定責任分配則是本案的難點。林某某與被害人章某某結婚20多年間,一直在外打工,個人收入全部被用于賭博等揮霍,不僅從未履行過子女撫養、教育等家庭責任,還無端猜忌妻子出軌、有私生子等情況。與之相反,章某某既承擔了養家糊口、子女教育等一系列繁重家務,又忍受了林某某的無端指責,因不滿猜忌引發矛盾沖突感情生變才提出離婚要求。從遵循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及公序良俗的角度出發,被害人章某某對本案的案發不存在過錯,應當將本案矛盾糾紛產生的責任歸咎于林某某。
如果僅以本案為家庭矛盾引發為由,不考慮矛盾引發的過錯責任歸屬,直接對林某某予以從寬處罰的話,對于既是家庭矛盾產生的受害者又是命案的被害者的章某某而言,是極其不公平的,是在變相認為其對案發起因存在過錯。這種處理結果破壞了司法辦案的公正性,違背了常情常理,同時也無法發揮刑罰規范、指引大眾行為的作用。
三、審查命案中矛盾糾紛的啟示
應勇檢察長指出,“善于從紛繁復雜的法律事實中準確把握實質法律關系,善于從具體法律條文中深刻領悟法治精神,善于在法理情的有機統一中實現公平正義,是‘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案件”的重要體現”[4]。在命案的辦理中,落實“三個善于”前提就需要辦案人員高度重視對命案案發起因中矛盾糾紛的審查。因為只有全面審查矛盾糾紛,查明案發起因,才能準確區分犯罪具體情節、當事人過錯大小、主觀惡性,進而確保案件辦理的公平正義。
(一)應以查明矛盾糾紛作為確定各量刑情節的前提
1.查明矛盾糾紛是準確評價犯罪動機是否卑劣的重要依據。對于命案中被告人的量刑,動機是否卑劣往往是從重、從輕甚至能否判處死刑的重要考量因素。而案發起因直接反應了行為人對社會秩序、他人生命健康等法益的態度,直接影響犯罪動機是否卑劣的評價,也是大眾在感受案件性質惡劣與否的重要標尺。正如最高法刑事審判第三庭《在審理故意殺人、傷害及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案件中切實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以下簡稱“最高法刑三庭《寬嚴相濟刑事政策》”)中所指出:“有的案件犯罪動機特別卑劣,比如為了鏟除政治對手而雇兇殺人的,也有一些犯罪是出于義憤……以上犯罪動機卑劣……的,又無其他法定或酌定從輕情節應當依法從重判處”。但對于動機是否卑劣的審查,如果脫離案發起因中矛盾糾紛的審查,則無法準確評判。本案中,林某某因長期賭博、不履行家庭責任、無端猜忌引發夫妻矛盾,并以斥罵的形式激化該矛盾從而導致案發,通過審查本案矛盾糾紛的緣由、林某某在矛盾產生至激化過程中所起的作用,認定起其犯罪動機卑劣既符合法律規定、也契合大眾認知。
2.查明矛盾糾紛是認定是否具有預謀殺人情節的前提。在命案的辦理中,預謀殺人與激情殺人,在反應被告人的主觀惡性、社會危險性方面有著不同的價值。根據最高法刑三庭《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精神,預謀殺人,顯示行為人主觀惡性深,屬于從重判處的量刑情節;對于激情犯罪,臨時起意的犯罪,主觀惡性較小,可以酌情從輕量刑。實踐中,預謀殺人的被告人往往具有一定的反偵察準備,歸案后大都以臨時起意甚至過失殺人進行辯解。通過查明案發起因中矛盾糾紛的具體內容,就能使被告人辯解的真假一目了ruG1fI5rzM63nJaFX+iWOw==然。本案由于作案使用的鐵錘為案發前兩天林某某本人購置,檢察機關曾對林某某是否為預謀殺人而準備兇器進行審查。經考慮本案為因夫妻矛盾糾紛引發,林某某沒有預謀殺人的動機,且其購置鐵錘與其石匠身份相吻合,故排除本案為預謀殺人的案件。考慮到本案為激情殺人,相比預謀殺人社會危險性較低,量刑可以酌情從寬考慮,故結合本案其他量刑情節,給予林某某死刑緩期2年執行的量刑符合罪責刑相一致的司法原則。
3.查明矛盾糾紛是評價自首是否有價值的考量因素。自首的價值,一般來說有兩種:一是犯罪人悔罪,減輕其人身危險性;二是有助于案件的及時偵破和審判,節約司法資源。[5]前一種觀點是考量刑罰的公正價值而給出的結論,后一種觀點是考量刑罰的功利價值而給出的結論。刑罰的公正價值關注已然犯罪,其核心是刑罰的輕重與已發生的犯罪之輕重要相適應;刑罰的功利價值關注未然犯罪,核心是刑罰的輕重與預防犯罪、維護社會秩序的需要相適應。[6]但在命案案件審理中,應當以“人身危險性”大小作為評判自首是否具有從輕甚至“免死”的價值。正如聯合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6條第2款規定的:“在未廢止死刑的國家,判處死刑只能是作為對最嚴重的罪行的懲罰”。故對于命案中自首價值高低的評判,也應當秉持這一價值追求,不能因自首所具有的功利價值,而給人身危險性極大的犯罪分子從輕處罰、免除死刑。因此,評判命案中自首行為的價值大小,自然要評價雙方矛盾糾紛這一與被告人人身危險性密切相關的因素。本案中,林某某雖具有自首情節,但由于案發起因的矛盾糾紛為其一人引發、激化,故在綜合其他量刑情節的情況下,檢察機關認定其具有較大的人身危險性,在量刑時對其自首情節的從寬處罰幅度作了限制。
(二) 應圍繞“真實性、關聯性、主體性”全面審查矛盾糾紛
1.審查是否存在矛盾糾紛,即矛盾糾紛的“真實性”。矛盾糾紛是否存在,是認定矛盾性質、過錯責任人的前提與基礎。但對矛盾糾紛真實性的審查,一定要避免偏聽偏信,而應當綜合審查,因為絕大多數命案嫌疑人到案后,并不會如實供述矛盾糾紛的具體內容。本案雖然案發前林某某與被害人之間存在矛盾,但林某某歸案后并未如實供述該矛盾糾紛產生的緣由,直接影響本案案發起因的過錯責任認定,從而影響后續的案件辦理。為驗證林某某供述中夫妻矛盾緣由的真實性,檢察機關通過客觀證據的審查予以排除,為下一步的過錯責任認定等打下基礎。故審查矛盾糾紛的真實性,是查明案發起因、確定責任歸屬的第一步。
2.審查命案的發生與該矛盾糾紛是否有關,即矛盾糾紛與案件的“關聯性”。即使命案雙方當事人案發前存在矛盾糾紛,但行為人實施故意殺人是出于其它與矛盾糾紛無關事由的,則可以排除矛盾糾紛對起因的影響。另外,對于矛盾糾紛的關聯性的問題,還需要進行矛盾糾紛大小、程度的審查,對于因可忽略不計的“矛盾糾紛”,難以評價為引發命案的起因。
3.審查命案當事人是否為矛盾雙方當事人,即審查矛盾糾紛的“主體性”。司法實踐中,因矛盾糾紛泄憤,而將對方家人作為報復對象的案件,在認定案件起因時應當從無辜被害人的角度出發,評價該案的起因,不能將與被害人無關的矛盾糾紛放置在被害人身上考量。
案件事實是多樣的、復雜的, 而成文法一旦制定下來,又必然是抽象的、結晶的。[7]法有限、情無窮,因而,司法工作者只有把案件事實證據查清楚,不僅關注案發經過,而且要查清影響定罪量刑的矛盾糾紛緣由,通過查明案件的來龍去脈、分清是非對錯,明白起因、說清事理,才能準確認定案件中的過錯責任,確保罪責刑相一致,最終實現“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公平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