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治安調解有利于減少社會不穩定因素、提高人民群眾法治素養、構建和諧警民關系,在基層矛盾糾紛化解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在達成治安調解協議的案件中,出現了當事人反悔并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撤銷治安調解協議的現象,因而涉及到《民法典》第151條關于顯失公平條款的認定和處理,若案件處理不當,將導致雙方當事人利益的嚴重失衡,甚至造成涉訴涉訪事件。檢察機關在辦理此類案件時,要加強對抗訴必要性的審查,綜合全案通盤考慮。對于不具有抗訴必要性且裁判結果不當的案件,要采取檢察和解的方式,維護實體正義和程序效用,修復受損的社會關系,促進矛盾糾紛實質性化解,實現民事檢察監督效果的最大化。
關鍵詞:治安調解協議 顯失公平 認定和處理 檢察和解
2022年重慶市人民檢察院第二分院(以下簡稱“渝二分院”)辦結了一件關于起訴撤銷治安調解協議的檢察監督案。這起案件因審判機關撤銷治安調解協議中的賠償條款而引發,在案發地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在辦案中,檢察機關依法履職,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融入檢察和解全過程,有效化解了當事人之間的矛盾糾紛,以公正司法引領社會新風尚。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過程
2021年2月9日,余甲、余乙、余丙三人駕車經過重慶市W區F鎮重慶農村商業銀行營業點門前的公路時,車輛右側后視鏡碰到了李乙的胳膊。李乙與余乙發生口角,隨后余甲、余乙、余丙與李甲、李乙、李丙、曾丁、曾戊發生抓扯。糾紛過程中,余乙倒地,隨后被送往重慶市W區F鎮中心衛生院住院治療,傷情經診斷為:多處挫傷,頭皮血腫。2021年2月15日余乙出院,住院期間支出醫療費2343.88元。發生糾紛當日,李甲、李乙被傳喚到重慶市W區F派出所。2021年2月10日,經相關人員調解,李甲與余甲、余乙、余丙及李乙、李丙、曾丁、曾戊在重慶市W區F派出所達成《治安調解協議書》,約定:“ 1.李甲一方賠付30萬元人民幣現金(不包含醫藥費),當面一次性付清;2.李甲一方賠償余甲一方所需全部醫藥費,實際醫藥費用按醫院費用明細結算;3.李甲一方向余甲一方以書面形式賠禮道歉。本協議自雙方簽字之時起生效。對已履行協議的公安機關對違反治安管理行為人不再處罰。不履行協議的,公安機關依法對違反治安管理行為人予以處罰;當事人可以就民事爭議依法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碑斎眨罴字Ц读速r付款30萬元,余甲收款并出具了收款收條。李甲、李乙出具了書面《道歉書》,余甲、余乙、余丙出具了《諒解書》,對李甲一方的行為予以諒解,自愿不再追究對方違法犯罪的責任。2021年2月15日,李甲支付了余乙住院期間的醫療費2343.88元,余甲出具了收款收條。2021年4月29日,李甲向一審法院起訴,訴訟請求為:1.請求判令撤銷W公(F)調解字[2021]009號《治安調解協議書》第1條“李甲一方賠償30萬元人民幣現金(不含醫藥費),當面一次性付清”的約定;2.請求判令余甲向李甲退還30萬元現金;3.請求判令本案訴訟費用由余甲、余乙、余丙承擔。一審法院根據《民法典》第151條的規定[1],撤銷了李甲關于承諾賠償30萬元的約定,判決余甲返還李甲支付的賠償款30萬元,余甲、余乙、余丙負擔一審案件受理費2900元。二審法院以相同理由維持原判,余甲、余乙、余丙負擔二審案件受理費5800元。余甲、余乙、余丙不服判決申請再審,被裁定駁回再審申請,2022年7月21日其向渝二分院申請監督,渝二分院于2022年10月20日作出終結審查決定。
檢察機關經綜合考量,沒有采取抗訴方式予以監督,在當事人自愿的前提下,促成雙方當事人達成和解協議,由李甲一方向余乙一方支付賠償款4.5萬元,并當面向余乙一方道歉,雙方握手言和。
二、顯失公平原則在治安調解協議中的認識和判定
本案中,雙方當事人達成治安調解協議后,李甲一方當場履行了給付義務,后因李甲一方認為該協議內容顯失公平,遂向法院起訴請求撤銷該協議,一審、二審法院支持了當事人的訴訟請求。本案的爭議焦點為:協議內容是否存在顯示公平。在辦案中,檢察機關要準確把握顯失公平條款的適用條件,注重維護實體正義和程序效用,避免造成新的顯失公平現象的發生。
(一)關于公平原則的司法運用
公平,系法律的價值之一,更是司法追求的目標。在《民法典》中,公平原則系一項基本的民事法律原則,指導民事主體在從事民事活動中合理確定各方的權利和義務,為平衡雙方當事人的利益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在各國的法律發展史上,公平在法律制定和法律實施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許多情況下,“人們往往把公平看作是法律的同義語”,法院也被稱為“公平之宮”。[2]關于公平的定義,學界存在許多不同的觀點,不一而足:有觀點認為,公平就是正義;有觀點認為,公平就是平等;有觀點認為,公平就是分配正義。筆者認為,本質上,公正、平等、無偏私理應視為公平的價值目標。就顯失公平而言,原《合同法》司法解釋中,曾有關于違約金過高的規定,即“當事人約定的違約金超過造成損失的30%的,一般可以認定為合同法第114條第2款規定的‘過分高于造成的損失’”,該條規定,為司法實踐中合理調整違約金數額提供了量化的參考指標和裁判標準,是公平原則在合同法違約責任領域的重要體現。具體來說,該條規定是對個案中違約金的細化規定,主要著眼于微觀層面,但在司法個案中,司法人員要樹立系統觀念,立足全案基本案情,兼顧雙方當事人的利益分配,全面、完整、準確運用公平原則予以調整。若行使不當,則極易造成當事人之間權利義務的失衡,甚至走向另一極端的不公平。
(二)治安調解協議中關于賠償30萬元的約定并不符合《民法典》第151條顯失公平的適用情形
治安調解有利于減少社會不穩定因素、提高人民群眾法治素養、構建和諧警民關系,在基層矛盾糾紛化解中發揮著重要作用。[3]治安調解協議,是當事人在平等、自愿的基礎上,經公安機關主持調解而形成的民事協議,本質上仍屬于民事合同的范疇,應受民事法律規定的約束。關于《民法典》第151條規定如何理解,筆者以為,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把握:一是民事法律行為的主體,即需要雙方當事人的參與,并非單方法律行為。二是要考慮一方當事人的主觀心理狀態,即一方當事人具有乘人之危的主觀故意。三是要考慮另一方當事人在簽訂調解協議時所處的狀態,即必須符合處于危困狀態、缺乏判斷能力的情形。四是雙方達成的書面調解協議,內容顯失公平。本案中,第一,案發后,李甲基于其自身的教師身份和子女就業等原因,主動提出調解意愿,在調解過程中,李甲一方邀請兩位同事參加,而余乙一方僅有余?。ㄓ嗉?、余丙之父,余乙之叔)一人參加,李甲一方參與調解的人數遠多于余乙一方參與調解的人數,顯然余乙一方在調解中并非處于優勢地位,足以證明受害方余乙一方并不具有乘人之危的主觀故意。第二,根據劉甲、鐘乙等人的詢問筆錄,證明李甲參與了打架,且李甲自述其清楚余乙倒地等事實。李甲系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且作為一名教師,系知識分子,具有豐富的閱歷和人生經歷,在糾紛發生后、前往派出所前,對其行為造成的傷害后果有足夠清晰、理性的判斷,并不存在缺乏判斷能力的情形。第三,本案糾紛發生后,李甲即被通知到重慶市W區F派出所,李甲留置在派出所是為了配合案件調查,是公安機關為查清案情而采取的必要措施,李甲在派出所接受調查期間并非處于危困狀態。換言之,假設李甲在派出所接受調查期間視為處于危困狀態,那也是發生在其對傷害后果有足夠清晰、理性判斷之后,危困狀態與判斷能力之間不存在邏輯上的因果關系。第四,民事法律行為是否顯失公平,不能僅看民事法律結果,更要考察民事法律行為形成的過程以及受害方所遭受的全部損失。李甲作出的賠償承諾系其真實意思表達,雖然賠償數額遠高于受害方支出的醫療費,但就人身損害而言,余乙一方可主張醫療費、誤工費、護理費、交通費、住院伙食補助費、營養費、精神撫慰金等,上述費用之和遠大于醫療費數額,因此,不能簡單將賠償數額與醫療費數額作比較而輕易得出顯失公平的結論。
(三)原判的處理結果導致新的顯失公平情形的出現
顯失公平規定并不是一種純粹結果導向的法律評價,而是注重于意思表示過程的真實和自由。[4]在治安調解案件中,個別違法行為人基于對達成調解協議免受治安處罰的期待,同治安處罰后所受到的不利益相比較,兩權相害取其輕,寧愿在調解中作出讓步。實踐中,部分案件當事人在達成治安調解協議后,以個別條款顯失公平為由,出現了反悔的情況,并通過訴訟的方式撤銷原治安調解協議中的約定,造成了新的顯失公平情形的出現。本案中,第一,受害方余乙基于李甲的侵害行為不僅未獲得醫療費之外的其他損害賠償,反而因李甲提起訴訟而導致余乙一方負擔一審、二審案件受理費8700元,嚴重增加了受害方的負擔,顯失公平。第二,李甲作為一名教師,為了避免案涉違法行為可能對其工作和子女就業帶來的負面影響,以及對免受治安處罰或刑事處罰的期待,迫切希望與受害方達成調解協議并取得受害方的諒解。然而,在雙方當事人達成調解協議后,李甲卻出現了反悔,通過提起訴訟企圖撤銷關于賠償的承諾,最終得到了法院的支持,客觀上致使李甲的違法行為并未受到行政處罰、刑事處罰和民事制裁,顯失公平。最后,李甲的行為有違誠實信用原則,不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取向,在當地造成了嚴重的負面影響,沖擊了當地群眾對公平價值的基本認知和樸素正義觀。
三、治安調解協議糾紛的檢察監督路徑
在辦理本案中,另一種意見認為,治安調解協議的約定符合《民法典》第151條規定的顯失公平的情形。首先,根據該條規定,本案糾紛發生后,李甲即被通知到重慶市W區F派出所,李甲從到派出所后就沒有離開,無法準確得知傷者余乙的具體傷情,無法得到相應的法律幫助,至次日凌晨5點多鐘才與余甲等人達成案涉治安調解協議并當場轉賬支付,上述事實導致李甲在簽訂調解協議時缺乏正常的判斷能力,故基于重大誤解達成的案涉調解協議應予撤銷。其次,余乙的傷情僅為“多處挫傷,頭皮血腫”,余乙住院期間的全部醫療費2343.88元已由李甲全部支付完畢,但案涉調解協議還約定由李甲額外賠償30萬元,該約定的賠償金額與實際醫療費存在巨大差異,構成顯失公平,該協議應予以撤銷。
兩種觀點從不同角度進行了分析,均有一定道理,屬于辦案觀點的認識分歧,因此不能完全斷定原審判決存在適用法律錯誤的情形,故本案不具備抗訴必要性。檢察機關在決定是否對案件提出抗訴時,應結合多重因素進行綜合考量,而不能機械地適用法律。比如,對不具有抗訴必要性但案件裁判確有不當的民事案件,若能采用其他方式替代抗訴,檢察機關可以采用非抗訴方式進行監督,否則必須依法提出抗訴。[5]鑒于本案裁判結果導致雙方當事人利益失衡、確有不當,為徹底化解矛盾糾紛、修復受損的社會關系、衡平當事人間的利益格局,經綜合考量,檢察機關決定采取檢察和解方式予以處理。
在私權救濟領域,因絕大多數民事案件并不涉及公共利益,檢察監督屬于審判監督程序之后的下一個私權救濟程序,“人還是那些人,事也還是那些事”,只是進入了民事檢察救濟的區間,屬于私權救濟的最后一站。[6]民事檢察和解制度,作為一種內嵌于審判監督程序的機制,在化解矛盾中具有極其重要的價值。檢察和解雖然具有終止檢察機關對民事裁判結果監督案件繼續進行審查的效力,但并不能否定終審裁判的既判力,亦不具有直接的強制執行力。[7]因此,檢察機關立足自身法律監督機關的職能定位,在雙方當事人自愿的前提下,若能促成雙方當事人達成檢察和解協議,以補救方式扭轉當事人之間嚴重失衡的利益格局,并促成和解協議的實際履行,實現矛盾糾紛的徹底化解,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本案中,為了促進雙方和解,實現案結事了人和,檢察機關決定邀請人民監督員、公安機關相關負責人參與公開聽證。通過公開聽證,讓雙方當事人充分表達了意見,讓人民群眾可感、可觸檢察辦案,為雙方和解奠定了基礎。聽證會后,民事檢察部門負責人帶領辦案組,持續走訪雙方當事人,了解雙方當事人的意見,面對面地開展“交心談心”“背靠背”地釋法說理,贏得雙方當事人的尊重和信服,雙方當事人在檢察官和當地村民代表的見證下,達成了檢察和解協議,由李甲一方向余乙一方支付賠償款4.5萬元,并當面向余乙一方道歉,雙方握手言和。檢察機關摒棄機械辦案思維,通過檢察和解,尋找到雙方當事人利益的平衡點,及時對訴訟中新出現的不公平現象予以了糾偏,減少訴累,切實維護了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同時,檢察機關著眼于人民群眾所追求的公平正義,依法履行好法律監督職能,通過檢察和解切實化解社會矛盾和糾紛,促進社會和諧穩定發展,滿足了人民群眾在新征程中對司法公正的新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