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罰金刑并罰執行的問題主要集中在罪犯又犯新罪時前后兩罪罰金并罰適用的具體規則,以及并罰執行后前罪執行法院能否代為收繳并罰罰金兩個方面。罰金刑并罰執行問題,需通過督促罪犯及時繳納罰金刑、完善罰金刑繳納數據信息系統、充分發揮檢察機關的監督職責等方式予以解決。根據附加刑并罰適用的法律解釋,被告人前罪主刑已執行完畢,罰金尚未執行完畢的,應當由人民法院繼續執行尚未執行完畢的罰金,不必與新罪判處的罰金數罪并罰,若主刑未執行完畢,則應對罰金進行并罰。法院收繳并罰罰金,應嚴格按照并罰規則,已經并罰的前罪執行法院不能再代為收繳其判決部分的罰金。
關鍵詞:罰金刑 數罪并罰 執行
罰金刑并罰執行問題屬于在依據現行法律“附加刑合并執行”的處罰規則之下,后端執行過程中產生的法律適用分歧與實踐操作困境,如罪犯又犯新罪時在何種情況下罰金能與前罪未執行完畢的罰金合并執行、罪犯前后被多個法院判處罰金刑且被合并執行后還能否向判處前罪的法院履行等。本文結合司法實務中的案例,對上述爭議問題進行理論探討和實踐釋疑。
一、基本案情及辦案過程
罪犯賀某因販賣毒品罪于2006年被A法院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緩刑1年(緩刑已執行完畢),罰金人民幣2000元;后又因販賣毒品罪于2011年被A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年6個月,罰金人民幣2000元,并與前罪尚未執行的罰金人民幣2000元并罰,決定執行有期徒刑1年6個月,罰金人民幣4000元(該判決因故未實際交付執行);該犯又因販賣毒品罪于2014年被B法院判處有期徒刑7年9個月,罰金人民幣8000元,與前罪尚未執行完畢的有期徒刑1年4個月3天,罰金人民幣2000元并罰,決定執行有期徒刑9年,罰金人民幣1萬元。該犯交付執行后,其親屬先后于2019年1月10日向B法院繳納罰金人民幣1萬元,又于2019年3月6日向A法院繳納罰金人民幣4000元。
檢察機關在刑罰執行監督過程中,發現法院財產刑執行存在錯誤,一是A法院在罪犯賀某2006年第一次犯罪被判處刑罰且主刑執行完畢后,2011年對其第二次犯罪產生的罰金仍依照《刑法》第69條、第71條規定予以并罰執行,屬于法律適用錯誤;二是判決宣告后賀某三次犯罪罰金合并執行共需繳納12000元,但在B法院已收繳合并執行的罰金1萬元后,A法院仍然收繳罰金4000元,致使罪犯賀某及其親屬合法權益受到損害,應予以退還不當收繳的2000元。根據《刑法》第69條規定,判決宣告前一人犯數罪的,附加刑種類相同應合并執行,同時第71條又規定,判決宣告后刑罰執行完畢前又犯新罪的,應當把前罪沒有執行的刑罰和后罪所判處的刑罰按照第69條規定,合并執行。現實中存在判決宣告后又犯新罪,前罪主刑執行完畢,但附加刑未執行完畢的情況;還存在前罪主刑和附加刑均為執行完畢的情形。何種情況下可適用《刑法》第71條合并執行,如果執行又該如何確定相應的執行法院,則成為實踐中出現混亂和錯誤的地方。
二、不同情況下罰金刑并罰適用的具體規則探析
(一)對《刑法》第71條“刑罰執行完畢前”的理解
刑罰既包括主刑,也包括附加刑。附加刑是指補充主刑的刑罰方法,既可以附加主刑適用,也可以獨立適用。[1]主刑與附加刑之間并沒有明確的依附關系,只是根據被告人罪責的輕重與懲處的需要確定適用何種刑罰手段。恰恰又由于附加刑可以單獨適用,屬于獨立刑罰方式,所以此處“刑罰執行完畢”似應理解為主刑和附加刑均要執行完畢,若任一種刑罰未執行完畢,就屬于“刑罰執行完畢前”,罪犯犯新罪被判處刑罰后,無論何種刑罰也應合并執行。此種理解也在2009年最高法《關于在執行附加刑剝奪政治權利期間犯新罪應如何處理的批復》(以下簡稱《批復》)中得到支持,《批復》指出對主刑已執行完畢的罪犯,在執行剝奪政治權利期間又犯新罪,所犯新罪也剝奪政治權利的,應進行并罰。但2017年全國人大法工委在《關于對被告人在罰金刑執行完畢前又犯新罪的罰金應否與未執行完畢的罰金適用數罪并罰問題的答復意見》(以下簡稱《答復意見》)中指出,被告人前罪主刑已執行完畢,罰金尚未執行完畢的,應當由法院繼續執行尚未執行完畢的罰金,不必并罰。該《答復意見》將主刑與附加刑進行了劃分,認為對“刑罰執行完畢以前”的判斷只是看主刑是否執行完畢,不包括罰金這一附加刑,若主刑已執行完畢,則不需對附加刑罰金進行并罰。上述兩個解釋明顯存在觀點抵牾,但二者適用于不同附加刑種類,實踐中又可同時得以適用。
筆者認為,對于附加刑的并罰適用,應參照全國人大法工委的解釋立場,“刑罰執行完畢”就是指主刑執行完畢。原因有二,一是若并罰附加刑可能會變相縮短附加刑懲罰強度,不利于從嚴處罰罪犯。剝奪政治權利與人身結合比較緊密,雖理論上并罰后可同時交由不同公安機關執行,但同時執行會變相縮短剝奪政治權利期限,動搖刑罰的確定性。[2]二是不并罰執行附加刑有助于維持前罪判決效力,維護司法權威與穩定。有學者曾舉例,犯罪人前罪有1萬元罰金沒有執行完畢,又犯搶奪罪被并處2萬元罰金,根據《刑法》第69條規定,“附加刑種類相同的,合并執行,種類不同的,分別執行”,此時如果并罰是執行3萬元罰金,即使不并罰也是還需要執行3萬元罰金,既然效果統一,不如維持前罪的判決效力,不實行并罰。因此,“《刑法》第71條的‘判決執行完畢以前’是指主刑執行完畢以前,而不包括附加刑執行完畢之前”[3]。
(二)區分主刑與附加刑不同執行情況以確定罰金刑的執行規則
既然“刑罰執行完畢”單指主刑執行完畢,那么罰金刑并罰適用的具體規則應當如下。
一是犯罪人又犯新罪被判處罰金,前罪主刑執行完畢、罰金刑未執行完畢。此時根據前述理論,主刑執行完畢即刑罰執行完畢,故不再適用《刑法》第71條,法院不應對犯罪人未執行罰金部分進行并罰,而應由不同判決法院分別進行收繳。二是罪犯又犯新罪被判處罰金,前罪主刑與罰金刑均未執行完畢。此時應適用《刑法》第71條,由后一判決法院對前述未執行罰金進行并罰,由后一判決法院直接負責對罪犯兩次罰金的執行。
綜上所述,本案中由于罪犯賀某2006年犯罪的主刑已執行完畢,只是附加刑罰金未執行,此時A法院對罪犯2006年和2011年兩次犯罪被判處的罰金刑在后一判決中進行并罰屬于法律適用錯誤,雖兩次罰金執行屬同一法院管轄但也應分別立案分別執行。而由于罪犯賀某2014年犯罪時,2011年犯罪的主刑因故未執行完畢,罰金刑也未執行,此時B法院對罪犯2011年前罪罰金刑和2014年罰金刑應進行并罰,但不應包含主刑已履行完畢的2006年犯罪被判處的罰金刑。此時不再由A法院對2011年的罰金刑進行執行,而轉為B法院執行,A法院只對2006年的罰金刑負責繼續執行。
三、執行法院代為收繳并罰罰金的相關問題分析
(一)前罪執行法院能否代為收繳部分并罰罰金
本案中,罪犯賀某若之前因犯罪被A法院判決履行罰金刑但主刑未履行,后又犯罪被B法院判決罰金刑,與前法院未履行的罰金合并執行,此時A法院能否代B法院收繳已并罰的屬于其判處執行的部分罰金刑。對于該問題,有兩種不同觀點。認為可以代為收繳一方的理由為,一是在當前執行難的背景之下,罪犯繳納財產性判刑的積極性普遍不高,罰金繳納困難,如果法院因不能代繳而拒收罪犯罰金,罪犯可能中途會因各種原因改變主意,不愿再繳納罰金,從而阻礙其繳納的積極性。二是拒收會使本應盡早歸入國庫的罰金落空,對國家利益造成損失。罪犯已長期未繳納罰金的情況下,出于對國家利益考慮的角度,應盡可能及早完整地收繳罪犯罰金。不認可代為收繳一方的理由為,一是法律規定的統一性和權威性應得到維護。在全國人大法工委已經對罰金并罰規則作出解釋的情況下,應在執行層面予以貫徹,不能因可能存在的困難而由其他法院代為收繳,損害法律權威。二是不按照法律規定執行,若前后兩法院均未進行審查和告知,對于法律知識不充足的一般人來說,極易造成重復繳納損害其合法權益。若重復繳納罰款數額較大,甚至會涉及司法工作人員相關職務犯罪。在《刑法》中專門有規定“執行判決、裁定失職罪”和“執行判決、裁定濫用職權罪”,對于在執行判決、裁定活動中嚴重不負責任或濫用職權不履行法定執行職責的行為,致使當事人或其他人的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可以以此罪論處。三是若允許代為收繳,多余罰款去向不明,也極易造成司法腐敗。
筆者認同后者,即應嚴格按照《答復意見》,若已經并罰則前罪執行法院不能再代為收繳其判決部分的罰金。一方面,罪犯或其家屬若從非自愿變為已經確定愿意主動繳納罰金,其積極性不應得到質疑,特別是當前財產性判項履行情況作為罪犯能否減刑假釋的重要依據之后,為獲得減刑假釋罪犯繳納意愿不會輕易動搖,實踐中罪犯家屬多是為罪犯減刑、假釋可以啟動而主動繳納罰金。另一方面,目前罰金收繳并未有超期支付滯納金的懲罰性規定,對于相對確定愿意繳納罰金的罪犯來說,及時略微延遲繳納,其造成的國家利益損失也較小,相較于重復繳納所帶來的當事人權益受損和可能引發的司法腐敗、司法工作人員相關職務犯罪等問題,危害也較小。所以應嚴格按照法律規定和法律解釋,由并罰法院統一執行,不能代為收繳。
(二)執行法院對重復繳納的處理方式
為嚴格按照法律規定執行,避免重復收繳罪犯罰金,給當事人權益造成損害,需要明確判處前罪的執行法院和并罰執行的法院應如何處理。對于判處前罪的執行法院而言,其面對前來繳納罰金的罪犯,應首先詢問該犯整體犯罪歷史,判斷罰金刑是否應并罰,若存在并罰,則應告知其向并罰法院執行。法院還可以主動篩查該罪犯的犯罪記錄,由此判斷自身是否具有收繳罰金的主體資格。對于并罰執行的法院來說,其面對前來繳納罰金的罪犯,根據判決書可以發現是否存在并罰,故首先應詢問該罪犯是否已對前罪繳納過罰金,若未繳納則直接收取并罰罰金,若該犯已繳納則應告知該罪犯其屬于重復繳納,并向該犯出具收據和相應說明,告知其可向判處前罪法院出具并罰執行法院的收據和相關證明材料讓其退回重復繳納罰金。需要注意的是,本案中并罰執行的B法院仍需按照并罰罰金數額執行,因為這屬于正常履行法律規定的職責,不能因其他法院的執行錯誤而停止執行。罪犯或其家屬在發現執行錯誤后,可向派駐監獄的檢察機關反映該問題,派駐檢察機關應發揮自身監督職能,糾正法院收繳錯誤。
四、罰金刑并罰執行錯誤問題的解決方式
(一)判決前督促罪犯及時繳納罰金
罰金刑作為現代刑罰治理的重要手段,其執行困難成為眾所周知的痼疾。有學者認為,罰金刑執行問題與現代化治理的依法治理、科學治理、高效治理內涵之間存在較大差距,罰金刑執行難難以破解與罰金刑制度不完善、規則不明確和標準不精準等問題相關。[4]目前督促罰金刑有效執行的方式主要是從執行后端出發,將罰金等財產性判刑的完全履行視為減刑、假釋的條件,以功利主義方式起到激勵罪犯繳納的目的。但該種方式也有弊端,如對于單位犯罪單處罰金,以及本身服刑期限較短無需提請減刑等程序的短刑犯,則似乎發揮作用的空間較小。所以還應從執行的前端考慮解決的方法,即作出正式判決前,以罰金是否繳納作為量刑的依據,如不繳罰金本來可判處緩刑的則直接判為實刑;本應判處實刑的,則使刑期在法定限度內上漲一定比例。通過在判決前督促罪犯繳納當前罪行所處罰金,可以避免存在未執行完畢的罰金或減少未執行完畢的罰金數額,進而有效解決罰金刑并罰執行錯誤的問題。
(二)完善罰金繳納數據信息系統
正如前文出現的法院之間因法律適用不當、溝通不順導致罰金重復執行的情況,為解決上述問題,一方面要推動全國法院財產性判項的聯網,并對檢察機關、監獄機關等司法機關予以共享,加快司法數據化、智能化進程;另一方面,對重復收繳的情況,應建立罰金收繳錯誤的退還機制,特別是建立線上申請、證明和退還系統及相應機制,減少罪犯及其家屬的司法訴累以及法院之間的溝通成本。
(三)充分發揮檢察機關對刑罰執行的監督職責
檢察機關對罰金刑的執行具有法律監督權,對執行機關怠于執行罰金刑或錯誤執行罰金刑的情況應予以糾正。過去,有學者認為罰金刑中檢察機關行使監督權面臨的困境,包括立法技術不健全導致監督不能、司法機關之間缺乏信息共享機制、檢察機關難以對法官自由裁量權進行監督等。[5]但是,當前檢察機關正在大力推動數字檢察變革,在賦能層面正在實現從個案辦理向類案監督的方向跨越。[6]檢察機關可以與法院裁判執行數據平臺和監獄民警執法信息平臺建立數據共享機制,利用共享數據信息探索建立罰金刑執行監督的大數據應用模型,從而有效發揮數字檢察在罰金等財產性判刑執行層面的監督效能,主動發現監督線索,通過制發糾正違法通知書或檢察建議等方式對法院罰金刑并罰執行錯誤予以糾正,維護罪犯及其家屬合法權益。